张洁的小说描写的是一对男女（二人都是已经去世了的革命者）之间秘密的、深藏于心的爱情和女主人公的女儿面临的抉择。女儿珊珊30岁，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她在阅读她的母亲钟雨坚持了一生的日记后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当思考是否要和一个她并不爱的英俊年轻人结婚时，珊珊受到了母亲的影响——她的母亲对自己的一生充满了失望，这其中包括那段短暂的、没有爱情的婚姻。与此同时，珊珊也在努力理解她母亲日记里描述的秘密爱情——对一个很少遇见、从未有过身体接触的已婚男人的恋情。钟雨的感情是以他们共同的政治价值观为基础的，她的爱人是一位正直的干部，他的婚姻是出于责任和革命的阶级感情。虽然她寂寞无依，但是她依然热恋着那位遥不可及的干部，其部分原因也在于他在道德和政治上都无可挑剔。
然而，珊珊已经属于改革时代，她不向往主宰了母亲一生的理想主义，她的母亲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爱情上都坚持着这种理想主义。但是，她必须决定是否要与条件合适但乏味的“希腊雕像”结婚，毕竟他就在眼前而且等待着进入她的生活，获得完美的爱情。她不知道“那个呼唤着自己的灵魂”的人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她害怕这样的爱情永远不会到来。最后，她决定顶住外界的压力而选择独身，希望有一天能找到真正的爱情。
从最通常的意义上讲，这部小说描写的是一位年轻女性通过反思她所爱的人所犯的错误和遭受的痛苦来实现更大意义上的自主、自信和自我。这在20世纪的小说中并不罕见，而且，虽然在1979年的中国出版这样的小说是一个大胆的行动，但是在早期的中国文学界已有很多先例。[14]例如，张洁就曾在一部传记文章中，把自己的价值观念和信仰的形成主要归结为对“古典文学”的阅读，尤其是18和19世纪的欧洲小说。[15]
事实上，欧洲现实主义小说的译本对20世纪中国文学创作影响非凡。20世纪20和30年代，五四运动的激进知识分子强调用白话创作的自由潜质。虽然在毛泽东的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主要是为把中国作家限制在被称为“革命浪漫主义”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范畴之内）之后，一些与文学现实主义有关的政治价值黯然失色，但是在那以前，西方小说的自然主义手法已经在现代中国书面语言的核心位置得以体现。[16]但是，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只有几年，也许是十年，人们无法阅读世界文学作品。(www.xing528.com)
这样，《爱，是不能忘记的》可以被看作是舶来品，把自我实现和浪漫爱情的主题移植到中国的语境中，它展示的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故事：那些自主的、自然的个体以经历、自我和自由的更深刻、形式更真实的名义来摆脱社会控制的桎梏。
不过，我想从另外的角度来阅读这部作品。珊珊所面临的抉择只是钟雨故事的引子，钟雨的故事才是小说最吸引人的核心部分。是钟雨，而不是珊珊，拥有无法被忘记的爱情。相反，珊珊虽然把她的抉择看作是一种纪念母亲的牺牲和奉献的方式，但是她自己却没有什么值得铭记的故事。根据读者的反应和这部小说所享有的超乎寻常的盛名，我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作品引起读者兴趣的东西决不仅仅在于珊珊是否要选择婚姻。
我认为文本的核心力量来自于钟雨这个人物，她的生活充斥着个人经历，她把这种爱情经历掩藏在写作中。对于毛泽东刚刚去世时期的中国读者而言，这个人物把逼真（秘密但很重要）和崭新的可能性（刻骨铭心的浪漫恋情）结合了起来。这个人物没有根据自己的渴望重新安排生活的自由，而且作为一名享受政府薪金的离异作家所拥有的人身自由对她来说却是一种无法排遣的寂寞。然而，她为那位老干部的妻子着想，做出了避免与所爱之人接触的人生重大决定——他们都不希望遭受第三者所带来的痛苦。换句话说，这并不是那种在以自我实现为主题的作品中起中心作用的个人。钟雨的故事另有动人之处。要理解《爱，是不能忘记的》在改革时代初期以何种方式触及（和唤醒）了对个人经历的想象还需要更仔细地阅读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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