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十高龄的侯喜瑞先生,逾耄耋之纪,添海屋之筹,不见白发再生,永葆青春常驻,鲁殿灵光,巍然独存。在我们幸福的社会主义国家里,岂止喜见人中之瑞,可以确切地说,喜见剧中之瑞了。在此喜临门、瑞满堂的时候,作为一个酷爱侯老表演艺术而又相识多年的我,怎能不手舞足蹈地唱一段《上寿》中的[山花子]“寿筵开处风光好,喜看寿星荣耀”而遥致祝贺。
侯老九岁入科,十岁登台,在剧坛上驰骋了七八十个春秋。五十多年前,他已然自树旗帜,成为侯派。当时侯郝(寿臣)齐名,谁不知花脸行中的并时瑜亮。一九三七年,金少山从上海回到北京,以花脸挑大梁,与当时的名旦名生逐鹿争雄,名重一时,而侯老的表演艺术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稍逊颜色;他还能以半期主角,赴津演出(当时北京演员赴津演出,以十二天为一期,六天为半期)。侯老的半期剧目,是两天《盗御马·连环套》、两天《战宛城》、一天《法门寺》(带大审)加演《清风寨》、一天《取洛阳》加演《普球山》。可见侯派的表演艺术,与金、郝鼎足而三。三派并传,至今不衰。然而,金少山幽台之木已拱,郝寿臣一抔之土始干,侯老则廉颇健饭,宝刀犹新。艺术的青春,导致了人生的青春。这虽然是侯老养生有术,而真正赋予侯老益寿延年的动力,是侯老在党的领导下,身受党的温暖而松柏长青。
我一生从事戏剧事业,每个剧种、每个行当,无不喜爱。但在共性之中又有个性,我的个性就是偏爱花脸,而于花脸行中却又偏爱侯老的表演艺术。可以这样说,我从一九二二年在馓子胡同(即今天西单商场北侧的槐里胡同)载洵私邸(即晚清的洵贝勒府)的堂会戏中,第一次看到侯老在《古城会》中扮演的蔡阳,直到一九六二年萧长华八十五寿辰的庆贺戏中看到侯老的《牛皋下书》,前后四十年,我是追着看,赶着看,挤出时间看,看侯老的戏。我看了他在杨小楼班中演出的头二三四本《连环套》的窦尔墩,《战宛城》、《长坂坡》、《阳平关》的曹操,《野猪林》的鲁智深;在程砚秋班中演出的《红拂传》的虬髯公、《穆柯寨》的焦赞、《宝莲灯·打堂》的秦灿、《朱痕记》的李仁、《荒山泪》的杨德胜、《法门寺》的刘瑾、《文姬归汉》的曹操、《弓砚缘》的邓九公、《棋盘山》的窦一虎、《风流棒》的石总兵;在尚小云班中演出的《秦良玉》的罗汝才、《林四娘》的朱承祐、《红绡》的昆仑奴、《巴骆和》的鲍自安、《相思寨》的岑猛;在高庆奎班中演出的《失街亭》的马谡、《浔阳楼》的李逵、《乱楚宫》的费无极;在于连泉(小翠花)班中演出的《貂蝉》的董卓;在梅兰芳班中演出的《宇宙锋》的赵高、《辕门射戟》(梅兰芳反串吕布)的纪灵、《凤还巢》的周太监;在荀慧生班中演出的《得意缘》的狄龙康;在言菊朋班中演出的《击鼓骂曹》的曹操;在马连良班中演出的《四进士》的顾读、《清官册》的潘洪、《借东风》的曹操与黄盖、《回荆州》的张飞,以及与九阵风合演的《普球山》,与朱桂芳合演的《取金陵》,与刘景然、张春彦、雷喜福等合演的《开山府》,与郝寿臣合演的《闹江州》,与马德成合演的《落马湖》,还有他自己主演的剧目《取洛阳》、《下河东》、《丁甲山》、《清风寨》等。他的代表杰作以及主演、配演的剧目,我虽非尽窥全豹,也算十得八九。我之所以这样酷爱侯老的表演艺术,主要是觉得他的表演给以人们的艺术享受,无一不美。而这种艺术的美,并不是孤立地追求廉价的表现,他是从艺术的真实感与生活感出发,通过京剧特有的传统程式,尤其是通过他那工底坚实的表演程式,做到真实性与艺术性的有机结合,把剧中人的性格和在典型环境中的思想感情,用夸张的艺术形式表达出来。用侯老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发于内而形于外”。唯其是“发于内”,他对于剧中人的思想感情以及随之而来的形体动作、音容形象,挖掘得深,掌握得准。“深”是心灵的涌现,“准”是表现的标尺。由“深”到“准”,他有一个很艰苦的选择、适应、发展、创造的过程,正所谓“尝遍知味,用当通神”;再用他那卓绝坚实的功底表现出来,怎能不水到渠成,达到真实性与艺术性的和谐统一?他的表演艺术,包括唱、念、做、打、舞,都给观众一种完整的美的艺术享受。
可能有人会这样说:我们看侯喜瑞的表演艺术,做工是精致的,亮相是漂亮的,武打是利索的,舞蹈是优美的,腰腿是矫健的,神气是明透的,这些方面都可以说是京剧艺术之美,但是他的唱工和念白,以一种沙棱的音色,似乎比较枯燥单纯地触人听觉,有何美之可言?当然,研究一位艺术家的表演艺术,应当允许有这样的异议。可是,我认为侯喜瑞之所以很早地就成为侯派,他的唱和念是构成他那侯派艺术整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约在一九一四年左右,京剧舞台上的花脸演员,金派“铜锤”创始人金秀山和黄派“架子花”创始人黄润甫虽然活跃,毕竟年事渐增。金秀山虽能保持醇厚的嗓音于弥留之际,而黄润甫(黄三)已由中年的洪亮嗓音、矮胖形象,转变为苍老音色、癯健体形。这个时期,黄三的唱,创造了“唱字不唱腔”的唱法。他用“沙音”,以酿韵味;突出“齿音”,以砺口劲;利用“颚音”,以气代腔;发展“炸音”,以助气势,这就形成了黄派唱工的特色。相应地在念白方面,与唱工浑然一体,苍老峭拔,韵味盎然。当时就有人说,黄三的唱念以“简老取胜”。实则就是“唱字不唱腔”,“酿韵而出字”。也就是有经验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们经常说的两句诀窍:“唱时要有念的节奏,念时要有唱的韵味。”黄派形成之后,风靡一时,观众既倾倒于黄派的做表与工架,更偏爱他的唱工与念白,许多喜爱京剧花脸的观众,异口同声地摹学黄三的唱念,欣然自赏。
侯喜瑞出科之后,正是黄润甫已然形成黄派之时。黄派的表演艺术深深地吸引着他。他结合自己的嗓音和身体条件,研究揣摩,觉得有一股强烈的魅力,把他带进了黄派艺术的广阔境界,他婉转托人,终于拜黄润甫为师。黄派艺术的精华,融化在侯喜瑞那坚实的功底里。未过数年,黄三逝世,观众则一致公认侯喜瑞为黄派唯一的继承者。但是,侯喜瑞之得黄派真传,并不是在台下看几出戏,在席面上拜一次师,就轻易地一蹴而就。他曾与我说过:“我央求了先生(指黄三先生)多少次,先生才把《连环套》的总讲给了我,即兴地说出了许多绝妙的身段和重要的念白,我的感激之情,不能自已,当时就给先生磕了三个响头。”(www.xing528.com)
侯喜瑞忠实地继承黄派艺术,他的唱工不但突出“沙音”、“炸音”、“颚音”、“齿音”,而且四声准确,喷口、归韵都经过精细的探讨,成就了侯派的独有唱法。他虽然是“唱字不唱腔”,而听起来也有腔的韵味。例如,《盗御马》里三场“走边”、《阳平关》中“山头观阵”的几段[散板],有口皆碑,毋庸赘述,就是在《红拂传》里的那段[小导板]接[流水]“一剑随身过太行……龙行大海翻波浪,不知何人做帝王,四海英雄俱扫荡,要把中原做战场”以及《弓砚缘》中那段[流水板]的“都只为女徒何玉凤……千里迢迢做媒翁”,《取洛阳》里那段“怒气不息站帐口,岑彭小儿听从头,洛阳举子咱为首,志气凌云贯斗牛,王莽贼,嫌俺的容貌丑,叱出科场把反诗留,兴刘灭莽的心已久,你得意洋洋好不害羞”,等等,也都是脍炙人口而为侯派艺术爱好者津津乐道并常常摹唱的精彩段子。为什么侯喜瑞以一条沙棱的嗓子却获得这样的艺术效果?主要是他唱工的喷口、归韵处处讲究,唇、齿、喉、鼻,各音俱备,四声准确,因字生韵,给人以声腔之美。这里我举一个事例,可以说明他的唱工是如何深入人心:一九四八年,我到天津给校友剧团排戏,有几位侯派艺术爱好者闲聚畅谈,间以清唱,我唱了一段《盗御马》的[散板],唱到“找不着御马圈今在何方”,无意中把“圈”字用了金少山的唱法,字音向下直放,唱成北京音的“圈”字本音,有一位朋友笑对我说:“现在金派时兴,这个‘圈’字都是这样唱了。可是我们天津朋友,仍然喜欢侯派的唱法,把‘圈’字先唱成‘卷’字音,再归到‘圈’字的本音上。您说,究竟哪一派好?”我说:“若论字音的准确,当以侯派为是,‘圈’字是去声字,应当是先抑后扬,侯派严格遵循四声,所以‘圈’字出口,乍听是‘卷’字音而后归到‘圈’字本音上。其实我是一向喜欢这样唱的,但我不拘一格,偶尔也学金派唱法。流派各有千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以四声的准确而论,还是以侯派的唱法为标准。”只这一个字的细微小节,知音者大有人在,怎能说侯派的唱工没有艺术之美的魅力呢?
侯喜瑞念白的功夫,更是众所周知。他那《阳平关》、《战宛城》、《长坂坡》三出戏里曹操坐帐的大段念白,在苍劲刚挺之中别饶逸韵,不必再多介绍。只拿一出普通的小戏《普球山》来说,侯喜瑞饰演剧中主角蔡庆,出场之后,在开唱“为女儿婚姻事游遍天下,行至在保定府偶遇英侠”后,以准确的阴、阳、上、去四声,明澈的唇、齿、喉、舌、鼻五音,组织成一段富有音乐感的铿锵爽朗的念白:第一句“报家门”的“铁幡杆蔡庆”的“杆”字,苍劲一顿,“庆”字鼻音归韵,就能博得个满堂彩声。以下的“只因在家”的“家”字,突出“炸音”,“与安人定下一计”的“计”字,突出舌尖齿音,“以卖艺为名,暗访佳婿”的“婿”字,念准尖字音,“行至在保定府,偶遇张耀宗”的“保”字、“府”字、“偶”字,都是上声字,而隔字衔连,术语称之为“小三才韵”,最为难念,而侯喜瑞念来,把“保”字上滑极重,“府”字上滑较轻,紧接“偶”字又是上声,却用上滑音一带而过,这样处理,不但字音准确,又有玲珑剔透之美,最后把“张耀宗”的“宗”字,用口鼻共鸣,念准“中东”辙音,沉重有力地做一小结。下面的“我看他人才出众”的“出”字上口,“众”字仍归鼻音悠然带过,“相貌堂堂”的“堂堂”两字,以“江阳”而归韵于“中东”,酿出韵味,“因此将女儿许配于他”的“此”字,上声稍滑,“配”字用有力的唇音念出喷口,而“他”字突出“炸音”,又完成了一个小结。以下紧接“看天色尚早,不免说与安人知道,就此马上加鞭”的“早”字,又是上声微滑,“道”字又是喷口有力,最后“加鞭”两字,又都是阴平字,音直出而小顿,念得干净利落,字音不倒,苍劲爽朗,叫起“崩登仓”锣鼓,横扫马鞭,直打靴尖,撕开褶子亮相,起[纽丝],再开唱两句[摇板]。有人说,欣赏侯喜瑞一段念白,就如同欣赏一段优美的唱腔一样。可以知道侯派的念白和他的唱工一样,多么富有音乐感,多么富有美的艺术魅力。
侯派艺术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他的身段工架之美。美的观感,可以用“矫若雄鹰,绚如彩凤”八个字来概括。他的代表作《盗御马》,已在他口述的《学戏和演戏》一书中讲得详尽。而另一个代表作《战宛城》中的“马踏青苗”的表演,在五十年前,可以说是一时无两。侯喜瑞在这场戏中的精彩表演,是从[北泣颜回]上马以后,直到马踏青苗、“人马撤回”,整个舞台洋溢出一片严整凝练而又洒脱灵巧的气氛。他在这场戏中的表演是这样的:在曹操传令已毕,场面起[北泣颜回]导板“驱队出西郊”之后,曹八将一齐上马,群唱第一段“驰骅骝,人拥,哎!咆哮”,起[大锣抽头],曹兵领起圆场,直奔舞台左前方犄角,曹兵归后一行,曹八将归前一行,排成“左双斜一字”。舞台前面的地位,整个地突出曹操。这时,侯喜瑞扮演的曹操,向台前右犄角打马徐行,到了台前右犄角,加鞭转身,斜线向台里左犄角方向缓辔策马,到台里左犄角预先设好了的高台(代表山阜)之前,轻轻加鞭,踢蟒上高台,勒马亮相。这个亮相,静中有威,威中有美。亮相住,全体将士接唱第二段“貔貅簇拥,人如虎生翼,哎!英豪”,再起[抽头],曹兵曹将领起“龙摆尾”,绕到下场门口,左转身,从下场门走到舞台右前方,仍如前式,排成“右双斜一字”。台前的地位,又整个地突出曹操。这时,曹操下高台,奔台前左犄角,加鞭,用[大撕边]衬托出“长身”(“长”字读如“掌”音)、凛肩,大锣加重,衬出身段,眼神是左右微睨,做出踌躇满志的神态。然后由左往右,在[小撕边]中,慢慢地转过半个身子,再加鞭(此时锣音加重),向台里右犄角斜线而行,由慢转快,一步、两步、三步,双手握鞭。这时,[抽头]锣鼓的节奏,必须看着侯喜瑞的身段,打出有层次的停顿和加重的锣音,而侯喜瑞也相应地掏步、矬身、一勒马、再勒马、三勒马。然后“长身”加鞭,登上台里右犄角预先设好了的高台,捧鞭亮相,目注长空,做出睥睨一世的神态。亮相住,全体将士再群唱第三段“旗幡耀日,韵悠悠,画角连珠炮,扑通通紧擂鼍鼓,布围场满塞弓刀,布围场满塞弓刀”,在群唱的曲子中,曹操的面部表情、身段形象纹丝不动,雕塑之美,宛然在目。直到第三段唱完,场面起[急急风],全体将士领起下场,台上留下曹操一人,整个舞台为“马踏青苗”摆开了广阔的境地。这时,侯喜瑞扮演的曹操,不管[急急风]的节奏多么快,他是行若无事、游刃有余地稳控雕鞍,左顾右盼。忽然,场面起一声“马嘶”,曹操随着“马嘶”的音响,俯身低头一看马耳朵,随着那个清脆的“啪啦顷仓”的锣鼓,用力向前勒马,仰首惊望,表示出他已发现了青苗地里飞出一只斑鸠,马惊了!他料到马惊的后果——马会踏坏青苗,以致他“自传将令,吾自先犯”。就在勒马的一刹那,锣鼓节奏由快转慢,连串地起了几个“啪啦仓”。侯喜瑞应着这几个节奏,连串地几个勒马。马毕竟是惊了,勒不住了。于是锣鼓节奏又由慢转快,转到[急急风]。这时,侯喜瑞最精彩的表演出现了,他施展出浑身解数,左手抱着令旗宝剑(预先将令旗紧裹宝剑,以防宝剑出鞘),右手倒换着轮勒马鞭,来一个圆场大趟马,最后是塌腰、掏腿、半“卧鱼”似的来一个大勒马,锣鼓节奏又由快转慢,起三个[软四击头]“嗒嗒嗒仓仓另仓”,在这三个[软四击头]里,侯喜瑞应着节奏,盘马三转身,接着是三个“呱儿嗒仓”,三转身,三转鞭子,三打马,脚下如同安了轴,转得那么轻快自然,每一转鞭,都是把腿高高抬起,鞭子打在靴子尖上,其腰腿之灵活、功夫之瓷实,由此可窥一斑。这个三转鞭子的动作,表示马已惊狂,怎么样也勒不住了。最后是在一个[大撕边]“呱儿……崩登仓”里,曹操蹉步斜行,疾如风之偃草,在“崩登仓”中表现出用尽全身之力把马勒住。这个亮相,在富于雕塑美感之中洋溢出内在的激情,只见他两只水袖不动而颤,表现出控马不及,踏坏禾苗的内疚心情。以下开唱[散板]“见斑鸠马吃惊四蹄发乱”,又一次垫步向前,做一个勒马姿势,表现出马有余惊、人有余悸的气氛。侯喜瑞每演此戏,[散板]唱完,台下就哄起一片彩声。唱的韵味,当然足餍众口,而观众喝彩的真正目的,是在整个“马踏青苗”的表演过程中,已看得目瞠神凝,无暇鼓掌,只能在整个表演终止以后,才得以彩声倾泻对于侯喜瑞的精彩身段和矫健工架的喜爱之情。无怪侯喜瑞曾向他的学生说:“我的‘宛城’,你们不可不看。”此非侯老自负,实在是众望所归。一位优秀的表演艺术家的艺术评价,在广大观众的心目衡量中,是最公道的。
侯喜瑞的工架、身段、亮相、做工之美,无戏无之。在这里,我再谈几个似乎平淡而确是奇绝的例子,以见侯老功夫之深。他演《清风寨》的李逵,在念到“燕小哥抬头观看”那一句时,撕扎亮相,这本是架子花脸的一般动作,而他做来,给人们的印象却很深刻。他的黑扎尺寸很长,撕扎时,两手从“开口”的根端向下理直,直到根梢,然后两手鸳鸯式地撕开黑扎,“长身”一望,神采奕奕,顿觉台上的李逵远瞩前方,广袤无际。又如,他演《群英会》的黄盖,在蔡中、蔡和诈降那一场戏中,他在帘内念一句“二位将军候札”,“札”字用“炸音”爆起,似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跟着他撕着黄靠的“下甲”,疾而稳、稳而捷地踏步上场,真像一只美丽的大黄蝴蝶,翩翩然飞出台来。又如,他演《连环套》的窦尔墩,他的扮相别出心裁:一般演者都爱戴大尺寸的“额子”,而他却戴尺寸稍小的“额子”,突出了后面的硬“扎巾”,翎子特长,红扎丰满。在“摆队相迎”起[工尺上]后,他缓步走到台口左犄角,转身撕“开氅”,两肩端平,重如磐石地衬上一锣,顿觉窦尔墩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颤动,却又无一处不凝重,在表现大寨主的身份的同时,又透露出窦尔墩那种刚强矫健的性格。在“盗钩”那一场中,当朱光祖念到“把黄贤弟的钢刀,我就与你插”的时候,窦尔墩随着“崩登仓”的节奏,在里场椅斜身一转,两膀直伸,两袖飘起,变了个形式依然入睡,配以朱光祖的矬身亮相,口学猫叫,使观众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暗道一声“好险”。而侯喜瑞做出的这个身段,仍然给人以美的享受。末场“释嫌”,侯喜瑞在全剧最后的一句念白“朝廷的王法,哪有不戴之理?你们拿……过来”,用“拿”字的“炸音”,叫起[三枪]曲牌,俯身搭链,然后起[四击头],踢腿转身,向里撕开“褶子”,“跺泥”一亮,干净利落,矫健边式。侯喜瑞在这一场中,穿的是蓝色“褶子”,上绣粉红色大朵玉兰,“褶子”飘然飞扬,身手矫然起落,动转得真像一只灿烂的凤凰,绚丽多彩,而亮相静止时,又真像一只矫健的雄鹰,威棱横溢。称之为“矫若雄鹰,绚如彩凤”,不只此剧为然,在其他各剧的表演中,侯喜瑞也是当之无愧的。
信手写来,余兴未尽,只好用一个小小插曲来结束这篇粗浅之作。事情发生在一九七九年,人民画报社转托黄励同志,请我写一篇《漫谈京剧》的文章,并从我处转摄了侯喜瑞先生的《盗御马》和郝寿臣先生的《除三害》、《牛皋招亲》三张剧照,我清楚地说明了每张剧照的演员、剧名和剧中角色。不料发表以后,侯喜瑞的《盗御马》剧照却误刊为郝寿臣的《除三害》,却又在《除三害》的剧照下面写了《盗御马》的剧情说明,并注出“翁偶虹供稿”。这个玄黄倒置的错误,使我啼笑皆非。未隔数日,忽接吴晓铃兄来函,函中说他在参加梅兰芳夫人福芝芳的追悼会时,听到有人说“翁偶虹假溜啊,居然把《除三害》的周处当作《盗御马》的窦尔墩了”。晓铃兄颇感不平,严肃地指出,此事有关名誉,必须法律解决。我复信晓铃兄,除说明原委之外,只好自我解嘲地说:“我与侯老相交数十年,而我又是多次演过窦尔墩的,知我者当不信我昏眊如此,铸成大错吧?!”我所以在这里讲出这个小小插曲,意在欣逢侯老九十高龄之日,允许我以诚恳的心情向侯老表示歉意。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