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献帝建安十四年(209年)年底到汉献帝建安十五年(210年)三月,曹操一直在谯县。
跟随在曹操身边的还有曹丕,23年前曹丕就出生在这里,但他很小便离开了故乡,对谯县的印象已经比较模糊了。
曹丕在一篇文章里记录了这次重回谯县的经历,他写道:“自从董卓之乱以来,天下各地城池损毁严重(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谯县城内只有从太仆的宅子还完好。南征荆州,回来时到达乡里就住在这里。于是在庭院中种了几棵甘蔗(乃种诸蔗于中庭),经过夏天到达秋天,甘蔗开始茂盛,之后衰败,从中我悟出了兴废的无常,慨然而叹,于是写了这篇赋。”
经过连年战乱,故乡谯县也是满目疮痍,城池荒废了,曹丕住在从太仆的旧宅中,从是姓,太仆是官职,相当于交通部部长。从姓很少见,史书里记录了一个叫从钱的人,有人怀疑就是曹丕所说的从部长。
看来曹丕心情还不错,除了感叹人生无常之外,还有闲情逸致在庭院里种几株甘蔗。
“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也在军中,作为诗人的他常与曹丕等人宴饮赋诗,他在一首诗中写道:
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
过彼丰沛郡,与君共翱翔。
四节相推斥,季冬风且凉。
众宾会广坐,明镫熺炎光。
清歌制妙声,万舞在中堂。
金罍含甘醴,羽觞行无方。
长夜忘归来,聊且为太康。
四牡向路驰,欢悦诚未央。
诗中的“丰沛都”即谯县,诗中描写的季节是冬天,与此次驻军谯县时间吻合。虽然是寒冬季节,但一点都不影响轻歌曼舞,以至于长夜忘归。
刘桢字公干,比曹丕大一岁,此时24岁,曹丕、曹植都跟他关系很好,在“建安七子”中他的成就属于比较高的,后世把他与曹丕并列称为“曹刘”。他的母亲出身于名门,从小对他教育严格,以至于刘桢小的时候就被称为神童。刘桢被曹操征辟,此时在丞相府担任副处长(丞相掾属)。
汉献帝建安十五年(210年)三月,曹操返回邺县。
刚一回来,曹操就遇到了件比较烦恼的事,这就是田畴让封事件。
在北征乌桓之战中田畴立下大功,由于他率部投奔曹操,并给曹军指路,曹军才取得北征乌桓的胜利。当时曹操就曾上表为田畴请封,拟封他为亭侯,食邑500户。
但是田畴拒绝受封,他认为当初只是为了避难,所以率众逃入山中隐居,立志不问仕禄(志义不立),如果因此而得利,将不是他的本意,所以反复推让。曹操也理解田畴的志向,不再勉强。
后来,田畴把自己的家属以及宗族300多人都迁到了邺县居住,曹操赐给田畴车马谷帛,田畴都分给宗族、朋友。
赤壁之战后曹操又想起了田畴,有点后悔前面答应田畴让封的事(太祖追念畴功殊美,恨前听畴之让),曹操认为:“这虽然成就了一个人的志向,但是于国法而言是不合适的(此为成一人之志,而亏王法大制也)。”
曹操于是旧事重提,再次要给田畴封爵,为此颁布了命令:“蓚县县令田畴,至节高尚,家乡遭遇变乱,隐身于深山,研习处世之道,百姓从之,最终发展成一个都邑。袁绍强盛时,请他出来被他拒绝,他慷慨守志,以待明主。等到我奉诏征定河北,田畴欣然受命,陈述攻破胡虏的计策,率令所部山民开山引路,提供后勤保障,出其不意斩杀蹋顿于白狼山,直捣柳城,田畴立下了大功。大军回师,根据他的功绩,表封他为亭侯,食邑500户,但田畴恳切推辞,前后多次。如今3年过去了,每次赏赐都推辞,此事固然成就了一个人的高洁,却与国家法度不符。应该按照前面所封,不要再推辞下去了(宜从表封,无久留吾过)。”
命令下达,田畴继续上疏陈述心志,表示拒绝,甚至以死自誓。
曹操也任性起来,不许田畴辞让,甚至想强迫田畴来接受封赏,但是尝试了四次都没有成功(至于数四,终不受)。
如此一来,事情就变质了。
面对荣誉推辞是一种美德,但推辞到了这种程度,似乎就变成了一种固执,或者心里另有什么想法。有关部门认为田畴的做法很有问题,属于以自己的小名节来对抗公理(狷介违道,苟立小节),建议免除田畴的一切职务,追究刑事责任(宜免官加刑)。
曹操对这件事很重视,但如何处理迟迟不能决定,就把它交给曹丕让他与大臣们讨论。
曹丕认为田畴的举动跟当初子文辞禄、申胥逃赏相同,应该予以鼓励而不是强夺他的志愿,曹丕的观点得到了尚书令荀彧、司隶校尉钟繇的支持。(www.xing528.com)
子文是春秋时期楚国的大臣,他曾担任令尹,为了减轻民众负担坚持不接受俸禄;申胥即申包胥,他也是楚国的大臣,曾经立下大功,楚王要奖赏他,他就逃跑不接受。
事已至此,也就拉倒了。
可一向开明的曹操偏偏在这件事上就是转不过弯,仍然要给田畴封侯(太祖犹欲侯之)。
曹操心里其实已经有些不快了,这不仅是面子问题,而是担心田畴的举动将在社会上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实在难以预料。田畴一向跟夏侯惇关系不错,曹操就让夏侯惇去做田畴的工作,并且叮嘱夏侯悙说:“你去以情晓喻他,但你别说这是我教你的(无告吾意也)。”
夏侯惇觉得这件事不太好办,所以找个借口索性住在田畴家里,想跟他来个长谈,你不答应我就不走。
田畴知道夏侯惇的来意,任凭你怎么说,就是一言不发。
夏侯惇没招,临走时拍着田畴的背说:“老兄,主公情谊殷切,能不能给点面子呀(主意殷勤,曾不能顾乎)!”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田畴仍然不松口:“为何说得这么过分呢!我田畴只是个负义逃窜的人罢了,幸蒙主公恩典才得以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难道是通过出卖卢龙塞来交换赏禄吗?即使国家照顾我,我也于心中有愧(纵国私畴,畴独不愧于心乎)。将军你是一向了解我的(将军雅知畴者),居然也这样说。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求自刎于将军面前吧!”
田畴一边说,一边涕泣横流。
夏侯惇看确实毫无余地,据实报告了曹操。
曹操慨叹无语,此事只好作罢。
不久后,曹操以献帝的名义征调田畴担任朝廷参事室参事(议郎),5年后田畴去世,死时46岁。
田畴或许确实是个不慕功名利禄的人,所以一再让封。田畴举动的背后,没有对曹操或者朝廷的不满,相反田畴一再恳切表示,自己对现状已经很满足,对曹操充满了感激之情。
对于田畴的忠诚曹操未必会多想,但是这件事让他有了另外的想法。
他想到的是,田畴是一个影响力很大的名士,如果有才能的人都效仿他,干脆连出来做事也不屑于做,那问题可就大了。
曹操一向认为,人才是决定事业成败的关键,尤其是当前诸雄对峙仍然存在的情况下,人才流动的方向就是霸业的走向。
为了消除田畴事件带来的不利影响,曹操于汉献帝建安十五年(210年)春天专门发布了一道《求才令》:“自古以来受命于天之王或者中兴之君,何尝不想得到贤才君子来一块治理天下呢?那时他们得到这些贤才都不用走出闾巷,这难道是有幸相遇吗(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这是上面的人不去主动征求他们呀。如今天下尚未平定,正是求贤若渴之时(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做赵氏和魏氏的家臣适合,但当不了滕国、薛国的大夫。’如果一定是高洁之士才能用,那么齐桓公如何能成霸业呢?现在天下真的没有穿着粗布衣服、怀有大才在渭水之滨垂钓的人吗?或者没有像陈平那样私通嫂子、接受贿赂而无人推荐的人?你们要替我发现那些出身卑微的贤才,只要有才能就加以引荐,以便给予任用。”
这道命令很重要,提出了“唯才是举”的著名观点,是曹操人才观的集中体现。为了阐述什么是“唯才是举”,他举了四个古人做例子,他们分别是孟公绰、管仲、吕尚和陈平。
孟公绰是春秋时期鲁国大夫,令文中关于孟公绰的那两句话是孔子说的,原意是以孟公绰的才能当个家臣可以,当大夫则能力就不够了。但曹操引这两句话是反着说的,意思是人各有所长,不要求全。
如果只有高洁之士才能重用,那么齐桓公成就不了霸业,这是因为促成齐桓公成就霸业的关键人物是管仲,管仲这个人很有能力,是个改革家,但他也有缺点,早年与朋友合伙经商时不诚实经常欺骗对方。吕尚就是姜子牙的原形,以平民之身垂钓于渭水,终于被周文王发现,受到重用,辅佐周文王一举灭掉了商王朝建立了周朝。
陈平是刘邦手下的能人,是西汉的开国功臣,担任汉朝的丞相,但史书却记载着他陈平接受贿赂、与嫂子私通等劣迹。
曹操用他们的故事想说的是,人不能求全,不能求其出身,也不能苛求道德品质的完美,只要他有才能,就可以加以任用,只有这样才能建立不凡的功业。
曹操要求有关部门发现孟公绰、管仲、吕尚和陈平这样的人才时,一定要及时举荐,不要让人才埋没和流失了。
曹操的人才观在那个时代是与时俱进的,是进步的。汉代以来,对品评人才最看重的是名节,所谓孝与廉,还有忠与义等,强调的都是思想品质,以至于选拔人才专门有孝廉这样的科目,靠着一般人做不出来的孝行或者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廉洁,很多人不仅获得了声誉,而且走上了仕途。
先不说这样的选拔是否科学,是否给那些沽名钓誉、善于作秀的人提供了机会,就是真正孝与廉的人,也未必都是人才,仅思想品质好却没有工作能力、干不出业绩的人,古往今来都是白搭。
尤其在诸雄争霸中,庸才不仅干不成事,还会误事,这时最需要的是确实有能力的人。才能应该成为选拔人才的首要标准,至于其他方面,能兼有更好,如果不能兼有,则不必求全。
这条命令的发布产生了深远影响,以后曹操又先后两次发布了类似的求才令,使曹魏在人才争夺战中进一步占据了优势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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