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花脸的剧目中,有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他的脸谱特殊,扮相特殊,台步特殊,动作特殊,唱念特殊,因而他的舞台艺术形象给人的美的观感也特殊。他在剧中表现的思想感情很复杂,因而他的舞台行动线也随着他思想感情的复杂而复杂。观众对于他,有的特别喜爱,也有的特别厌恶。他不难演好,但也很难演好。有的演员表演他,单凭洪亮的嗓音、矫健的身段,也能博得观众的几处彩声。但真正能够体现出这个人物有血有肉的舞台形象的演员,却又寥若晨星。自有京剧以来,这个人物就常常出现在舞台上。这个剧目也随着对于演员的艺术评价的不同,时而名列前茅,时而甘居卷尾。这个人物,就是《审七长亭》一剧中的主角李七。
《审七长亭》是合并两个折子戏而得名。这两个折头,单演叫《审李七》和《李七长亭》,连演便叫《审七长亭》。它原是全本《白绫记》(《白绫记》也叫《碧洋湖》)中的两个重要场子。从最早的大花脸徐宝成起,就以此剧而驰名。传到了黄润甫、刘永春,此剧更活跃在舞台之上。黄润甫就是创立黄派花脸艺术风格的黄三先生。他演李七,显示了精彩的表演艺术,因而戏随人贵,李七这个人物更受到观众的普遍喜爱。黄润甫生前把此戏传给了董俊峰,虽说实授,但董演来却也平常。唯有郝派花脸的创始人郝寿臣,私淑黄三,经过多年的观摩钻研,在黄派的基础上又有突出的发展。直到现在,提起李七这个人物,无不推崇郝寿臣。
我是喜爱李七这个人物的观众之一。我在青年时期,也常演《审七长亭》。我学这出戏,是胡子钧、黄占彭两位先生传授的。胡先生教我身段,黄先生教我唱念。胡子钧先生与我的姨父梁惠亭是总角之交,结邻在西华门。我的姨父唱铜锤花脸,胡子钧先生唱架子花脸,胡先生的二哥胡子言先生唱小生。这老三位的艺术,内外行一致推崇,称为“西华三杰”。胡子钧先生与黄润甫、钱金福同时,他演昆曲《嫁妹》,曾与钱金福的《芦花荡》同台;他演《红逼宫》,曾与黄润甫的《审李七》同台。他对于黄润甫的表演艺术,深得三昧。他也演过《审七长亭》,就是宗法黄派的,他把此剧传授给我,自然是黄派的路数。我第一次演《审七长亭》,是在开明戏院,那是一场义务戏。为了号召观众,在我的戏码之前,有赛金花的讲演。不料赛金花姗姗来迟,我的戏码不能按时上演。这天,我特约了名丑罗文奎配演剧中的解差崔顺,文奎很早就到后台,因为同晚在新明戏院,梅兰芳上演新戏《春灯谜》,戏里有罗文奎的角色,我的戏既然迟不上演,文奎为了维持在梅剧团的长班生意,生怕误了《春灯谜》的角色,便和我商议,由他的二弟罗文元代替他演解差崔顺。我和文元在后台对了部分台词,便匆忙上场。哪知我的老师黄占彭在台下看戏,很不满意,戏后对我说:“你花了六块钱请那位名丑配演,不但‘盖口’不严(剧中人物的对话叫“盖口”),许多效果都丢了,而且扮相也不对,解子崔顺原是光嘴巴,哪有戴‘八字儿’(丑角的一种髯口)的?算了,算了,以后你再演这出戏,我给你配解子吧!”黄占彭先生不但精于花脸,演丑角更出色,他曾与“票界大王”红豆馆主合演《审头》,扮演汤勤,得到红豆馆主的赞许。黄先生既肯给我配演解子,我当然喜出望外。恰值岁暮,京兆高级中学举行春节晚会,请我演《审七长亭》,黄先生毅然应约,并建议请胡子钧先生为我司鼓(胡先生六场通透,司鼓尤为精绝)。果然,这次演出,自我感受到李七与解子的“盖口”,严丝合缝,应有的效果都得到观众热烈的反应。散戏的时候,我的父亲为了验证我演出的水平,问一位知名而不曾相谈的名票,对于李七的表演有何观感。回答是:“李七演得倒也不错。”又问解子如何。这位名重一时的票友兴奋而又郑重地说:“解子可好啊!”我把这个评价说与黄先生,更加强了黄先生给我配戏的信心。以后我每演此戏,黄先生无不兴致勃勃地屡现色相。那时,有位花脸演员于云鹏,他是黄先生的朋友,毫不客气地说:“要论这出‘审大贼’(戏班内行俗称《审七长亭》为“审大贼”),在票界中得数你们是头一份儿了!”我获得这个评价,是与黄先生给我配演解子分不开的。
在我演这出戏以前,郝寿臣先生的《审七长亭》已然名重一时,誉腾众口。他与高庆奎合作组班,在鲜鱼口华乐园演出的一个时期内,每逢上演此剧,我必到场观摩。又经华乐园经理万子和的介绍,到后台去拜访他,主要是为观摩他如何勾画李七的脸谱。因为他毅然突破了黄派李七脸谱的樊篱,重新结构,勾出来奕奕传神。要想勾用郝派这个谱式,必须亲眼看到他如何下笔,如何用笔,如何填彩,如何勾勒。为了不干扰他上场演戏,我们谈话很少,但我已把他的运笔机锋默记在心。后来又在宴会上,我和郝先生会晤多次,他也曾东鳞西爪地谈了些他表演李七这个人物的心得。
一九四〇年,日商借势牟利,在北京筹办的影片公司约请郝寿臣先生拍摄《审七长亭》的舞台纪录片。为了准备拍摄工作,他几次请我和马富禄先生到他家里研究讨论。马富禄在剧中担任解差崔顺的角色,舞台经验很丰富,提供了不少好的意见。这几次谈话,既然是李七专题,郝先生自然兴高采烈地谈出了他学演此剧的经过和实践经验,使我能够系统地听到他对李七表演艺术的精妙分析。
一九六二年,郝寿臣先生逝世之后,他的哲嗣郝德元兄计划编写出版郝先生的舞台艺术论集,拟定了《审七长亭》、《盗御马》、《捉放曹》、《除三害》、《桃花村》、《黄金台》等郝派代表剧目的专题,分头请人撰写。在郝先生一九四〇年拍摄影片的时候,郝德元兄已赴美国留学。新中国成立后,郝先生召子回国,德元兄协助郝先生成立北京市戏曲学校。那时,我在中国京剧院任编剧,写作剧本的工作很忙,不得与郝氏父子时常晤谈。为了编写郝先生的专集,德元兄想到我曾演过《审七长亭》,而且是受到郝派影响的,便请我分担此剧的撰写工作。我虽然当时编剧颇忙,却由衷地喜爱这出戏,就毅然应承,又得到领导的支持,给假一月,匆匆地写了初稿。那部初稿,命题为《记头二本〈赛太岁〉》。因为郝先生曾把《审李七》和《李七长亭》加以改编,《审李七》加上“闹监”,名为头本《赛太岁》,《李七长亭》加上“起解”,名为二本《赛太岁》,分两天演完,广告戏单,均用此名。“赛太岁”是李七闯荡江湖的绰号,以人名剧,并不离题,反觉新颖。但是,郝先生的舞台艺术论集因为某些原因推迟出版,而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便于一九六六年揭幕了。郝先生被诬陷为“反动权威”,他的专集自然灰飞烟灭,遑论出版。我的那部初稿也被劫持而去,杳无踪影。
在我编写那部初稿之前,曾与郝德元兄商讨体例及一切细节。两日盘桓,在郝先生生前的起坐室内,骋意快谈。我主张把我生平关于《审七长亭》这出戏的见解和见闻,与郝先生亲口所谈的表演艺术,融会交流地同时写入。德元兄很尊重我的意见,同意这样写法。我们谈得非常投机,间或联想到郝先生生前演过的其他剧目如《青梅煮酒论英雄》、《如是活佛》、《荆轲传》、《赠绨袍》等,兴之所至,手舞足蹈,共同的语言,酝酿出愉快的气氛。时值暮春,春雨潺潺,环顾郝先生生前的起坐室内,遗物俱在而哲人其萎,回忆起一九四〇年与郝先生对晤谈论李七专题的情景,如在目前,触景缅怀,不尽唏嘘之感。
四害既除,春回大地。偶忆旧稿,人在琴亡。幸我年逾古稀,记忆尚健,旧稿十之七八,依稀留在脑海。为了纪念我与郝氏父子两代的友谊,便趁热打铁,急成此文,仍然是把我生平关于《审七长亭》的见解和见闻,与郝先生亲口所谈的关于李七的表演艺术,不厌烦絮,交并成章。意非在寸莛之叩,与鲸奏而流声;数武之飞,附龙媒而俱远。冀能使此剧虽绝迹于今日之舞台,庶不至永远湮没于后世。更殷切期望有志之士,有欲重振“霓裳羽衣”之余绪者,不必远觅龟年,只要按图索骥,便能助风云于足下,而达其千里之志了。
以上絮语,算是前言,以下行文,才算书归正传。先明原委,未能免俗。知我谅我,只当先看一出“跳加官”吧。
《审七长亭》是全本《白绫记》中的第二本。《白绫记》又名《碧洋湖》,共四本。《白绫记》全剧的故事很复杂,大意是:李七是北宋忠良李昌之子,李昌被奸相吕惠卿所害,李七为报父仇,把妻子马氏、儿子双牛儿藏匿在河南光州夏木下村,自己浪迹江湖,意图结识知己。他的膂力大,武艺好,江湖人称他为“赛太岁”。在山东临清地面,李七与“扒山虎”等十七名强盗结为一盟,群推李七为首。临清州有个财主包荣,为非作歹,放高利贷,鱼肉乡里。李七疾恶如仇,率众行劫,杀了包荣全家。破案之后,逃走了同盟兄弟尤六。州官追究全犯,李七恪守义气,坚不招供。严刑之下,李七想起了在勾栏院中,曾遇本州秀才王良——王良恃富争风,殴打李七,李七恐怕泄露本色,不肯还手,被王良踢了一脚,又被王良的老仆陈唐打了一板凳腿,额头受伤(所以李七的脸谱,在争风斗殴以前,勾正花脸,争风斗殴以后,改勾歪花脸,特别要突出额头上的伤痕)——李七一方面为开脱尤六,一方面也为报复斗殴的私仇,就诬供王良为同伙。王良被判为罪犯之一,与李七等一同解府复审。在他们起解的时候,王良的妻子张氏和老仆陈唐赶到长亭,哀求李七,李七受到感动,慨然应允替王良明冤。后来,陈唐和张氏赶赴京城,中途失散。陈唐在朽桥旁边,恰遇微服私访的宋王赵煦,申诉了王良的冤枉。赵煦因为朽桥坠马,得到陈唐的救护,认为是救驾之臣,便把御用的马鞭赐给他,叫他到朝阳门持鞭鸣冤。陈唐在朝阳门遇到了范仲淹,但他说不清赵煦的姓名,反惹起范仲淹的疑心,以致受到拷打。正在此时,赵煦回宫,问起陈唐,才得真相大白,下旨赦王良无罪,李七发配充军。张氏与陈唐失散以后,到永寿庵求佛问签。原来永寿庵是太后修行养静的寺院,张氏惊驾获罪,危险万分。不想太后有个死去的女儿银河公主,与张氏面貌相似,太后不但不加罪张氏,反而认为义女。结果,王良一家,各受荣封,陈唐也被封为孝义天官。李七发配福建,随军铡草。这时,海寇邬国龙啸聚碧洋湖,大肆骚扰,总兵韩国镇抵御不住,宋兵大败,李七激于义愤,拿着铡草的铡刀,冲上阵去,独战海寇,杀死了邬国龙的儿子邬云彪,海寇窜走,宋军转败为胜。李七立功,随军效力。后来,邬国龙二次来犯,李七战死,李七的儿子双牛儿挂帅平寇,最后替父雪恨。这个剧本,汉剧、川剧、徽剧都有,剧情上没有多大出入。
京剧里排过全本《白绫记》的不多,只记得黄润甫在丹桂园演过全本,分四天演完。黄润甫的李七,头本乍出场是戴青罗帽,穿黑拳衣(即侉衣),外披青褶子,背刀。二本《审七长亭》,穿罪衣,戴“三大件”(即手铐、脚镣)。三本没有李七的事。四本是穿拳衣、卒坎,手里拿着佛珠。李七的重头戏只在二本。当时演陈唐的是周长山,有时是刘景然;演王良的是江春山(江耗子);演解差的是德子杰(麻德子);演尤六的是王长林;演州官王天祥的是陈五(陈少五的父亲);演包荣的是何通海。后来黄润甫单演“长亭”,是王长林或董智斌配演解差。“富连成”科班也排过头二本,是叶福海先生给排的,由萧盛瑞演李七,关盛明、钰盛玺演陈唐,叶盛章、王盛如演解差,南盛山演王良,张盛余演州官王天祥。在李七杀死包荣全家之后,包荣全家的“鬼魂”有一个过场,每人手里都拿着元宝钱串,表现财主爱财如命,至死不改。萧长华先生在包荣下场的时候,给添了一个身段——包荣双眼直视前台,趋前俯拾,包荣的儿子问他干什么,包荣得意地说:“我捡了一个制钱!”这个富有讽刺意味的表演,表现在才被杀死的包荣身上,更为深刻。
《白绫记》全本的故事结构,有些散漫芜杂。集中的矛盾、精彩的表演,只是在二本“审七”和“长亭”这两折内,这也是全本不甚流传而“审七”、“长亭”颇为流传的缘故。黄润甫演全本的时间很短,只是昙花一现,而“审七”、“长亭”则有时连演,有时单演,虽不能说是家喻户晓,也可以说是传遍菊坛。郝寿臣也只是演“审七”、“长亭”这两折,没有排过全本。他在“审七”之后加上“闹监”,“长亭”之前加上“起解”,分两天演完,“审七、闹监”为头本《赛太岁》,“起解、长亭”为二本《赛太岁》。
“闹监”、“起解”,原本上没有,是郝寿臣设想出来,请他的朋友梧冈居士编写的,场子都不大。郝寿臣的意图是:通过“闹监”,揭露封建时代监狱里的黑暗生活,用李七这个人物做一个鲜明的反抗;通过“起解”,把李七性格中豪爽剽悍的一面,再一次地渲染出来。
李七这个人物的性格和思想感情是颇为复杂的。说他是个忠良之后,愤世复仇的志士吧,他可又和强盗结为一盟(虽然有些勉强);说他打劫包荣是反抗剥削阶级吧,但他又非常驯服于统治阶级;说他是个豪爽磊落的英雄吧,但他又为了恪守义气而诬攀了无辜的王良;说他不算个大义的英雄吧,可他又在张氏、陈唐的哀告之下而慨然应允为王良明冤脱罪;说他打骂解差,反抗王法,咆哮如虎吧,可他又在公堂之上,王法之下,屈服得像只绵羊;说他以“赛太岁”的面目闯荡江湖,颇有些“斗大头颅一掷轻”的气概吧,可他又局限于唯心的宿命论而深信梦中之言,把陈唐认为“孝义天官”,希望陈唐搭救他的性命。从这些方面看李七这个形象,就不那么完整鲜明了。就戏而论,我想这是剧作者由于时代的局限,把李七这个人物安排在规定的事件发展中,以表现剧作者的主观愿望,因而李七的性格和思想感情就那么闪闪烁烁的,一刹那冒出些火花,一刹那又熄灭了。我觉得剧作者是同情李七的,希望在李七身上把封建社会里某些不平之事,狠狠地抨击一番。例如,剧作者愤恨高利贷的剥削,他不但写出李七劫杀了包荣全家,还用很浓的笔墨写出包荣一家三辈——包荣的母亲、包荣、包荣的儿子——爱财如命,凶狠残暴地责打那呼吁减息的仆人包贵。又如,剧作者不满意读书人荒芜笔砚,浪游勾栏,他就写出王良嫖院,争风斗殴,以致被李七攀诬,遭受不白之冤。又如,剧作者愤恨封建社会里的胥吏横行,公门黑暗,他就写出李七对于解差的颐指气使,打过来骂过去的泼辣行为,叫解差说出“这哪里是我解着他,简直是他解着我”的自我讽嘲。又如,剧作者愤慨于海寇骚扰边防,鼓励人民献身于御侮的战斗,他就写出李七拿起铡刀上阵,杀死海寇邬云彪,以致后来为国捐躯,李七的儿子双牛儿继承父志,终于扫平海寇。但是,剧作者更大的同情,是同情于封建王朝,一心一意地维护封建社会秩序。他一方面肯定了李七是忠良之后,是英雄勇士;一方面又否定了李七,说他是强盗,是攀扯好人的强盗。但强盗又不是不能改恶向善的,他写李七从善的途径,则认为只能是通过封建王朝的王法以及维护封建秩序的宿命论。而且还必须有“圣明皇帝”、“有德之君”的恩典,李七才能于向善之后做出炳炳事业。同时,剧作者又把封建社会制度里的义仆、义妇、义友,在剧中尽情地渲染,想象地叫义仆陈唐受到孝义天官之封,义妇张氏得到银河公主之荣。所有这些,都是由剧作者的思想意识所决定的。所以全本《白绫记》,精华虽有,糟粕却也很多,到现在全本不传,很有道理。
李七的重头戏——“审七”、“长亭”,既是全本《白绫记》中的两折,其间来龙去脉,不可能没有关联。如“审七”中所唱的[导板]:“太爷堂上有鬼神。”“长亭”中所念的一段“详梦”:“且住!适才扭打王良,张氏将他搂抱在怀。是咱昨晚三更时分,偶得一梦,梦见个黑煞星追赶一只白虎,从空中又飞来一只金凤,将那白虎就搂抱在怀。这时,又有个白发公公,站在咱的面前,叫道:李七呀,李七!你若不将王良攀扯在内,日后自有孝义天官搭救你的性命。是咱问道:那孝义天官他是谁呢?他言道:明日午时三刻,在你面前,口称‘男女授受不亲’者,他便是孝义天官。可说这孝义天官,他是谁呢?”及至李七命陈唐替他送家信,交与李妻马氏,陈唐脱口说出:“男女授受不亲!”李七仰看天色,瞠对陈唐,大笑三声,自言自语地认为陈唐就是救他性命的孝义天官,于是更坚定了他改恶从善的决心。这些台词与表演,都是贯穿全剧的主要环节,单演“审七”、“长亭”两折,还没有把它删掉。现在看来,虽然不演全本,无须再问“下回分解”,可是这些地方,也应当修改一下。
在黄润甫以前,花脸前辈演员徐宝成演过《审七长亭》,很有名,他的嗓子冲,有“龙虎音”,但做派并不细致。与黄润甫同时,刘永春也唱这出戏,唱工好,也是做派差些。还有曹宝峰(曹毛包)、普筮亨、麻穆子(穆春山,嗓子好,学黄润甫黄派,外号“假黄三”),票友马振卿、怡悦堂等,也唱这出戏。黄润甫演这出戏,是先演“审七”、“长亭”,后排全本。《审七长亭》的李七,是以犯人形象出现的。黄润甫为了细致地表演犯人形象,曾在“打秋审”的时候,到北衙门的监狱里观察犯人的生活,以及怎样提犯人出监,犯人怎样蹚着镣走路(犯人就是戴着“三大件”,戏里的“三大件”完全按着真实的“三大件”制作的),不止一次,仔细琢磨。所以,黄润甫一演此剧,前台后台,无不称赞。这出《审七长亭》单独演来,受到观众的欢迎,并不是观众被全本的情节所吸引,而是为人物的艺术形象所吸引。黄润甫塑造出一个典型的李七,他不但把一个盗犯的特殊形象、举止动态,由生活的真实提炼为艺术的真实,更重要的是把李七的心理活动、思想感情以及剧本所赋予的复杂性格,都细致而生动地表演出来,使人们能够清楚地看到:与其说在李七身上体现了强盗的罪恶,毋宁说在李七身上体现了封建统治阶级的罪恶。李七的心理变态和乖张的行动、乖戾的语言,都表现了一个脱离正常生活的好汉对于现实处境的反抗。而这个处境,正是封建社会所特有的。郝寿臣汲取了黄派表演艺术的精华,又经自己潜心研究,有所改革创新,因而他演的《审七长亭》,在表演艺术上又有新的发展,达到了新的境地。从效果上看,郝寿臣演《审七长亭》,观众总是以同情的心理对待李七,历试不爽。旧时代的广大群众,备受反动统治阶级的压迫,他们同情舞台上的李七是可以理解的。这也是郝寿臣生平最爱演李七这个人物的主要原因。以郝寿臣从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三九年这二十年里在京、津、沪三地演出的统计来看,头本《赛太岁》(“审七、闹监”)演过六十一次,二本《赛太岁》(“起解、长亭”)演过八十三次,一共是一百四十四次,创造了郝寿臣生平演出剧目中的最高纪录。
在谈李七的表演之前,先要说明李七的扮相,因为他是个“变相儿”的人物。
李七在《审七长亭》这出戏里,是以犯人的形象出现的。这时,他已挨了陈唐一板凳腿,额头受伤,所以他的脸谱要勾歪花脸,脑门上特别突出那块伤痕。因为伤势重,影响了面部肌肉,眉眼鼻口各个部位都要歪斜。这个脸谱,黄润甫设计得很好,格局是右高左低。右边先用烟子揉,借着本来的皮肤色,揉成黑紫颜色。然后从脑门右部,向左斜画一笔白粉色条,直到左边嘴角。脑门上靠着这笔白,先用白粉画出一大块伤痕,然后在白粉块上,用红、紫、白三支色笔,饱蘸红、紫、白三色,捏在一处,向白粉块上一戳,任它流下三种颜色,表现伤口脓血淋漓(这个程序是整个脸谱画好后再戳的)。挨着伤痕的左边,用白笔画出回环的纹理,上面是水墨套油黑,表示拧着左眉毛。眉毛下面,再用白笔画一道向上拧着的肌肉纹,这一笔紧挨着眼睛,表现出眼睛也随着眉毛向上拧着。眼睛下面,先用白笔画出衬色肉纹,在白笔中间,再画油黑细纹,如同马武脸谱的脸蛋形式。这种形式,是表现狰狞面貌的一种画法。右边紧靠着那笔斜下的白色色条,画一条红色色条,红色色条的下面再画出黑色色条的眉毛。这两笔黑、红色条,都是随着那条白粉色条向上挑着的,与左边那个拧着的眉毛对衬起来,就显得右边高了。在眉毛底下,用白笔圈出一个鸭蛋形的白圈,也是随着眉毛斜立着,白圈内画油黑,就是右边的眼瓦。下面的脸蛋,本来已经揉上烟子,不再画其他颜色。左边的鼻窝,随着那条斜下来的白粉色条,在“人中”(鼻下口上的部位)上画油黑。右边的鼻窝,先用白粉从鼻端起,向右斜画一个弧形色条,内画水红,水红上再套油红,表示翻着鼻孔。两边鼻窝高矮对衬,也增强了歪脸的形象。这个脸谱,由黄润甫创造出来,成为标准谱式,直到金少山演这出戏,都是这样勾法。郝寿臣勾画的李七脸谱,是在黄派的基础上加以变化的,基本上还是这个格局,但是眉、眼、鼻窝以及脸蛋的颜色都变了。郝寿臣觉得黄派李七的脸谱,右边那个眼瓦圆圆地占了很大幅度,对于面部的表情似有影响。这样的眼瓦是“和尚眼瓦”,一般勾画鲁智深、杨五郎、达摩、如来佛的脸谱,都画圆眼瓦,代表“佛眼”。据说李七是一只“佛眼”,一只“贼眼”,也就是说他有善良的一面,也有凶恶的一面,并且预示他在被赦以后,口念弥陀,手捻佛珠,颇有参禅之意。这个说法,按全本《白绫记》来说,或者是有必要的。郝寿臣从面部表情来考虑,觉得这个圆眼瓦不大合适,便改画为立眼鱼形,画成“鱼儿眼瓦”。这样,眼瓦就窄多了,匀出下面的部位,画白色脸蛋,不揉烟子,显得黑白分明,而且也特别突出了眼睛,在使用眼神的时候,就容易使观众看得清楚。“鱼尾”(也就是眼的后角)分为三岔,表现肌肉纹理,增强面部神气。红色色条下的眉子,也就随着“鱼儿眼瓦”的形式,改画“兰叶”眉子,表示李七也有精细的一面(脸谱上表示精细人物,多画“兰叶”眉子,如焦赞)。左边的眼瓦,比右边稍低,画成斜三角形,突出上下两个锋尖,上锋尖连着脑门,下锋尖连着鼻窝,都是向左歪着,加强歪脸的形象。脸蛋上也不画重笔纹理,只是轻轻几笔,为是突出眼瓦。左边的眉子,也是向上拧着,但把回环的肌肉纹改为昂头卧蚕的形式,向下凹着,一方面是为突出“拧着”的神气,一方面是匀出幅度,突出脑门上那块伤痕。鼻窝也有变化,左边用左眼瓦下角拉下来的那条黑色纹和从脑门拉下来的那条黑色纹,界画出一个鼻孔,先画白,后画水红套油红,表示翻鼻孔。右边不画鼻孔,只是随着眼瓦的下尖,逗出一个“尖鼻窝子”来,与左边的“横鼻窝子”对衬着,也是为增强歪脸的效果。郝派李七脸谱的勾画意图,主要是强调李七歪脸的格局,突出眼瓦、眉瓦、鼻窝各个部位,有助于演戏时的面部表情。
脸谱画好,头上先戴“蓬头”,“蓬头”前面勒上“大滋毛子骆驼剃”,形象是乱发蓬松,如同漫长的乱草一样。这个“大滋毛子骆驼剃”,以前戏班的戏箱里是不预备的,一般都用“王八须”倒勒着来代替。可是李七的头上既没有“巾子”又没有盔头,光用“王八须”来表示乱发,不大威武,所以郝寿臣演李七的时候,特意制作了一个“大滋毛子骆驼剃”,并在“骆驼剃”的前面用蓝白两色的布条打一个歪斜的“英雄结子”,也是随着歪脸的形式。耳际掖“耳毛子”。嘴上挂“铃铛扎”,“铃铛扎”比一般“黑扎”短,为的是好做身段。身上穿黑色拳衣(也叫侉衣),外披红布罪衣,系鸾带。腿上穿红彩裤,打裹腿。脚穿厚底鱼鳞洒鞋,洒鞋上不系鞋带,所以在鞋的后跟上钉上一条五寸长的缎子条,把它打在裹腿里面。这样,走起来牢靠,不至于把鞋甩掉了。
李七所用的特殊道具,就是“三大件”。“三大件”是旧时代里重要犯人的刑具,指的是手铐、脚镣、项锁三件东西。这三件东西本来是应当连着的,舞台上要做身段,便不能如实地搬用,所以稍加变化。舞台上的“三大件”,是从脖项上套下一条锁链,分垂左右,在脖项当中打一个扣儿,代表“项锁”。锁链的最下端,两边各有一个圈子,每个圈子直径二寸五,分套在两个脚腕子上,用螺丝钉扣牢,代表“脚镣”。两脚中间的链子是六个环节,每环二寸二长,直径三分,一共是一尺半长,也就是两脚中间只有一尺半的距离。手铐与脚镣不连着,是单独的一条锁链,锁链的两端各有一个圈子,每圈直径二寸,扣在手腕子上(与普通的手铐子不同)。两手中间的链子,也是六个环节,每环二寸长,直径三分,一共是一尺二寸长,也就是两手中间只有一尺二寸的距离。这手铐的横链上还有一条直链子,为的是两手揉搓,琅琅作响,表现李七那种“如虎被缚”的桀骜不驯。所以演《审七长亭》,李七手里老是不闲着,一时也离不开揉搓链子。这两件东西都是铁制的,形象要粗,声音要响,才能配合李七的扮相和表演。有的演员用镀银雪亮的扁形链子,就显得假门假市,做不出应有的效果。郝寿臣的两条链子,比较重些,手铐是一斤十二两,脚镣是二斤半,其形象、效果都比较满意,可就是“砸”上这两条链子,动作上就要费些力气了。再说,戴上“三大件”,两手两脚之间的距离都有限制,不能像其他人物那样随意迈步,随意抬手。走的时候,必须掌握脚步的劲头;抬手的时候,必须掌握高矮长短的尺寸。掌握不好,不但动作不好看,而且还有跌倒的可能。这些特殊的、细致的动作,在谈具体的表演时,还要细说。
以前黄润甫演李七,有时是打“腰包”的。后来有人演此剧,效法黄三,也是打“腰包”。据我了解,黄润甫演戏的时代,还不讲究演员自备行头,演员唱戏都是穿衣箱里官中的戏装。李七穿的红彩裤,就是一般武行演员穿的彩裤,日久天长,裤子用脏了,很不好看,黄润甫遇到这样的彩裤,嫌它不干净,只好打个“腰包”遮盖污痕,并不是李七的扮相一定需要打“腰包”。“腰包”是从“作裙”发展而来的,一般是表现贫苦、衰迈、疾病、逃难的装束。其形式和使用,还有“男腰包”、“女腰包”、“长腰包”、“短腰包”、“月华腰包”的分别。“腰包”于李七的装束上没有什么意义,所以郝寿臣演李七,就不打“腰包”。
根据李七的这副脸谱、这套扮相,可以看出他的确是个“变相儿”的人物。他从造型到表演,都和一般的花脸人物不同。他既不属于“袍带”的曹操类型,也不属于“靠架”的马武类型,又不属于“褶子侉衣”的李逵类型,也不属于“箭衣开氅”的窦尔墩类型。尤其是他一出场就戴着手铐,蹚着脚镣,特殊条件的限制,规定了他的特殊表演,而他的特殊表演,是有一套特殊的技巧,也有一种特殊的风格。
下面就分节谈谈李七的表演。
这一节先谈《审李七》的表演。
《审李七》简称“审七”,主要是在公堂上审问李七的一场戏。郝寿臣在“公堂”以后,又添上一场“闹监”,戏名为头本《赛太岁》。人物不多,除了李七,还有老生扮演的临清州州官王天祥、小生扮演的王良、老生扮演的陈唐、小花脸扮演的禁卒和解差,另外还有犯人、衙役、班头等若干人。(www.xing528.com)
戏开始,先上王天祥坐堂,引子表白,说明李七落网、招供王良的经过。王良传到,辩诉冤枉,王天祥有意开脱王良,想了一个“凭天断”的主意,命王良假扮衙役模样,混在站堂的衙役之中,叫李七来辨认,认得出便是李七一伙,认不出便是冤枉。王良领命改扮,戴甩发,上扣皂隶帽,手执堂板,站在“大边”的衙役行列里。王天祥传上禁卒,提李七出监。李七的戏就由走出监牢开始。李七是接着禁卒那句“李七出监哪”,在后台“搭架子”念:“咱!来了哇……”场面起[乱锤],李七在[乱锤]里出场,背着身子走跳步,跳步必须“踢”着走,两手握着链子,全凭两只膀子来回晃动,两臂向左,踢左步,两臂向右,踢右步。身子不能挺直,可又不是哈着腰,必须扣着膀眼,才能做出夭矫的姿势。所以,李七的表演特技有一个基本功夫,叫做“螳螂身子疙瘩步”,就是指身上的工架、脚下的步法而言。知道这个诀窍,就能把李七的形态演活了。李七背着身跳上的时候,随着两膀左右摇动,头部也稍稍摇动,“蓬头”上的稻草就簌簌地掉下来,表现李七在监牢里滚着稻草堆,满头狼藉阘茸的形象。要使稻草簌簌地落下来,必须在李七念完了“咱!来了哇”之后,由后场桌师傅抓一把稻草,向“蓬头”上一拽,乘着那似沾不沾的时机,李七迎着[乱锤]上场,随着双膀和头部晃动的劲头,稻草就会簌簌而落。假如过早地拽在“蓬头”上,稻草不是掉在后台,就是沾在“蓬头”上掉不下来。不要轻视这个细节,火候不合适,就收不到应有的效果。郝寿臣学《审李七》的时候,彭福龄先生(“小福盛”坐科,和王福寿、范福泰是师兄弟,花脸戏可以说无一不会)一再嘱咐他:“黄三先生每演此戏,在后台搭完架子,照例向后场桌师傅道声辛苦,这时后场桌师傅早预备好了稻草,等着往头上拽了。你要演这出戏,千万别疏忽,一疏忽就没菜了(“菜”是后台术语,即指“效果”)!”李七背着身子跳到“九龙口”,慢慢地转过身子,脸上要动,别闲着,如果脸谱勾得出神,就凭这脸上一动,便能抓住观众,把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到李七身上。转过身来,先向左边回头,举起右手,抬到“蓬头”上下的部位,随着就用左手抓挠右肩头,左手挠动,右手也要随着颤动。再向右边回头,举左手,用右手抓挠左肩头。这两个动作,是表现囚犯监禁日久,身上刺痒难熬。随着动作,脸上必须做出刺痒的神气,不然动作就僵了。这两个动作做完,随着向前迈步,由左转身,用右手召唤禁卒,表示潜台词:“监门门槛高,你架我一把,我好出来。”禁卒会意,向前用手一架李七,李七借此一架,弓双腿,跳过监门门槛。这时,[乱锤]的调门提高,衬托出李七跳出监门,乍见阳光,满脸惊讶的神气。随着锣鼓,李七先睁大了眼睛向远处看,再眯着眼睛向近处看。虽然在看,可是身上又痒起来了,接着是用右手挠脖子,再换左手挠脖子,挠完脖子再挠腿。因为李七的位置是在舞台的“小边”,所以动作是先右后左。挠尽管挠,可是又抑制不住好奇的心情,忽然往“大边”一看,若有所见,跳步过来,面向“下场门”,先举右手,左手随着,一望;然后举左手,右手随着,再一望。向前走,由右转身,转过身来,两手揉搓链子,用目巡视。尽管巡视,可身上又刺痒起来,接着再来一番挠脖子挠腿的动作。因为这时李七的位置是在舞台的“大边”,所以这一番动作是先左后右。身上虽然痒,还是抑制不住好奇的心情,目光又射到“小边”台口,立刻从“大边”跳步走到“小边”来,面向“上场门”,先举左手,后举右手,一望、两望。两望后,往前跳步,由左转身,两手揉搓链子,各处巡视。当目光射到台中间的时候,随着跳步过来,到台中间,面向台里,把手里的链子向上一扔。这一扔,是给场面的交代:切住[乱锤],叫起[帽儿头]的锣鼓,好开念[扑灯蛾]数板。以上从李七出场起,一直到叫起[帽儿头]锣鼓,都是在[乱锤]锣鼓里做身段。这些身段,要抓住李七久禁出监,觉得处处新奇,又想看又忍不住身上刺痒,边挠痒边又忍不住要看的心情,根据这种心情做戏,动作身段就有内容了。
叫起[帽儿头]后,随着“仓切仓切”的节奏,李七由左转身,转过身来,正好是锣鼓中“孔匡”这两个节奏,随着“孔”的节奏再扔一下链子,正好在“匡”的节奏上链子落下来,双手紧握链子,一顿,等着场面开[数板]。先把数板的前几板“札,札、札”让过去,然后再念。这是一方面使演员自己缓口气,另一方面也叫观众的精神松弛一下,换换耳音。不然,[乱锤]一直打了半天,观众精神正紧张着,张口就念,可能观众听不清楚。这段[扑灯蛾]数板,一共是二十四句,或两句一断,或四句一断,分为七个小节,中间加[滚头子]锣鼓。词句的内容,主要是形容一个强盗犯法的经过。随念随做,念做交融,就很能抓住观众。李七的念白是“变口”的念白,要用河南光州的语音结合中州韵来念。怎样突出河南方音,而又结合中州韵,成为舞台上的艺术语言?这是有方法的。方法之一,就是去声字必须念为阳平声,上声字必须念为阴平声。例如数板头一小节:“做贼的,不听劝,半夜三更充好汉。”“劝”字是去声字,必须念成“全”字音。“汉”字也是去声字,必须念成“寒”字音。但是光这样念还不成,还必须结合京剧花脸念白的特色,该“扬音”的要念出“扬音”,该“炸音”的要念出“炸音”,该“鼻音”、“撮音”的要念出“鼻音”、“撮音”。例如“劝”字用“全”字音念成阳平声,声音必须向上扬起;“汉”字用“寒”字音念成阳平声,又必须用“炸音”向外放开。“听”字用“鼻音”,“充”字用“撮音”,这样才能突出整个句子中的不同音色,显得声调铿锵,否则就是“一道汤”,索然无味了。“半夜三更”念出后,有一锣“孔匡”,再念“充”字,在“匡”的节奏上一顿,伸右手拇指,表示“好汉”,随着再念出“好汉”二字。这句念完,起[滚头子]锣鼓,李七往左边跳步圆场,站在台中左侧,用目一看,在[滚头子]收音的“一嗒一孔匡”上,再斜着跳步到台中,接念第二小节:“偷骡马,盗彩缎,大元宝,手里攥;吃花酒,住花店,赌博场中胡乱骗。”这一节,“中”字用“鼻音”,“胡”字用“撮音”。“场中”两字后有“孔匡”一锣,锣后念“胡乱骗”三个字,念时用右手往里一拢,表示把钱骗到自己的怀里。随着往右跳步圆场,站在台中右侧,一望,然后再跳步到台中,接念第三小节:“天不容,把事犯,有衙役,捉拿咱,枪刀矛子街上现。”念“天不容”,向上指天。念“有衙役”,右手剑诀式向外指。念“捉拿咱”,随着用剑诀的手势回指自己。“枪”字后有一锣,左手前,右手后,用食指做出抡枪的姿势,髯口向左一甩。跟着念“刀”字,左手在髯口后面手心朝上横在胸前,同时右手劈掌向上伸,大臂横,小臂直,做出“举刀”的姿势,这里也有一锣。随着锣后,左手拉链子,右手拢回剑诀式,往前面的右方一指,眼光顺着剑诀的手势往远处一看,接念“街上现”三个字。这句念完,再起[滚头子]锣鼓,李七往左转,接着念第四小节:“将李七,拿到官,大门上,也要礼,二门口,也要钱。上面坐定活阎罗,这两旁亚赛众鬼判。”念“将李七”,指自己。念“拿到官”,右手从上向下一横。念“大门上”,向外一指。念“也要礼”,右手伸出掌形,掌心朝上,一掂两掂。念“二门口,也要钱”,换左手,照样伸出掌形,一掂两掂。念“上面坐定活阎罗”,右手剑诀式向左肩后一指,意思是:“堂上坐的官好厉害,就像阎罗一样。”念“两旁亚赛众鬼判”的“两旁”时,向左右来回指四次。“亚赛”后有一锣,在锣的“孔匡”节奏上,向左甩髯口,同时双手挑起拇指,大臂下垂,小臂前伸,用两个拇指转着划圆圈,头部也随着摇动划小圆圈,再念出“众鬼判”三个字,意思是:“好厉害的衙役,就像鬼判一样,我已经吃过你们的苦头了!”接着起[滚头子]锣鼓,李七往右转,接念第五小节:“叫李七,无计算,板子板,拶子拶,到晚来,押进监,等到天明,出他娘的一身汗!”念“无计算”,右手在胸前连摇两次。念“板子板”,右手向右边臀部一指,表示挨了板子的拷打。念“拶子拶”,双手向胸前一比,脸上做出疼痛的神情,表示受过拶子的苦刑。念“押在监”,右手的拇指向后一指。念“等到天明”,仰头看天,两手手背从下往上一翻,放在两肩之前,跟着一锣“孔匡”之后,右手剑诀式向右肩上连连指着,同时头部左右摆动,再念“出他娘的一身汗”。这一小节念完,又是[滚头子]锣鼓,李七向左转,接着念第六小节:“有朝一日京详到,咔嚓!咔嚓!咔嚓!哇呀呀……去了咱的九斤半。”“京详”的“详”字要念成“抢”字音。“京详”就是京都发下来的回文——批准斩杀盗犯的回文。念“京详到”的时候,左手握着链子,右手手背从胸前左方往右方一倒,接着改作骑马蹲裆式,右手劈掌在胸前,从上往下,做出杀头的姿势,随着念“咔嚓”三遍,每遍都要随着动作一顿。三个“咔嚓”念完,念“哇呀呀”,表示痛苦的激情。“哇呀呀”念完,用右手连指头部三次,随着这三指,念“九斤半”三个字。“九斤半”是江湖术语,指的是头颅。这节念完,再起[滚头子],李七向右转,接念第七小节:“尸首扔在阳沟内,猪也吃,狗也餐,乌鸦头上打转转,乌鸦头上打转转。”念“阳沟内”,右手向下指。念“猪也吃,狗也餐”,没有身段。念“打转转”三个字,右手背朝下,在胸前往外比划两个圈,表示乌鸦盘旋。念第二个“乌鸦头上打转转”时,不做身段,因为要结束这段数板了,必须给场面一个交代,所以,用剑诀式往外远指一下,场面就起[收头]锣鼓了。
[扑灯蛾]数板念完,在[收头]住后,李七念四句诗:“我本当年一宦家,奸臣谋害走天涯,好汉弟兄来结拜,偷盗犯了皇王法。”这四句诗,要特别注意末一句“皇王法”三个字,“王”字用“撮音”,“法”字用“炸音”,向上挑起,叫起[住头]锣鼓,下面好接报家门。有人认为这四句诗是形式主义,是多余的,因为前面已念了一大段数板,这里就不必再念四句诗了。其实不然,这是虚实结合的艺术形式:数板里所表现的是“虚”,虚着说一说李七的盗犯生活和犯案经过、公门黑幕;这四句定场诗所表现的是“实”,具体地说一说李七的出身和当时的遭遇。这样虚实结合,给观众一个比较完整的印象。况且这出《审李七》是全本《白绫记》中的第二本,向来单独演出,不念这四句诗,观众对于李七的出身就茫然了。通过这四句诗,下面的表白就可集中地揭示戏中的主要矛盾,不必再从李七的出身说起。以下李七报家门,一般演来都念作“咱,贼头李七”,郝寿臣改念为“咱,赛太岁李七”。“七”字用“遏音”。这样,一来是为了气派大,二来也符合《赛太岁》这个戏名,否则,观众听完了戏,还不知道“赛太岁”是什么意思。以下是李七的一大段表白,分为六个小节。第一小节:“我们弟兄结拜以来,打劫这包荣府,又被临清州这个太爷将我们拿住。我有一好汉兄弟,名叫尤六,他练就了九滚一十八跌,他就跌出了天罗地网。”要念得比较松弛,要摆开来念,为的是让观众听得清楚。只是在末一句“天罗地网”的“罗”字上用“撮音”,“网”字放音往上挑,叫起[住头]。从定场诗念到这一小节,身段不多。念“走天涯”,右手一转,往出一指,要指得远,指得大,表示“天涯辽阔”。念“皇王法”,双手拱出,向上。“咱”字后有一锣。“李七”的“七”字,用右手手指比出数目,底下的“尤六”的“六”字,“九滚一十八跌”的“九”字、“八”字,都用手指比清数目。念“天罗地网”,在“罗”字上,右手回拢剑诀式,自外向内,划两个圆圈,念出“地”字,拢剑诀式凑向胸前,跟着向外一指,再念“网”字,同时仰头看天,左手握着链子随上去。接念第二小节:“我们弟兄上得堂来,那太爷叫我供招我那好汉兄弟,咱说无有。嘿嘿!他娘的就是咔嚓,这……就是他娘的一夹棍。”念“上得堂来”,往右闪身,右拳左掌往里一拢。念“那太爷”,右手拇指向后反指。念“好汉兄弟”,用右手比出“六”字数目,表明是“尤六”。念“咱说无有”,右手掌向外连摆两摆。念“他娘的就是咔嚓”,在“咔嚓”两字上,右手劈掌,从上而下,同时骑马蹲裆式,左腿实,右腿虚,右脚尖点地,浑身做出颤抖,再哈下腰去,两手揉摸右膝,随着念出:“这……”表示疼痛,场面随着动作的交代,起[小乱锤]。[乱锤]住,用右手二指指着右膝,念“就是他娘的一夹棍”。再接念第三小节:“第二日,又将我们弟兄提上堂来,那太爷还是叫咱供招我那好汉兄弟。嘿嘿!咱说无有!无有!他娘的又是咔嚓嚓……这……又是他娘的一夹棍。”这一小节与上一小节词句的内容差不多,身段也差不多。只有在“嘿嘿”两字上,脸上要做出神气,意思是:“我李七有一定之规,任凭你如何拷打,也不招出我那好汉兄弟。”这一点很要紧,突出了这个神气,不但层次分明,而且能加强对李七性格的刻画。以下接念第四小节:“审了俺十七八堂,咱整整地挨了他十七八夹棍!”念“十七八堂”的“七”、“八”两字,仍用手比出数目。念“咱”字,右手抬至胸前。念“挨了他”,右手向左肩后面指。念“十七八夹棍”的“七”、“八”两字,字音要加重拉长,同时用手比出数目,直到“棍”字念出来,“八”字的手势从胸前向外推出,推出去要有劲头,表现李七心头的沉重,也就是表现出李七毅然决然为好汉兄弟熬刑的心情。再接念第五小节:“受刑不过,忽然想起一家仇人来了。本城有一秀士王良,那日在勾栏院中,我与他为那些姐妹们争风斗殴。他有一家人,名叫陈唐,手使板凳腿,照我就打,打我这一板凳腿。那王良娃娃赶上前来,踢了我这么一靴尖。谁想那娃娃,靴大足小,露出白绫裹腿。”念“受刑不过”,右手连摆,脸上要皱眉挤眼,表现出熬受不住的样子。念“王良”,向前一指,指得远,点明是自己的仇人,向观众强调李七攀扯的对象。念“争风斗殴”,双手食指相对互指,在胸前一肩之隔,左右交错着倾斜摆动,左斜时,右上左下,右斜时,左上右下,斜度不要太高,要做出针锋相对的意思。念“手使板凳腿”,右手做攥着板凳腿的姿势,从左手下向后一扯,做出拆毁板凳的动作。念“照我就打”,右手食指往下一砸,然后向上一扬,指着脸上画的那块伤痕,念“打我这一板凳腿”。这里用自己脸上的伤痕表示“一板凳腿”,不是孤立地使用衬托的表现手法,而是突出李七心里仇恨的根源,使观众清楚地看出李七所以攀扯王良的缘故。念“那王良娃娃”,右手剑诀式向外指,然后从右肩甩到头上,指向左脚尖,同时右腿站直,左腿弯曲,用脚尖点地,上身自然向左倾斜,左臂横在胸前,头向左歪,二目斜视左脚尖,念:“踢了我这么一靴尖。”这个身段和“一板凳腿”是同样的用意,突出李七与王良结仇的经过,所以,这两句念后,都有一个[住头]。最后念“白绫裹腿”,换左手指向右腿,调换个姿势,免得“一顺边”,姿势上单调不好看。以下接念第六小节:“俺今日上得堂去,就是白绫一计。王良啊,我的儿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白绫一计”四个字要念得干脆,字字摆开,这是戏眼,不可忽视。然后起[叫头],右手往外指,念“王良啊,我的儿呀”。念“天堂”,手向上指,划小圆圈,再向上指,念“你不走”。念“地狱无门”的“门”字,要放音,叫起一锣“孔匡”,双手紧握链子,一顿,右手剑诀式向外一指,再念“自来投”。这两句“对儿”念完,撤右步,斜着脸,向右台口。这时,禁卒在右台口站着。李七把手里的链子向外一抖,冲着禁卒扔过去,禁卒接住链子,场面改起[长尖]锣鼓。禁卒拉着李七走半个圆场,要走得慢些,为的是缓口气,不然,底下就没有缓气的机会了。走到台中,李七就在堂桌前面向里跪下,表示到了大堂。
这出戏,李七的表演分为三个单元。从李七出场到跪在堂口为第一个单元,完全是李七个人的独白,结合动作身段。按剧情的发展来说,还没有接触到矛盾。
李七跪在堂口,参见州官王天祥。王天祥用“凭天断”的办法,考验李七招供王良的真假。他告诉李七:“王良不当强盗了,在本州堂上当了一名衙役。”命李七当堂认来,认得出,王良便是真赃实犯;认不出,李七还要罪上加罪。李七领命,用“谢太爷”三个字叫起[一锤锣],站起身来,向台口跳两步,头部向下一低,再一扬,给场面交代:起[叫头]。念:“且住!太爷言道,王良这个娃娃,如今么不做强盗,在此衙内,当了一名衙役。命我下堂认他,我若认得他出,定是真赃实犯,我若认他不出,二罪归一,还要将我的两腿夹坏呀……咳!事到如今,认得他出,也要认;认他不出么,也要认。呔!堂下闪开,你七爹爹认王良来了哇……”这段白口,比第一个单元中的念白,节奏要快了。这时的李七心理波动很大,他万没有想到王良当了“衙役”,叫他当堂去认。认得出认不出是没有把握的,内心开始矛盾起来,念白就要快些。随着念白,脸上要做出相应的神气来。念“如今么不做强盗”的“么”字后有一个低笑,意思是“有些不相信”,同时右手连摆。念“下堂认他”,用右手一指。念“真赃实犯”,举起右手拇指。“二罪归一”的“二”字、“一”字,都用手指比划出数目。念“还要将我的两腿夹坏呀”的“呀”字,用“炸音”,两眼睁大,做出惊怕的神气,同时双手从胸前分开,一边颤抖,一边抚摸着左右两胯,顺着这个身段,场面起一点[小乱锤]。[乱锤]住,念:“咳!”叫一锣,脸上做出决定的神气,再念:“认得他出,也要认;认他不出么,也要认。”在“么”字后略微一顿,脸上是愣神。“认得他出”,是右手右指,跟着右掌一抄,念“也要认”。念“认他不出么”,是右手左指,跟着右掌再一抄,念“也要认”。这两个身段做完,提高了调门念:“呔!”叫起[五击头]锣鼓。再念:“……你七爹爹认王良来了哇!”“哇”字要念出“炸音”,要放足了,叫起[乱锤]。两手紧搓链子,要搓得响,表现情绪紧张,心头焦躁。同时两眼睁大,眼珠转动。李七先奔站在“大边”的王良,凑近前,上下打量,先从脚底下看起,再往上看,盯一会儿,回脸用右手比试着高矮,觉得不像王良,摇摇头,摆右手,才要走开,马上又回过头来,再一番上下打量王良,双眉紧皱,瞬动双睛,寻思回忆当时在勾栏院中遇到王良的情形,再看王良一眼,仍觉不像。李七奔向“小边”,“小边”站着一个小花脸扮的衙役,嘴上画着两撇小胡子。李七看上一眼,回脸用右手比划着,心里说:“这个人有小胡子,不是王良。”手一摆,表示“不是王良”。这时,[乱锤]调门提高,李七手中的链子更要搓得响,眼睛向四外扫视,忽然发现“大边”靠里角的一个衙役,觉得有点像王良,跳步过去,用右手拉着衙役的脖领,倒退步,踩着[乱锤]点子,退到正场,在两个[撕边]里,向衙役面部左右两望,觉得不像,用右手掌向衙役右颊上一拍,衙役便退回原位。李七跟着转身,仍然是双手搓链子,四处寻找。又发现“小边”靠里角的一个衙役,便跳步过去,把衙役拉到正场,[撕边]两望,上下打量,还是觉得不像,用右手背向衙役左颊上一拍,衙役便退回原位。李七跟着回身向外,起[叫头],念:“且住!”两手分开,手背朝下,上下扇动,表示心里惊慌。再念:“那日在勾栏院中,只见王良一面,乃是在灯光之下。如今么将他忘怀,一时认他不出,这便怎么处?这便怎么处?这……”叫起[乱锤],右手斜放额旁,微微低头,做出寻思的样子,然后向左转身,转过来再一回身,起[叫头],念:“哦喝有了!咱不免站在堂口,百般地叫骂,想那王良,乃是本城的一个秀士,咱是一个贼头子,他焉能受得下咱的辱骂,就是这个主意!”紧跟着提高嗓音念:“呔!”用“呔”字叫起[叫头]。念:“王良啊,我的儿啊!”“啊”字用“日丫”切音,音要放长,突出叫骂的情绪。跟着念“你七爹爹犯罪”,右手剑诀式向外一指,接念“你站在堂口一言不发”,再连连指点,接念“我把你这王八日呔”,“呔”字字音也要放长,给王良一个交代。这时,王良顺着堂板狠狠地向李七的胯骨上一打,嘴里念:“好贼子!”这一句“好贼子”反映出“李七得计了”。李七脸上微微一笑,倒身撤左步,先以右手腕子在左臂后反抄住王良手里的板子头,把板子翻到身前,左步跟上来,再以左手扣住板子中间,一击锣,撤下右手,用剑诀式指着王良,念:“好大的胆哪!”然后用右手背着向下攥住板子头,向左回身,同时,王良向右回身。李七面向王天祥,念:“太爷,就是他!”随念随着跪在“小边”,顺着跪的姿势将板子扔在堂桌前面。王良跪在“大边”。这个抄板子的身段要做得干净利落,最要紧的是两个翻身的时候,攥着板子的手腕要用“活把”。脚底下也要活,随着上身而前后移动,不要乱,稍微一乱,步眼就错了,身子就翻不过来了。
以上一段戏,是李七表演的第二个单元,主要是动作、身段和面部表情的配合。从剧情上说,也是戏中的高潮。
李七认出了王良,王天祥只得审问案情经过。这出戏是李七的正戏,所以仍由李七述说一切。这就开展了李七表演的第三个单元。在这个单元里,李七以唱为主。板式有[西皮导板]、[原板]、[摇板]。[原板]切“段”,在每段中间夹着念白。李七[导板]唱:“太爷堂上有鬼神。”“鬼”字使腔,“神”字归“鼻音”。[导板]锁住,王天祥拍一下惊堂木,问道:“既知本堂现有鬼神,你为何攀扯好人在内?”李七回答:“小人我不敢哪!”王天祥再拍一下惊堂木,喝命李七往下讲。李七是斜着脸朝里跪着,观众看到的是他的背影。所以,李七这时的动作,必须在背上做戏,也就是说,脸上的神气要通过肩背的形象送到观众的眼里。李七接着王天祥念的“讲”字,念一声“咋!”两肩稍微一耸,脖子稍微一缩,上身往后一矬,坐在双脚上,那种惊怕的神气就做出来了。“咋”字叫起[长锤],[垛头]开[原板],[原板]的头一句是:“有小人怎敢攀扯好人。”这句不好唱。“怎敢”的“敢”字要拔起高音,仿佛嘎调似的,术语称之为“拦路虎”,与《捉放曹》中曹操所唱那句“乱朝纲”的“纲”字一样。“扯”字使腔,腔要唱得圆。这一句唱好了,如同盖房子打好了根基,底下的句子就好唱了。第二句是“弟兄们结拜十七个”,没有腔。王天祥拍一下惊堂木,[原板]切住,王天祥问:“你昨日供认一十八名,今日为何又说十七名呢?”李七答:“有哇!”王天祥问:“有在哪里?”李七再用“有哇”叫起[原板],唱:“连王良共凑一十八名。”“十”字向上挑,放长音,“八”字使腔,右手比作“八”字的数目,手心向王天祥一推。这句唱完,又切住,王天祥问王良可曾与李七结拜过,王良当然矢口否认,念:“小人并不曾与他结过拜来!”这时李七晃动着膀子,念出愤愤不服并有意讹诈的语气:“怎么?你说无有了!”王良说:“本来的无有啊!”李七跟着举起双手,从上往下一砸,念道:“我打你这个王八日的!”王天祥喝止住,拍惊堂木叫李七往下讲,李七又是一个“咋”字叫起[原板],接唱:“命他四路去打听,他言说包绅府广储金银。头门上推墙整两垛,二门上挖下了两个窟洞。”这四句唱词,头两句中间有“过门”,后两句连着唱,唱“平头”。王天祥问:“头门推墙两垛,难道你们还行走不得?为何又在二门挖下窟洞呢?”李七念:“太爷,头门之上,推墙两垛,不犯事便罢,如若犯事,定是那明火劫杀之罪;二门之上,又挖了两个窟洞,不犯事便罢,如若犯事,定是偷骡盗马之罪。这罪,嘿嘿!不至一死吓!”念这段口白时,李七已然半面向着观众了。这个姿态的移动,是在要打王良的时候,趁势撤右边的膝盖,脸闪过来,与王良是“八字”跪着。随着大段念白,脸上做出神气,观众也能看到了。这段念白里,动作不多,只有在“窟洞”的“窟”字上,右手剑诀式指出去,随着“洞”字划圆圈。这个“窟”字念“屈”,唱时也唱“屈”,不念“枯”字音。李七念完,王天祥问:“贼呀,你们的好计呀!”李七答道:“太爷,这贼有贼计呀!”王天祥呵斥了一声,李七仍然用“咋”字叫起[原板],唱:“率领弟兄往里奔,草堂上坐定了年迈的夫人。问她金银不肯献,怒恼了小人们我动起非刑。”这四句唱词,也是前两句有“过门”,后两句连着唱。“了”字往上挑,唱成阴平声的“撩”字音。“的”字使腔,“的”字属“衣齐”辙,出在花脸的嘴里,要唱得圆溜。“肯”字往下轧音。要从字音上显出这一段唱工的抑扬顿挫。“起非刑”不使腔,右手平着一摆,从左往右一滑,动作要脆,表示激怒动蛮的神气。这四句唱完,又切住。王天祥问:“你们做强盗的,还用非刑吊拷不成?”李七念:“哎呀太爷,哪里来的非刑吊拷,我们问那老太太,金银放在何处?那老太太言说无有,无有。小人怒恼了,抬头观看,外面搭的乃是天棚,我们从上面扯下一领芦席,当中挖了一个圈圈,套在老太太的脖子之上,四面加起油来,就这么一烧哇!”王天祥问:“可曾烧死?”李七答道:“死倒不曾死,把那老太太的脖子么,都给烧焦焦了哦!”王天祥呵斥道:“贼呀贼呀,你们好狠的心哪!”李七说:“太爷,这不狠还不做贼呢!”李七这一段问答式的念白,身段比较多些。念“老太太”三个字,是用模仿没有牙的老妇人的声音来念的。念“无有,无有”,也是用模仿老妇人的声音来念,同时右手连摆,这与前面李七自己说的“无有,无有”的声调截然不同。念“小人怒恼了”,口气要重,“怒恼”两字连着促口而出。念“抬头观看”,左手向上一举,回身向台口,朝上一看,右手向上一指,接念“乃是天棚”,再以拇指和食指比出捏着东西的姿势,往下一扯,念“扯下一领芦席”,跟着用右手手指向下从左往右划一个圈,念“挖了一个圈圈”,随手一翻,拇指和食指揸开,从头上往下比划着向脖子上一套,念:“套在老太太的脖子之上。”跟着右手在胸前划半个圈,念“加起油来”,然后双手从下往上一撩,念:“就这么一烧哇!”“哇”字字音拉长。念“烧焦焦了”的“焦焦”两字,要念成“纠”字音,念这句时,身子后矬,上身坐在双脚上,左手拉链子,右手剑诀式在右肩头连连地指着脖子。这段口白念完,李七仍以“咋”字叫起[原板],接唱:“打劫金银往外奔,回马枪刺死了小东人。”这两句连着唱,“小”字往下轧音,“东”字用“鼻音”。王天祥又喝问道:“住了!你们做强盗的,还敢跨马提枪不成?”李七答道:“太爷,小人不会跨马提枪。他家小东人,听说出了明火劫杀,抓起一杆矛子枪,从小路而进,小人们从小路而出,撞在一处。那小东人手使矛子枪,照我肚皮,扑哧!就是一枪!”王天祥问:“可曾刺着于你?”李七答:“哎呀太爷,有道是会者不防,防者不会,小人施展凤凰三点头,夺过那矛子枪来,照那小东人肚皮之上,扑哧!就是一枪!”王天祥问:“可曾刺死?”李七答道:“哎呀太爷,扎倒不曾扎死,那肝花肠子么,流了一大堆!”王天祥又呵斥道:“贼呀!你好狠毒也!”李七念:“太爷!这不狠还不做贼呢!”这段问答,身段要做得大,形容出矛来枪去的情景。李七念“从小路而进”,右手从右往左指,念“从小路而出”,左手从左往右指,然后两手攥上拳头,相凑一碰,念:“撞在一处。”底下念“扑哧一枪”,双手做出捋枪的姿势,然后向前一指。念“小人施展凤凰三点头”,头部连着三点,跟着右手反把一掏,左手一带,念“夺过那矛子枪”。接着还是双手比作抡枪,念“扑哧!就是一枪”。这些身段,虽然是跪着动作,可要放开了手,叫观众看着就仿佛是两个人真动起手来一样。底下念“那肝花肠子么,流了一大堆”,“么”字用“喝喝”两音一垫,要念出笑音来,意思是:“暗笑王天祥太糊涂,我这一枪扎上去,他怎能不死?”所以,念“流了一大堆”的“一大堆”三个字,要摆开了念,清楚、干脆地告诉王天祥:“肝肠流了一大堆,他还活得成吗?”这段念完,[原板]也就结束了。有人认为:这两段唱和念,形容李七行劫杀人,显得太残酷了。我想,这正是原剧作者那一点阶级意识的表现。因为全本《白绫记》,演出了包荣毒打仆人包贵,原是为包贵同情借高利贷的老百姓,替他们减轻了利息。包荣嗜财如命,狠毒成性,对于穷苦百姓是毫不容情的。不但包荣如此,他的母亲、妻子、儿子都是一样。包荣毒打包贵之后,包妻接着打,包妻打了之后,还叫包荣的儿子(即小东人)去打,最后包荣的母亲(即老太太)传话:“命包贵明日去到各庄,将银子收齐便罢,若少分文,不用老爷(即包荣)生气,有太夫人将他活活打死!”剧中深刻地刻画了这些剥削阶级代表人物狠毒、残酷的形象,揭露了剥削阶级的罪恶本质。所以借李七之手,一个一个地收拾了他们。这些戏剧性的述说,不算过火,起码是大快人心,也并不是自然主义的描写残酷。下面李七用“太爷”两字叫起[纽丝]锣鼓,唱[摇板]“弟兄奋勇往外奔,鬼家庄上分金银”这两句唱,没有腔。“分金银”三字要唱得干脆,场面起[住头]。王天祥问:“左右,本州所管之地,可有什么鬼家庄?”衙役们回答:“无有。”王天祥转问李七,李七念:“哎呀太爷,哪里来的鬼家庄,分明是小人们的歇后语吓。乃是那乱葬岗子之上。天上下的是濛星雨,地下这坟土未干,小人们用这个磕膝盖,就这么磕!磕!磕!磕了十七八个窝窝,每人每按着窝窝分银子。内有一匹白绫子,王良言道:‘众家哥弟,想此事多亏小弟报信,将这匹白绫子么,送与小弟。’太爷若是不信,他现有白绫裹腿!”这段念白的身段,要比较收敛着做。念“乱葬岗子之上”,右手向外指。念“濛星雨”,向上指。跟着在胸前划个圆圈,念“地下这坟土未干”。然后用右手三摆,念“磕!磕!磕!磕了十七八个窝窝”。“七”、“八”两字,做出数目手势。念“一匹白绫子”,用右手食指比拟。念“王良言道”,指王良。最后一句“现有白绫裹腿”,狠狠地用右手手指指着王良的腿部。这一句是点题,要念得狠,指得狠。王天祥便命左右查验王良,起[阴锣]。衙役搜出白绫,回复王天祥:“现有白绫裹腿!”李七不等衙役念完,跟着念:“好哇!”这一句要提高调门,叫起来,唱[摇板]:“太爷若是不肯信,现有白绫作证凭。板子板来上夹棍,看他招承就不招承。”这四句[摇板]要唱得稳当,尺寸不要快。“信”字往上挑,“现有白绫”的“现”字往下轧,这四个字要摆开了唱。“棍”字先向上挑,放出音来,再往下轧。“看他招承”的“招”字下面垫一个“喔”字音,再用“鼻音”唱出“承”字。“就不招承”这四个字要唱得干净,饶有余味地收了腔,因为这是全剧的最后一句唱。在唱这四句的时候,随着把白绫圈到手里,从前往后一绕,扔给王天祥,恰恰落在“不招承”的尾音上。王天祥面对现实,只得信了李七的招供,先把李七收押入监。王天祥唤过禁卒,吩咐他:“将李七押在监牢。”禁卒领命,叫着李七,说:“咳,朋友走啊!”李七顺着禁卒这句“朋友走啊”站起身来,转身冲外,哈下腰去,两手揉摸着两个膝盖,上下揉摸几下,嘴里随着念:“哎哟哟……”表示跪了许久,膝盖发麻。这个动作,与《玉堂春》的苏三在[二六]头子里的倒步揉膝是同样的意思。这个动作做完,禁卒又重说一句:“朋友走哇!”李七问:“哪里去?”禁卒说:“咱们喝酒去。”李七一边向前跳几步,一边说:“咱老子还有话讲。”禁卒说:“得啦您您!”李七把脸一沉,右手一摆,轰开禁卒,念:“闪开了!”场面起[冲头],李七奔“小边”,起[叫头],用手指着王良念:“王良啊!我的儿啊!”后一个“啊”字用“炸音”,跟着右手自指,念:“你七爹爹犯罪,你就该打一坛酒,买一方肉,瞧看你七爹爹,我也不将你攀扯在内。王良!我把你这没有良心的王八日的!”这段词里,念“一坛酒”,双手各把拇指、二指揸开,合对着比出个圈圈,表示“一坛”。念“一方肉”,双手放出掌形,手心朝上,略略一掂,表示“一方”。念“瞧看你七爹爹”,右手自指。然后往前“欺身”,左手打背躬,右手在胸前往后一指王天祥,念“我也不将你攀扯在内”。跟着左手指王良,念“我把你这没有良心的王八日的”,随念随指,随着往右转身,做出回监的方向。这时,王良扑过去,念:“好贼子!”意思是奔李七的左肩头,要咬李七。李七回身,双手握着链子,从上往下砸,随着念:“嘿!”王良急忙闪避,李七借着往下砸的手势,再往上一扬,给场面交代:起[叫头],三笑。第一个笑:“哈哈!”两眼狠狠地瞪着王良。第二个笑:“哈哈!”头部微摇,显现得意之色。跟着用右脚向左盖左步,同时向左甩髯口,做出骑马蹲裆式,全身用力,念第三个笑。这第三个笑是从“哇呀呀”起,要一口气放长了,收音时再改为“哈哈哈……”在李七打“哇呀呀”的时候,禁卒掏出钥匙,开开监门,说声:“走吧,您哪!”跟着一架李七。李七借势,双脚一提,往里一蹦,脚落地,正在锣鼓“崩登仓”的收音上。然后李七念一句:“走了喂!”在[冲头]锣鼓声中,跳步走进上场门。李七最后这一句“走了喂”,郝寿臣念来,把“喂”字要念成“uei”音,这是郝派念白突出的特色。他创造性地运用这个音,为的是表现李七得意的心情、豁达的态度。因为李七在这一堂官司上,是“胜利”了,所以要用轻松自在而又带些讥讽的口气念出来。还应当注意的是,李七下场时,演员千万不要泄劲,不但不能泄劲,而且要全力以赴,有多大劲使出多大劲。脚底下的脚镣要蹚响了,手里的链子也要晃响了。这样,才能增加气氛,叫观众看着:李七怎样出来,还是怎样进去,始终是一口气、一股劲,显得精神饱满,形象完整。
李七下场后,王天祥拷问王良,王良受刑不过,只得招供,把王良也押进监去。跟着上东昌府解差下公文,提解李七一案到东昌府复审。按剧情来看,就要引到“起解”、“长亭”了。一般演《审李七》这出戏,都是“一场干”,只此一场,戏就演完了。
郝寿臣在“审七”之后,又添了几场戏,名为“闹监”。即接前场“审七”之后,跟着是陈唐过场,表明他知道了王良招供入狱,回家报告王良的妻子张氏,准备用银钱贿赂狱吏禁卒,免得王良受苦。再下面一场是临清州的城守营高奎过场,奉命护送李七原案起解。再下面一场,就是“李七闹监”。这场戏,主要写解差狐假虎威,想要折磨李七,反被李七制服,把他勇于抗暴的精神渲染出来。其中有四句唱词必须唱好,唱词是:“恼恨你小解差空长狗眼,无富贵无贫贱你应礼貌当先。藐视我犯罪人不如鸡犬,这恶狗仗人势胆大包天。”解差被李七制服,答应在一路之上用鸡鸭鱼肉、鲜果美酒供应李七吃喝。李七却跟他讲明条件:“一路之上,俺好汉弟兄一十八人,你当一律看待,不准偏袒优异于俺一人,免使俺有负义不公之恨,你要牢牢记下了。”有这一笔,李七爱护弟兄的性格,更能突出,与前面他矢口不供尤六的心理,也能呼应起来。这场戏中,还有一个情节:狱中的另外两名犯人,因为钦佩李七的豪迈气概,自动地奉送银两,作为李七路上的盘费,因而使李七想到王良家中富有,便命王良拿出银子,供应大家吃喝,王良不肯,李七大怒,这时有几句唱,描写李七的思想感情,唱词是:“小王良守财奴敢不遵命,莫怪你七爹爹不讲人情!你家富而不仁刻薄悭吝,不怜贫不恤苦何等忍心。我这里并非是逞强任性,都只为弟兄们困苦家贫。你若是无天良执迷不醒,我就要至死地也攀扯你身!”这几句唱,要唱得痛快淋漓,才能把这场戏的中心意义表现出来。郝寿臣加上这场戏的意图,一方面是为了加强刻画李七的性格,一方面是为以后“长亭”一场中,李七打骂解差的行动和心理,先打下一个基础。还有,“长亭”一场中,李七命陈唐送家信,并附带去十八锭银子,银子的来历戏中并没有交代,通过这场“闹监”,说明了这十八锭银子就是王良与另外两个犯人送给李七的。
以上主要谈了《审李七》的表演,又略谈了郝寿臣以头本《赛太岁》剧名演出时加上的“闹监”一场戏。当年和郝寿臣同台扮演王天祥的演员,有时是札金奎,有时是甄洪奎;扮演王良的演员,有时是韩金福,有时是张连升。
这一节谈谈《李七长亭》的表演。
郝寿臣在“长亭”前面又加上一场“起解”,合起来名为二本《赛太岁》。“起解”场子不大。先上高奎,叙述点齐兵丁,准备押解李七等犯人上路,堂口候命出发。然后上王天祥坐堂,先点清十六名犯人,再提李七、王良出监。按理说,十八名犯人应当一齐出场,但为了要突出李七和王良,又避免和“长亭”的出场方式雷同,所以换了一个方式。李七是在幕后唱[二黄导板]“连夜里弟兄们开怀畅饮”,王良随李七出场。李七仍然是戴着“三大件”。王良是戴甩发,穿青褶子,打“腰包”,戴手铐子。最初演的时候,出场以后,王良接唱第二句[摇板]:“被牵连思家乡哪有欢心。”后来,郝寿臣发觉李七出场以后不接着唱,观众似乎不太满足,他就试着改了一回,第二句[摇板]仍由李七接唱,唱词改为:“不戴天冤仇恨何日报清!”试演之后,效果不错,就正式改过来了。底下的三、四两句,王良不好接唱了,只得仍由李七唱,索性唱“平头”。三、四句的词是:“出监来眼昏迷大堂来进,见太爷忙跪倒不敢发声。”四句唱住,李七和王良见过王天祥,王天祥吩咐之后,王良仍然呼冤,李七有一大段念白呵斥王良,台词是:“王良啊!想你生长诗书门第,厕身秀士之林,不知束身自爱。你不该恃富游走勾栏院,仗势争风斗殴,才惹下这场祸端。你岂不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既已昧之于先,何必悔之于后!你说我攀你为盗,乃是冤枉,我看你,不知自爱,死也不冤。我们绿林好汉子的行为,杀的是那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之家,护的是那忠孝节义、仁慈善良之辈。我们纵死国法,何所顾忌。岂效那昏聩强徒,不分善恶,只图利己,遗臭万年。此番起解,去到上司那里,还不知是吉是凶。我们必须大笑三声,方算英雄好汉!哈哈!哈哈!啊哈哈哈……”随着三笑,李七就下场了。郝寿臣很喜爱这段爽朗的台词,曾把这段念白录制唱片。郝寿臣在任何戏里念“三笑”的时候,都是一笑比一笑的调门高。既然是花脸扮演的人物,要笑就笑个痛快淋漓。一笑高似一笑,当然要费气力,浑身都得使劲,郝寿臣有时也感到吃力。但他念这场戏的“三笑”,从来没有感到别扭过,原因是他喜欢这段念白,念着有劲,到了最后的“三笑”,劲头又从心里鼓起来,所以始终是气力充沛,左右逢源。
第二场上陈唐,回家报信,张氏和陈唐同去探监,原场到了监门,听说王良已然起解,只得赶奔长亭。
第三场就是“长亭”正戏了。在第二场陈唐、张氏下场以后,场面就催起一通“换场锣鼓”。锣鼓清住,李七在幕后先“搭架子”,喊一声:“呔!趱行哎!”“呔”字下有一锣,“趱行哎”三字要把声音拉长,叫起[快长锤]。四个戴老虎帽的上手,拿着枪先上,跟着上四个或八个杂行扮演的罪犯,代表十六名强盗,解差崔顺背着李七的银袋(俗称“梢马子”),银袋上写着“光州李七”四个字,里面装有大银锭三块、小银锭三块,解差上后,场面由[长锤]改为[纽丝],李七蹚镣上场。李七上场的跳步,仍要走出“螳螂身子疙瘩步”的名堂来。身子不能太挺着,可又不能伛着胸,全凭两个膀子撑着的劲头,做出那夭矫崚嶒的姿态。同时两只胳膊左右晃动,向左晃,踢左脚,向右晃,踢右脚,踢出“八字步”,走横不走直。膀子、腕子、踝子骨都得用劲,手铐脚镣的链子才能哗啷作响。尤其要注意:脑袋千万不要随着膀子左右摆动,要梗着脖筋,才能显出李七这个硬汉子的气概来,脑袋稍有摆动,那就不是李七的形象了。在李七身后,王良随着上场。最后是高奎押着全案人犯上场。李七到了台口,稍偏一点“大边”,解差在李七的左边,王良在李七的右边(也就是偏向“小边”)。李七抬手给场面交代:开唱。李七唱[二黄摇板]:“好汉做事岂逃遁!”“遁”字字尾用“哪”字使腔向上挑,声音放长了,叫起[凤点头],头锣不动,二锣开始左右摆动,两手搓链子,让观众看着就像是一只老虎,被人锁住,咆哮踢跳的样子。[凤点头]后,再唱第二句:“几见人活百岁春。”“岁”字往下轧,归“喂”字音;“春”字用“撮音”归于鼻腔。这两句[摇板]要唱得稳妥,打下全场唱工的基础。这两句唱完,王良用“苦哇”叫唱,唱三句:“回头不见临清郡,睁眼哪是我家门?王良阴德何处损……”留下一句“腿”。王良唱的时候,李七可不能闲着,要利用那张“歪脸”,耸动肌肉,从下往上看王良,随着王良唱的内容做戏。李七指指王良,指指眼睛,再伸出小拇指,表示蔑视王良的懦弱,意思是说:“才离开家就哭了。”最后双手搓链子,睁大了眼睛,狠狠地盯着王良,愣住了,不等王良那句“何处损”的腔唱完,双手往上一扬,随着念一句:“咳!”王良应声惊跌在地,再起[凤点头],李七接“腿”唱末句:“这一掌打在地埃尘!”这一句也要唱足了,“地”字向上扬起,“埃”字用“yē”发音,拉长,“尘”字归“鼻音”。跟着用手指王良,起[叫头],念:“王良!我的儿啊!一路之上,走又不走,挨挨蹭蹭,耽误老子我的路程!”念到此处稍顿,右手紧握拳头,在口边一唾,接念:“呸!”跟着举起拳头,再念:“我打死你这个王八日嗒!”“这个”两字要拉长声音,抡起双拳,给解差交代。解差急忙劝住李七,念:“哎呀七太爷,王良乃是年幼书生,怎能禁得住您打呀!”李七念:“不打?待咱老子我骂他!”于是解差顺着李七的话风,要替李七骂王良,李七同意了。其实,解差是借骂王良的机会要骂李七。这个情节,要讲清楚。《李七长亭》这出戏的主要矛盾是在李七和王良之间,次要矛盾是在李七和解差之间。李七和解差之间的矛盾,虽然于故事的发展无关,但是,这出戏构成喜剧味道的因素,却都在李七和解差的矛盾上。这个次要矛盾也不是外加的,还是从人物的性格发展而来的。在“闹监”那场戏里,解差虽被李七制服,但以他那刁滑刻薄的性格,对李七是口服而心不服。他以为李七是个粗人,便总想在某些生活细节上指桑骂槐,讽刺李七,侮弄李七,以至辱骂李七。这种性格、这种心理,一旦有机可乘,就要暴露出来,并始终贯穿在“长亭”这场戏里。可是,李七并非如同解差想象的那样愚蠢,解差玩弄的小聪明,很快地就会被李七看破,于是或打或骂,“原礼回敬”。而解差在饱尝打骂之后,怙恶不悛,遇机仍发。这样,两个人在性格上不断冲突,解差始终是夹七夹八的纠缠,李七是毫不留情地逐字逐句予以揭露,嬉笑怒骂,机趣四溢,增添了喜剧味道。所以,这出《李七长亭》虽没有什么惊人的情节,而演来紧凑火炽,始终不瘟,穷根溯源,喜剧因素,实捩其机。但是有一点必须声明,就是李七和解差的来言去语,最后总是归结到一句“王八日的”,彼此讪骂。这在语汇上是不干净的,听着刺耳。郝寿臣生前总想改一句稍微含蓄些的,可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语汇。今后若演此剧,希望能够改改才好。关于李七与解差这种性格冲突上的小插曲很多,贯穿全剧,我先把它讲清楚了,知道了它的用处,就不显得多余了。解差奉命骂王良,有机可乘,于是他就眉开眼笑地、连说带指地指着王良骂李七。李七始而不觉,听着听着就明白了。李七问解差:“怎样骂法?”解差却用“回龙骂”来掩护,结果还是被李七识破。就在解差第三段念:“王良!我把你这个囚娘养的!七太爷是个白面书生,哪像你这样的黑小子!此番把你解到上司,砍你的头,剥你的皮,王良……”这一段念白没完的时候,李七双手上扬,念一声:“咳!”跟着拧住解差的右手,把解差往“大边”一带(这时,解差在骂王良,所以走到李七和王良的当中去了),解差脸朝外,右胳膊被李七拧在背后。李七念:“你分明骂咱老子,我打死你这个王八日的!”解差念:“七太爷!你留神我的高抬贵!”李七问:“啥个叫做高抬贵?”解差答:“高抬贵‘手’!”李七顺着这个“手”字,松开解差的右手,往前一送,解差仰身躺在台上,举起左腿,李七双手攥着解差的左脚,跟着念:“我劈了你这个王八日的!”解差念:“哎哟!哎哟!七太爷,您留神我的皇城拐!”李七问:“啥个叫做皇城拐?”解差答:“皇城拐‘脚’!”解差这样一求饶,李七的怒气消了,顺手把解差的脚一扔,念:“去你个王八日的!”解差站起来,揉脚,揉腕子,龇牙咧嘴地做着戏。李七说道:“解子!你这样的骂法,咱老子我也会!”解差明知李七要报复,所以在李七指着王良骂解差的时候,解差在一旁呼呼地喷气。李七问他:“你在此做啥?”解差说:“常言道得好,骂是风吹过!”这又招怒了李七,举手又打解差,解差只得求饶说:“七太爷,您打得我是下儿下儿着!”李七面对这样一个“滚刀筋”,只好一笑置之。场上稍清,李七觉得困倦了,脸上先做戏,然后双手慢慢举起,伸个“懒腰”,随着脸上的神气晃动身子,打呵欠。解差不放过机会,又用“好了!好了!七太爷可要挺尸了”来骂李七。李七问道:“你骂咱老子挺尸啊?”解差回答:“挺尸是官话,还是奉承您哪!”李七信以为真,念:“如此,咱老子我就要——”念到这里,往左甩髯口,盖右步,接着念:“挺尸了哇……”倒退两步,向在“大边”预备好了的“炕椅”跳步过去。“炕椅”是一把立椅、两把倒椅搭成的。李七跳上“炕椅”,曲右臂,用右手支着脑袋;曲左腿,左脚踩在右脚前,面向外,躺下了。解差再补一句“挺尸吧,这辈子别翻身”来骂李七。解差这句“别翻身”,必须扬声高念,给后台的陈唐、张氏一个交代。陈唐就迎着解差这句“别翻身”,在后台念:“走哇!”场面起[纽丝],在[纽丝]锣鼓声中,陈唐、张氏上场。二人各唱一句[二黄摇板]后,不敢直接去见王良,想要先得到李七的允许。恰巧李七睡着了,解差又正在给李七捶腿。陈唐只得向解差做手势,把解差哨过来,说明来意。解差故意打岔,连问三声:“你叫什么名字?”陈唐只得高声回答:“我叫陈唐。”因而惊醒了李七。李七一边坐起身来,一边拉长声叫道:“解子你——”解差赶紧跑回去。李七歪着脑袋,用轻松的语气问道:“你与啥人讲话?你与啥人讲话?你与啥人讲话?”解差说明陈唐来了,李七听说“陈唐”二字,想起了一板凳腿之仇,便立刻改为郑重的口气,念:“哦!陈唐!可是个老头儿?”随着用右手指髯口,接念:“苍白胡须?”解差称是。李七用手遥指陈唐,念:“叫他前来!”然后自指,念:“咱老子与他有话讲!”解差奉命,去唤陈唐。陈唐不敢去见李七。解差又从刁滑刻薄的性格出发,表现了幸灾乐祸的心理,用手一推陈唐,把陈唐推到李七面前,大声地说:“陈唐来喽!”这时,陈唐浑身颤抖,跪在李七面前。李七站起,右手攥住陈唐的左手腕子,起[叫头],念:“陈唐啊!咱老子打劫些个珍珠、宝贝、金银、玛瑙,还有十八个大元宝,被你一人拿去,快快还俺便罢,如若不然,你休想活命哪……”这段念白,是“假戏真做”,明明是李七讹诈陈唐,但是出于李七的报复心理,也要念得斩钉截铁,像真有其事一样。念“十八个”的“八”字,要用右手比出数目,念“被你一人拿去”,要恶狠狠地指着陈唐,念末句“休想活命哪”的“哪”字,要用“炸音”带出“哇呀呀”,同时右手用力抖动陈唐的左腕,好叫陈唐顺着这个“哇呀呀”念出:“七、七、七、七……爷呀……”叫锣鼓起唱。陈唐唱[二黄摇板]:“我哭哦!哭一声七爹爹。我叫!叫一声七爷爷呀。你本是人上之人,我乃是奴下之奴。有道是大不践小,贤莫责愚。你莫责于我,我那七、七、七、七爹爹呀……”在陈唐唱的时候,李七不能闲着:第一,脸上要有戏,随着陈唐唱的内容,脸上要做出相应的神气;第二,李七看到陈唐声泪俱下、哀哀求饶的情景,先是倾听呆看,继而指着陈唐,比划落泪的模样,点头叹息,身子微微摇动,显得举止不安。这样,才能把李七不忍卒睹的心理活动表现出来,使得以下李七宽恕陈唐的行动有了心理依据。陈唐唱完,李七一边用右手将陈唐搀起来,一边念道:“哎呀呀,起来,起来。”陈唐谢过站起。李七接着念:“咱老子是惊吓于你。咱不说来,你不晓得呀!”说着向外一指,念“你不该在勾栏院中”,再向自己额上的伤痕一指,接念:“打我这么一板凳腿呀!”陈唐念道:“老奴不敢!”李七接念:“咱不计较。”随手一扬,再念:“起过了!起过了!”陈唐诺诺连声,后退一步。李七“背供”念:“哎呀呀,陈唐这两句话,哀告得好。待咱老子么,我要学他一学。”念“老子么”的“么”字,微带笑音,“学他一学”要念得干脆。接着,李七就学老生腔调,仍唱陈唐那几句词。唱这几句是干唱,不要胡琴托腔。解差在每句中间,用嘴念着胡琴“过门”,烘托出喜剧气氛。在李七开口先唱“我哭哦!哭一声七爹爹”一句之后,解差插话说:“干唱没意思,我给您配个丝弦吧!”于是跌坐于地,盘左腿,蹬起右腿,用手比划着弹着胯骨轴。从前麻德子(德子杰)为黄三先生配演解差,右腿蹬起笔直,台下喝彩,因为他是武丑出身,腰腿功夫极好,所以有这个效果。李七唱这一段,虽是老生腔调,也得有花脸味道,而且还要结合河南口音,唱出独特的风格。例如,唱“哭一声七爹爹”的“爹爹”二字,放音向上走,尾音还要归到河南音;唱“叫一声七爷爷呀”的“爷爷”二字,虽使花腔,但不要太灵巧,叫人听着像是花脸学老生才成。唱“人上之人”的后一个“人”字,归“鼻音”,要勒着;唱“奴下之奴”的后一个“奴”字,用“扣音”,要顿着。唱“有道是大不践小,贤莫责愚。你莫责于我”三句,尺寸要愈唱愈快,但身段随着唱的节奏,又不能潦草。唱最后那句“我那七、七、七、七爹爹呀”,唱腔要使出哭音,双手上拱,骑马蹲裆式。解差随着这句的“七、七、七”灵活地衬上“胡琴纩儿”:“五六工尺上四合。”最后惹得李七厌烦了,用手一挥,念:“你在此做啥?”解差跟着念出一个“啪”字,说:“您瞧,给您配个丝弦,弦折了不是?”李七右手上扬,念:“王八日的!不用!”“不用”两字,要念得干脆。解差乘机回敬:“王八日的不用,咱们就不用!”李七又怒斥他:“起过了!”解差只得躲在一旁。
“长亭”这场戏,从李七出场起,到李七打睡,是全场中的第一个单元。从陈唐上场,到李七学唱,是第二个单元。在这个单元里,有两个内容,一个是李七吓叱陈唐,一个是李七学唱陈唐的哀告之词。这段学唱,乍一看来,似乎是故意加个噱头以增加喜剧效果。其实,这些表演,表现的是李七的变态心理。这种变态心理是从古代罪犯的生活里提炼出来的。古代的罪犯,受尽监牢黑暗生活的折磨,乍出监狱,看到一切,听到一切,都觉得新鲜。此处李七学唱,就是描写李七坐牢日久,脱离了正常的生活,现在猛一听到陈唐的哀告,触动了李七的豪爽本性,使他不但很快地转变面目,安慰陈唐,而且觉得陈唐“哀告得好”,自己就脱口而出地“学他一学”。这一段表演,和后面李七见到王良的妻子张氏时唱一段“赵玄郎打开了雷神洞”的[四平调],都是描写李七心理的变态,并不是外加的噱头,也不是形容李七的无赖行为。
第二个单元结束后,李七问陈唐因何至此,陈唐说:“同定我家主母张氏,探望我家东人来了。”这又引起李七的烦恼,从而把李七的心理变态又渲染了一次。李七接着陈唐的话音,立刻双手一扬,念:“咳!你七爹爹犯罪,不能见你七阿婆(李七的妻子)!你七阿婆不能见你七爹爹!你今带他夫妻相见,咱老子我不容见!”李七想到王良夫妻能够相见而自己与老婆不能相聚,狭隘的意气伴随着积聚的仇恨,掩盖了他那豪爽的本质,所以念到最后“咱老子我不容见”一句时,右手用力一摆,要念得斩钉截铁,“不容见”三个字就如同是从嘴里蹦出来一样,表示决绝的心情。事情僵住了,还是解差出头豁开僵局,他叫陈唐去哀求押解犯人的城守营高奎。其实,这并不是解差的善良人情,他仍然是从戏弄李七的动机出发,用高帽子来压李七,叫李七不能不买这本账。果然,陈唐哀求高奎,高奎替陈唐讲情,李七在高奎一揖之后,只得念出“本当不容相见,念他夫妻好比园中之嫩笋、山中之野苗,此情看在你的分上”这段口白来挽回自己的成见。跟着,李七把解差唤过来,命他告诉陈唐,叫王良妻子前来拜拜自己,才容相见。解差说:“要是不拜呢?”李七提高了嗓门念:“一辈子不容见!”这六个字,要念得一个字比一个字的调门高,表现李七不耐烦的心情。在这样的情形下,王良的妻子张氏只得来拜李七。当张氏冉冉下拜之际,李七要缩肩摇臂,做出神色不安的身段,嘴里随着念:“哎哟,哎哟,哎哟。”跟着站起来,干唱一段徽调[四平]腔:“赵玄郎打开了雷神(哪)洞,在这灯光之下,我观(那哦)貌(窝)容!我看她,好一似那赵京娘(哽哽哽哽),可认识我关西赵(喂矮)玄郎哦!啊啊哦,哽哼哼哼,啊啊哦,噫噫噫,啊嚯哈哈哈……”在李七唱的时候,解差要在唱腔的每句中间,由嘴里念出锣鼓声来衬垫节奏。也就是说,在前面李七学唱老生腔时,解差嘴里念“胡琴纩儿”,在李七的这一段[四平调]中,解差嘴里念“汤锣”。最后,在李七唱到“啊啊哦,哽哼哼哼”的时候,解差便改念[九锤半]锣经,率意哄闹,耍笑李七,终于惹起李七的烦躁,又斥骂了解差,才结束了这段表演。这段表演中,有几个小身段必须说明:李七唱“打开了雷神洞”,用右手指出去;唱“在这灯光之下”,用右手遮在眼上;唱“好一似那赵京娘”的“娘”字时,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向上捏着,放在鼻尖上,同时左膀微曲,腰部稍微扭动,头部稍微摇动,两脚尖点着地,向前走两步,要走出袅袅娜娜的姿态,表示出女子忸怩的身段;唱“可认识我关西赵玄郎”,用右手自指;最后唱“啊啊哦,哽哼哼哼,啊啊哦,噫噫噫,啊嚯哈哈哈”时,两大臂贴胸,两小臂外伸,两手揸开十指,左右脚做跳步,左右手一上一下地随着身子左右摇动,到解差念完[九锤半]时停住。然后扭头一看解差,转喜为怒,呵斥解差。这一段表演,表现了李七在监牢禁闭日久,隔离了社会,猛然看见异性,感到新奇,因而触景生情地唱了一段《千里送京娘》。也许有人认为这段表演,把李七演得太庸俗了。我想,李七的性格,虽然有复杂的一面,但基本上是淳朴的。感情的宣泄,在李七的身上是毫不隐藏,毫不保留的。他想到就说,旁若无人,自吟自赏,绝无顾忌。若是说他庸俗无赖,那为什么此处他不唱别的小调,却偏偏唱出这段表扬英雄事迹的《千里送京娘》呢?所以,这段表演,还是李七变态心理的又一番表现。
从陈唐哀求高奎起,到李七见到张氏时的那段表演结束,是全场的第三个单元。下面从王良、张氏夫妻见面起,即开展了戏中的第四个单元。王良夫妻相见,自然有问答哭诉,张氏唱四句,王良唱四句,最后一句是:“结发情今分散再世和谐。”以这一句引起了陈唐向李七求情的情节,陈唐接唱四句:“你本是大丈夫量如沧海,我东人有不到处休记心怀。施恩德救一命留传万载,老陈唐祝告你早除祸灾。”在王良、张氏对唱的时候,李七坐在“炕椅”上也不能闲着,必须两眼盯着王良、张氏,到他们对哭的时候,还要回过头来看看解差,用手指做出抹泪的形象,意思是告诉解差:“你看,他们哭得多么伤心啊!”等到陈唐唱那四句,语对李七而发,李七更要凝神倾听,要做出愈听愈真切,愈听愈感动的神情,整个身躯,不动而动地向前微探,眼神直射陈唐,一会儿也不准走样。只有这样,才能把以下李七接唱的四句垫平了。垫平之后,李七把髯口向左一甩,叫起“崩登仓”锣鼓,高抬左手,右臂平放,支着左手,嘴里先吸气,两眼回光,徐徐地吐出一个“呀”字来,音要长要矮,叫起[凤点头],在[凤点头]里站起来,开唱:“他一家被我害夫离妻在,铁石人不落泪也要悲哀。眼见得王门中绝了后代——”唱到这里,左手一顿,念:“咳!”再起[凤点头],跳两步到台口,再唱第四句:“做一个大义的人,把手高抬!”这四句唱,是“长亭”这场戏里最要紧的关键。从这四句唱起,剧情便发展到另一个境界。李七心理的表现,也就从变态心理而转移到正常心理。所以,这四句唱必须唱好。“他一家被我害”六个字,要连着唱,节奏稍快;“夫离妻在”的“在”字,要向上挑;“铁石人不落泪”的“铁”字、“泪”字,也是往上扬;“也要悲哀”的“哀”字使腔,腔要唱得圆,不要有棱角;“王门中”的“中”字,用“鼻音”一顿,同时用右手指王良;“做一个大义的人”的“人”字,也是用“鼻音”稍顿,右手伸出拇指,随声起落,然后收回右掌,手心朝里,在胸前颤动五指,做出波浪形式,再唱“把手”两字;“把手”两字,也要向上扬音,不但扬,还得向上挑,唱到“高”字后面的缀音“呃”字上,手颤得更快,拿好了尺寸,再唱出“抬”字,随着翻腕子,向上扬起右手,手心向外,就在这右手向上颤动的时候,给场面交代:要[叫头]。这个[叫头]是[双叫头],念两番“李七呀!李七!”第二番的“七”字,音拉长,叫起[住头],然后接念:“你今犯罪,不将王良攀扯在内,不过一死;将王良攀扯在内,可也是一死。你为何连累这好人家的子孙?天理何存?良心何在?哎呀呀!阿弥陀佛。”这段念白,身段也不少。凡是念到“王良”、“好人家的子孙”时,都用右手向后指;念“不过一死”、“可也是一死”,右手食指一扬,声音放低;“天理何存”的“天”字,音拉长,右手剑诀式指天;随着左手搂起髯口,翻回右手连指心口,念“良心何在”;然后睁大了眼睛,双手打“合十”,用惊觉的语气念出“哎呀呀!”这三个字要念得响,尺寸摆匀了,好衬出底下那用低音念出的“阿弥陀佛”四个字来;睁大了的眼睛,也随着音量向下低落的“阿弥陀佛”四个字,渐渐地眯缝起来。这时,解差又插话了,他说:“这就好啦!大案贼都发了善心啦!”李七举拳欲打,念道:“王八日的!要叫好汉爷爷!”解差即刻改变口风,毕恭毕敬地说:“是。好汉爷爷!好汉爷爷!”这一个小插曲,仍为喜剧风格而设,这出戏,就是这样地亦庄亦谐,互相交错。“谐”的穿插,都是由解差这个人物的性格出发而安排的,并非勉强加入。这个穿插很短,表演又立刻回归到李七的心理活动线上。李七接着念:“陈唐过来!对你家东人主母去讲,叫他夫妻二人同拜咱老子一拜,到了上司那里,有什么大罪,咱一人承当,不与你家东人相干!”李七的心理活动,从上面的四句话起,发展到这里,已然明朗化了。陈唐当然喜出望外,忙着告诉王良和张氏,于是王良、张氏双双跪在李七面前,陈唐也陪跪于侧。在李七和解差争论“好汉爷爷”的时候,李七已回到“炕椅”上坐下来,所以王良、张氏、陈唐跪在李七面前,仍然是归到方才的舞台部位。以下这一段唱很简单,共有四句,三人分唱。王良唱第一句和第三句,张氏唱第二句,陈唐用“哎呀七爷呀”一句道白接下来唱第四句:“你好比西天佛从空降来!”陈唐唱完,李七仍然是向左甩髯口,叫起“崩登仓”锣鼓,用右手指王良,念:“王良啊!”叫起[凤点头],在[凤点头]中站起来,向前跳两步,这时,检场人赶紧把椅子撤下去。李七开唱:“咱李七并非是虚言一派,你身在黉门中枉为秀才。咱看你夫妻义少年恩爱,走花街宿娼院论理不该。非是俺今受你夫妻跪拜,警戒你改自新休走那花街。”唱到这里,有两个“呸!呸!”然后再起[凤点头],接唱:“打断你冶花心完全宿债!”这时,李七举拳要打,王良口称:“七爷饶命啊!”向后侧身,张氏用水袖护着王良,做一个“合身”身段,李七注视,有一个[撕边],然后再用“呀”字叫起[凤点头],唱末句:“昨夜晚得一梦未曾解开!”这段唱一共是八句,与前面那四句一样,都是“长亭”一场中李七的主唱,必须唱好。第一句“咱李七”的“七”字、“并非是”的“非”字、“虚言一派”的“一”字,都要往上扬音。唱到“并非是”三个字,用右手一摆。然后指王良,唱第二句“你身在黉门中枉为秀才”,“黉”字归“鼻音”,音向下塌,“枉为秀才”四个字连着唱,在“枉”字后面和“为”字后面,都用一个“啊”字缀音起连贯作用,“枉为”两字出口后,右手一颠,表示出惋惜的意思。唱第三句“咱看你夫妻义少年恩爱”的“妻”字,也是向上扬音,“义”字向下塌音,起到对衬的效果,“恩”字用缀音“哪”字连接“爱”字唱出。这句唱完,没有“过门”,连着唱第四句“走花街宿娼院论理不该”,右手从右至左顺序指点,要摆开了唱,一个字一个气口,手的指法也要一下一下地摆开了,做出鲜明的节奏,一直到“论理不该”四个字,唱“论”字用“哪”字做缀音,“理”字后用“呀”字做缀音,然后节奏加快,“不该”的“不”字利用唇音一碰,唱得干脆,急出“该”字,随手一摆,表示出越说越气愤的情绪。唱第五句“非是俺今受你夫妻跪拜”的“受”字用“窝”字做缀音,“夫”字用“啊”字做缀音,“妻”字往上挑,“跪”字用“擞音”使腔,同时双手在胸前一指王良,叫起[凤点头],接唱第六句“警戒你改自新休走那花街”。唱“花街”两字,右手剑诀式向台口一指,紧跟着左手握拳,向嘴边一唾,随着唾拳的姿势,念一个“呸!”然后右手握拳,随着唾拳的姿势,再念一个“呸!”这两个“呸”,都在两个[小撕边]里,接着起[凤点头],指着王良,唱第七句“打断你冶花心完全宿债”。在“冶花心”三个字唱出后,把指向王良的右手收到胸前,从左至右比划出一个圆圈,再往出一指,唱“完全宿债”四个字。随着往左甩髯口,叫起“崩登仓”锣鼓,双手举起,从上往下砸下去,这个“砸”比以前的任何“砸”都要有力量,为的是“欲抑先张”,好衬出底下那个惊讶的神气。这时,张氏用水袖护着王良,两人“合身”往后微倚,王良做出惊怕的神气,念:“七爷饶命啊!”李七看到王良夫妇这般情景,忽然想起昨夜的梦境,似有所惊,若有所悟,倒吸凉气,场面起“崩登仓”锣鼓,李七做出一个雕塑式的身段,跟着浑身一颤,场面再起[大撕边],李七顺着[撕边],头先左扭,看看天色,再扭回头来看看王良夫妇,双手哆嗦着,徐徐落下,放在胸前,做骑马蹲裆式,两眼圆睁,浑身再略作颤抖,压低了声音,慢慢地吐出一个“呀”字。场面随着“呀”字起[凤点头],李七在[凤点头]里,走两个跳步到台口,再唱第八句:“昨夜晚得一梦未曾解开!”唱“得一梦”时,右手食指一扬,然后收回,全手变掌,左右微摆,向上一扬,再唱“未曾解开”。这第八句更得唱足了,才能压住全段的唱工。唱“夜”字、“得”字都是往上挑,“曾”字用“擞音”往下回旋,“解”字使腔,要把腔唱圆了,才能衬出末一个“开”字的响亮音色。这段八句唱,唱的气口、动作的劲头、身段的部位,都是非常要紧的,因为这段唱是“长亭”全剧的戏眼。这段表演结束,也就是结束了全场的第四个单元。
以下展开的第五个单元,是李七先叫起[叫头],念一大段“背供”独白。这段独白,就是我在这篇文章分析剧本时所谈到的那一段“详梦”。这段念白,迷信色彩极浓,是全剧中的糟粕。为了保存此剧的原形,只把其中的几处身段说一说。在这段独白里,念“方才扭打王良”一句,李七用右手指王良,跟着左右手于胸前一绕,做出搂抱的姿势,再念“张氏将他搂抱在怀”。念“梦见个黑煞星”,向右边一指,然后往左划一直线,念“追赶一只白虎”。随着右手背朝上,从上往下微微颤动,最后往下一按,念“从空中又飞来一只金凤”。再做搂抱姿势,念“将那白虎就搂抱在怀”。念“明日午时三刻”,李七右手剑诀式指天。念“授受不亲”,双手的食指互指,上下倾斜着逗了四次。念“他便是孝义天官”,“他”字一顿,眼神要愣着。念“他是谁呢”,右手食指向外指,头部左右摆动。念到第二番“他是谁呢”,解差又搭话了,说道:“孝义天官八成是我吧?”李七呵斥道:“呸!你不像!”解差说:“我说我们家也没这德行哪!”解差的这一插话,剧情又是一个跌宕,这又是一个喜剧情节。这个小情节,却是剧情发展的重要环节,没有这个环节,剧情就不好发展了。因为李七呵斥了解差,也使得自己从“梦境”的思索中转到了现实的考虑,所以,他自念道:“梦中之言,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并跟着呼唤陈唐:“陈唐过来!”李七要做一些生活上的实际安排了。他唤过陈唐,命陈唐替他送封家信,并且附带些银两,好赡养妻子。李七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面对王良夫妇,看到他们伉俪情深,想到自己的老婆儿子,便托陈唐带银送信,所谓“未能遣此,聊胜于无”,按李七的感情发展来看,也是很自然的。但是,以下这段戏的发展,又不是孤立地只写李七的感情,而是情节的安排峰回路转,它巧妙地利用解差的插科打诨,在喜剧的气氛中进展情节,最后于不知不觉之中引出了正文。也就是说,喜剧情节的进展,很自然地走向全剧既定的高潮。这段戏的情节是:由于李七托陈唐送信,陈唐就问起李七的家庭情况,在这段戏里,解差故意把“夏木下市”说成是“明开夜合东小市”,把李七自负为“吃半年”的好地方说成是“贼窝子”,把李七的妻子“七阿婆”说成是“七只大母鹅”,等等,这些穿插起到了诙谐取笑的效果。在喜剧气氛中,终于引到陈唐以“七奶奶乃是一主,我乃一仆”而说出了“男女授受不亲”这样一句承上启下的关键性的台词。剧情便立刻由轻松而转到紧张,由诙谐而转到严肃。这是因为李七意外地听到“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又立刻想起了梦中之言——即梦中的“白发公公”所说的“日后自有孝义天官搭救你的性命”,“明日午时三刻,在你面前,口称‘男女授受不亲’者,他便是孝义天官”——李七先是找不到这位“孝义天官”,从而放弃了梦中的期望,现在忽然听到陈唐说出这句话,就很自然地唤起了他那满怀希望的心愿。所以,如此一转,剧情由分而合,便发展到高潮上了。李七一闻此语,脸上做出意外吃惊的神气,[撕边一击],右手抓住陈唐的左腕,重问一声:“怎么讲?!”陈唐重说一遍:“男女授受不亲!”李七浑身一颤,起“崩登仓”,[撕边一击],跟着眼神离开陈唐,扭头向上看天,又[撕边一击],回头注视陈唐,再[撕边一击],又扭回头看天,然后把脑袋一点,给场面交代:起[叫头],三笑。第一笑“哈哈”,仍然看天;第二笑“哈哈”,转看陈唐;第三笑“啊”字字音拉长,扭头看天,再看陈唐,接着是“哈哈哈哈”大笑,这一笑要笑足了,表现李七的兴奋心情。这三笑,也是一笑比一笑的调门高,绝不能潦草从事。在最后的大笑里,往左绕小圆场,到台口扔手中的链子,起[叫头],念:“且住!昨晚梦神言道:今日午时三刻,在我的跟前口称‘男女授受不亲’者,他就是孝义天官。今日正当午时,适才陈唐言道:‘男女授受不亲。’莫非陈唐他,他是孝义天官,能搭救我的性命?!”在这段“背供”独白中,有一个身段非常重要,就是在念“莫非陈唐他”的“他”字时的身段。念其他字句时的身段,可用一般独白中按词表演的方法。而念这句“陈唐他”的时候,是先往左甩髯口,左手紧握链子,右手准备好剑诀式,“陈”字念完,一顿,再念出“唐”字,左手一抻链子,右手剑诀式指出,再念“他”字,此时两手间隔的尺寸以手铐上横链的长度为准。在左手抻链子,右手指剑诀的时候,场面起“崩登仓”锣鼓,浑身都得使劲,把劲头运到右胳膊上,真得有“千钧之力”才够劲。姿势是右上臂紧贴右肋,右小臂斜着往上伸出,食指与中指分开,劲头要灌注到这两指的指尖上,就如同两根铁棍似的。身形是骑马蹲裆式,要像一个老树根子扎进地下,纹丝不动。这样,身形手势才能配合得好。郝寿臣曾照过这个姿势的戏像,直到今天,凡是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说照得有劲,这是因为他照此像时,就是以在台上演戏时的那一刹那的劲头做出姿势而拍摄下来的。李七的这个相亮住了,等那个“崩登仓”锣鼓清住之后,原式不动,上身略微向左一摆,再念:“他是孝义天官!”然后压低了声音,右手自指,念:“能搭救我的性命!”念完后,即刻长起身子,回过身来注视陈唐,向陈唐拱手,起[叫头],提高了声音念:“陈唐啊!”[住头]清住,再念:“你家东人之罪,咱一人承当,你可能救我的性命?”这句念完,眼神千万不要散,仍然要注视陈唐,从眼神中要透出李七的殷切期待之情。陈唐接念:“哎呀七爷呀!你若救得我家东人不死,七爷之罪,老奴万死不辞!”“辞”字后有一锣,这一锣,一方面烘托出陈唐的千金一诺,一方面李七在锣上盯着陈唐,表明李七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李七紧跟在锣后问一声:“此话当真?”陈唐答:“当真!”李七再问:“果然?”陈唐再答:“果然!”李七急速地高拱双手,握着链子,念:“如此老哥哥请上,受咱李七一拜!”“李七”两字后也有一锣,李七往外甩髯口,在锣的“孔匡”音上,双手一顿,身子前后微微颤动,再念“一拜”两字,身子也就随着跪下去,先向陈唐一叩首,然后起唱。这一锣,主要是为李七那双手一顿,身子前后微颤垫出气势,表现李七的感激之情。李七跪下后,陈唐也随着跪下。这里,李七唱四句:“你主之罪咱去当,李七万剐又何妨。若得救我出罗网,便是佛祖法无量。”“咱去当”的“去”字后有一个“一”的缀音,“当”字往上挑,挑起后再收回来;“万剐又何妨”的“万”字后有个“哪”字的缀音,“又”字用“擞音”行腔;“若得救我”的“若”字往下轧;“佛祖法无量”的“祖”字后有个“哦”字的缀音,“法”字出口后,用“啊”字行腔,“无”字后也有一个“哦”字的缀音,这个缀音要拉长,掌握好尺寸,再吐“量”字,“量”字要唱响了。下面是陈唐接唱四句。陈唐唱完,李七再用“老哥哥呀”叫起来唱两句。这个“呀”字不是念本音,要念出“耶”字音,而且音要向上扬起。这种念法是郝寿臣首创的,一来是结合李七的河南口音,二来是表现李七对陈唐的亲切心情,所谓“感铭肺腑,言为心声”。在“老哥哥呀”念出之后,李七和陈唐彼此一搀,双双站起,李七再唱:“待你如同亲兄长,我再也不敢起不良。”“亲兄长”的“亲”字往上扬;“再也不敢”的“不”字后有一个“啊”字的缀音;“起不良”的“起”字,利用字音的上声调值往上滑,“不”字后有一个“窝”字的缀音,“良”字要往平里放音,要放足了,好结束这段唱。这段唱完,即结束了全场的第五个单元。
以下第六个单元,全场戏即进入尾声部分。按剧情发展来看,截止到第五单元,戏里想要交代的内容,都交代完了。可是这场戏是用喜剧手法写的,最后还要用喜剧的情节再铺张一番。底下的喜剧情节,就是围绕着李七的银子而展开波澜。因为先是李七托陈唐送家书、带银子,只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便转到了“详梦”,从而“证实”了孝义天官是谁,把李七决心救王良、陈唐决心救李七这个主要脉络演清楚了,可是,银子怎么办?这个细节还没有交代,所以,这个喜剧情节,实际上是关于银子的“下回分解”。而银子这个细节的交代,又很自然地为喜剧的铺张提供了机会,并在铺张之中,仍然结合着刻画人物的性格。在这个单元里,李七说道:“这个银子,不要交与咱那个七阿婆。”陈唐问:“交与哪一个呀?”李七说:“交与咱那个双牛儿。”陈唐问:“什么叫做双牛儿?”李七说:“双牛儿就是双牛儿,你又不晓得!”于是解差插话了,他故意把“双牛儿”说成是“两头牛”,嘲弄李七。及至李七解释清楚:“双牛儿就是咱的儿子。”陈唐问李七,银子交与大相公,叫他读书,还是做买卖,李七都不同意。解差很明白李七的心理,于是他说了三番话,意在奉承李七。第一番他说:“银子交与大相公,请教师,学武艺,打熬筋骨,出人头地,提起来,是七太爷的儿子,好朋友!”李七听了很高兴,命陈唐将银子赏他一锭。第二番解差说:“大相公武艺学成,闯江湖,做好汉,打家劫舍,杀富济贫。即便失机犯案,拿获到官,也能挺刑熬供,不论什么非刑拷打,犹如喝碗凉水一般。提起来,是七太爷的儿子,好朋友!”李七更高兴,又命陈唐赏他一锭银子。解差得到赏银,得意忘形,贪婪的心理,还要奉承李七,希望再多得赏银,于是第三番又说道:“虽然大相公挺得住刑,什么‘英雄架’、‘美人装’、‘火烧战船抱媳妇’,满不在乎,可是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一个咬不住牙,画了供,定了罪,绑在市口上,咔嚓一刀,脑袋掉下来,碗大的疤瘌。提起来,是七太爷的儿子,好朋友!”这一番话,恰是李七最忌讳的,李七恼了,喝命陈唐把先前赏给解差的两锭银子都追回来。解差只得用“言多语失,命里财虚”八个字来解嘲,又把银子送还陈唐。这个小小的喜剧穿插,虽然是全戏的余波,却又把李七和解差的性格渲染了一番。当李七听解差说得对劲时,要做出兴奋、得意、自豪的表情,摇头歪嘴,抓耳挠腮;赏赐银子时,也是满不在乎地指着银袋,连呼陈唐。及至听到解差说得触犯了自己的忌讳,便立刻变脸,瞪眼,举双手要打解差,追回赏银。可以看出,《李七长亭》这出戏,只要李七一出场,在无论大小的情节上,李七是一时一刻也不能闲着的。这个余波过去,李七命陈唐速速回家,安排事务,一是替李七寄信寄银,二是打听官司的消息。而王良、张氏也就在长亭一别。王良先唱:“祸福无门从天降。”张氏接唱:“同林之鸟飞两厢。”王良、张氏再合唱:“拜谢七爷恩浩荡。”李七接唱:“一言出口不收藏。”王良再接唱:“我命似浮萍随风浪。”王良唱完,李七把王良拉到“大边”来,念:“王良啊!”叫唱“你放大胆”,摆左手,再唱“莫愁肠”,双手一拱,再唱:“见官辨明你冤枉。”唱完这句,左手握链子,右手准备剑诀式,眼神盯着王良,再唱末一句:“我命全仗你老陈唐!”在“我命全仗”四个字唱出后,眼神从王良身上慢慢地转移到陈唐身上,眼神更要用力,同时右手剑诀式随着那句“你老陈唐”的“唐”字指出去,指头上的劲头与眼神中的劲头要合为一股,才显出李七内在的沉重心情。李七唱完,张氏在“小边”,王良在“大边”,同时相互扑来,做出难舍难分的意思。这时,场面起[软四击头],李七在头一个[软四击头]中往前三蹦,举双手分开王良、张氏,往左转身,又在第二个[软四击头]中往后三蹦,举双手再将王良、张氏分开。然后往右转身,左手一拦王良,念头一个“走!”回头向陈唐一拱手,再念第二个“走!”上步转身,面向下场门,站稳了,再念第三个“走!”第三个“走”字出口,场面起[急急风]。不管[急急风]打得多么快,李七要沉住了气,在头一个“仓切”的声音中,拱双手,两臂左右各一晃,慢慢抬脚,踢着脚走,踩准了[急急风]的锣鼓点,先慢后快,把手铐脚镣上的链子抖响了,做出声势,走进后台。李七下场后,全剧也就结束了。
郝寿臣第一次演出《审七长亭》是在天乐园,也就是今天的大众剧场,最初叫天乐园,后改名为华乐园。那时,他在田际云成立的“玉成班”里。那天,演大轴的是孟小如,孟小如学谭鑫培,当时很红,梅兰芳、王蕙芳两位旦角都给他配过戏。郝寿臣的《审七长亭》排在倒第三。剧中扮演陈唐的是恒乐庭,扮演解差的是王长林。演出的成绩很好。戏后,王长林先生很夸奖郝寿臣,说他念工冲,唱工足,还给他添了两句词,就是李七跪拜陈唐时,郝寿臣原唱两句:“若得救我出罗网,便是佛祖法无量。”王先生说:“这里原是四句唱,上边还有‘你主之罪咱去当,李七万剐又何妨’两句。黄三先生晚年因岁数大了,只唱后两句,你应当添上。”郝寿臣很感激王先生提携后进的热诚,对于王先生的鼓励,他永志不忘。郝寿臣第一次演出“起解”、“长亭”,也就是二本《赛太岁》,是在一九二九年九月一日于华乐园。这时,他对于“长亭”这出戏的表演更熟练了,观众也更加欢迎。以后与郝寿臣同台演出,扮演陈唐的有时是刘景然,有时是张春彦,有时是李鸣玉,有时是李洪春。在上海,马连良还特别为他配演过一次陈唐。扮演解差的有时是萧长华,有时是慈瑞泉,有时是马富禄。一九四〇年,郝寿臣拍摄电影时,扮演解差的就是马富禄,扮演陈唐的是张春彦。影片拍成之后,在各地上映,反映很好。美中不足的是,这部影片不是彩色的——京剧舞台上的表演艺术,色彩也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没有色彩,总感到不够精神。更可惜的是,这部影片没有保存下来,在郝派艺术的流传上颇为遗憾。
以上是我在垂老的回忆中,大略地记下了关于《审七长亭》一剧的见解和见闻,分析了李七这个人物的舞台表演艺术,而对于李七的表演技术,又突出地记下了郝派的特色。这出戏,艺术性很强,但在剧本的思想性以及若干词句的文字内容等方面,又有很多缺点。假若今后有人上演此剧,希望先整理剧本,去芜存精,做一番修改工作。改编中即使牵涉表演技术上有所增删,亦无妨碍。这篇记录,聊备参考而已。
郝寿臣先生生前演出此剧,的确是很自负的。尽管当时的观众交口称誉他的曹操戏,赞之为“活孟德”,而在他自己的心目中,最满意而引为自豪的,还是李七这个人物。他曾经向我透露过,在他的表演艺术事业中,以演出李七这个人物为发轫之始。郝先生并不迷信,但每逢岁末除夕,他总要把舞台上李七所用的手铐脚镣(“三大件”)和厚底鱼鳞洒鞋,亲手锃磨粉饰,恭恭敬敬地供在厅堂的桌子上,陪坐一夜,以志感念。这种仪式,与旧时代的状元,岁岁除夕,必把他会试、殿试所用的笔砚,供在祖宗牌前,焚香膜拜,表示其感恩戴德的心情是一样的。足见郝先生对于这出戏和李七这个人物是多么的喜爱而尊崇。所以,我记此一剧,纪念郝公,郝公地下有知,也会含笑九泉,认为知己。
撰写此文,历时三月,杀青之日,恰又春暮。窗外雨潺潺,想起了一九六二年在郝先生生前起坐室内,与他的哲嗣郝德元兄共话李七的光景,触景感怀,前尘历历。而日经月纬,人事沧桑。虽然喜见新秀茁长,终伤旧雨凋零。尤其是“既念逝者,行自念也”的哀感,不能自已。即用“春雨潺潺话李七”为题,聊抒忆旧之情,以壮伏枥之志。
一九八〇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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