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京剧演员,必须掌握唱、念、做、打的基本功夫,用这些艺术手段塑造人物的形象,阐发人物的性格,表现人物的行动,传达人物的感情。但是,演员因为身体条件的不同,有的专长于唱工,有的专长于武打,有的专长于念和做。这样的一艺专长,并不影响他的艺术发展,而且还能够达到更深的造诣,形成自己的流派。然而,也有全面发展的演员,唱、念、做、打,无一不能,无一不精。甚至跨越了行当,一个人能够演出多种行当的节目,塑造出多种类型的人物,这就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了。李少春就是这样一位杰出的表演艺术家。
李少春既能演老生戏,又能演武生戏,在行当上已然跨越两行。而在老生戏中,他既能演偏重唱、做的文老生如《失街亭》、《群英会》、《击鼓骂曹》、《二进宫》,又能演偏重靠把的武老生如《战太平》、《定军山》,还能演红生戏如《华容道》、《灞陵桥》。在武生戏中,他既能演靠背武生如《长坂坡》、《战宛城》、《挑滑车》、《两将军》,又能演短打武生如《恶虎村》、《洗浮山》、《落马湖》。更为难得的是他的武工基础极为瓷实,“大跟斗”、“小跟斗”都能翻,在短打武生中又能演《三岔口》、《快活林》、《十字坡》等讲究“翻、砸、摔、跳”的“斗狠戏”。另外,他还能演《闹天宫》、《水帘洞》、《擒魔荡寇》、《十八罗汉斗悟空》等猴子戏。很难想象,一个演员既能塑造出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又能塑造出生龙活虎的任堂惠;既能塑造出老气横秋的老黄忠,又能塑造出机智活泼的孙猴子。可是李少春以卓越的艺术天才、过硬的艺术基础、渊博的艺术手段、细致的艺术见解,不但能够演出这些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而且演得好,演得精彩,演得地道。既不是反串应工,更不是偶然尝试。从他登台演戏的时候起,就是忠诚地对艺术负责,对观众负责,诚诚恳恳地演出这些丰富多彩的节目。他时常在一场戏中,前面演《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后面又演一出《三岔口》;有时前面演出《武松与潘金莲》,后面又演一出《二进宫》。观众和同行,对于他演《失·空·斩》、《二进宫》,就以《失·空·斩》、《二进宫》的高标准要求他;对于他演《三岔口》、《武松与潘金莲》,就以《三岔口》、《武松与潘金莲》的高标准要求他,而他的每次演出,也是以同样的标准要求自己。使观众得到满足的艺术享受,同行们心悦诚服地交口称誉,一致公认他是个文武双全的演员。
李少春的父亲李桂春先生,也是位文武全才的表演艺术家,长期在上海演出传统剧目和连台本戏。演戏之余,严格地培育李少春,给他聘请有资历的教师,打下文武戏的基础,要造就他成为一个文武兼备的演员。后来李桂春先生谢绝舞台,回到天津居住,更专心关切李少春的艺术成长。这时,李少春已明确提出奋斗的目标:老生戏要继承余叔岩的余派,武生戏要继承杨小楼的杨派。经过勤学苦练,有志者事竟成。当他在北京演出了打炮戏《击鼓骂曹》和《两将军》文武双出,轰动了北京观众之后,果然得到余叔岩的赏识,收他做了弟子,把他学过的余派戏,有重点地加以指正,并亲身示范地传授他《战太平》、《定军山》、《洗浮山》。同时,李少春又拜丁永利先生为师,更进一步地学习杨派武生戏。从此,他的余派老生戏、杨派武生戏,逐渐成熟,打下了一生艺术事业的基础。
李少春的唱工,清润、醇厚、灵活、大方,完全遵守余派的典范。例如他唱《失街亭》里“两国交锋龙虎斗”一段[原板],这段唱是诸葛亮在马谡出守街亭之前谆谆嘱咐的赠言,心情虽然沉重,而态度则悠闲稳静,表现出面临大敌而稳若泰山的丞相身份。全段没有什么大腔,而在发声、归韵、咬字、喷口之间,酝酿出雍容大度的意境。又例如他唱《法场换子》里“恨薛刚……”的一段[二黄三眼],这段唱是徐策面对薛丁山的全家问斩,见义勇为,想把自己亲生的孩子金斗替换薛丁山的孙子薛蛟,保存薛家的后代,为了说服他的夫人而叙述薛家的遭遇。这时的徐策,虽有满腹激情,但要做一番说服工作,只好克制了激情的倾泻,平心静气,娓娓而谈。唱段里在“不如禽兽”的“兽”字上、“吃醉了酒”的“酒”字上、“滔天祸”的“祸”字上、“不能到头”的“到”字上、“乏嗣无后”的“无”字上,都适当地用了腔,给人的感觉是在婉转悠扬之中含蓄着悲愤的情绪和争取同情的信念。既深邃地传达了徐策的思想感情,又使听众得到了艺术享受。再例如他唱《战太平》里“大炮一响……”的[西皮导板]、[散板],这段唱是花云第二次出战时,面对强敌围攻的现实,预料到不幸的后果,壮怀激烈,倾泻着慷慨杀敌、生离死别的激情。为了刻画激情的起伏,声腔有显著的高低。虽然是[导板]、[散板],而难度很大。第一句“大炮一响惊天地”的“大炮”两字,凭空拔起,石破天惊,而“惊天地”三字,更走高音,表现了内心的强烈震动。第二句“就是雀鸟也难飞”,逐渐低沉下来,表现了绝望的估计。第三句“叫花安与父带坐骑”的“叫花安”三字,又陡然翻高,用“与父”两字过渡到“带坐骑”的高腔,表现了慷慨激昂的杀敌决心。而第四句“舍不得妻儿两分离”,又用压抑的声腔,表现了生离死别的悲痛。仅仅四句之间,高亢和低回,昂扬和压抑,成为鲜明的对比,但听起来却很协调。这就是余派唱腔中讲究“三级韵”的效果。所谓“三级韵”,就是同一声值的字,用高音、中音、低音三者在衔接、交替、过渡、陪衬上的正确使用方法。
“三级韵”的使用,必须在“中锋嗓音、提溜劲儿”(“提”字读“低”音)的条件下,表现出余派的唱法。余叔岩教授李少春的时候,就严格地要求李少春要学会运用“中锋嗓音”。他说过,“中锋嗓音”是用丹田的力气,把声音从声带的中间放出来,不能靠左,也不能靠右,靠左靠右的嗓音是挤出来的,那叫“左嗓子”,听起来虽然也高亢,却没有“提溜劲儿”;运用音韵,就会显得枯瘪。所谓“提溜劲儿”,就是无挂无碍地提起嗓音,要提多高就能提多高,要放多低就能放多低,左右摇曳,空灵自如,高低升沉,无滞无碍。这股劲头的来源,是蕴藏在“中锋嗓音”之中。假若不会运用“中锋嗓音”,而用“左嗓子”挤着唱,声音就很容易挤在声带两壁,碰到挂碍,怎能清润灵活?李少春凛遵余先生的教导,就是用“中锋嗓音”,掌握了“提溜劲儿”,开口一唱,就突出了清润、醇厚、灵活、大方的特色。这不但表现在余派传统剧目里,就是李少春创作排演的许多新节目中,他的唱工也都洋溢着余派的韵味,标志着余派的风格。例如他在《将相和》里唱的“辅赵邦……”一段“导、碰、原”板,这段唱是蔺相如封相之后,廉颇不服,三次挡道,蔺相如以国为重,甘心退让,希望将相和好,共保赵邦。这种深邃的心理活动和恢豁大度、开阔胸襟的崇高风格,在这段唱中表现得很明透,而唱的风格,又卓然表现了余派的特点。李少春掌握了“中锋嗓音”余派唱法,运用唇、齿、喉、舌、鼻、颚的正确发音,结合四声,从字生腔,以腔抒情,准确地塑造了蔺相如的音乐形象。比如“辅赵邦”、“唯我邦”、“共保家邦”的三个“邦”字,不论在唱间或唱尾,不论是行腔或不行腔,都是用清脆有力的唇音唱出来,表达了以国为重的赤诚。又如“用心机”的“机”字,用舌音与上颚音的抗坠,组织成跳脱的旋律,结合下面“苦想”两字的行腔,“闷坏衷肠”的“肠”字行腔,表现了忧心国事的辗转深思。又如“老将军气量狭与我参商”的“商”字,用爽朗的膛音,带着激情地放出来,表现了对廉颇挡道寻衅的内心气愤,而又不形于颜色之间。再如“好叫我心中不爽”的“不”字,把入声字的断音唱法,改为去声字先抑后扬的唱法,配合“爽”字的行腔,表现了蔺相如的雍容风度。整个唱段醇厚、清新、深沉、含蓄。(www.xing528.com)
李少春的武工,深厚精粹,运用在身段亮相、舞蹈、开打各个方面,都是凝练、含蓄、巧妙、大方,率而不飘,稳而不滞。他有八个字的诀窍:取淡于浓,得平于险。就是说在十分复杂、非常繁难的技巧中,提炼出最精彩的部分,深入浅出地组织成造型艺术,使观众看着舒服,目旷神怡,而不觉得眼花缭乱,替他提心吊胆。他演武生戏,不拘束于流派形式上的模拟,而着意于意境上的融化。他演杨派的传统剧目如《长坂坡》、《连环套》等,处处是杨派的风范,而又标志着自己的风格。就是他演斗狠戏《三岔口》,在拳脚翻飞之中,那样的沉着稳练,好整以暇,也可以看出他是受了杨派的熏陶,不知不觉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从而引申到他演的猴子戏如《闹天宫》、《水帘洞》等,给人的印象,不是单纯地仅仅像一只猴子,而是人物化了并且神灵化了的美猴王。再引申到他演的红生戏如《华容道》、《灞陵桥》等,既不是专重唱工的偶像式的关羽,也不是偏重刀马的卖艺式的关羽,而是有血有肉、有性格、有感情的儒雅大将。他所以能表现出这种卓越的风格,就在于他善于融化杨派的精神境界。因为杨小楼也曾擅演猴戏《安天会》和关羽戏《灞桥挑袍》。李少春是有根据地创造出一条融化流派的正确道路。
李少春演出的《野猪林》,是他武生戏的代表作之一。五十多年前,杨小楼曾演出此剧。李少春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飞跃性的创造,从剧本到表演,包括唱、念、做、打,做了大幅度的充实工作。“长亭”一场,增加了悲壮哀烈的唱工;“发配”一场,增加了“拨子”和繁难的戴手铐的“吊毛”;“山神庙”一场,增加了单身御众、夺枪杀仇的新型武打;“白虎堂”一场,增加了惊心动魄的念白。从“白虎堂”一场的念白中,可以听到李少春的念白功夫。林冲误入白虎节堂的冤枉,观众是清楚的。林冲据理而辩,正大光明,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陆谦的狡赖和高俅的诬陷。这时的观众,都想听到林冲的愤怒激情如何倾泻。李少春深刻地挖掘了林冲的内心境界,掌握了轻重缓急的语言节奏,做到有层次的发展。那句“一问便知明白”的“白”字,念得何等有力,表现出林冲心中满有把握。而当陆谦狡赖之后,他连用三个“可是你”,追问陆谦。在“可”字念法的变化上,表现出林冲的愤怒,有层次地急剧上升。第一个“可是你”的“可”字,念得沉稳,理直气壮地质问陆谦,而陆谦却狡赖了。接着第二个“可是你”的“可”字,略带颤音,表现在克制愤怒之下,再一次质问陆谦,而陆谦又狡赖了。接着第三个“可是你”的“可”字,利用断音,叠念五次,表现林冲的愤怒到了极点,气得说不上话来,但仍是克制地质问陆谦。当陆谦全盘狡赖之后,高俅立刻要斩林冲。林冲已然明白了对方的阴谋,高喊冤枉。接下去有一大段针锋相对的念白,揭穿阴谋。在念“陆谦之言,我是怎得不信;太尉之命,我是焉敢不遵”的时候,略作停顿,突出了林冲被骗的根据。而念到“如今林冲的人证,成了太尉的人证;林冲的物证,成了太尉的物证”时,把节奏突然加紧,念得明快犀利,字字铿锵,仿佛在急风骤雨之中看到了风丝雨脚,明显清晰地飞落下来。最后一句“岂不是冤沉海底”,放足嗓音,如海走山飞,震人心弦。内行术语把这种念白叫做“嚼炒豆儿,嘎嘣脆”。没有坚实的念白功夫,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
李少春的武老生戏,以新排的《响马传》为代表作。在这出戏里,他成功地塑造了主持正义、甘当风险、保护起义英雄的秦琼形象。二十余年前,周恩来总理看了此剧,曾赞许地推荐为国庆十周年献礼剧目。这出戏里,发挥了李少春的唱、念、做、打各个方面的高度技巧。“观阵”一场,更集中地表现了这些特长。这场戏是杨林发现秦琼与瓦岗寨的起义英雄有所联系之后,以秦琼为钓饵,摆下八门金锁阵,诱骗起义英雄前来搭救秦琼,乘机一网打尽,而秦琼得到监视人王周的帮助,月夜探阵,暗做准备。“观阵”一场,是全剧的核心,也是全剧的高潮,达到情、理、技三者的高度统一。这场戏以完整的[二黄]“导、碰、原”板式为主导,把唱词掐为十二小节,在每个小节之间穿插锣鼓和念白,配合繁重的身段和动作,刻画出秦琼走马观阵的观感,包括反映在他心目中的情况,内心酝酿的估计和准备,以及遇到战友后的怀疑和解释。最后慷慨激昂地争取了王周,坚定了破阵起义的信心。在每一小节的唱段之后,夹用复杂的锣鼓,衬托出许多漂亮的动作和身段,使这场戏声色并茂,这正是文武双全、唱做兼优的李少春以卓绝的表演艺术创造出来的艺术效果。例如,[导板]“明月下催动了黄骠马”,[碰板]“画角无声夜色凉”,[原板]“密匝匝旌旗风飘荡”唱完之后,用锣鼓烘托,有许多“走马”动作,表现了秦琼缓缓策马,泰然进阵。配合“夜色凉”、“风飘荡”的悠扬行腔,刻画出有胆有识的秦琼安稳沉重的心理状态。及至看到八门金锁阵的全貌,在念“此阵也平平”八句律白的间隙中,穿插身段。最后一句“这生门走秦琼”,在“这生门”三字后,用[撕边一击]的锣鼓,做了个英姿勃勃的亮相,接着淡然一笑。这些身段、念白、亮相的配合,生动地刻画出秦琼藐视敌人的一腔豪气。接着王周指出了朽桥有诈,注意危险,便在唱“老贼阴谋设得险”的“谋”字上行腔,显示了内心的沉思。又在“我这里试马将桥探”的“探”字上,用婉转回环的长腔,配合“单腿碾步”的身段,表现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策马过桥。及至王周又提醒注意二十四尊子母炮的厉害,秦琼突然一震,把“分明是子母连环震地胆,挫骨扬灰险恶的烈火山”两句紧连着唱出来,突出了“烈”字和“山”字的低回行腔,刻画出秦琼面对险恶的现实,那昂扬的情绪逐渐低沉下来。接着王周又指出灯火暗号的危险性,使秦琼在考虑后果的同时,想到了人单势孤,难破恶阵,而切切盼望瓦岗英雄来帮助他。所以在“一人怎破八门阵”的“阵”字上行腔,突出内心的焦灼不安,接着唱“想起江湖结义人。弟兄们若念结盟义……帮助我,秦叔宝,杀一个地动山摇,大破杨林”,节奏突紧,气口灵活,清脆明快,势若喷泉,把火一般炽热的盼望心情,奔放地倾泻出来。及至瓦岗寨的起义英雄一个个出现在秦琼面前,他们那乔装改扮的形象、支支吾吾的对答,又使秦琼心中顿起波澜。这时唱的两句[原板]“盼得故人重相见,他为何义气随风化云烟”,给人的感觉,是在疑虑之中,透出一股悲凉之气。直到程咬金最后上场,用“卖烧饼”的隐语暗示秦琼,冲口说出救他出险,一语解冻,秦琼心中又燃起熊熊之火,用高腔唱出“咬金他把真情告”的[散板],昂扬情绪再度上升。接着用爽朗劲拔的节奏唱出“南山豹,北海蛟……云龙风虎聚英豪。协力同心把登州闹,大家一同反王朝”,总结性地表现了群众团结的力量、破阵杀敌的决心。最后又用[四击头]锣鼓,亮一个盘鞭勒马、英气勃勃的相,回复到乍一出场时的安稳沉着的形象。李少春设计这一场戏的唱工、念白、动作、身段,有一个主导思想,就是运用这些艺术手段,表现秦琼面对严峻现实的心理活动,思想感情的变化。尽管纷纭复杂,波澜起伏,而在一层一层透彻表达之中,仍然保持了秦琼的基本性格。同时也发扬了他那文武双全的特色,展示了他那表演艺术的天才。
李少春还在《白蛇传》中演过许仙,创造性地把小生行那种俊雅潇洒的风度韵致,融化在老生行的表演艺术之内,格调高雅,气象清新。此外,李少春在现代戏《白毛女》、《红灯记》里,也成功地塑造了杨白劳、李玉和的典型形象,有口皆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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