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是演给人看、唱给人听的。戏曲语言是否有“病”，必须在是否文顺理通的标准下，结合表演来看，不能孤立地在文字上打圈圈。
温文同志肯定了“戏剧语言，公之于众，要精而且简，虚里藏实”，“唱、念、做、打，都要从词句中来”。这是从表演角度看戏曲语言的起码观点。但是，他列举的某些“戏曲语病”，却又推翻了自己的这一观点，是否为“病”，尚待研究。
比如“你我挽手而行”，依温文同志看来，这话并非文不顺理不通，而“病”在于：“说动作——等于协商”。假若我们结合表演来看，它不仅不是“病”，而且正好符合“精而且简，虚里藏实”，强烈地表现了人物性格矛盾，鲜明地渲染了事件冲突。表现的艺术手段，又恰恰是“从词句中来”。随便举出几出戏来说吧。
《珠帘寨》的李克用和程敬思：
程：啊，千岁。
李：啊，恩公。
程：长安一别，千岁老了！
李：恩公须发也苍白了！
程：苍白了啊！
李：老了啊！（同笑）恩公请。
程：不敢，千岁请。
李：你我挽手而行。
不错，在这种“挽手而行”的情景中，气氛是和谐的。妙在此处表现得愈和谐，后面“有人再提搬兵事，定斩在沙陀不徇情”，给程敬思下不来台表现得愈强烈。从整个戏看来，“挽手而行”非但不足为“病”，反有渲染之功。
同样的作用，在《樊江关》里也是如此。樊梨花之迎薛金莲，姑嫂见面，寒暄一番，“挽手而行”，表示亲热，不能说不是生活。妙在“挽手而行”，并非只写生活的表面；若姑若嫂，看似亲热，实同冰炭。全本《三休三请》，就说明了它是有历史根源的。所以一度“挽手而行”之后，不必说后来的“反目对剑”，就在那彼此犒赏军士的“原礼退还”中，已经让人看出她们姑嫂之间，早就是“胸口上耍幡——心里的劲儿”了。所以好的演员，在“挽手而行”的表演中，眉梢目角，都有戏做。既然肯定了“唱、念、做、打，都要从词句中来”，焉能疵之为“病”？
窦：来此已是寨门，镖客请。
黄：不敢，寨主请。(www.xing528.com)
窦：镖客到此，乃是一客位，还是镖客请。
黄：不敢，还是寨主请。
窦：如此，你我就挽手而行。
乔装改扮的奸细黄天霸，以江湖镖客的姿态拜访窦尔墩，窦尔墩当然以江湖视之。未能免俗，无妨客套。挽手而行，似非必要，妙在通过“挽手而行”的表演，把江湖初会的气氛渲染得有声有色。窦尔墩念出“你我就挽手而行”后，在“崩登仓”的锣鼓中，左手反腕子掏雉鸡翎，右手猛抓黄天霸的左腕，千钧力下，考验对方。这是江湖的路数。黄天霸并不外行，立即抗腕回敬，在这一抓一抗之间，表现了江湖朋友的默契。窦尔墩的面部表情，由肃然而蔼然，含笑扔翎子，连扬左手，潜台词是：“好汉子！请、请、请。”通过这段表演，窦尔墩相信了黄天霸，被这个鹰犬奴才诳骗过去，以致把御马的下落一字不留地吐露出来。假若没有这段表演，对于这两个人物性格矛盾的刻画，未免缺少一块。但是没有“挽手而行”这一句所谓“语病”，表演又从何而来！
同样的作用，在《黄鹤楼》中又有所不同。
周瑜：皇叔过江来了。
刘备：过江来了。（同笑）
周瑜：皇叔请来过船。
刘备：不敢，都督请。
周瑜：你我挽手而行。
（刘备、赵云一同过船，赵云亮相）
周瑜：此将何人？
刘备：四弟子龙。
周瑜：催舟啊！
周瑜准备在黄鹤楼中困住刘备，逼他写下退还荆州的契约，在他是满有把握的。此时的“挽手而行”，一方面表现了周瑜伪装的亲热，一方面也表现了“蓄意缚虎先纵虎”的得意心情。但在“挽手而行”一个“崩登仓”的锣鼓中，赵云的英姿逼人，无异兜头一瓢凉水！周瑜由喜而惊，刘备由惧转安，感情的瞬息变化，性格的强烈突出，一直发展到周瑜那句激而且躁的“催舟啊！”这一系列的表演都是从“挽手而行”贯穿下来的。“精而且简，虚里藏实”，妙用如此，安得谓“病”。
“空泛的词，得不到亲切的效果；松懈的词，弄不出紧张的气氛。”从上面举例来看，效果是亲切的，气氛是紧张的。然则所谓“等于协商”的“挽手而行”，既非空泛，又非松懈。不空不懈，非“病”也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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