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山艺术成就的影响,不只是创出他自己的新金派,而且为京剧铜锤花脸这一行当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一九二一年左右,前辈“铜锤”演员何桂山、金秀山、郎德山、刘永春、刘寿峰等相继逝世,“铜锤”人才只有一位硕果仅存的裘桂仙(裘盛戎的父亲)。裘桂仙唱铜锤戏,渊厚沉稳,保留了何桂山、金秀山的一脉风范。他虽然在与余叔岩合作时期,度过了一段黄金时代,但是他的嗓子阴晴不定,逐渐地沦落在尚小云班里,唱开场二三的铜锤戏如《铡美案》、《御果园》、《白良关》、《草桥关》等。观众的口胃,是随着演员的表现而区别容纳的。当时的首席“铜锤”如此寂寞,恰好架子花脸的两位杰出人才并驾崛起,那就是至今仍然盛称的郝派郝寿臣和侯派侯喜瑞。郝、侯都以“架子花”表演艺术的魅力,像磁石吸铁般地吸引观众。观众对于铜锤戏自然是漠然视之。当时“架子花”与“铜锤”的地位,虽非判若天渊,而相差悬殊。从经济价值上看,高庆奎主演《失·空·斩》,郝寿臣演马谡,酬金八十元,而裘桂仙演司马懿,酬金只有八元,相差十倍。从艺术影响上看,王又宸主演《洪羊洞》,裘桂仙演孟良,例当得彩的一声“得令”,竟然毫无反应;而侯喜瑞演焦赞的一声闷帘嗽场,人未出而彩声迎头。裘桂仙尚且如此,何论当时次于桂仙的董俊峰、时玉奎、王连浦。
一九三七年,金少山回到北京挑班,第一“转”第一天在华乐戏院演出了头二本《连环套》,第二天演出了头二本《草桥关》;第二“转”仍在华乐戏院,第一天演出了《清风寨》、《刺王僚》双出,第二天与李多奎合演了全部《打龙袍》[1]。不用说他的一切唱腔和一切表演,就是《连环套》里的一句“杯中酒”,《草桥关》里的一句“镇胡奴”,《清风寨》里的一排“走浪子”,《刺王僚》里报家门的一句“姬僚”,《断后》里“王朝马汉齐开道”的一句嘎调,《打龙袍》里“叩罢头来谢过恩”的一句[导板],不但声惊四座,甚而艺震同行。过了一年,郝寿臣恰好实践了他少君在大学毕业他就息影舞台的诺言,每天睡得很早,有一天夜间十一点钟左右下床小解,听得邻居的收音机内传出金少山唱的《盗御马》,正是“趟马”后[四击头]亮相时的那句“嘚!马来呀!”那又高又亮的嗓音,回荡夜空,真如鹤唳高寒,嘹亮飒爽。郝寿臣惊醒睡眼,不由己地喊出一声“好”来,自言自语地说:“这才是唱《盗马》的嗓子哪!”以郝寿臣的地位与成就,竟然如此折服金少山,金少山的嗓音之好,可想而知。
金少山就是以这条十全十美的嗓子,加上他那精湛卓绝的表演艺术,把十余年来视为当然的铜锤开场戏如《龙虎斗》、《大回朝》、《五台山》、《御果园》、《草桥关》、《铡美案》等,又视为当然地演于大轴,恢复了“铜锤”应有的地位;同时也把“铜锤”这一行当振兴起来,影响到后来的“铜锤”人才王泉奎、娄振奎、赵文奎、金少臣、郭元汾等,各以“铜锤”的唱工,与“架子花”的念、做分庭抗礼,受到群众的拥护和欢迎。这一个“铜锤”的翻身仗,一直影响到裘盛戎的独挑大梁,创造出他那影响深远的裘派。
金少山的表演艺术是全面发展的,而他留给人们最突出的印象,仍是唱工。他的唱工所以卓绝一时,是与他那条具有“十字音”的好嗓子分不开的。“十字音”在每个行当的唱工中都是应当具备的,但是各有特点。花脸的“十字音”是由“龙、虎、风、雷”四音组成。“龙音”就是力度,“虎音”就是厚度,“风音”是平回之韵,“雷音”是平拔之声。如此,高、下、低、平,各占一角,平衡使用,均匀发展,才能构成最完美的“十字音”。例如,金少山唱《御果园》的“提起了当年投太原”一段[二黄原板],就突出地表现了“龙、虎、风、雷”四音。这段唱的第一句“提起了当年投太原”中,“了”字从高而起,术语叫“提了起来唱”。第二句“建成元吉怒发冲冠”的“建”字,是在力度上从高而发,这就是“龙音”,龙啸云中,其高可知。但是这种“龙音”又必须有宽厚之度,才能与“虎音”的深厚洪亮对衬平匀。第一句“投太原”的“原”字、第二句“怒发冲冠”的“冠”字、第四句“多亏了乔公山救我的命还”的“还”字、最后一句“将魁元”的“元”字,唱的音色何等渊厚,何等洪亮,这就是“虎音”,所谓猛虎一吼,谷应山鸣,嗡嗡回响。第一句“提起了当年”的“年”字、第十句“某在美良川前锏对鞭”的“美良”两字,从平处峭然拔起,有雷霆万钧之力,这就是“雷音”。第十一句“到如今说什么三跳涧”的“三”字,在平音的发展上拉板,第十四句“活活冻坏了将魁元”的“冻”字,在平音的发展上行腔,刻画出尉迟敬德对于重演御果园救驾的怀疑和考虑,而在音色上却突出了舒回荡漾的韵味,恰如清风习习,袅娜飘扬,这就是“风音”。这四种音色,必须根据人物的性格和在典型环境中的情绪,从内心出发,准确地发挥,平衡地使用,才能构成既有充实内容而又唱腔优美的唱段。金少山的嗓子,具备了这四种准确的音色,又从他那坚实的功底里,运用得恰如其分,所以金少山的唱腔,可以说无懈可击,有美皆备。
同是“铜锤”唱段,金少山唱的《探皇陵》就和《御果园》不同。为什么不同?这里有一个风格上的区别。
“铜锤”这两个字,只是唱工花脸的一个代号。按传统讲,花脸的分工本来和老生一样,基本是三大类型:即唱工花脸,等于老生行当中的唱工老生;架子花脸,等于老生行当中的做派老生;武花脸,等于老生行当中的靠把老生。而唱工花脸又在表演艺术的风格和勾画脸谱的区别上,细致地分为“老脸”、“黑头”、“大花脸”。“铜锤”的名称,只是取代“老脸”而不能包括所有的唱工花脸。“铜锤”之称的来源,是因为学唱工花脸者第一出戏必须要学《二进宫》,依次为《探皇陵》、《大保国》,这三出戏里的徐延昭,比生行的杨波、旦行的李艳妃还重要。徐延昭勾紫色六分“老脸”,怀抱铜锤,术语谓之“抱锤儿的”。“抱锤儿的”徐延昭受到观众的普遍欢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就从他那“怀抱铜锤”的特征上,创造出“铜锤”这一名称,而把唱工花脸概括在“铜锤”之内,形成了“铜锤”这个代表唱工花脸的代号。其实,徐延昭这个人物应当与《草桥关》的铫期、《沙陀国》的李克用、《大回朝》的闻太师同属于“老脸”之内。另外像《御果园》的尉迟敬德,《铡美案》、《断后龙袍》的包拯,《李陵碑》的杨七郎等,则属于“黑头”,术语叫“唱黑头的”。再有像《锁五龙》的单雄信、《洪羊洞》的孟良、《龙虎斗》的呼延赞等,则属于“大花脸”,术语叫“唱大花脸的”。这些细致的分工,并不仅仅因为徐延昭等勾“老脸”,敬德、包拯等勾“黑脸”,单雄信等勾“花脸”而从形式来区别,主要是在唱工的风格上有一个科学的规定,即:“老脸”的唱工讲气度,“黑头”的唱工讲气魄,“大花脸”的唱工讲气势。《御果园》的唱工就属于讲气魄的“黑头”。真正“老脸”即“铜锤”的唱工,必须讲究气度,要唱得四平八稳,端庄肃穆,凝重严谨,款式大方,即使在刻画激情的唱腔上,也不能有疾矢劲弩的火气。(www.xing528.com)
《探皇陵》是“铜锤”主演的折子戏,从前演者很多,后来把它连在《大保国》之后、《二进宫》之前,成为一出完整的《龙凤阁》。顾及到徐延昭连演三出,唱工太多,便削减了“数郎”几段唱。金少山演《探皇陵》,仍循传统,带上“数郎”。他与张春彦(著名的二路老生)合灌过一张《探皇陵》唱片,可以从唱片中听到真正“铜锤”唱腔的基本风格。老生杨波在这出戏里,已改戴白色三髯,这是因为在《大保国》中,徐、杨二家与李艳妃的政治斗争已达激烈的高潮,杨波为了制止李良夺取政权的阴谋,连夜召调他的八个儿子带兵前来勤王,心情的焦急,致使他在一夜之间花白的苍髯变为白色,与《文昭关》中伍子胥的“变髯”一样。从前这也是一出老生的单折唱工戏,名叫《一夜须白》。现在演《大保国》,杨波戴“苍三”,到了《探皇陵》、《二进宫》,改戴“白三”,就是这个缘故。
《探皇陵》唱片的两段唱词是:徐延昭唱“一文一武站两厢”,杨波唱“叙一叙大明朝锦绣家邦”,徐唱“杨大人好一似汉高皇上”,杨唱“千岁爷好一比西楚霸王”,徐唱“进宫去捉住了年幼的太子,我保大人做帝王”,杨唱“千岁爷把话错来讲,谋朝篡位奸贼李良”,徐唱“我和你不过是戏言来讲,杨大人你那里莫要惊慌,我观一观儿郎”,以下就是徐延昭“数郎”的唱段,唱词是“杨大郎生来好貌相,好一似当年汉刘王,身旁缺少诸葛亮,阴阳八卦腹内藏,你亚赛过刘王”。从这两段唱词的内容上看,徐延昭是用疑虑的口吻刺探杨波。在《大保国》里,徐、杨二家与李艳妃在政治上发生了不可妥协的矛盾,而徐、杨之间也有内在的矛盾。《探皇陵》就是集中写出徐、杨之间的这种矛盾。徐延昭在深夜里来保护皇陵,恰巧杨波搬来了众家儿郎也来保护皇陵,徐延昭生怕杨波兵权在手,心怀叵测,他从疑虑的心情出发,欲擒先纵地用话锋考验杨波,杨波一语破的地说出“谋朝篡位奸贼李良”,诚恳地表了态,双方矛盾得到解决,才引出徐延昭观看杨家儿郎——实际是检阅队伍——的愉快心情。在第一段对唱的[原板]中,徐延昭是有激情的,把激情组织在[原板]唱腔之内,而又由“铜锤”唱出来,这就必然要求在“铜锤”唱工以气度为主的风格上,达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而金少山唱来,根据人物的情绪,在丰满大方、沉着款式的“铜锤”唱工的基本风格中,适当地运用了“龙、虎、风、雷”四种音色,使这段“铜锤”唱腔达到了标准化的程度。
金少山唱大花脸戏,也能突出地表现“大花脸”唱工的气势。例如他演唱的《锁五龙》,这原是一出文武唱打并重的大花脸戏,戏名《锁五龙》,并不是指单雄信而言。此剧剧情是隋末的李世民夺取了隋炀帝的政权以后,又镇压了五路起义的首领,即洛阳王王世充、夏明王窦建德、白御王高谈圣、宋义王孟海公、南阳王朱粲。封建时代,把称王的比拟为龙,李世民擒住了这五路首领,所以称为“锁五龙”。单雄信是洛阳王王世充的妹丈,尊称为单驸马。他在洛阳的战役中奋勇对敌,马踹唐营,两次被擒。他与李世民帐下的徐茂公、罗成、程咬金等,本是在贾家楼结拜过的盟兄弟,最初啸聚瓦岗寨,后来分道扬镳,单雄信投靠了王世充,徐茂公、罗成等投靠了李世民,壁垒分明,化友为敌。单雄信被擒之后,他们相互间的敌我矛盾和内部矛盾交织在一起,编剧者有重点地写此一折,把这些矛盾都用唱工表现出来,蕴藏着很深的艺术性。所以历来的花脸演员都喜欢单演这一折,而戏名仍沿袭传统叫做《锁五龙》。金少山继承了传统的唱法,又深刻地探讨了这出戏里内在的艺术性,发展了各个唱段,表现了“大花脸”唱工讲究气势的风格。与铜锤戏的气度、黑头戏的气魄,在唱工的表现上又有所不同。这出戏从[导板]起到[原板]转[快板]只是一个单元,表现了单雄信不屈不挠的刚烈性格。[导板]后的第一句[原板]“不由得豪杰笑开怀”的“豪杰”两字用“龙音”翻着唱,何等激昂;第四句[原板]“旷野荒郊血成海”的“海”字也是用“龙音”挑起来唱,而用下面的那句“尸骨堆山死无葬埋”的“埋”字“虎音”对衬起来,在抑扬匀称之中,把豪迈的气势展现出来。唱到最后一句“二十年投胎某再来”的“某”字,又用“龙音”一挑,略带颤动的小腔,能使听众在聆听之中,对于单雄信英雄末路的悲壮心情感同身受。[导板]、[原板]之后,紧接着是三段[快板],展开了单雄信与对立面人物的矛盾和斗争。第一段是单雄信斥责李世民。他们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金少山在这里唱的第一句“一口怒气冲天外”,就用“龙音”拔起,以下历数李世民与单雄信结仇的经过,最后唱到“今生不能把仇解,你坐江山某再来”两句,把板槽紧上去,表现了单雄信怒火中烧如烈焰腾空的气势。不过,这段唱里的第三句“胞兄被你箭射坏”,金少山遗漏了一个字,原词应当是“胞兄被你父箭射坏”。一字之差,谬之千里。射死单雄信的哥哥单道,原是李世民的父亲李渊在临潼山脱险以后,错认单道是强盗而误伤的。就在这个事件的同时,李渊的妻子窦太真怀孕临产,借居于临潼山的承福寺而生下李世民。所以,唱“胞兄被你箭射坏”不只张冠李戴,时间上也相差很远。第二段[快板],单雄信斥责徐茂公忘了贾家楼结盟之情,把秦琼、程咬金、罗成等人从洛阳王王世充帐下召唤到李世民的营里。这段唱虽然也有气势,但比第一段[快板]却稍微地松弛下来。金少山平日最喜欢听评书《隋唐传》,他深刻了解单雄信的个性。他认识到单雄信是个重武轻文的桀骜之士,最感兴趣的是战场上的一刀一枪、你死我活,根本看不起文人谋士的足智多谋。所以他唱这一段比较心平气和,只是在最后“锦绣江山被你卖,你是个人面兽投胎”两句收尾时,把字垛上去,表现了“心如春水平还起”的愤怒余绪,而又把看不起徐茂公的鄙视之情,在最后的落腔上表现出来。第三段斥责罗成的[快板],是全剧的高潮。单雄信与罗成的关系比较密切,当罗成到洛阳投奔他时,他是那样的锦衣玉食、高阁大厦地招待罗成,而罗成终于抛弃了他。此时相见,真是对头冤家,狭路相逢。这种不可避免的激怒,表现在[快板]的唱段里,是易于刻画而又难于表现的。这段唱,金少山捉住了人物思想感情的重点,在略微松弛的第二段[快板]之后,用[望家乡]锣鼓叫起唱来,第一句“见罗成气得我牙咬坏”就用“龙音”高拔,唱到“我为你设下了三贤府,我为你花费许多财”的第二个“我为你”,又用“龙音”翻高而起,这并不是故意卖弄嗓子,而是有生活根据的。在生活中,两人对骂,愈骂愈气,愈气调门愈高,这是一般常见的现象。金少山运用了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相结合的方法,痛快淋漓地把此情此景的生活真实用唱工艺术表现出来,同时又用“虎音”在“大骂无知小奴才”的“才”字上浓描一笔;用“雷音”在结尾之前的“奴才呀奴才”的夹白上平拔而起,把单雄信怒发冲冠的音乐形象表现得活灵活现。而最后一句“怕的是你乱箭攒身哪死无葬埋”的“身”字,又用“雷音”向平处一扬,最后一个“埋”字用“虎音”向宽亮的厚度上一放,把“大花脸”唱工中最讲究的气势,展现得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
金少山的唱工,不只在上板的唱段上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就是一般的[散板],他也是全力以赴,唱得神完气饱。例如,他演《法门寺》刘瑾,唱的那“好一个胆大的郿坞知县”四句[散板],这四句[散板]之所以难能可贵,不在于他的嗓音洪亮,难在他严格地控制字音,用富有力度的唱腔唱出来。这四句里有好几个阴平字,如“郿坞知县”的“知”字、“一桩人命案”的“桩”字,“审问倒颠”的“颠”字、“限三天”的“三天”两字、“悬挂高竿”的“高竿”两字。在这些阴平字之间,又掺杂着几个上声字,如“好一个胆大的”的“好”字和“胆”字、“审问倒颠”的“审”字。阴平字不许倒音,上声字又要上滑。花脸唱来,都必须用有力度的高音表现出来,没有“龙、虎、风、雷”四音俱备的好嗓子是难以完成的。听一听金少山唱的这四句[散板],就可以知道金少山唱工之所以称绝一时了。
【注释】
[1]此处记载与《谈京剧花脸流派》一文不同。——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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