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种对立状态,中医有相当丰富的话语与实践。过剩与匮乏之间的变换关系所带来的快乐和危险可以用医学中的“虚”和“实”来表示,医生在日常临床工作中经常使用到这两个词。尽管虚和实用词大不相同,但是非专业人士对这些基本概念和经验并不陌生。因此,传统中医可以揭示身体的局部特征,正如我在第一和第二章中所论述的,它也可以揭示区域政治的某些特征。
中医领域中实与虚的关系是一个抽象概念,是对于饮食二元对立的一种不同认识:吃太少就会饿,吃太多就会消化不良。或者从宴会上饮酒的角度来看,喝太少不够大方,喝太多了就要出丑。《芙蓉镇》的作者认为食物的匮乏无法与过剩(在意识形态语言的层面上)并存。《忘不了吃》一书又向我们展示了变态虚损和变态实邪之间转化之迅捷。无论他们所描述的是哪个领域的物质生活,书中的资料都表明,过剩和匮乏的逻辑适用于并且能够阐明人们的多种经历。而且,因这种二元性是中医学领域的特殊焦点,人们可以立足于医学界来解读社会。我并非想把医学看成表达广角社会的一种形式,或者与人体类似的一种社会结构,我探索的是中医与其他领域在哪个层面共有某些习性与常识,寻求二者间平行而重叠的社会领域。在此,社会领域指的是饮食以及有关饮食的作品。
同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其他社会实践一样,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担心忧虑也渗入到了医学领域。人们的焦虑自毛泽东逝世后发生了重大转变。饮食也是如此。但是,中医大师们与我所提到的一些作家不同,他们不能袖手旁观,对虚损与实邪的发展历程进行冷嘲热讽。作为医生,他们必须干预,必须消除虚损状态,使患者恢复活泼健康。他们必须帮助患者祛除实邪,以免病患再次发作。面对患者,医生不能表现出宿命、超然的态度,或自怨自艾,显得束手无策。无论与任何领域相比,中医都有其特殊优势,比如将中国食物分配或世界的经济状况和物质力学与受疾病折磨的身体之能量循环之间进行对比。中医对于身体系统机能紊乱的诊断必须通过药物治疗加以证实。在身体状况得到持续的、实质性的改善之前治疗过程不能中断。中医领域所使用的术语以及该领域的智慧结晶,给治愈慢性虚实失调症提供了一剂灵丹妙药。
正如第一章健忘病例中谈到的,中医尤为擅长确认体内虚损的部位,这些身体部位通常表现为功能低下或虚损。通过诊断找出身体虚损部位,给予治疗以滋养身体虚损部位,最终消除虚损症状。谈到健忘症,它的问题出在“心肾系统的虚损上,同时神智混乱,精神不稳定”。通过补肾养血,同时还能增强心脏功能,调节气血。这样一来,身体的两个部位都得到医治。这两个身体器官相互影响,掌控全身各大功能。肾功能提高了,气血循环加强了,心脏系统(“甚至”是其中一个方面)也开始恢复健康了。
令中医感兴趣但又颇为棘手的(无论出于技术的角度还是从哲学的角度考虑)是郁滞症。“郁滞”指的是过剩,但通常指某种物质在体内某一部位积聚过剩。身体各部位很快呈现出虚损症状,而郁滞症往往固定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导致重要营养物的运行受阻。这些营养物本应在体内流通运行。以腹部水肿为例,人们首先就会想到肾脏系统。既然这一内脏的功能就是让体液和其他物质在体内流通(使清气上升,浊气下降),那么多数肾“郁滞”可以解释为潜在的肾功能虚劳,可能还包括其他相互关联内脏器官的虚损。
实邪和虚损是医生诊断时常用的四组既关键又相互对应概念中的一组。这四组术语被称为八纲辨证(另外三组是寒热、表里、阴阳)。多数医生使用这些术语对患者自述的以及医生征询的症状加以分类,描绘这种病症的大体状况。[124]表1列出了这些术语描述的症状范围,以及从属分类:气、血和五脏,这些都是做出正确诊断必须考虑到的因素。根据它们在不同内脏中的不同作用,以及它们与气血的关系,有关实损和虚邪的表述不同。血虚可能造成“心烦不寐”,而心虚会导致“多悲”。再者,必须经过仔细诊断才能分清血虚的“心烦不寐”和心实的“神志失常,喜笑不休”。
表1 虚损和实邪所引发的症状
虽然虚损和实邪的分类从逻辑上来看是对称的(上表尤为如此),但医生在行医过程中发现,虚损症更常见。实际上,医书认为许多实邪症都是由虚损症引发的。例如,邓铁涛在《实用诊断指南》中引用了古典文献《黄帝内经》中的“邪气盛则实”的观点。他鼓励临床医生“深入探究”疾病的症状表现,以便找出疾病变化的真正原因。[125]常被诊断为实邪的症状包括:肿胀、腹痛以及脉搏加速(医书中谈及这种情况,与我在中医诊所中观察到的情况别无二致)。如果诊断出病症是因虚损所致,人们便想到肿胀的身体,精神过度紧张,过度操劳,因为五脏中的一个或者几个功能减弱(功能过于低下)都将导致身体所需的营养物无法正常运行。换言之,尽管在中国古典民俗文化中,胖是个褒义词,但表面肥胖也许实际上是一种有害健康的肿胀。在某种不常见但可能存在的情况下,似乎是由心实所致的歇斯底里行为,或许是肾虚所造成的。肾虚是指肾脏系统无法起到降温、调节心火的作用。[126]诊断的任务是查出病根。除非找出具体部位的功能低下,否则难以辨认症状的真伪。
过度通常指的是体外而非体内因素。对那些身体原本虚弱的人来说,尤其是在季节不合的时候,过热、风寒或者潮湿都很容易成为致病因素。[127](多数中医能在某位感觉自己非常健康的人身上看出某些有可能发展为虚损症的苗头,或者在少数情况下,能看出有可能发展为实邪的趋势。与自然达到完美和谐的身体状况极为少见。)(www.xing528.com)
以本人为例,自20世纪80年代早期开始,我刚接触到中医时就有人告诉我,我的脾脏系统有虚损的苗头。“要小心,”我广州的朋友们说:“你离家这么远,又是在热带天气里,思念你的家人会伤脾的。”凭一般经验了解到:“脾厌湿”之后,又回想起脾脏系统和“思念”均属于“五行”中的土,这就让我清楚了,但仍然令我感到有趣的是,思念为什么成了致病原因。我喜欢把脾虚视为对学者的一种职业威胁。历经几十年顽强的健康之后(其中有几段思乡情),1998年在闷热潮湿的北卡罗来纳,一段奇长的“酷暑”终于把我打倒了。在我身上出现了表1中所列出的脾虚的一些症状。尽管我把身体不适归结为其他原因(年纪大了、工作压力、腕管综合征等等)所造成的,但很快我就乐意将身体的疼痛归咎于恶劣的天气了。归咎于外在因素,心里就不觉得内疚了!再者,经过一段时间的针灸治疗之后,我感到身体不适症状很快得到缓解。这段时间的针灸治疗目的是补脾脏,增强肌肉力量(能为脾脏输送营养),并通过补充肾液控制心火。
正如天气状况一样,情绪也可以导致疾病。某些情绪是比较危险的,例如怒气,如果任其失去控制,则会伤肝。事实上,医生经常告诫患者不要动怒。有一次,在一个妇科门诊待了一段时间后,我问那位医生,为什么他总是告诫中年患者要尽量避免生气,她们怎么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呢?我感到疑惑不解。这位医生解释说,在某些病例中,生气只能加重病情,延缓健康的恢复。他承认说,不错,生气是很难控制。他又加了一句说,令中年妇女生气之处有很多,难伺候的丈夫、父母和孩子们,还有工作也要操心。但是,任由自己发怒,结果除了会进一步损害健康之外,其他情况丝毫也不会好转。
当代中医的教材也都喜欢批驳各种形式的实邪。吃太多油腻的食物、饮酒过量、过劳以及过度沉迷于性生活都对健康有害。到目前为止,我最喜欢的一种诱发实邪的原因依然与情感有关,特别是那句古典中医名言:“喜伤心”。一本1989年出版的“理论基础”教材探究了个中原因:
由于情志因素可以使人致病,所以中医的摄生,非常强调“恬惔虚无”和“精神内守”的原则。正如《素问·上古天真论》所说:“恬惔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故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其民故曰朴。是以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所以能年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128]
通过把时尚的科学用语(“情志因素”以及给古代哲学术语加引号)和首部中医经典著作(编纂于公元1世纪)中警句式写作风格并置,这段引文就把个人修养、占主导地位的古典儒家思想与当代心理学结合起来。这种承诺相当诱人:如果我们淡泊名利,不再受制于情感,我们便可以大饱口福,肩负起我们的重任,尽情享乐了。当中医大夫劝告患者“别生气”或者“别担心”时,他们实际上给病人做出了或明确或含蓄的承诺。
尽管我在临床观察中,很少看到哪种疾病主要是由过度享乐或其他情感因素造成的,但是,许多书中记载了类似的病例。医学著作中经常收集这些病例用作治疗心理异常的示例。[129]但即便在诊所里,患者和医生也很难探讨情感问题。人们难以忘却情感生活、变化的情绪多端和平静的心情。正因“七情”具有极强的致病力,它们以独特的方式攻击身体的某些系统,医生们便能从脉象上、从舌头的颜色和舌苔的变化上、从患者对病症的自述上,分辨出强烈的情感活动如何对患者的身体造成影响。这样,他们便可依据对于患者身体状况的诊断,再把愤怒、忧虑甚至喜乐等可能致病的因素考虑进去,开出药方,或者通过针灸疗法,试图强化患者最薄弱的身体系统,从而保护患者免受日常生活的打击和沮丧的情绪。[130]
医学在阐明身体与环境的实邪和虚损的流变性时所体现的超凡能力,与第一章中讨论的中医临床工作经验有关。我认为中国人加工食物和药品的工艺可以起到某种控制作用,在此,我旨在探讨综合考虑快乐和功效或者经验和权力的“政治现象学”。吃得好再加上服药,益于人们吸收他人经验,从而使那些社会权力每况愈下的人们产生高效的个人经验。但是正如古华、陆文夫和莫言这些重要的作家所暗示的那样,吃得好绝非一件容易的事。药膳发出的馨香气味正是人们必须警惕的东西,它们有可能导致实邪和虚损。人们如何知道虚损症何时削弱他们的能力呢?我们如何辨认实邪症呢?从医学的角度来看是很容易的,但从社会的角度来看更容易造成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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