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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偶虹文集:论文卷,十全大净金少山

时间:2023-08-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一方面是得自家传,发展了他父亲裘桂仙的裘派;另一方面是受到金少山金派花脸艺术的影响与激励。我认为现在的花脸演员,不论是学郝、学侯、学裘、学袁,若能知道一些关于金少山艺术的成就与由来,还是有借鉴意义的。从此,展开了金少山以花脸挑班的峥嵘岁月,扭转了铜锤花脸久居人下的低潮局面。天公造物,似乎费煞了鬼斧神工,把花脸演员应当具备的条件,毫不吝惜地聚于金少山的一身之上。

翁偶虹文集:论文卷,十全大净金少山

今天听到的京剧铜锤花脸的唱腔,可以说是清一色的裘(盛戎)派。的确,裘盛戎创造的裘派,独树一帜地发展了花脸的唱,以声腔之美,明朗、透彻地表达出剧中人物的复杂感情,将铜锤花脸的唱腔艺术,推上了一个更高的阶段。但是,裘盛戎裘派的形成,并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由两方面的因素促成的。一方面是得自家传,发展了他父亲裘桂仙的裘派;另一方面是受到金少山金派花脸艺术的影响与激励。

我认为现在的花脸演员,不论是学郝、学侯、学裘、学袁,若能知道一些关于金少山艺术的成就与由来,还是有借鉴意义的。

文起八代之衰

约在一九二一年左右,前辈铜锤花脸演员何桂山、金秀山、郎德山、刘永春、刘寿峰、刘永奎、讷绍先、李长胜等相继谢世之后,硕果仅存的裘桂仙,嗓音朴厚,艺有渊源。他虽然一度为余叔岩所倚重,颇负盛名,终因嗜好累深,嗓音不稳,每况愈下,竟沦为尚小云班中的官中底包。观众固知桂仙为绝无仅有之材,却又把兴趣寄托于牝牡骊黄之外。桂仙尚且如此,遑论当时的董俊峰、李春恒、时玉奎、王连浦、贾福棠、霍仲三、于云鹏?而此时郝寿臣、侯喜瑞崛起,架子花脸的声价一跃龙门,远远超越于铜锤花脸之上。一时瑜亮的侯、郝,联辔并进,驰骋艺坛,春风得意地延续了十六年之久。

一九三七年之春,真是霹雳一声,震动剧坛,金少山从上海来京组班!第一“转”第一天在华乐戏院演出了《盗御马·连环套》,第二天演出了头二本《草桥关》(即今天裘派的《铫期》);第二“转”第一天仍在华乐戏院,演出了《清风寨》与《刺王僚》双出,第二天演出了《断太后·打龙袍[1]。四场剧目中,铜锤戏的比重大于架子戏。从此,展开了金少山以花脸挑班的峥嵘岁月,扭转了铜锤花脸久居人下的低潮局面。一切视为当然的开场铜锤戏《大回朝》、《龙虎斗》、《草桥关》、《牧虎关》、《白良关》、《铡美案》、《五台山》、《锁五龙》,先后由金少山又视为当然地演于大轴。同时,架子花脸戏如《太行山》、《取洛阳》、《连环套》、《黄一刀》、《下河东》、《清风寨》、《审七长亭》等,金少山都能以卓异的成绩,汇报于观众之前,轰动了整个北京城。当时不只有“二少来京,车水马龙”(“二少”指的是金少山和李少春)的佳话,而且广大观众有口都说金少山,有耳都听金少山,甚至把金少山神秘地说成是“乌龙下界”、“半截黑塔”、“一生绝欲”、“神医其嗓”的毫无科学根据的荒谬奇谈。但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就是这样:金少山不但以“只手独擎天”的毅力挑起一个角色不算太整齐的“松竹社”(金少山的班名),与阵容充实的马连良的“扶风社”、程砚秋的“秋声社”、李少春的“起社”、叶盛章的“金升社”以及号召力最大的吴素秋的剧团、喜彩莲的评剧剧团,颉颃一时,平分春色;而且把花脸的地位,提高到独踞龙庭的宝座,纠正了观众对铜锤花脸不予重视的积习,使后来的“铜锤三奎”——王泉奎、娄振奎、赵文奎,以及金少臣、郭元汾等,逐渐增高了身价,直至影响了裘盛戎的奋发图强,协金少山演出而饱饫其艺,继金少山挑班而卓尔成家。可以说,金少山的北来,不但把他那优异的表演艺术,凯歌还乡式地贡献于故土的父老,而且是“文起八代之衰”,恢复了铜锤花脸自京剧有史以来的应有地位。

九、三、七、四 聚于一身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天公造物,似乎费煞了鬼斧神工,把花脸演员应当具备的条件,毫不吝惜地聚于金少山的一身之上。在金少山初来北京的时候,我曾看到过一张金少山的便装像,上面有一位娴于花脸艺术的京剧爱好者题了十六个字的赞语:“嗓高何九,做精黄三,身修李七,武侪庆四”。所谓“嗓高何九”,是说金少山的嗓音比他的太老师何桂山(何桂山亦称何九)还要高亢;所谓“做精黄三”,是说金少山的做、表比黄派架子花脸的创始人黄润甫(黄润甫亦称黄三)还要精细;所谓“身修李七”,是说金少山的身材扮相比素称“大个李七”的李寿山还要魁梧;所谓“武侪庆四”,是说金少山的武工比庆派武花脸创始人庆春圃(庆春圃亦称庆四)还要漂亮。这四位老艺人的艺术,在京剧史上,各有千秋,世所公认。金少山在青年学艺时期,确曾躬逢其盛,亲聆其教。金少山的父亲金秀山,原是何九的弟子,少山习艺,既宗源于乃父金派,又越级而私淑何派。少山的嗓子,地地道道地音若洪钟,声震屋瓦,龙虎十字音,阴阳四声字,出诸其口,迥异凡响。源于天赋而又漱石砺齿,得天独厚而又简练揣摩。但他并不以嗓大音洪而自雄,而是辩证地运用高、矮、宽、仄、丰、瘠、抑、扬,互相配合,使听者不知其声胡为乎来而又满意地喜欢他那鲸奏之音飒然而至。例如,他演《刺王僚》的姬僚,“大地山河”的引子平平念过,吊钹归位,声值压低而又清晰入耳地念那四句定场诗,初聆者以为少山嗓仄如此,何足称奇。及至报家门时放出一句“孤,姬僚”,那个“僚”字,真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砰訇激荡,一泻千里,把个华乐戏院的整个剧场,震得嗡嗡作响,四壁回声

金少山很懂得使用嗓音的规律:愈是洪亮的嗓音,愈不能像有大量本钱似的信手挥霍,率意放声。因为洪亮的音色,发出一个字来都有回响。字与字之间,句与句之间,不加收敛,不加遏勒,蝉联而出,则回响嗡然而起。虽然震耳欲聋,却是模糊一片。辜负了偌大本钱,得不到应有的反应。所以,具备这种音域洪亮的嗓音的人,必须吞吐有术,收放得宜,才能像一泓秋水似的明彻清爽,回澜析然。唱出或念出的字句,珠玑般地跳入听众耳中,恰似游鱼细石,历历可数。少山就是掌握了这个道理,宽裕而又吝啬地使用嗓音,给人以既洪且清的声腔之美。他的唱工调门不是太高的,最痛快的时候,只定[宫半调],一般都是[正宫调]或[硬六字调]。但是,就在这个调值上,他能游刃有余地唱出花脸腔中所谓的嘎调。花脸的嘎调,并不等于老生的“叫小番”,只是翻高了调门,直拔而上。可是一般花脸演员,已视为畏途,名之曰“拦路虎”。这个拦路之虎碰到金少山,就仿佛遇到了伏虎罗汉,既不能顽抗拦路,反而被率意驱使。例如,他在《盗御马》里唱那句“饮罢了杯中酒”的“杯”字,在《群英会》里唱“俺黄盖受东吴三世厚恩”的“三”字,都是翻着调门唱,宛如一道喷泉,磅礴直射。裘盛戎为了学这两句唱,不知下了多少功夫。其他如《审李七》“公堂”[原板]中“李七怎敢攀扯好人”的“敢”字、《捉放曹》[原板]中“恨董卓专权乱朝纲”的“纲”字、《锁五龙》[原板]中“不由得豪杰笑开怀”的“豪”字、《御果园》[二黄原板]中“建成元吉怒发冲冠”的“成”字和“扯开了封皮仔细观”的“开”字、《刺王僚》[散板]中“人来与爷忙消受”的“受”字、《断后》中“王朝马汉齐开道”的“道”字、《大保国》[散板]中“铜锤打你个碎纷纷”的“锤”字、《二进宫》[散板]中“保国家全仗你杨家父子兵”的“家”字,都是翻拔而上,也就是一般所谓的花脸嘎调。请看这些难能的嘎调,在金少山演出的剧目中,几乎无戏无之。郝寿臣在一九三八年息影舞台之后,有一天夜里醒来听到广播中金少山唱的《盗御马》,在“马趟子”之后的一句“嘚!马来呀!”宛如鹤唳高寒,戛然清远。郝寿臣睡眼惺忪,也不由己地喊出:“好!这才是唱《盗马》的嗓子哪!”可见金少山的嗓子,不但观众惊为奇迹,即同业中贤如郝老,亦折服如此。

金少山嗓音之高亢,称为“嗓高何九”,并非溢美。但是比起何桂山嗓音的坚如铁铸,铿似雷鸣;比起乃父金秀山嗓音的厚如叠翠,圆似走珠,少山又逊一筹。然而金少山所以为金少山,又不是专靠嗓音。他是花脸全才,“铜锤”与“架子”兼工,唱、念与做、表俱妙。金秀山不演“架子”,分所当然;何桂山虽于“铜锤”之外,兼能《取洛阳》、《黄一刀》等“架子”节目,也只是带脚一缰,并非专长。而少山则以《连环套》、《清风寨》、《太行山》、《下河东》、《取洛阳》、《黄一刀》、《审七长亭》等“架子”专工戏,与侯、郝会猎艺坛。

金少山的做、表,完全是黄派黄润甫的路数,与侯、郝同源而异流。他在随乃父效力,演出于北京各戏园的时候,常与黄润甫同班。他虽未师事黄三,而对于黄派的表演,随时随地地铭镌于心。有艺术基础的演员,只要能得到观摩的机会,他就会把他倾慕的艺术,像印刷似的印在心里,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一见胜似三传”。所以少山的架子花脸戏都是宗法黄三,而又吸收了各剧种之长,丰富了自身的营养。他演曹操戏,做、表虽学黄三,而其身段、脚步,却不走黄派的“蜷着身子平视像”,返璞还真地走何九的“挺着身子高扬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曹操未成事时是英雄,成事以后是魏王,怎能仅仅演出他那奸诈的一面,而不演出他那风云气魄的一面?”他演《草桥关》的铫期、《群英会》的黄盖,都是挂“白满”的宿将,为了刻画老将暮年,从铫期出场一迈脚步起,汾阳盔上的绒球就颤颤巍巍地动起来,终场如此,“上马”、“跪拜”等身段中的一条腿,也是随着绒球的颤动而颤动。尤其是听说铫刚打死了国丈,强压怒火,唤子近前,两番招手,绒球、水袖、左腿、右手同时颤动,真切地表达出“内动外静”的克制心情。黄盖的一切身段也是如此精细。这虽是宗于金门本派,却又吸取了潘月樵的老生表演,更夸张地迈了一步。他演《清风寨》的李逵,在改扮新娘之后,有一套走“浪子步”的繁细身段,是地地道道的梆子路数,无疑是从梆子演员五月鲜、崔灵芝、天明亮的花旦戏中融化而来。他演《五台山》的杨五郎,在回忆父兄的几段[原板]中,吸取了川剧名艺人赵瞎子演《醉打山门》中的罗汉像,适当地镶嵌在每个唱段里,随词写意,格调清高,水乳相融,天然表里。所以,他敢把《五台山》这样一出普普通通的开场戏,步他太老师何九的后尘,而演于大轴。然而,谙于京剧的观众,颇能分析他这样的演出已然大幅度地细于何九。假若凛遵何九的原型而照搬于舞台之上,恐怕当时的观众就坐不终席了。金少山这些表演艺术,有的不是黄润甫黄派的应有剧目,有的是他宗法黄三而又跃出樊篱,博采旁收,丰富了表演。称之为“做精黄三”,似乎也不算过誉。(www.xing528.com)

至于金少山的个头,不扮戏时已够一米七一米八,扮戏后,戴盔头、垫胖袄、穿厚底、扎硬靠的再勒上四杆护背旗,簪翎子的再插上双雉尾,便有两米出头了。他身量如此修伟,而又生得鹰肩猿臂,虎胸蜂腰,宽额丰颐。鼻不高而隆准,眉不浓而凸棱。无论勾画什么人物的脸谱,都是因人而施,突出性格,肥不堆肉,瘦不露骨。整个扮出戏来,上身不膪,下身不柳,寓矫健于凝重之中,见端庄于玲珑之外。他在上海与杨小楼合演《连环套》的窦尔墩,“拜山”一场,扎巾额子,狐尾雉翎,看来还高过小楼一头,但却欺不着小楼的气魄;他与梅兰芳合演《霸王别姬》的霸王项羽,夫子盔的峥嵘,霸王靠的雄丽,又明显地高过梅兰芳,但也掩不着梅兰芳的风度。因而小楼、兰芳都愿与少山合演而惬意,致使他在上海时,已博得“铁罗汉”(窦尔墩的绰号)和“金霸王”的称号,誉飏全国,先声夺人。所以称少山为“身修李七”,岂止身修而已,他扮出戏来的四称三停,即使大个李七见之,亦当退避三舍。

铜锤花脸不以武工自矜,原有定例在案;架子花脸能以武工见长,也不是越俎代庖。侯喜瑞之成为侯派,与他那坚实的武工基础是分不开的。金少山虽非科班出身,而以子继父业的名分,广得父执中的名流传授。他的武工,就是得到他父亲的最要好的朋友韩乐卿(又称韩二刁,为同、光年间的著名武花脸演员,曾传艺于“喜连成”科班,是侯喜瑞的武工教师)指点的。少山把坚实的武工基础、腰腿功夫,运用在架子花脸戏里。所以,抬手动脚,舞刀弄棒,是那样的熟极而流,妙造自然。例如,他演《黄一刀》的铫刚,只一个“朴刀下场”,就能使观众瞠目惊呼;他演《闹江州》的李鬼,“对斧子”时的“四门斗”、“高矮像”,“劈”、“漫”、“搭”、“盖”,干净利落,斧背斧刃,判然分明;他演《取洛阳》的马武,不用说末一场的“斩四将”显示了大刀功夫,就是“闹帐”时撕扎叫头,红扎飒然而起,右腿随扎而扬,能达到“月亮门”、“扫眉尖”的意境,这些都说明少山的武工灵活运用,超逸不群。当年著名的武花脸演员庆四,腰腿利落,“把子”干净,气度雄浑,自成庆派。金少山远模庆派,却又灵活地运用在架子花脸戏里,称之为“武侪庆四”,也是当之无愧的。

取象于花 择音于鸟

金少山生活的癖好,也是包罗万象,花样缤纷。上自棋琴书画,下至花鸟鹰犬,还包括摔跤、曲艺、玩鼻烟壶、养雨花石子,谈起来逸兴遄飞,买起来千金一掷。一九四三年,金少山请我给他编写《钟馗传》和《金大力》剧本,由于我钦佩他的艺术,情愿与他结个知心朋友,璧回笔润之酬。我们相见恨晚,约定每星期一、三、五日,每夜十一时,我到他家,谈到次晨五、六时,他去遛弯,我再回家。在此期间,他的弟子吴松岩(即吴钰璋之父),夜侍于侧,到了两三点钟,琴师赵桂元来调嗓子的时候,吴松岩即自动回家,金少山从不允许弟子听他调嗓子。我很奇怪他这种教徒弟的方法,他向我解释说:“我的唱腔时常变化,徒弟们听了,摸不到准谱,来回晃悠,反而削弱了他们的信心。”我听他讲得颇有道理,话锋一转,便谈到他养花养鸟的一切癖好,探询他是否以花养艺、以鸟养心?因为我生平也是喜爱花鸟的。我们谈得入港,有着共同语言,当我说到我之癖爱花鸟,只为启发编剧,并非我养花鸟,实是花鸟养我,他把腿一拍,学着《取洛阳》马武的台词说:“嘿嘿!着!着!着!我的嗜好,也是为了演戏呀!”于是,他谈起他养花的动机:那还是在上海的时候,有位云南朋友送他一株山茶,殷红如血,是著名的珍贵品种“朱砂冠”。他日日对花,若有所悟,忽然从红火炭似的山茶花,想到了他演《法门寺》的刘瑾、《忠孝全》的王振的扮相:红脸、红蟒,宛如山茶,却缺少山茶那种欣欣向荣的生机。他反复观赏,顿然发觉窍妙,原来山茶花不仅是一色呆红,还有向背光线的映射,使它姿态万千,活色生香。他从这个道理上,反复研究刘瑾、王振的坐相、站相以及“盖袖”、“踢蟒”等身段,再到台上演出,一向没有反应的地方,都得到了应有的效果。而且人言啧啧,都说金少山的刘瑾、王振,扮出来是那么喜像,做起来是那么俏皮,真好像是一朵红火炭的山茶花一样。少山还历数他演《草桥关》铫期的白蟒“白满”,颤首亸身,是取象于临风的玉兰;他演《群英会》的黄盖,红脸紫靠(黄盖例扎黄靠,金少山独扎紫靠),老而弥健,是取象于寒瘦的蜡梅;他演《打龙袍》、《铡美案》的包拯,黑面黑蟒,刚硬朴实,是取象于南洋的“铁花”;他演《连环套》的窦尔墩,蓝脸红扎,黄球绿蟒,七色交辉,光明灿烂,是取象于扬州的琼花;他演《御果园》、《白良关》的敬德,黑脸满髯,黑蟒黑靠,肃穆端庄,是取象于平山堂的紫竹;他演《刺王僚》的姬僚,黄脸黄蟒,骨腾肉飞,是取象于菊花中的“猱头狮子”;他演《审七长亭》的李七,歪脸蓬头,拳衣罪袄,铐锁锒铛,叫骂跳梁,是取象于筒子河的“老鸡头”(即“芡实”,紫花多刺);他演《阳平关》的曹操,白脸红蟒,“苍满”汾阳,雍容高雅,是取象于紫金山上的“雪松”;他演《黄一刀》的铫刚,钢叉脸,露嘴岔,甩发箭衣,桀骜不驯,是取象于带刺的“仙人掌”……他演出的角色,他都能如数家珍地一个个说出“花谱”来。“魏征妩媚”、“张飞婀娜”这两句辩证的审美名言,正好概括金少山“取象于花”的一点灵犀。

由花及鸟,他更兴奋了。他指着那个“红子”鸟笼说:“别小看这个玩意儿,它可是我的恩人哪!我在上海坐包的时候,托人从河南带来一只‘红子’,好不容易,盼它叫了!有一天我唱《锁五龙》,把‘红子’带到后台,我正勾脸,它连叫了七个音,一个比一个高,真好听!余音在耳,忽然使我想到《锁五龙》中那段‘见罗成气得我牙咬坏’的[快板]。这段唱是单雄信在怒斥李世民和徐之后,愤怒升到最高峰,他对罗成的忘恩负义,正要爆发地倾泻出来,可是在唱中怎样表现,多年来未曾解决。此时听到‘红子’叫出的七个音,一个高似一个,触发了我的想象。我想,在生活里,单雄信那种暴烈性情,怒斥罗成,必然是厉声高吼,跳脚大骂,语气是阵阵紧,调门是节节高,我何不把‘红子’的七个音,用在这段唱里,也许能表现出单雄信的激动之情。那时我也胆大,不管嗓子在家不在家(术语谓嗓子好为“在家”,嗓子差为“不在家”),到了台上,我就把‘见罗成’三个字先用翻调的高音唱出来,越唱越紧,到了‘我为你花费许多财’那句,我又把‘我为你’三个字再翻了个调门唱出来,台底下没听我这样唱过,炸窝了(观众狂呼彩声,术语叫“炸窝好儿”)!等到‘雄信一死威名在,罗成啊!’截板的时候,我又翻了一个调门,叫出‘奴才’两字,紧接着那句锁住的‘怕的是你乱箭攒身哪死无葬埋’的‘身’字,我再翻一个调门唱,仿佛嘎调似的,直冲上去,台底下更见不得了,简直要喊破了戏院!现在想起来,养鸟能说没用吗?您再看我这只‘蓝靛儿’,它能细声细气地学各样草虫,那么真着,那么清亮,使我悟到像我这样的嗓筒,不能光卖大嗓门,唱得人家耳根子发热,何不学学‘蓝靛儿’的细声细气而又清澈透亮的音色,调剂调剂我那张嘴就响的单纯声调。后来我试验了,果然观众欢迎,反说我会用嗓子。其实,我是从‘蓝靛儿’的叫声里悟出来的。”

金少山对于花鸟的认识和择取,是他艺术修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他没有文化,但是他的这些见解,正与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所说的“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的名言不谋而合。戏曲界老一辈的著名表演艺术家,尽管文化程度不高,而对于艺术的探讨和认识,往往不下于读书种子。艺术是最公平的,它正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洒遍了艺术领域中每一个人的身上。

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三日,金少山病殁于北京,我正远在上海,死不临其棺,窆不临其穴,数载之交,只有我那精心精意、不受酬劳给他写成而他却未及演出的《钟馗传》、《金大力》两个剧本,算是我报知己于地下。直到今天,我总为金少山惋惜而遗憾,遗憾他生不逢辰。假若他能活到新中国成立后的新时代,在新中国社会主义制度里,以他那坦荡开阔的胸襟、殊异精湛的艺术才能,必能寿享期颐,为京剧事业做出更多更好的贡献。

【注释】

[1]此处记载与《谈京剧花脸流派》一文不同。——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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