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戏曲舞台上,配角之于主角,经过演员和观众的多年总结,公认为叶之于花。所以,“有花无叶,干而无味”,“有叶无花,一盘散沙”的格言式的戏谚,流传很广;归结到“红花虽好,还须绿叶扶持”,似乎成为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主角的表演艺术,必须是中流砥柱的铮铮者,才能恬受“众叶”的掩映与衬托。但是,也有突破这个规律的现象,那就是配角的表演艺术超越了主角,叶胜于花,喧宾夺主。这种现象的结果,往往是叶非取宠而喧,花则揖宾而让。最突出的例子是:谭鑫培当年演《搜孤救孤》,扮演主角程婴,贾洪林配演公孙杵臼,只一个公孙杵臼的出场,所得到的观众彩声,就超过了程婴的一大段“导、碰、原”唱腔,历试不爽。迫使老谭悻悻地说:“狗子(贾洪林的小名)!下回咱们换个过儿,你来黑胡子(指程婴),我来白胡子(指公孙杵臼)!”贾洪林回答说:“那也可以。”后来,贾洪林果以《打渔杀家》、《十道本》等剧,挑了大梁。京剧自有史以来,从配角而跻身主角的,层出不穷。最引人注目的奇迹,莫过于四十年代的“叶氏双绝”。
“叶氏双绝”之所以称绝,绝在他们是挨肩的同胞兄弟,一个演武丑,一个演小生,以武丑、小生而堂而皇之地挑了大梁,得到观众公平的批准和热烈的拥护;更绝在他们都是在“富连成”科班坐科学艺,分别得到同行前辈中仅有的名宿倾囊赠艺,而在继往开来的过程中,循阶而上,不躐等、不躁进地发展了本行的艺术,终于创立了各自的门户,成为脍炙人口的叶派武丑和叶派小生。这就是叶盛章和叶盛兰。
叶盛章与叶盛兰去人未远,他们创造出来的叶派武丑与叶派小生,至今影响犹广,历有传人。现在仍然活跃于舞台之上的著名武丑演员张春华,在新中国成立以前,已拜在盛章门下,由于他的艺术酷似乃师,当时便博得“小拷贝”之称。同样活跃在今天舞台之上的谷春章,虽然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拜盛章为师,而他那惊人的进步,已能独当一面。叶盛兰的表演艺术,更引起普遍的影响和继承。一般演周瑜、吕布、罗成、周仁、杨宗保、许仙等角色的后起之秀的演员,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叶派的熏陶;虽未以叶派标榜,而衷心期望为叶派继承者的,颇不乏人。叶盛兰的哲嗣少兰,在与中国京剧院一团合作演出了《群英会》和《谢瑶环》以后,深受观众赞誉,继在战友京剧团,演出以他为主的《吕布与貂蝉》、《罗成》、《周仁献嫂》和《水淹下邳》,观众更是喜慰叶派得传,庆为剧坛幸事。一切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他的根基与成就,正如“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千缰万辔,不能控制着骅骝的千里之足;密雾浓云,不能掩盖着鸿鹄的九霄之翅。然而千里足、九霄翅之得以驰骋翱翔,又必定经过严峻的砥砺和磨炼。
每逢深秋,我们看到西山红叶,都为其绚丽的颜色与挺秀的姿态而击节称美。但是,春枝夏叶,几经风雨;秋来烂漫,几度严霜;无风雨无以砺其姿,无严霜无以煊其色。杜牧的诗句“霜叶红于二月花”,就妙在一个“霜”字。以诗喻艺,“叶氏双绝”的表演艺术,正可用此诗句形象地说明:他们是几经严霜,才由叶而花,而又红于花的。
“爆炒冰核儿”
双绝可并举而不能并谈,长幼有序,这里先谈一谈叶盛章表演艺术的成就。
叶盛章是叶春善先生的三子。春善先生是具有四十多年历史的“富连成”科班的组织者,他掌班严格,办事公正。当时六岁的盛章正好入“富连成”学艺,但他怕自己的儿子有“少老板”之嫌,班中教师另眼看待,不肯从严教练,他宁可舍却近水楼台,而把盛章送到朱幼芬主办的“福清社”科班学艺。盛章先学花脸,后改丑角,学艺三年,“福清社”因故解散。经过与叶春善肝胆相照的萧长华先生的劝解,并且萧先生自愿把盛章收在自己的名下,春善先生才允许盛章转回“富连成”,继续深造。盛章从萧先生学了所有的文丑戏,还从郭春山先生学了许多昆丑戏。不但一般的丑角戏如《打杠子》、《一匹布》、《一两漆》、《小过年》等,就是表演难度较大的如《法门寺》的贾贵、《审七长亭》的崔顺、《双合印》的李虎以及方巾丑如《群英会》的蒋干、《审头刺汤》的汤勤等,他都在广和楼的舞台上实践演出过。而昆丑戏如《借靴》、《醉隶》、《教歌》、《大小骗》、《跑驴子》、《回营打围》等,他也都上过“笛眼儿”,陆续演出于观众之前。春善先生虽喜盛章丑艺之博,却不惬意他的博而不精,难于自树一帜。在平日富社演戏时,春善先生总是混在观众席里,暗中考察,对于台上学生的演出,有疵即正。他发现盛章之短,是冷而不隽,于是试以武丑戏考察盛章。九方皋的眼力,认识了千里马的脚力,春善先生毅然改变艺程,令盛章在熟悉文丑之余,致力于武丑的学习。这时,盛章已十余岁了,舞台经验与日俱增,而科班中又没有突出的武丑教师,春善先生只得婉转托人,使盛章拜在当时唯一武丑王长林先生的门下。从此,莺迁乔木,得畅新声。
王长林是当年极负盛名的丑角全才,他的文、武丑的表演艺术,承前启后。谭鑫培终其生倚之为左右手。余叔岩继承谭派,又借重王长林和钱金福,完成了他所创造的余派。叶盛章虽师事王长林,但王长林固执于辈分关系,名义上叫叶盛章拜他的儿子王福山为师,实际上却是他亲身传艺。长林先生首先以“三过门”传授盛章,也就是先改正叶盛章已学过的三出戏:《问樵》、《小放牛》、《祥梅寺》。这三出戏是一般丑角打基础的重要剧目,非武丑所专有。但是这三出戏身段繁多,演员需要有坚实而灵活的腰腿功夫。同时,《小放牛》的村歌调、《祥梅寺》的吹腔、《问樵》的上口韵白,又都是锻炼嗓音、咀嚼韵律、磨砺口齿的必修课程。文丑没有这三出戏的底子,谈不上腰腿有根、嘴里有劲。而武丑的进学程序,又必须以这三出戏为“过门”的考验。武丑不一定唱这三出戏,但武丑之径,此为初阶。经历了这“三过门”,才能了解武丑与“开口跳”的分野。这是因为:武丑与“开口跳”,风格迥异。武丑偏重于开打翻跌;“开口跳”偏重于念白、筋斗。像《时迁偷鸡》、《时迁盗甲》、《打瓜园》、《刺巴杰》、《三岔口》,都是武丑重头;而《连环套》、《蜡庙》、《霸王庄》的朱光祖,《九龙杯》的杨香武,《溪皇庄》的花驴贾亮,则是“开口跳”的尖端。长林先生在未教盛章之前,已了解到他的文丑底子和武工基础,名师高徒,默契于心。所以,开蒙的“三过门”,盛章只用了个把月的工夫,就出演于广和楼。那时,“富连成”每天都在广和楼演日场戏,风雨无阻,盛章学会一戏,即能登台实践。
王长林先生教给盛章武丑戏的第一出戏,就是自己最拿手的《时迁偷鸡》。当时,福山进谏乃父:“按规矩,应当叫盛章先学《刺巴杰》的胡理、《三岔口》的刘利华。《偷鸡》有吃火的功夫,他怎能一蹴而就?”长林先生闭目摇头地只说了一句:“你不懂。”还是把《偷鸡》授与盛章。演出后的第二天,长林先生对福山说:“今天你的徒弟准不能来,说不定三天以后才敢露面。”福山不知底蕴,疑不敢问。果然,过了两天,盛章才沮丧地来见乃师。长林先生劈头一句就是:“怎么样?烫着了吧?张开嘴我瞧瞧。”盛章龇牙咧嘴地张开口腔,原来嘴里的上下膛都烫起了燎浆泡。王长林先生这才郑重地说:“还好。多亏我把‘吃火’的时候‘用嘴吸气,用鼻喷气’的诀窍告诉了你;不然,你就会烫坏了嗓子,那就更难治了!”原来《时迁偷鸡》里“吃火”的技巧,是在偷鸡以后,时迁端着一个小木盘上场,盘里有一支点燃的蜡烛台,一把木制的割刀和一沓裁好了的火纸,时迁坐在桌后的“骑椅”上,把木盘放在面前,用吃火表示吃鸡,共吃三次,各有科诨:他先用木刀向盘里一剁,表示支解鸡身,然后把火纸叠成三角筒形,代表鸡肉,就着蜡烛台上的火苗,燃烧成焰,趁势向嘴里一塞,略作咀嚼,喷出烟来。在这些动作之前,还要说一句:“二位哥哥吃这个——鸡翅膀子,这叫‘凤凰单展翅’!”第二次动作相同,只换了一句:“二位哥哥吃这个——鸡脑袋,这叫‘独占鳌头’!”第三次吃火最难,当他说完“二位哥哥吃这个——鸡屁股,‘后军都督府’”之后,把燃烧的火纸塞到嘴里,略一咀嚼,故意把嘴张开,那块火纸还有明亮的火焰在嘴里突突乱跳。这不是魔术,而是真功夫。无怪演到这里,例有哄堂彩声。盛章虽然圆满地表演了“三吃火”,而嘴里却被火烫起了燎浆泡。
长林先生看着盛章,对福山说:“这你就明白我为什么先教他这出《偷鸡吃火》了。”原来,当盛章学完“三过门”,在舞台上实践演出时,王长林却隐在观众席中,暗地看过,他发现盛章功夫已成,嘴里也好,只是在台上要“好”心切,只图火爆,沉不住气,这是演文、武丑最忌讳的症结。长林先生对盛章说:“你看你演的那出《小放牛》,‘小翻提’(武丑演《小放牛》,有“小翻提”的技巧,文丑可免)砸得台板嗵嗵直响!你演的那出《祥梅寺》,两番上下楼的[小锣抽头],恨不得一下子蹿上去,一下子骨碌下来!你演的那出《问樵》,和范仲禹的双身段,总比老生先走一步!你明白这三个角色的心理和他们所在的地方吗?你既不懂得为什么做这些身段,又不明白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做这些身段,那就不是你演牧童、了空、老樵夫,而是你自己演你的叶盛章了!”盛章赧默无言,呆呆地望着师爷。长林先生继续说:“你所以犯了这些个大毛病,就是在台上血往上撞,气不下沉。你才在《偷鸡》这出戏里,吃火吃得满嘴起泡。你想想,是不是你在第三番吃火时,急于要好,鼻子里喷气不匀,嘴里吸气过猛,以致火纸的火苗突然爆起,烫了你的上下膛?”盛章嗫嚅地说:“正是这样。可是我爸爸总说我冷而不隽,要不上好来,我才鼓足了劲头,嘴里吸气过猛,就吃了这个哑巴亏。”长林先生哈哈大笑,说道:“不经过这次嘴里起泡,你的毛病绝改不了。要记着:咱们武丑演戏,说白、做、表、武打,讲究火爆紧凑、干脆利索。可是,心里要像青石板似的那么沉重,那么清凉,万不能外形火爆,心里也火成一团;外形脆率,心里也率得催命。必须做到这样:它干它的手脚,我定我的心神。这种火候,既不是你叶盛章的火候,也不是剧中人的火候。假若是你叶盛章的火候,那就会一凉到底,真是冷而不隽了;假若是剧中人的火候,那就会瘟得散神,叫听戏的‘吃车前子’了(“车前子”是利尿之药。演员的表演不能吸引观众,观众纷纷起堂走动,术语称为“吃车前子”)。这种火候,是咱们演戏的总机关,它指挥着你:沉气凝神,忘了你自己是叶盛章,而是当时的剧中人。你既变成了剧中人,所想所做的,当然是剧中人应当做的。这时你再通过各种表演手法,要脆率就有脆率,要火爆就有火爆,可又不是脱离剧中人的火爆和脆率,当然也就不会貌合神离地急于要好,急于卖弄。这种火候就如同吃‘爆炒冰核儿’一样。”原来,过去在北京有一家山东饭馆东兴楼,不但佳肴适口,还有两个显示手艺火候的普通菜,一个是“鸳鸯果”,一个是“爆炒冰核儿”。“爆炒冰核儿”是个强人所难的技术,用桂花糖卤浸制的面糊,裹着一块天然冰块,炸在滚油锅里,面糊焦黄,热气腾腾,而里面的冰块,依然完整不化,吃在嘴里,外热内凉。王长林就是用这个菜名比喻“外热内凉”的火候,说明演武丑戏,必须心里冷静如冰,外形火炽如爆,才能驱使一切表演艺术手段,完全服从于剧中人物的需要,悠然自得、恰到好处地完成剧中人在舞台上的行动线。不过,长林先生受到时代的局限,他虔信道教,所以他最后的总结,竟是煞有神秘的玄言:“水火既济,外动内静;即心即境,外热内凉。”
如临其境 如见其人
我每看叶盛章演戏,总有“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之感。我多次看过他所演出的《小放牛》、《问樵》、《祥梅寺》、《时迁偷鸡》、《打瓜园》、《刺巴杰》等剧,他不是在舞台上专卖技巧,而是从他的表演中,在台上展开了幅幅景象,渲染出层层气氛。那时广和楼的舞台,还是一个旧式的方形戏台,台上只有七桌八椅,乐队的位置在上场门。台上既无“软片”,又无道具。在这种简陋的戏台上,我看过他与李盛藻合演的《问樵》,他扮演的老樵夫仿佛是在一条空旷的山路之旁,向那因为妻儿失散而疯癫的范仲禹,指手画脚地倾诉他的所见所闻。通过身段,老樵夫那冷而又热的性格表演得如见其人。他在与毛世来合演的《小放牛》中饰牧童,在“赵州桥什么人儿修”一段对唱中,穿插着回环复杂的身段和干净利落的技巧。他那武丑独有的“小翻提”,起得高,高如燕翔;落得轻,轻如絮坠,恰是一个活泼顽皮的牧童在那个美丽的村姑面前,有意无意地炫耀手脚,用生活中的俗话说,就是“耍个飘儿”,以博对方一粲。而绝不是故意卖弄技巧,取悦观众。他在与宋富亭合演的《祥梅寺》中扮演的了空,在很长的一段曲牌衬托之中,文皮武骨地把那些遮目望日、开殿扫地、参佛默祷、下灯添油等生活细节,很有节奏地表演出来。空间有限,时间不长。从他的表演中,看出人物是从禅堂走到院落,遮目眺望西方的斜阳,顿觉台上古寺日暮,一片凄凉。荒芜的乱草、枯败的树藤、断碣残碑、昏鸦寒雀,历历在目。及至开殿上香、参佛添油,台上又仿佛出现了深幽的大殿、肃穆的坐佛,闪闪的海灯油光、茕茕的孤僧孑影,真是如临其境,如见其人。他在与高盛虹合演的《打瓜园》中扮演陶洪,同样是老樵夫的“草帽圈儿”、“白五髭儿”,但脸上揉红画纹,身形是驼背拱躯,瘫左臂而瘸左腿,又塑造出一个特殊的残而尚健的老瓜农的形象,气概语言,别具一格。起打时的几番“踢”、“拐”、“扇”、“绷”,尽管郑子明鹘起兔落般地连摔“抢背”、“锞子”,而陶洪的残废之躯,在拳脚交错中总是保持原形。他脚下的步法,看来又是有意识地轻跳巧跃,表现出开打的环境只在一个小小的瓜园之内。他在与刘盛莲、沈富贵合演的《刺巴杰》中饰胡理,午夜蹑足,提刀窃听,真是轻似猿猴,疾如鹰隼,当骆宏勋开唱之前的道白“想俺骆宏勋……”念完之后,胡理把右手的单刀一背,左手五指拢成桃形向嘴前一遮,随即一腿高抬,一腿矗立,仿佛一只瘦鹤,伫立在秋水塘边,等候到口的鱼儿。只这一个身段,就感到这时的舞台上展开了一幅“鸡声茅店月”的画图,而又蕴藏着“月黑杀人夜”的气氛。叶盛章这些深具神韵而引起观众联想的表演艺术,我曾研究再三,直到我与他相识厮熟,谈起各自的艺术见解,他才把王长林先生传授的秘诀——“内凉外热,即心即境”——说给我听。
他很有感慨地说:“我傻唱了八九年戏,得到老师的当头棒喝,才明白我们的京剧艺术,原是不依赖具体的布景和道具,一切环境的表现、气氛的渲染,都是取决于演员的表演艺术。从前我看谭老板(谭鑫培)演《走雪山》,总觉得我身上冷飕飕的,又看了梆子班王小旺演《云罗山》,也有同样的感觉,那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后来,我遵从老师的指教,悟透了“即心即境”的道理,掌握了“内凉外热”的火候,表现出种种意境,才觉得演来舒服,再不计较观众的彩声,而是踏踏实实地做一个忠实的演员。”
叶盛章表演艺术的成就,贯穿在他的许多代表作中。他演“开口跳”的角色如朱光祖、杨香武、蒋平、贾亮等,多是出现在江湖朋友荟萃一堂的场面里,又多是解决剧中矛盾的关键人物,他掌握着人物的典型性格,使人物冷峻幽默,有张有弛地斡旋于是非之间、草莽之内,从他那深具功力的嘴皮子里,清脆爽朗地念出“开口跳”独有韵味的大段白口。例如《蜡庙》里那句“可是那飞天豹武七达子?”他改念为“可是那武七达子飞天豹?”只这词序的调换,听来顿觉语调铿锵。又如《连环套》里朱光祖念的那段:“想我等绿林出身,行侠作义,每日里拿强捕盗、除暴安良,也非一日的勤劳。我想这做官的人儿,也非容易,讲的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千里马还得千里人,何言大人提拔我等?!”词句虽有宿命的色彩,念来却有批判的意味。声调铿锵,神情英挺,准确的节奏,刚劲的气口,把那“人情阅尽秋云厚,世路经多蜀道平”的干练江湖,表现得如见其人。同时,又在剧情、人物允许的前提下,穿插着“上高”、“走边”、“蹿墙”、“下水”种种功夫,把那波谲云诡的场合,渲染得如临其境。
不仅京丑如此,盛章演昆丑,也有创新。昆丑最难的“五毒戏”,他擅演其四。所谓“五毒戏”,是用传说中的五种毒虫形容这五出戏里的动作形象,兼寓表演之难,不可擅动的意思。第一是《起布问探》的探子,探子的表演,是在吕布面前报告十七镇诸侯讨伐董卓的军容,边唱边做,穿插武工。唱到一路,有一路的走法,这些走法有“大弧形”、“小弧形”、“连环弧形”、“正锁链”、“反锁链”、“双套锁链”。形式不同,而总的形象是曲曲弯弯地像条蜿蜒的蜈蚣,故名为“首毒蜈蚣”。第二是《时迁盗甲》的时迁,时迁的表演任务,是以倒竖爬行,攀桌上椅,表现危步、隐身,缘壁跳梁,盗取徐宁的雁翎甲。这场戏里,“拿顶”、“汉水”、“顺风旗”、“蝎子爬”的功夫很多,就像竖尾爬行的蝎子一样,故名为“二毒蝎子”。第三是《活捉》的张文远,他的通场动作,必须拱肩缩背,颤颤巍巍地表现一派斯文,骤遇怨鬼,就如同颠亸畏葸的壁虎一样,故名为“三毒壁虎”。第四是《义侠记》的武大郎,为了表现武大郎“三寸丁、谷树皮”的矮小形象,必须通场走“矮子”。以前演这出戏,有一场“灵堂托兆”,武松守灵,武大郎的“阴魂”出现,他在阴锣加堂鼓的节奏里走“矮子”上场,一跃而蹿上灵桌后面的椅子,拿起自己的灵牌,抹了抹眼泪,又斟了一杯酒,聊以自解。然后从小帐子与供桌的间隙中,蹿出灵桌,仍然要保持矮短的身躯形象,轻落于地。这个技巧,难在灵桌上摆设着香炉烛台,他必须紧贴着烛台上仅有的空隙蹿出来,不能碰倒桌上的冥器。表演这个高难度的动作,身体必须蜷缩得像蛤蟆一样,故名为“四毒蛤蟆”。第五是《说穷·羊肚》的张婆,为了突出这个人物的嘴馋特性,她的舌头必须不时地绕动于口外。及至她误吃了张驴儿投放了毒药的羊肚汤,毒性发作,揪心搅肠地使她辗转翻滚,舌头吐得更长,旋转得更快,如同毒蛇吐信一样,故名为“五毒花蛇”。盛章不大演丑婆彩旦,所以《说穷·羊肚》一戏,他没学过。其他四毒,他都以创新的成就,出演于舞台之上。《起布问探》的探子,原是武生、武丑双应工的。盛章却以武丑的演技,采取武生的路子,突出了龙马精神。演《活捉》的张文远,盛章请教于刘斌昆,又吸取了汉剧演员大和尚的许多绝技,演得栩栩如生,当时配演阎惜姣的是张菊仙。《盗甲》的时迁,是在全本《雁翎甲》里演出的,盛章恪遵昆曲规范,又把京剧武丑的繁难功夫穿插其间,演来更觉丰满。《义侠记》的武大郎,是盛章与盖叫天、吴素秋以《武松与潘金莲》的剧名演出的。在“长街遇弟”之前,他扮演的武大郎还加了一趟“矮子打拳”,他蜷缩着身子,照样踢腿跨步,这也是他请教于刘斌昆而加以创新的演法。
盛章对于表演艺术,勤奋好学,不耻下问,在上海,他曾向王红学了一出《盗王坟》,穿插在《翠屏山》里,后接《时迁偷鸡》,取名为全部《金石盟》。乃弟盛兰扮演剧中的石秀,素称双绝。
我所以不厌其烦地絮絮而谈,是因为叶盛章自挑班以后,给予一般观众的印象,是他新排演的《酒丐》、《白泰官》、《智化盗冠》、《藏珍楼》、《徐良出世》、《欧阳德》。他那些怀有绝技的传统剧目,由于剧幅较小,号召力较弱,除《时迁偷鸡》还时常露演外,其他则束之高阁,不为人知。一般观众提起叶盛章,总是津津乐道他的《酒丐》里的“空中飞人”、《欧阳德》里的“大烟袋锅子”,殊不知他若没有那种表现景象、渲染气氛、如临其境、如见其人的精湛的表演艺术和那些濒于失传的种种绝技,以及他那好学、博采、创新的精神,观众是不会批准他这样一个绿叶式的武丑一跃而为红花,自将一军的。
举足轻重的刘利华
叶盛章以武丑挑班是在一九三五年以后。当时“富连成”的中坚学生李盛藻、陈盛荪、杨盛春、刘盛莲等受上海之聘,赴沪演出,只剩下叶盛章、骆连翔、沈富贵、贯盛习、袁世海和初露头角的“世”字科学生李世芳、毛世来等,角色不齐,派戏拮据,只得因人制宜,由叶盛章、骆连翔、沈富贵等多排武戏,以资号召。孰料否极泰来,感动了慷慨豪爽、见义勇为的尚小云先生,他主动为富社排戏。在尚先生为富社排演的《金瓶女》、《娟娟》、《昆仑剑侠传》等剧目中,有一出《酒丐》,由叶盛章主演,这便成了盛章挑班的先声。《酒丐》的剧本,是还珠楼主为尚小云编写的,原名《清白居》,是个群戏,并非以酒丐为主。经叶氏兄弟与尚小云先生共同研究,挖掘出此戏的潜力,由李世芳、毛世来、袁世海、艾世菊、李盛佐等人众星捧月般地突出酒丐这个角色,更加上后面的大盘“轴杆”、“空中飞人”等技巧,使观众耳目一新,成为“富连成”当时的“看家戏”。从此,盛章就以“大梁”的身份,维持着“富连成”的营业。一九三六年,盛章才在亲友的怂恿下,成立了“金升社”,自挑大梁。那时,世风日靡,演员们不得不迎合一般市民的心理,排演了徐良、智化、白泰官、欧阳德等只图卖钱而内容和艺术都很贫乏的剧目。但是,叶盛章在这些剧目里的表现,并没有被“噱头”所湮没。他的表演艺术,依然抱朴含真,塑造性格,渲染气氛,一如既往。尤其是他的武打,纯本传统作风,不醉心于“以锤顶锤”、“宝剑入鞘”等烜赫一时的“化学把子”。他的武打技术,最精彩的是单刀,一把普通的单刀,他使出来就似曾相识却又意外陌生。其实,还是那些传统套子,只是用他那“内凉外热”的火候使出来,便觉火爆惊人,特别精彩。他的“单刀削头”,不是一般的扁刀掠过,而是立刀直劈,不用说观众看着惊险,就是与他合作对打的演员,也常常捏着一把冷汗,以“碰着死、撞着亡”的怨怼之言,引为警惕。而盛章却泰然自若,从没有在台上失手伤人。他所以有此把握,就是他掌握了“外热内凉”的火候,举手投足,在间不容发的刹那时机,从恬静的心里,先定准了尺寸。
叶盛章炉火纯青的技艺,得到上海武生魁首盖叫天的赞扬。盖叫天约他在上海黄金大戏院,以“双头牌”的名义,合作演出了一鸣惊人的《三岔口》。
《三岔口》本来是武生、武丑、武旦的开场小戏。虽是武戏,但一般演员演出,总觉松散,盖叫天以多年经验,认为此剧大有用武之地,他有许多提高、改进的想法,跃跃欲试,只是一时没有势均力敌的武丑演员与之合作。不想云龙风虎,际会一时,从北京约来了叶盛章,实现了盖叫天的夙愿。盛章从全剧的整体出发,站在剧中人刘利华的角度,创造了许多不枝不蔓的新技术,与盖叫天经过多次的研究和排练,终于把《三岔口》这出冷却多年的小戏,一变而为典范式的传世之作。那时叶盛章扮演的刘利华还是勾“歪脸”,但从他出场的“旋子”、“抽头”和那四句定场诗“运去生姜不辣,时来铁也开花,煮熟的兔子会跑,打得的豆腐生芽”,就塑造出一个虎视江湖的狰狞形象,为后面与任堂惠的“摸黑起打”,渲染出浓重的阴森气氛。那高度紧张激烈的斗狠场面,尤令观众屏息凝神,如临其境。所以,上海观众特为这一类“摸黑起打”戏,创造出一个新名叫“斗狠戏”。自从盖叫天、叶盛章演红此剧之后,李少春有时赴沪演出,也约叶盛章参加,合演此剧,盛况依然。此后,张云溪、张春华也以合演此剧而驰名京沪。这三台《三岔口》,尽管任堂惠三易其人,而刘利华却是一脉叶派。假若没有叶盛章创新的刘利华襄与其事,《三岔口》这一出驰名国内外的优秀传统剧目,恐怕冷落至今,依然韬光地下。
炉火纯青 返璞还真
新中国成立后,盛章参加了新中国实验京剧团,为了整体事业,他曾在《野猪林》中演过李小二,在《云罗山》中扮演过刘小义,在《将相和》中扮演过李牧,在《虎符救赵》中扮演过朱亥。李牧本是武生应工,朱亥本是花脸行当。可是,盛章为了剧团演出阵容的整齐,不惜屈己相就。新中国实验京剧团全体参加了中国京剧院以后,盛章仍以这种谦让合作的精神,在魏晨旭同志编写的《新闹天空》中,扮演了假孙悟空(李少春扮演真孙悟空);又在近代史剧《宋景诗》中,扮演了仅有两场戏的侯二半吊子(侯锦春)。一场戏是为了补充黑旗军的武器,侯二半吊子夜入财主杨家,孤身挑衅,夺取刀枪,只用了简练明快的一场短打,饱载而归,下场的时候,向斗败公鸡似的敌人讽刺地说了一声“劳驾!”博得观众雷鸣般的掌声。另一场戏是宋景诗用“空城计”撤出小刘贯庄,凶顽僧格林沁率兵洗庄,只搜出了已被敌人毒打致残的侯二半吊子。他瘸着腿,架着拐,傲然屹立在僧凶面前,用幽默的声调、嘲讽的语言,回答了僧凶的逼问,歌颂了宋景诗的机智,讽刺了敌人的愚蠢。这一场简练爽朗的念白,又博得观众热烈的掌声。他以此成绩,荣获了一九五二年全国第一次戏曲会演颁发的演员一等奖。有人向他祝贺,他说:“我这两场戏博得的彩声,并不是为我叶盛章的演技叫好,而是观众为起义农民取得的胜利而欢呼。”
在党的教育下,叶盛章的政治觉悟提高很快。他那读书学习之心,与日俱增。早在新中国实验京剧团赴开封演出时,他就在大相国寺的一家旧书店里买了一部《辞源》,和我约定,他要每天背诵一条,请我讲解。那时,我们天天在一起工作,他真的记诵了百十条。盛章息影舞台后,到中国戏曲学校任教,他更认真地从讲解词句入手,一丝不苟。有一次,在他和我切磋曲牌词句时,我问他近年如此读书好学,有何收获?他很严肃地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把几十年前先父说我演戏‘冷而不隽’那句话弄清了。原来,冷是冷静的冷,隽是隽永的隽,冷静就是心定神凝,隽永就是意味深长。我当时演戏,引不起观众的共鸣,以为是不火爆的缘故;及至我致力于火爆,又受到王长林师爷爷的教训,叫我‘内凉外热,即心即境’。得到这个真理,我才会安安静静地在台上演戏,不求好而好声自来。原来我已能做到心中有境,给人以意味深长的感受了,这才叫‘冷而又隽’呢。”
我为他这深有心得的解释而兴奋,因而赞扬他不但演戏冷隽,就是他的性格也冷隽了。诚然,叶盛章自从致力读书学习之后,气质上的变化,也判若两人。他有一种内在的光彩,焕发于外。正如其姓,他是几经严霜而成为红叶的。
叶盛兰是叶盛章的挨肩兄弟,盛章行三,盛兰行四。盛兰自幼天资聪颖,届入科学艺之期,春善先生基于乃兄盛章在本社习艺的经验,不再叫他另投他社,即在本社练功。盛兰初学旦角,从开蒙的《二进宫》、《彩楼配》、《三娘教子》等,顺序而上,一直学到昆曲《金山寺》和富社独有的文武并重的本戏《南界关·战寿春》。所以,盛兰直到自己挑班的时候,仍常以“反串”的名义,演出《南界关·战寿春》和《木兰从军》。
盛兰演旦角戏的成绩,并不逊于同班的师兄弟,只是他不善做戏,虽角色常易,而给人的印象,总是一个叶盛兰,春善先生批评他“硬邦邦的像块铁板”。毕竟是知子者莫如父,从盛兰的性格上分析,发觉他由于个性刚强,台上台下都是男儿本色,不屑于扭扭捏捏地易弁而钗,必须改弦更张,因材施教,便毅然命他放弃旦角,改学小生。盛兰从萧长华先生的侄子萧连芳学文小生,从他的姐夫茹富兰学武小生,旧宝新硎,及锋而试,果然深入肯綮,得心应手。一出《黄鹤楼》的周瑜,博得班中教师和同学们的一致赞扬。殊不知这出戏是萧长华先生亲自教的。萧先生不但精于丑角,老生、小生、老旦、花脸、花旦也无不兼通;尤其是他亲眼看过“三庆班”徐小香的“活周瑜”,那些出神入化的表演艺术,铭记在心,传之后学,头头是道。盛兰陆续演出的《群英会》、《临江会》、《取南郡》的周瑜,都是得自萧老亲传。在那广和楼天天演出的舞台上,盛兰的成绩已然出人头地,鹤立鸡群;与乃兄盛章,并称为不是正角的正角。
心与神会 五子登科
叶盛兰以优良的成绩,汇报于乃父之前。而春善先生仍不惬意,又批评他:“虽脱铁板之硬硬,难望精金之铮铮。”这种评价,并不是单纯地出于望子成名之心,而是高瞻于整个京剧的艺术天地,对盛兰寄予更高的期望。春善先生为了深造盛兰,他以师兄弟的同科之谊,恳请程继仙收盛兰为徒,每日单出头地到程家学艺。
程继仙是大老板程长庚的冢孙,艺精文武小生。他不但唱、念、做、舞都好,武打尤为精湛。如《群英会》周瑜的“舞剑”、“抚琴”,就是他在山东某次堂会中,因某军阀之一时兴至,要看一看顾曲知剑、允文允武的周瑜,迫使他在一夜之间,与钱金福共同研究,创造出这套由程派传到叶派的“舞剑”。这套“舞剑”给予观众最深刻的印象,不只是舞技的繁难、功夫的吃力,而是形神兼备,从琴声剑影中加重了周瑜性格的渲染。程继仙能够得到这种意境,是在他息影舞台的期间,从艺术的表演形式,领悟到艺术的心神并用。于是他掌握了以心神驱使技术的奥秘,总结了小生表演艺术的八字秘诀:“心与神会,五子登科。”盛兰从程继仙学过一两出戏之后,程先生就把这八字秘诀传授了他。盛兰初不知个中玄妙,及至听到老师解释之后,他才豁然开朗,深深地感觉到这是个深入浅出、易解难工的课题。(www.xing528.com)
所谓“五子”,就是嗓子、翎子、扇子、褶子、把子。用此“五子”,概括了小生行中的翎子生、扇子生、穷生、武小生各个方面的技巧。五子之中,嗓子是总纲。不论演什么戏,都离不开好嗓子,所以位居首席。翎子是指翎子生的基本功,实则包括了“蟒”、“箭”、“官衣”、“厚底”。扇子是扇子生的基本功,实则包括了“硬褶子”的水袖功夫(拿扇子的小生,多穿“硬褶子”)。褶子则专指穷生的“软褶子”功夫,实则包括了“草鞋”功。把子是武小生的基本功,实则也包括了翎子功和“靠”功。演小生的,必须精通这些基本功,才能纵横恣肆地演出各个不同类型的人物。但是,仅仅掌握了这“五子”的皮毛上的功夫,还是刻画不出活生生的人物来,必须掌握了人物之神。而人物之神,又必须通过内心的渠道,才能传神。以心为帅,以神为将。以心驱神,犹如帅之遣将,而神必受命,才能百战不殆。也就是说:心指挥着神,神依凭着心。如此地心与神会,再表现在“五子”的技巧上,就能够叫翎子表态,扇子传情,褶子谈心,把子说话。
叶盛兰是最善于思索探讨的。他在边学戏边实践的过程中,首先对小生的嗓子,产生了问号。他总想:为什么小生扮演的是男性人物,而偏偏用女性的小嗓唱出来?虽然他从直觉上感到小生的唱与念不同于旦角,但为什么非用小嗓不可?他请训于父、师,问难于同学,终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看到了精忠庙的十二音神图,发现了“龙音”、“凤音”、“虎音”、“鬼音”、“山音”、“水音”等图像,得到启发,他又结合父、师们告诉他的小生唱念的由来和发展,他开始领悟到小生之用小嗓,可能是从十二音中抉择结合而来。这个疑问,他探讨了十几年,后来,他与我结识了,我们从“五子登科”而谈到嗓音。他倾诉了看过十二音神图后的领悟。我向他解释说:“中国古代的很多理论,总是用五行、阴阳、十二生肖等作为比喻,故作玄机地给人以不解之谜。其实这都是日常生活中的一般现象。小生用以唱、念的小嗓,最早就有人说过是‘龙、凤’音的结合;又有人说过,小生的唱、念必须有‘虎音’。综合起来,小生的嗓子就是‘龙、虎、凤’三音的总合,‘龙音’高亢,‘虎音’宽厚,‘凤音’柔婉。具体说,‘龙音’就是大嗓的立音,‘虎音’就是小嗓的膛音,‘凤音’就是小嗓的轻柔音。小生扮演的人物,是属于青年男子中面貌俊美的类型(这里指的是外貌,并不涉及内心),在年轻貌俊的前提下,人们总希望他们的言谈也是清多浊少。京剧根据观众的普遍要求,创出小生用小嗓唱而用大小嗓结合着念白的方法,是经过一番衍变的。在徐小香以前,有位唱小生的龙德云,他就是用大嗓唱、念,时人谓之‘龙调’。但是他也顾及小生人物的独立性,所以他把唱与念的调门提得很高,似乎比后来的红生、娃娃生还要高些。这种‘龙调’,迫使一般没有好嗓子的演员,实难胜任。有些小生演员为了适应这种高调门的‘龙调’,便开始用小嗓来唱(与山西梆子用“二音子”唱高腔同一规律)。小嗓虽然够得上调门,但是愈高愈窄,窄得难听,几乎变成了‘鬼音’。这就出现了两个不可调和的极端。于是,变而再变,有人索性用小嗓唱小生而降低了‘龙调’的高调门,但仍保存了‘龙调’的高亢之音,这样就创造出了小生唱念中的‘龙音’。同时,又用渊厚宽亮的膛音衬托‘龙音’,于是‘虎音’就应运而生,以适合表现青年貌美的男子,音调清脆而又是男声。如此结合,初具轮廓。而细婉之处,又付阙如。于是,又创用了轻柔的‘凤音’,充当‘龙音’与‘虎音’之间的纽带。这是因为高亢的‘龙音’与宽厚的‘虎音’,音调相距太远,没有一个联系的纽带,就显得抗坠之间枯涩而生硬。为了润此枯涩,必须以轻柔的‘凤音’承上启下,做个过渡。同时,为了表现人物性格、思想、感情的需要,也必须有轻柔的‘凤音’,组织出婉转迂回的声腔。这个轻柔的‘凤音’,也就是喉腔音。如此结合,就鲜明地得出一个公式:‘龙音’—‘凤音’—‘虎音’。具体到生理条件上,就是:立音—喉腔音—膛音。一个小生演员,真正能够具备纯正的坚实的立音、喉腔音、膛音,唱起来就不会‘唧嘹唧嘹’地刺耳;而具清脆圆润之美,与优美的念、做、表、舞谐和地统一起来,表现了男性之美,与其他行当的唱念同时出现在一台戏里,更显得别具一格,异彩同辉。”
盛兰很同意我的解释,举一反三,他认为:小生念白的大小嗓相结合的运用和唱一样,也必须掌握好“龙音”—“凤音”—“虎音”相辅相成的规律,才能把大嗓与小嗓结合得水乳相融,不露棱角,浑然一体,妙造自然。再能把字音念准,气口用当,先磨去斧凿之痕,再发扬铿锵之致,自然使听者入耳为娱,绝不会招致“阴阳怪气”的讪笑。但是,怎样使用大小嗓,那又是始于有法,终于无法的,所谓“用兵之道,神乎一心”。
我与盛兰研究小生嗓音的时期,他已经锻炼出一条刚劲宽厚而清脆柔婉的好嗓子。《射戟》、《叫关》、《监酒令》等唱工戏,已然卓标令名。但他并不满足于嗓音的现状,仍然是日经月纬地在“龙、凤、虎”三音上继续砥砺,同时在字音上,勤问苦学。
他的翎子功夫,具体表现在《群英会》、《临江会》、《黄鹤楼》里的周瑜,《射戟》、《凤仪亭》、《白门楼》、《战濮阳》里的吕布,《八大锤》里的陆文龙,《镇潭州》里的杨再兴。当他学艺时,牢牢记住了这些人物在翎子的使用上有“文翎子”和“武翎子”之分。但是他想:凡是戴翎子的,都是武将,而不是文弱书生,为什么翎子还分文武呢?他一再探讨,还是从“心与神会,五子登科”这句秘诀,悟彻了所谓文武之分,就是人物在典型环境中的思想感情,借翎子而传达的具体表现。同样是吕布,在《凤仪亭》中,是由情场中的矛盾而导致政治上的斗争;在《战濮阳》中,则是由政治上的斗争而导致沙场上的决战。因此通过翎子而表达思想感情,必然是各殊其式,各异其法。从如何使用翎子,他又悟到与翎子有紧密关联的“袍带”功夫和“箭”“靠”功夫、“厚底”功夫,同样要用这些技巧表现人物不同的性格和思想感情。他更细致地分析出:穿蟒袍的人物应当怎样端蟒、撩蟒、涮蟒、踢蟒,怎样抖袖、掠袖、掸袖、抽袖……扎靠的人物与穿箭衣的人物,怎样地殊途同归,又怎样地同中有异。而辅助这些技巧的“厚底”功夫,在不同类型的人物身上,又怎样有抉择地使用劲头、尺寸的轻重疾徐。他把这些互为衬托的技巧,天衣无缝地联系起来,完整地塑造出各式各样的典型人物。
扇子是京剧各个行当中都要使用的道具,而小生行中偏偏突出了扇子生这一名称,说明扇子在小生戏的使用上的重要。程继仙传授盛兰这一技巧时,强调扇子的重要性,如同评书艺人离不开扇子一样。使用扇子,必须发轫于心灵深处,所以那把扇子,不只是一把普通的扇子,而是寄托着人物的心情。所以,扇子在舞台上不能无原则地随便挥舞,因为它所担负的那些微妙的使命不仅带有音乐上的节奏,还有感情上的节奏。所以,扇子要使在“节骨眼”上。即以《拾玉镯》而论:傅朋与孙玉姣三次对面时的三次摊开扇子,在摊扇的幅度上要有分别,第一次略展,第二次半展,第三次全面展开,用这逐渐展开扇面的幅度,有层次地表现傅朋心里的爱苗逐渐茁长。同样,《玉堂春》里王金龙的三次挥扇,遮掩他那“当事人”的尴尬情态,也并不是前后雷同。第一次,在“……院中苟且之事也要问”的讪笑下,王金龙还是道貌岸然地付之一笑,若无其事地轻轻挥扇,矜持着八府巡按的官仪。第二次,在“分明他王氏门中出了败家之子”的讽刺下,王金龙虽然怒火已炽,但又不能自我暴露,尴尬之情,只能泄愤于挥扇之间,这时他的挥扇,不但用力稍猛,而且尺寸略低,由“文胸”渐降而至“武肚”(“文胸武肚僧道领”是戏曲表演扇子的基本规律)。及至第三次,在“……我把他好有一比——望乡台上摘牡丹,临死还要贪花呢”的嘲弄下,王金龙虽然忍无可忍,却又不能反唇相讥,这种火山欲爆而不能爆的压抑心情,还是要泄爆于挥扇之顷;这时他的挥扇,必须打破“文胸武肚”的规律,直接向腹部大幅度地猛烈扇动,表现出气急败坏的压抑情绪。通过挥扇的程度不同,就能表明剧中人怨怼怒懑的累积。
程继仙授艺时还强调了“硬褶子”功夫。仅“水袖”一项,就讲了许多种用法。程先生还把“硬褶子”和“软褶子”的分野,详细地说与盛兰。原来“硬褶子”就是绣花褶子,属于扇子生的服装;软褶子就是素青褶子,它和“富贵衣”同属于穷生的服装。小生行有穷生的专题,穷生的表演完全借重于“软褶子”。所以,把褶子功夫单独地列为一项。在程继仙先生传艺于叶盛兰时,他发现盛兰举止端庄、虎质龙文,演翎子生、扇子生、武小生戏都能克展所长,唯有穷生戏似乎不太对路。所以,在褶子功夫这一课中,只传授了基本动作,没有达到墨分五色、笔用三锋的意境。后来,盛兰又从萧长华和萧连芳叔侄,专学穷生戏,五入为,七入为缁,终于补上了这一课。
要成为全面的小生人才,把子功夫,不容轻视。程继仙了解盛兰在科习艺,武工的根底已深,驾轻就熟,所以他要求盛兰在把子方面再下功夫,更上层楼。他谆谆教导盛兰的,已不是把子的使用技巧,而是叫“把子说话”。所谓“说话”,就是在把子的运用中,把人物的心理和感情、情绪和态度,通过不能说话的刀枪表达出来。盛兰的武小生戏《八大锤》、《镇潭州》、《战濮阳》、《探庄》,都是在科班中学过的,程继仙先生给他改这几出戏,颇中肯綮地指教他在把子的使用上,如何把陆文龙、杨再兴、吕布、石秀在典型环境里的思想感情传达给观众,叫观众看到一场有内容、有意义的战斗,而不是眼花缭乱、惊心骇目的火爆起打。他列举《八大锤》的陆文龙,以双枪轮战八锤的交错起打时,必须叫那对双枪告诉观众:“凭你们四对锤?就是八对锤、十六对锤,我也不在乎!”《镇潭州》的杨再兴与岳飞对枪时的那杆枪告诉观众:“凭我这支枪,就要叫眼前这位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输在我手里!”《战濮阳》的吕布,不但与典韦对戟的时候,要叫那支方天画戟告诉观众:“我久仰你典韦的大名,今天也要叫你出丑!”尤其是他看见曹操,更要把“誓灭此獠”的愤懑激情,从戟尖上倾泻出来。至于《探庄》里石秀的那条扁担,更需要把石秀乔装改扮而探庄的隐情,从扁担的舞动上,清楚地告诉观众。这条扁担,在昆曲里很有讲究,它是有名的“三扁担”中的武扁担。“三扁担”是指《烂柯山》的朱买臣、《千钟禄》的程济和《探庄射灯》的石秀,都用扁担的道具而得名。朱买臣、程济是文人,他们的扁担技巧称为文扁担。石秀是武夫,从扁担的运用上叫武扁担。这条扁担在石秀手里,也等于是一个把子,一样地能“说话”、传达人物的思想感情。盛兰又博采旁收,先后学了《翠屏山》的六合刀、《雅观楼》的笔砚挝,攀登了把子功夫的尖端。
在程门立雪的数年里,先生苦心教导,学生殚力学习,终于把嗓子、翎子、扇子、褶子、把子这五种功夫,锻炼得锋芒照眼,只待脱颖而出。但是,他还不敢急弦射鹄,每天只演出于广和楼的台上。直到叶春善先生设宴谢师,程继仙先生才郑重地说明:“盛兰已然‘五子登科’,大可会猎于宿将之前。”春善先生看到了这张无形的“毕业证书”,欣慰盛兰改旦为生,克展其才。而盛兰所想到的却是:在追求京剧艺术的千里之行中,这只是自己的起点。
桃李不言 绿叶成荫
叶盛兰以独得程门之秘的表演艺术,与富社的师兄弟同台演出,自然是玉树临风,兰蕙当阶。所以,在盛兰出科之后,请他搭班的,户限为穿。这时,正是四大名旦形成之后,提高了旦角挑班的地位。旦角班里的绿叶,自然以小生为首席。而盛兰这个突出的绿叶,已成为“得者可安天下”的人才。盛兰安然地以绿叶自居,只要礼通谊重,向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先后在于连泉、章遏云等班社里,演出《奇双会》、《春秋配》、《虹霓关》、《凤仪亭》、《拾玉镯》、《独占花魁》等,绝大部分都是扇子生。直到他加入马连良的“扶风社”,翎子、袍带戏和武小生戏才大露头角。从此,他的《群英会》、《龙凤呈祥》、《黄鹤楼》、《取南郡》的周瑜,《八大锤》的陆文龙,《监酒令》的刘璋,《借赵云》的赵云,《清官册》的赵德芳,《火牛阵》的田法章,《胭脂宝褶》的白简,《四进士》的田伦等,群誉为绝品绿叶。偶演单折《射戟》、《叫关》、《雅观楼》等,更招徕大批观众。上海的观众,最喜欢看他的周瑜和陆文龙,他在黄金大戏院演出时,为了满足观众的要求,《群英会》和《八大锤》隔日轮演;而《叫关》一剧,也因观众特烦而屡演不息。为什么这三出戏红透了半个“扶风社”?主要是他的表演艺术确有出人头地的绝妙之处。他演《群英会》里的周瑜,舞剑的夭矫倜傥,“诓蒋”的唱、念、做、表,都昭昭在人耳目。单说出场的亮相,真是照乘有珠,光彩四射,威中蕴雅,熠熠袭人。四句定场诗后的“报家门”,褶袖一沉,重若千钧,雄姿英发的公瑾当年,谁曾见过?而此时的叶盛兰,就是当年的公瑾了。他演《八大锤》的陆文龙,细心而谨慎地记着乃师教导的“把子说话”,休看他不言不语地在“走马锣鼓”中银枪双飞雪,雉尾两拂云,嬉戏般地轮战四将,而他的眉梢嘴角、仪态眼神,结合双枪的使用技巧,处处都有陆文龙的心声。至于姿态之美,亮相之稳,身手之熟,步眼之准,完全是以心摄神,以神役形,所谓“观于象外,得之环中”。他演《叫关》的罗成,标准而完美地发扬了小生的独特唱工。他并不是炫耀他那酣畅清亮的唢呐腔,而是在唢呐腔转胡琴西皮的几个唱段里,可以清楚地听出来他是怎样地把“龙、凤、虎”三音有机地结合;又用结合得如此协调的声腔,来刻画剧中人的性格。这就不仅仅限于他那句“西北风吹得我透甲寒”唱得如何苍凉,“加鞭催动”唱得如何高亢,“十指连心痛煞了人”唱得如何凄婉,“尉迟恭在床前身染重病”唱得如何缠绵,“多多拜上秦叔宝”唱得如何简劲,而是从那以情带腔的优美唱工中,一解小生为何用小嗓唱、念之谜,宣布了在声腔美的艺术欣赏上,小生与其他行当分庭抗礼,坚定了小生行非如此用嗓不可的磐石之基。这与他在《探母回令》中的“调底”、《射戟》中的[二六]、《监酒令》中的[二黄慢板]、《白门楼》中的[西皮慢板]一样,为小生之唱争得了在京剧艺术中的应有地位。
叶盛兰天生忠厚,他在日常生活中不苟言笑,往往给人以“少老板”的感觉。实则他是个非常热情的人。他有约必诺,从不食言。在我办过的几场合作戏里,为一场“十二生肖”里的《白兔记》,他不但肯在中场演这个剧目中的咬脐郎,还慨然应诺给张玉英说这戏中的李三娘;在“旗装大会”的合作戏中,他也肯在中场演出《八郎坐宫》。他不但协助马连良的“扶风社”,还协助过奚啸伯和杨宝森。而这时盛兰的表演艺术,观众已然从绿叶的娇翠欲滴,向往于红花的绚丽绽放。有时他演单出《叫关》、单出《射戟》,竟能威胁到挑梁的主角,惴惴不安。后来,他一度与乃兄盛章以“双头牌”的地位,轮演大轴于华乐戏院(今天的大众剧场),他反串演出的《木兰从军》和《南界关·战寿春》,就是在这个时期出现的。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叶盛兰默默无争地在生、旦各班社中,充当了多少年的绝品绿叶。观众异口同声地希望叶盛兰自挑大梁,由绿叶而为红花。
一九四五年八月里的一个酷热夜晚,盛兰终于在华乐戏院自挑大梁,组班演出。剧目是我编写的全部《周瑜》。演出之前,他和我几度研究打炮的剧目,也许是我特别喜欢他那出《叫关》,我主张他演全部《罗成》。可是,他的亲友一致认为第一天挑班打炮,演了个乱箭攒身的人物,未免兆头不吉。他们都愿意我写一出“吉祥新戏”。这倒也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一直想写一写“曲有误,周郎顾”、“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周瑜韵事,戏的主题是破除迷信,为地方除害的。内容包括周郎顾曲、公瑾舞剑、筵前惊丑、闺中试美、古庙烛邪、荒江除恶等文武场子。盛兰听了我酝酿的提纲,鼓掌雀跃,十分兴奋,觉得他与周瑜,仿佛是庄周梦蝶。但他又有个要求,希望我把他那素称拿手的《临江会》设法贯穿在周瑜联姻之后,这样演来,他的嗓子功夫、翎子功夫、扇子功夫、把子功夫可以做个全面展览,以酬观众拥护推戴之情。出题作文,在我是不难于信笔涂鸦,却难于违心画蛇。然而,众情难却,只得勉为其难。在周瑜联姻之后,加上指囷借粮,揭示出周瑜参与政治斗争的先声;又用了两个草蛇灰线的场子,过渡到《临江会》。这样写法,我是不太满意的;然而演出的效果,却又出人意料。预告张出,前三天即告客满。演出之日,暑气蒸人,华乐戏院里,满坑满谷的观众无不挥扇取风,以致盛兰的精彩表演,因为观众不暇停扇、难于鼓掌,只有喝彩。在这出新旧参半的全部《周瑜》里,盛兰确是下了一番功夫。新编场子里的听琴赋琴、惊丑试美,通过精湛的唱、念、做、表,把周瑜的风流儒雅,表现得入木三分;而烛邪除恶的对剑起打,又在雄姿英发、疾恶如仇的声容中,仍然蕴藉着倜傥风流。最后的《临江会》,仍能运千钧之弩,贯七札之矢,虽冒溽暑,不遗余力。尤其令人难忘的是他在随着锣声的[慢长锤]里,俯首敬酒,骤然发现关羽,在锣鼓切住的刹那间,双翎微颤。及至刘备介绍了关羽之后,他叠袖转身,俯腰涮翎,用脖项的功夫,使紫金冠上的珠饰琅琅作响,然后立身长腰,飒然亮相,双翎直立,如磁石吸铁。在这一刹那间,用他那声裂金石的嗓子念:“哦!这就是斩颜良、诛文丑的二将军么?”翎子始终是笔管般地直立着,使人感到此时周瑜的惊骇激情,从心头直贯翎尖;刹那后,翎尖又颤动起来,衬托着眉宇之间洋溢着的既钦佩又睥睨、既惊惧又镇静的复杂表情,真如“车轮之虱,屡中应心,棘刺之猴,日出乃见”,细致万分,明爽万分。这时的观众,已顾不得挥扇驱热,不约而同地放下扇子,报以轰雷般的掌声。
为了充实他的主演剧目,他又和我约定,继续编写全部《罗成》和《班超投笔》。一九四六年,我应上海天蟾舞台之约,长期驻班,未遑动笔。他一度也去上海,我只能给他添写了《雅观楼》的“赌带夺带”和“五龙二虎锁彦章”。后来他回到北京,请他的师兄王连平先生撰写了全部《罗成》,果然一演而红。至此,叶派小生的形成,随着他的演出而日益显著;小生挑班的地位,也随着叶派的形成而日益巩固。此时此刻的叶盛兰,称得是严霜几度成红叶,霜叶红于二月花。
良工不示人以朴
一九四八年秋天,我刚从上海回京,他翩然来访,郑重地说:“今天我来,专为拜师,请您给我说一说您写的那出《鸳鸯泪》。”我很惊讶:《鸳鸯泪》固然是一出小生的重头戏,而在盛兰的盛名之下,没有这出,并非憾事。他却很有理由地向我解释:“我挑班了。我的翎子戏、扇子戏、武小生戏还都过得去,只是缺少穷生一门。而穷生戏在传统剧目中,还没有一出能够担当大轴的。您写的那出《鸳鸯泪》,虽然是旦角与小生并重,真正衡量起来,还是周仁这个小生角色贯穿到底,无疑是一出穷生的正戏。难道您不愿意我这个挑班的小生,以此剧补我穷生之缺,玉成于我?”这我当然愿意,但是,我认为盛兰的艺术,面面俱到,触类即通。这出戏的周仁,只要他在台下看两遍,就能演了。但他却郑重地说:“咱们相交多年,您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对于演戏,最讲认真负责。这出戏的唱、念、做、表,处处有准地方,有准尺寸,有准锣鼓,绝不是剽学就会的。艺术是不能偷工减料、抄道弄巧的,没有一股子傻劲,绝学不到真东西,勉强演来,也得不到观众的批准。尽管观众不会演,但观众的眼睛里是有试金石的。从明天起,就请您到我家里,破一个月的工夫,我要学会此戏!”盛兰这一席话,使我更尊重这位艺术家对艺术负责的诚心,和那种“良工不示人以朴”的学习毅力。我便毅然地答应了他,从第二天起,每天下午二时,就到他的住所——棉花小五条——开始说戏。
短短的“周仁报信”一场过去后,接着就是周仁被严年胁赐冠带,嗾使他出卖盟嫂的重头场子。这是全剧中周仁的第一段唱。在[哑笛]中,周仁右手弹着纱帽翅子,左手回环地抚绕胸际,头虽垂而目光逼人,步虽碎而行动迟缓;到台口翻袖一看、两看,端带凝神,呆望远方,下意识地用哭音念出一句“仁嫂!”叫起“换乌纱好一似头顶罪状,穿官衣好一似身入沸汤……”的唱。只这一个出场“叫唱”,盛兰就不厌其烦地反复学习。以后的身段更多,神气更细,我估计着这样进展,一个月的工夫,难望其成。哪知他愈学愈快,愈快愈准。他说:“这就是我的基础打得瓷实的缘故。当年程继仙先生传艺的时候,先把‘心与神会,五子登科’的诀窍告诉了我。起初我还不甚理解,逐渐地在串戏和演戏当中,才悟透了这八个字的真理。所以我就是在台下串戏,也记住了它,硬砍实凿地做出来,请朋友们鉴定、批评。最初,我抓不着周仁这个人物的基本性格和他的思想感情的变化,只是模仿您的动作。经过我详读剧本,又不断地剖析全剧的剧情,我完全掌握了周仁这个人物的行动线。所以您愈往下说,那些个复杂的身段和神气,我愈觉得如出夙构,理应如此。我坦率地说:那些身段,在我演来,还是似曾相识,举重若轻的。这就如同一位巧手的木工,在完成一件精致的作品时,绝不肯把自己尚且怀疑的粗糙坯子,呈现于欣赏者之前。我所以要求您给我一招一式地说这出戏,就是曾有这个想法。可是在我学会了几场之后,我的心动了,神来了,心与神会,顺流而下,不知不觉地就学得快了。”
虽然说戏的进度已快,但他仍不放松某些繁难技术的练习与揣摩。尤其是王四公打周仁时的“踢鞋”、“变脸”,杜文学打周仁时的甩发“朝天一炷香”,盛兰不止一次地用香灰抹脸,戴上甩发练习。直到香灰抹得准而又快,甩发绷得矗而又直,然后准确地分披在脸上而后已。
功夫不负有心人。《鸳鸯泪》的演出,不但震动了北京剧坛,上海的观众也纷纷来函,希望盛兰到沪露演,看一看这位小生魁首的《鸳鸯泪》。那时已是新中国成立前夕,未能成行。新中国成立后,盛兰参加中国京剧院二团,与杜近芳、王玉让、肖盛萱、李洪春等再演此剧,剧名改为《周仁献嫂》。
在小礼堂彩排的那天晚上,当时的名誉院长梅兰芳先生也来看戏。戏后开会,梅先生第一个发言,第一句话就问盛兰:“老四,你什么时候学的这出戏?我怎么不知道?!这是一出地道的传统戏呀!”盛兰说:“这出戏是老戏新编。”梅先生仍然怀疑地问:“不像,不像。是个精雕细刻的老戏。假若是新编的,那些神气、身段,怎能那样的细致而且有准地方,有准尺寸?”盛兰含笑地向我指了指,回答梅先生说:“这是我向翁先生学的。”梅先生“哦”了一声,向我点了点头,彼此做了会心的一笑。会后,盛兰低声向我说:“您看,还是我这个老实人办的老实事有收获吧?”这时,我的脑海里,又泛起了“良工不示人以朴”那句古人的名言。
巨匠不以至而盈
在党的教育下,叶盛兰在德、才两个方面,都得到深刻的修养和显著的提高。他最初在中国京剧院二团,虽然时常演出以他为主的《罗成叫关》、《周仁献嫂》、《吕布与貂蝉》等剧,而与杜近芳合演的以旦为主的《柳荫记》、《白蛇传》、《桃花扇》等,更呈现出日月联珠的特色。后来剧团改组,盛兰参加了李少春、袁世海的一团,常合演《群英会》、《八大锤》等,同时,“桃”、“柳”、“蛇”、“花”(《佘赛花》)等剧,也交叉演出。翎子生与扇子生的表演艺术,饱饫观众。更令人钦佩的是:有一次出国公演,饰《雁荡山》孟海公的武生演员临时患病,盛兰毅然代替演出,一切繁重的武工,在他身上,如温旧作,这不能不使同业折服,谁不称赞他的嗓子、翎子、扇子、褶子、把子,俱臻上乘;全才小生,舍叶其谁?但是,这个时期的叶盛兰,已然是绿叶红花,互相转换。有时他像一朵瑰丽的红宝石花,有时又像一片珍贵的绿翡翠叶。观众对他的表演艺术的印象是:花叶相映,叶亦如花。在袁世海主演的《九江口》里,假若没有叶盛兰的华云龙通力合作,怎能留下示范的楷模?在杜近芳主演的《桃花村》里,假若没有叶盛兰的卞玑和袁世海的鲁智深,怎能花团锦簇,迥异凡响?在李和曾、李金泉、张云溪、张春华合演的《金田风雷》里,假若没有叶盛兰的韦昌辉,怎能响起“智审周锡能”那场好戏的击石豹尾?在现代戏《白毛女》、《柯山红日》里,叶盛兰扮演次于主角的重要角色,起了相当好的衬托效果,观众仍然是以传统历史戏的艺术水平来欣赏他,谁说小生这个行当不能演现代戏?在一、二团大部分演员出国之际,叶盛兰又独当一面地与李金泉、张雯英等排演了《花灯记》,红花大梁,矗立在舞台之上。
叶盛兰始终如一地对艺术负责,认真演戏。一九五八年,在准备国庆十周年献礼的节目时,他同时担任了《赤壁之战》里的周瑜和《西厢记》里的张君瑞两个角色。两剧同时排练,先后演出,可以说当时的演员没有一个像他那样有分身术似的骈马并驰。那时,他非常紧张,上午与张君秋、杜近芳排《西厢记》;下午与马连良、李少春等排《赤壁之战》。有时两剧同时开排,他只得有重点地顾及一方,另一方由别人暂时替代。
田汉同志写的《西厢记》,不但新意盎然,词句也相当典雅。盛兰尊重田老原作,字斟句酌地创造新腔,心领神会地研究做、表。他把那西厢待月的张生,演得是蕴藉中有热肠,缱绻中立风骨;是温文而不是温汆,是风流而不是下流。在他所排演的扇子生戏里,《西厢记》可以说是他最后的一出,也是他最绝的一出。
在《赤壁之战》一剧中,周瑜、黄盖“壮别”一场虽然不大,而剧情浓缩,唱、念兼备。盛兰读过本子之后,非常喜爱这一富有诗意的场面。周瑜戴风帽,披斗篷,挎宝剑,出场用的是昆曲[杏花天],以下和黄盖用“明月照江东,破浪待长风……”的五言诗句,节奏性地发展周、黄之间的休戚相共、互相关怀的激情。最后周瑜唱[二六],黄盖接[原板]转[垛板],把出场时静而不寂的气氛,升华到慨当以慷的境界。在排练时,叶盛兰与裘盛戎以精湛的表演技巧,随“白”而舞,左辉右映;五雀六燕,铢两悉称。可惜这场戏只演了三四遍后,便因为某一位权威人士的一句话,腰斩而删了。
《西厢》、《赤壁》,轮流演出,盛兰纵横驰骋,“翎”、“扇”交替,人不卸甲、马不离鞍地转战剧场。十几场之后,我发现他的嗓音有些失润,暗地里慰嘱他注意休息,他似有所诉而又不甘示弱地说:“我请医生检查了,嗓子已然充血!没有关系。欣逢十年大庆,我应当而且必须为六亿神州,尽绵薄之力,表寸草之心。我的嗓子就是一坏到底,也是值得的。何况我功底较深,还能对付。”他就是以这样认真负责、任劳任怨的态度坚持演出。
在“十年动乱”的后期,指令他为“样板戏”创腔,为青年演员讲述练嗓、发声和音韵等问题。他常在午饭后小憩之际,到我的宿舍里讨论声纽、韵纽、子母音、头腹尾的道理和使用方法。此时此际,常使我缅怀他那绝妙的表演艺术,不自已地称他为一代巨匠,他却依然故我地谦逊着:“远呢!远呢!我想学的东西还有许多许多,哪里敢称巨匠?在我们小生行中,我虽小有成就,不过是渺沧海之一粟。”
盛章、盛兰兄弟,一个创造了叶派武丑,一个创造了叶派小生。他俩同样地得到名师真传,刻苦钻研而成为绝品的绿叶;同样地桃李不言,终成红花;又同样地有一副诚挚热情的品格,以集体事业为重,不计红花绿叶之相互转化;又同样地在艺术大成之期,愈发谦恭好学,不耻下问,称得起是难兄难弟,叶氏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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