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里,经常接待青年演员。其中前来交谈的所有青年武生演员,都异口同声地希望继承李少春的表演艺术,但却又流露出可望而不可即的歉馁之情。我鼓励、安慰他们:“有志者事竟成。李少春表演艺术的成功之路,并不是挟泰山以超北海,而是登蜀道即见西川。只要学习他那心与志一的坚强意志,锲而不舍的锻炼功夫,博采旁收的艺术修养,与日俱新的创造精神,他的表演艺术,不是可望而不可即,而是望而可即,即而可越的。青出于蓝,冰寒于水,将来的京剧舞台上,不难看到更多的李少春,在推进发展我们的京剧事业。”
的确,李少春的表演艺术,博而又精,杂而又纯。他能文能武,文武双全;继往开来,创造极富。老生戏、武生戏、红生戏、猴子戏、传统戏、新编历史戏、现代戏,在他不算长的三十余年舞台生活中,星罗棋布,历历可数。而每出戏都闪烁着光芒,每一步都标志着发展。尤其是他在老生戏里:安工、靠把、衰派,一网全收;在武生戏里:长靠、短打、斗狠、翻跌,包罗尽致。旁及红生、猴戏,演来也极负盛名。更为可贵的是:他文宗余(余叔岩)而武宗杨(杨小楼),纯而又精,精而又进。他以此为基,不但演传统戏能使内外行心悦诚服;演新编历史戏,也能一脉相承,如出夙构;而创作现代戏,更如九曲黄河、万里长江,看来波谲云诡,却又脉彻源明。概括来说:他的表演艺术,无论文武,无论古今,如名家作画,无一笔无师承;如名家为文,无一字无来历。然其运用之神,又如草蛇灰线,乍视之无迹可寻,细考之则有凭可据。这样博大精深的表演艺术,无怪那些向往继承的青年演员,如坠五里雾中,不知他是怎样学来的,又是怎样成就的。甚至有些青年演员,誓诸天日说:“今世学不成,再等来世!”这种坚强的学习精神,正如晚明的张岱,大雪游西湖,竟有人先他而至,落了个“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的佳话。但是,我非常钦佩与鼓励这种“痴”的意志。所谓“痴非痴,痴乃志之专也”。有此心与志一的专诚意志,艺术的长廊,是欢迎你来跋涉驰骋而达到你希望中的最终目的的。反转来说,李少春的表演艺术的成功之路,又何尝不是如此。
铁栅栏里的艺术天地
李少春是李桂春的次子,他和他的三弟幼春,同继父业。他的大哥宝琛,学习经济。李桂春艺名小达子,幼在科班学习梆子老生,并兼习京剧黄派武生。他是个文武双全的表演艺术家,文能《回荆州》、《蝴蝶杯》,武能《独木关》、《刺巴杰》,还能演花脸戏《三江口》的张飞、《盗御马》的窦尔墩,反串《巴骆和》的九奶奶。成名后,从天津受聘上海,以《狸猫换太子》、《宏碧缘》两部连台本戏而名噪江南。后又排演《水泊梁山》、《大红袍》等,在上海一直红了二十年。在演本戏期间,间演上海盛称的“骨子老戏”(即有真功夫的传统剧目)。他首创的《打金砖》和常演的《风波亭》、《独木关》、《打銮驾》等,都是他的代表作。由于他的功底深厚,功夫到家,用功勤奋,个性刚强,锻炼出一条高亢洪亮的好嗓子和一身坚实精湛的好武工。他心直口快,很看不起那些虚掷光阴的懒惰后生,因而对于他儿子少春、幼春的学艺教育,采取了一套比科班还严格的李家规矩。
他们住的楼前有一块不算太宽大的草坪。李桂春为了少春、幼春专心致志地学艺,在草坪外筑起围墙,装置了一个铁栅栏大门,不许少春弟兄随便出去玩耍。有时他们哥儿俩隔着铁栅栏门,看一看弄堂里的风光,遇到卖梨膏糖和卖顶心糕的,他们只能隔着栅栏,唤买而尝,满足了童年时代的好奇心理。至于弄堂里的左邻右舍,可以说毫无接触。这种枯燥的生活,少春弟兄却不感到枯燥,因为在铁栅栏里边,别有一个艺术天地。
这时的少春、幼春已经六七岁了,每天除随师读书外,余下的时间,都是学艺。李桂春特意聘请了一位老武行教师朱宝康给他们练“毯子功”抄跟斗。少春的长跟斗、短跟斗以及“乌龙绞柱”、“倒扎虎”等,都是在这个时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唱工方面,虽然也聘请了一位老教师给他们开蒙,但是李桂春却严格要求他们继承自己的唱法。每天调嗓,李桂春亲自掐板击节,稍不惬意,便严加训斥。少春尽管受到父亲训斥,以致责罚,却不肯囿于他父亲的唯一唱法。他常常偷听家里的唱片,谭鑫培、余叔岩、王凤卿、言菊朋等各种流派,都暗暗地袭入他幼小的心灵。也许因为个性相近,他一开始对于余派便有了特殊的喜爱,不时背地里偷学几句。日久成习,在他父亲督促调嗓的时候,就下意识地流露出来。李桂春这时却不再斥责他,反而苦笑着说:“我看你终究是个‘反叛’,绝不会传我衣钵。”相反,幼春谨慎,对于他父亲的唱法,亦步亦趋。所以童年时代第一个上台实践演出的是幼春而不是少春。
少春弟兄的艺术与日俱进,便要求父亲携带串演。由于李桂春的个性太强,严于律人,更严于律己,他担心自己子弟的艺术还不成熟,贻笑大方,只允许他们哥儿俩在自己演出的本戏中,串串武打,露一露武工。少春哥儿俩喜出望外,于是铁栅栏里的艺术天地,逐渐扩大起来。
那时,上海的连台本戏,每本必有一场为时很长的武打穿插,与其说是大武打,不如说是大竞赛。全班中所有的武戏演员,各成一组,暗地里研究创造新型武打,出奇制胜。事先各组互不通气,名之曰“憋俏头”。开打所用的刀枪把子,也别出心裁,异样纷呈。而且预先告诫做把子的师傅,不得透露消息,以防他组仿制,“刨”了自己的俏头。少春、幼春平日随父到戏园看戏,眼界宽了,技术熟了,尤其是有这铁栅栏里艺术天地的大好条件,利于大胆研究,精心创造,琢磨技巧,勤奋练习,所以他们“憋”出来的武打套子,每次演出都博得前台观众的热烈掌声和后台同行的一致赞许。从此日经月纬,不但少春的武工打下了全面的深厚基础,就是幼春的武工,也相应地掌握了娴熟的技巧。
石猴出世 飞越水帘
李桂春息影舞台之后,从上海回到天津专心课子。他虽然发现李少春在学艺上表现出“叛逆性格”,但也同时发现李少春天才横溢,聪明异常,便默许少春越出李派的藩篱,鼓励他努力于自己的奋斗目标:文学余叔岩,武学杨小楼。并命幼春改学花脸,将来好与少春配戏。他不惜重金,从北京请来余派教师陈秀华、杨派教师丁永利,每周两日,到天津旅行教戏。李少春绝大部分的余派老生戏和杨派武生戏都是在这个时期学习的。但是李桂春的刚强个性,是不容易转变的,每次陈、丁二位教师授艺去后,他总是以自己的艺术见解,改变余、杨两派的风范,而且振振有词地说出许多道理。少春无奈,只得一方面牢记陈、丁二位所教授的路数,另一方面也遵从他父亲所修改的地方。艺术是有规律的。余、杨两派已成定型,何况初学,更应恪守。日久天长,少春深深悟到专心致志的道理,坚决了心与志一的念头,对于余、杨两派艺术的规律,不敢稍有逾越;但有严父在旁,又不能不表示就范,于是他学会了一套通权达变的办法:在父亲督艺时,他便按着父亲所修改的路数练习;而当陈、丁二位老师课艺时,他又按着老师所传授的路数,一丝不苟地去做。他曾和我风趣地说过:“那时我真有点孙悟空分身法的本领,在父亲面前是一套,在老师面前又是一套。虽然我的精力,偏重于老师的教诲,对于父亲只是敷衍,然而父亲的传授,在表演艺术上,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后来我演正戏,尤其是排演新戏,虽纯宗余、杨,但有些关键的细节,能够得心应手地创造出来,却是从父亲的传授中,潜移默化而取得的。”他又很有感慨地说:“京剧艺术,不能死抱着一棵树,啃完树叶,再啃树皮,应当是放步园林,择木而取。”可见当时还未演正戏的李少春,已然悟到博采旁收,吸取各种营养的正确道理。
“春色满园关不住”,这正是一个艺术成熟的演员渴望演戏的写照。李少春从上海到天津,已经历了几个春秋锲而不舍的练功与学艺。有些李桂春的老同业,看到了少春的成就,一致怂恿组班演出。而李桂春仍然恪守“艺不惊人不挑帘”的梨园格言,不热衷于李少春的过早登台。他焉知少春与幼春要求演出的心情,已然像火山似的要迸发出一股强烈火焰!这时,协助少春练功的伙伴已不止幼春一人,又增加了他们的亲戚王玉奎等。这些少年气盛的小伙子,都为少春的艺业已然成熟而不能出台演戏愤懑不平。而少春却别有灵犀,以侧锋直攻堡垒,终于在天津中国大戏院的舞台上,脱颖而出,一鸣惊人。
那时,少春已经向丁永利先生学会了两出杨派猴子戏《闹天宫》与《水帘洞》。在杨派的基础上,他那飞跃的思想,又想出许多新点子。他大胆设想,计划在《水帘洞》之后,增加《闹地府》而别开生面。因为《水帘洞》是杨小楼壮年之作,到了晚年已然辍演。老戏新型,不至于贻人口实。《闹地府》的剧本,他曾在上海舞台上见过。编写这个剧本的陈先生,恰也退居天津,和他父亲时常过从。少春不敢公开央求父亲讨此剧本,便辗转周折地托人转借。哪知这位陈先生不但惜墨若金,而且轻视后生,居然诡言拒绝。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借用剧本虽不能如愿以偿,却激发了少春编写剧本的尝试。他默想从前看过的《闹地府》,不顾别字连篇地试写一遍,居然把《水帘洞》与《闹地府》连串起来。在一次父执相聚的盛会里,他有意识地把这出自编自演的戏,当作玩耍似的在东客厅过排。这天,正好有中国大戏院的经理在场,他无意中看到这出似是玩耍却又郑重其事的新戏,便大声疾呼地要求桂春,无论如何请少春小哥儿们在中国大戏院露一露。李桂春一向不演猴戏,他认为猴戏无足轻重,上台露露,聊作游戏,料也无伤李家的名声,便答应了。谁知此戏一露,立刻轰动了整个天津。观众一致公认少春的唱、念、做、打完全是三十年前“小杨猴子”(杨小楼在天津演猴戏时曾博得的荣誉)的风范。在这戏里,少春与龟虾二将“闹水”一场的跟斗功夫,翻得高,起得冲;尤其是闯入龙宫时,一跃而上地蹿登三张高台(三张堂桌累叠起来),灵巧敏捷,从未见过。他们哪知这就是少春的创造精神,初试锋芒。原来这是少春吸取了体育运动撑竿跳中的动作,经过融化,用京剧的传统表演程式表现出来。所以乍视之无迹可寻,细考之则有源可据了。
《水帘洞》连演《闹地府》一炮而红,少春的父亲也乐于打破玉笼,使彩凤翱翔太空了。于是中国大戏院正式与李少春订了一期合同,蝉联演出《击鼓骂曹》、《失街亭》等文戏和《两将军》、《八大锤》、《武松打店》等武戏,穿插着演些猴戏。津沽观众,万人空巷,纷传京剧界出现了一颗文武双全的新星,文有“余”味,武有“杨”风,还能演别开生面的猴子戏。更有人在报纸上刊登出“石猴出世,飞越水帘”的揄扬文章。此信一传,震惊了北京一位多年组班的里手、绰号“万事亨通”的万子和。在一次宴会上,他私下和我商议计划跑趟天津,请李少春到北京组班。我非常赞同他这种扶植新生力量的精神,鼓励他把京剧界这位新的奇才接到了北京。(www.xing528.com)
范秀轩中的九窍玲珑
手柔弓燥,一箭中鹄。果然,李少春以《击鼓骂曹》、《两将军》文武双出首演于北京新新戏院,又轰动了北京观众,后来每演必满,可以与一九三七年金少山由沪来京演出的盛况,先后媲美。当时北京剧坛上流行着两句谚语:“二少来京,车水马龙。”直到此时,李桂春才颔首自慰:“桂春有子。”但是少春并不沉醉于每演必满的光荣纪录。他有两个志愿,希望在北京实现:一个是继续探讨杨派艺术的奥秘;一个是拜余叔岩为师,亲得余氏真传。可惜那时杨小楼已然逝世,不能亲睹声容,于是他就一面正式拜丁永利为师,一面登门拜访熟悉杨派艺术的前辈演员和老票友,从谈话中得来寸金片玉,举一反三,再经过丁永利的磨砺,使杨派艺术,更上一层楼。这第一个志愿虽然不甚惬意地达到了,第二个志愿却很顺利地得到周润甫等人的介绍,身列范秀轩(余叔岩的客厅)的桃李行中。时为一九三八年秋,余叔岩正养病在家,不常出演,他十月十九日收了李少春,又于十月二十一日收了孟小冬。余叔岩对这两位弟子,都抱有很大的希望,尤于少春的武工根底和嗓音条件,认为是余派唯一传人,所以在三九年冬,就把他的代表作《战太平》,一招一式、一字一句地传授给少春。少春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十二月三日,就在新新戏院演出了。余氏看后,非常兴奋,又继续传授他《定军山》。这时的李少春,真是如鱼得水,踌躇满志,希望把余派艺术,囊括而得;而余叔岩也有意倾囊而赠,希望少春暂时辍演,尽弃旧日所学,来一番脱胎换骨,重起炉锤,这至少要用五年工夫。但当时李桂春已息影舞台,只有支出,没有收入,一家人的生活和酬酢费用,只能靠少春演戏挹注。余氏微闻其隐,也不强人所难,遂又提出一个条件:虽可演出,但最好放弃猴戏,以免影响余派风格。而此时猴戏正红,李少春首创的《十八罗汉斗悟空》以及《智激美猴王》、《擒魔荡寇》等,正如树可摇钱,盆能聚宝。少春迫于生计,又不得不接受外埠之聘,远至关外各地辗转演出。余叔岩有望难期,李少春有志难酬。少春只能在远游归来的间隙里抓紧时间,到范秀轩中亲聆余氏教益。余氏爱徒心切,声称:“只要你肯来,我是百问不烦,有疑即解。”李少春这时学艺的处境似乎很顺利,实际上却很艰苦。他心与志一,坚韧不摇,在如何学艺与问艺的方法上,预先做了周密的计划,只要踏入宝山,绝不空回。所以在他演出的余派戏里,虽然只有《战太平》、《定军山》和半出《洗浮山》得到余叔岩的亲传,但其他剧目,也都具有余派的特色。个中秘诀,是他在缜密的思考中,探索到余派艺术的真谛所在,灵犀一通,全豹尽得。例如余派唱工的特点是:“中锋嗓子、提(念“低”字音)溜劲儿”。“中锋嗓子”指的是声音从声带中间发出,不左偏不右挤,纯正干净,横音竖音才能供于驱使,挺拔顺溜,行腔酿韵才能畅快自如。“提溜劲儿”指的是丹田提气,以气行腔。如同刚劲有力的手提起千钧之重,任我摇荡,任我摆动,其轻盈之致,却如蜻蜓点水,蝴蝶穿花。能够达到这个境界,何愁不能在沉重凝练之中,洋溢出玲珑剔透的韵味。此外,余派唱工中绝密的“大三才韵”、“小三才韵”,少春都是在老师的具体指点下,不厌其烦地分析解剖,同时又在老师调嗓的实践中反复印证,如剥卷心之蕉,抽经纬之茧,心领神会地悟透道理,坐卧行走,眠余饭后,只要有空隙时间,就遵循着这些道理低声模拟,放声习练,直到如珠走盘,脱口即肖。这些诀窍,一直贯穿在他平生演出的传统剧目和新编历史剧目里。他扮演现代戏《白毛女》中的杨白劳、《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不少成功的唱段,也都孕育着余派声韵。这里只举一个例子来说:他在《红灯记》里唱的“要使那几万万同胞脱苦难”的一句行腔,如春水荡波,层层叠泛。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万字不到头的唱腔”,难度极大,但他唱来,似乎是行若无事,游刃有余。这就是用“中锋嗓子”发声,使“提溜劲儿”行腔的余派唱法而得到成功的。“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只是李少春表演艺术的成功之路中的一个方面。
余派之所以成为余派,并非止于孤立的余腔。他和谭派之所以成为谭派一样,唱、念、做、打、文、武、昆、乱,无一不精。余叔岩的唱工戏和靠把戏,固然出色当行,而他的口白做工戏,如《一捧雪》的莫成、《审头》的陆炳、《失印救火》的白槐、《盗宗卷》的张苍,当年,能与颉颃者有几?李少春之所以心与志一地继承余派,正是因为余派艺术的广阔天地召唤着他。遗憾的是,李少春师余之后,余已息影舞台,精湛的余派做工身段,只能在范秀轩中,素身(不化装的表演)传授;而少春又苦于时间的制约,不能从头至尾地专学一出。他仍然用他那探索真谛的学艺方法,把余派做工的真谛,铭记在心。他向余先生请教《打渔杀家》,余先生先把萧恩操桨出场,必须一腿矗立如铸,一腿高抬而下胫屈回,绷起脚面,脚心要贴在小腹部位的亮相姿势,一再示范。及至走到台口,开唱时的站相,必须一腿直立,一腿微屈,脚尖点地,仿佛《打瓜园》里陶洪的站相一样,又一再示范。理由是:出场的一腿高抬,直抵小腹,表现萧恩的矫健英姿;但是萧恩毕竟是老了,所以在台口站立的时候,又必须采取“老武丑”的姿态,表示出萧恩的老迈。只这两个细节,就把萧恩这个人物的基本形象,概括八九,少春透彻地悟到这个道理,触类旁通,所以他演的《打渔杀家》虽非乃师亲授,却给人以纯粹余派的印象。有人看了少春这出戏,特地问余叔岩是否完全给少春说了,余先生笑指案上供的一座八窍玉玩说:“你看,这个玉玩只有八窍;我这个徒弟少春,却比它还多一窍,可以说是九窍玲珑,一点就透!”从此,少春博得了一个美称:“范秀轩中的九窍玲珑”。
又一次,李少春学习《洪羊洞》里“病房”一场的脚步,他随着先生的示范,反复模拟,余先生总不满意。那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余先生摇着一把折扇,便即兴地把折扇合拢,倒垂下去,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重重地捏着扇端的扇轴,使扇身摇动起来;继而又轻轻地捏着扇轴,扇身的摇动减轻了动度。余先生说:“你看,捏着扇轴,摇动扇身,捏重了也摇,捏轻了也动,可是扇子绝不会落地。这就是一种‘惰劲’。所谓‘惰’,就是表示力不从心的一股懒劲。这场戏里的六郎,既病且老,走起路来,力不从心,就像这把扇子这样摇摇晃晃的。你懂得这个道理,引而申之,表演衰派老步,先把上身放松,再把重力放在脚跟上,放松的上身,就如同扇身;用力的脚跟,就如同手指捏着的扇轴;重摆则重摇,轻摆则轻摇。这样做去,走起老步,就会随心所欲了。”少春恍然大悟,反复练习,果然得到了诀窍。有一次,他在袁世海主演的《黑旋风》里配演王林,与他同台多年的同志,都为他表演的老步而折服。他后来在《白毛女》中成功地塑造出一个受尽压迫,衰老贫病而又性格刚强,敢于与黄世仁斗争的杨白劳的完整形象,许多同志都为他怎样取得这样的成就而惊奇。他说:“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玄奥。我只是从余先生教授我的《打渔杀家》和《洪羊洞》里的站相姿态,惰劲老步的艺理中,融会贯通,悟而得之,得而用之。”于此,又可见李少春一生中创造出来的人物形象,都孕育着余派做工的真谛,不但有真实感、艺术感,而且是京剧化的。
至于少春的武工,如《三岔口》里的“翻”、“跌”、“扑”、“跳”,《柴桑关》、《血泪城》里的“倒扎虎”,《野猪林》里戴手铐的“吊毛”,《打金砖》里的“硬僵尸”加“抢背”、“吊毛”、“倒扎虎”,《夜奔梁山》里打“剑枪”的“撕腿”、“骗腿”等,这些武工动作,都是他先悟透了怎样使用这些技巧的基本道理,从生活的真实感出发,通过京剧的传统表演程式而翩然使用,给观众一种稳重、大方,而又敏、捷、脆、率的美的享受。这是他表演艺术的成功之路中的又一个方面。
胸有成竹 虚怀若谷
李少春表演艺术的成功之路的另一个方面,就是他在接受一个新的剧本,塑造一个新的人物时,自信心很强而又谦虚谨慎——胸有成竹,虚怀若谷。
我和他的交往,可以说从西来顺的筵席上他正式拜丁永利为师的时候起,就结下了缘分。因为我和丁永利是口盟兄弟,当场永利兄命少春以师叔称我,大礼参拜。我再三挡阻,才鞠了三个躬。永利兄风趣地说:“师叔不能白叫,以后他的新戏本子,可全归您啦。”我当然义不容辞。所以少春的新排剧目,直接间接地都有我的意见。一九四九年,北京解放,他与袁世海、叶盛章组织新中国实验京剧团,正式请我为团中编剧,由于工作的需要,我们差不多要天天见面,甚至昼夜相见。他每接到一个新的剧本,总是先读熟、读透,然后请编者与他共念剧本——与其说是念,不如说是排。他自己念自己的角色,而由编者代念其他角色。这种念法,不是吟哦或朗诵,而是上口上韵,加锣鼓,带做派。无形中在头脑里幻起一个舞台,默想剧中人在那里如何表演。遇到剧脉不通畅的地方,立刻停念,共同商议如何修改。他把他的意见说与编者,而编者也把剧本中原来的设想详细地分析解释。有时他恍然大悟,收回自己的看法,仍按原剧本进行。有时编者接受了他的意见,重新修改剧本,至多两次,他便满意地接受了。以后,从排到演再不会提出修改。当然,在演出实践中,观众提出了真知灼见,他还是商同编者继续加工的。像这样与编者互为默契的表演艺术家,我所接触过的,只有程砚秋与李少春。
少春在创造一个人物的过程中,无论唱、念、做、打,他都是先有自己具体的想法,然后再与他素有默契的合作者共同商讨。他对于自己设计的方案,自信心很强,但是合作者提出不同意见时,他又会有分析有选择地虚心接受。他设计《野猪林》中“发配”那场拨子唱腔,有人建议他按北派拨子的唱法,有利于全剧风格的统一。他最初很怀疑,以为拨子唱法只有一派。建议者提到北派拨子是贾洪林在梅兰芳的《木兰从军》中首创的,别饶韵味,很接近西皮、二黄的风格。一语提醒,少春顿然悟到他这出《野猪林》的唱念,全宗杨派,用北派拨子,自然协调。于是他推翻了自己原来设计的方案,不辞辛苦地遍访当年曾听过贾洪林唱拨子的老演员和老票友,从他们的口中,一鳞半爪地得到北派拨子的旋律,从新设计,终于成功。《野猪林》最后一场的开打,他是借鉴了武侠电影片的甩衣御众的场面,运用京剧武打的传统程式,融化、设计出一个很成熟的方案,接着和他三弟幼春,用跳棋当作剧中人,前后左右地移动,变化部位,示意如何开打。幼春是少春武打的老搭档,技巧既熟,反应又快。在少春提出的方案上,他又提出了许多补充意见,少春都接受了。然后才召集武行同志反复实践,并吸收了许多同志的建议,最后才圆满成功地在舞台上演出。
一九五二年,他排演《宋景诗》,里面也有一段拨子。当他用北派唱法设计唱腔时,发现“龙入沧海鸟归林”一句唱词中的“海”、“鸟”、“归”三个字紧紧相连,而“海”、“鸟”两字都是上声,“归”字是阴平,在余派唱法上,这样的三个音相连,属于“小三才韵”,必须变化使用,才能避免“倒字”和“一道汤”。他和作者商量,打算改为“龙归沧海鸟入林”。按词义讲,当然是“龙入沧海”、“鸟归林”,比较准确。但是“龙归沧海鸟入林”,也不见得词义不通。而编者却坚持按原词唱,少春为了声腔和谐,面有难色。当时我也是导演之一,便打圆盘说:“我们编剧,既不能像沈璟那样‘宁协律而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协’而割裂唱词内容,也不能像汤显祖那样‘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而轻视声韵,只要词明意顺,何必胶柱鼓瑟?”编者也很豁达,笑而颔之。请看,只这两个字的前后移动,少春也要虚心地和编者商议,虚怀若谷,很值得我们学习。
一九五八年,少春排演《响马传》,我建议“探阵”一场应当吸取梆子《秦琼观阵》的技术,他很同意。三天之后,他果然向父亲学会了。我问他有什么心得?他非常喜爱那些繁难的技术,但是他又表示:有些动作的节奏性太强,太强则太硬,和《响马传》中秦琼的人物形象有些抵触。他想把余派《洗浮山》的风格,融化进去。我知道他自信心强,说得到必然做得到。几天之后,他邀我去他家。我一上楼,就瞥见一个飒然起舞的姿势呈现目前,原来他已在家穿了服装,对镜练习。我们相视点点头,未作寒暄。直到他把“探阵”练习完了才含笑对我说:“您看,我像不像余先生的《洗浮山》?”我说:“很像,很像。只是余先生穿的是青素箭衣、青素褶子,不穿蓝色的。”他说:“我是半试新装半试技。这套蓝色的箭衣、褶子,是前几场穿的。这一场,我仍然穿青的。”我对于他大胆地把传统的秦琼的青箭衣、青褶子改为蓝色,非常赞许,却又提醒他:“头上的硬素青罗帽,是不是也改蓝色?”他把腿一拍,说:“亏您提醒。要不然,落一个下新上旧。对!索性把硬素罗帽也改蓝色,自我作古,我是不怕挨骂的!”演出之日,果然一色靛蓝的绚明扮相,吸引住所有的观众。后来,周总理看了演出,不但肯定了这出戏的主题,还为秦琼的扮相,称为推陈出新的典范。同时建议把双锏的金顶换为银顶,更显得皎洁爽目。第二天再演出时,那双锏顶上的皎洁银色,已辉耀于观众眼前了。
李少春表演艺术的成功之路是漫长而曲折、错综而复杂的,再写上几千字,也难详尽。他应当而且必要有他自己写的一个经验总结。虽然在他生前,传授他的外甥李小春,他的儿子李浩天、李宝春的实践中,枝枝叶叶,谈过一些,毕竟是不完整的。可惜他在“十年动乱”中,受尽“四人帮”的摧残。才过半百,含恨而逝!写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淌下热泪,搁笔问天:“还我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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