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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偶虹文集·论文卷:我与程砚秋印象

时间:2023-08-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一偶触秋声入耳新一九二〇年,我十一岁的时候,就听我的姨父梁惠亭公提到过“程艳秋”这三个字。侯喜瑞演的虬髯公,自然餍我夙愿,但是程艳秋的表演,却使我感到意外的新奇。直到此时,我与他只是在文字因缘中有所默契,还没有触及京剧艺术。席间,焦菊隐提出改革《汾河湾》的问题。这“一子定中原”的千钧之语,使我对于程先生的艺术思想和艺术修养又加深了敬佩之心。我为了适应程派喜剧的特点,对于选择素材,颇费斟酌。

翁偶虹文集·论文卷:我与程砚秋印象

一 偶触秋声入耳新

一九二〇年,我十一岁的时候,就听我的姨父梁惠亭公提到过“程艳秋”(后改名为“砚秋”)这三个字。因为惠亭公与荣蝶仙是同业,知道他有个徒弟,嗓子很好,能与刘鸿升配戏,唱乙字调,所以在与家父谈戏时,经常提到程艳秋是个有前途的演员。我那时已学唱花脸,对旦角不甚感兴趣,虽然记得了“程艳秋”三个字,但并没有看过他的演出。直到一九二四年,我才初次在华乐园看了程先生的新戏《红拂传》。说实话,我看这出戏的目的,是要看侯喜瑞的表演。第一,我对于花脸人物特别感兴趣;第二,我曾在堂会戏中看过一次由名票陈子芳、舒子元合演的《三侠图》(就是《红拂传》的故事),陈子芳演红拂,舒子元演虬髯公,我还记得虬髯公的扮相是揉红脸、戴红虬髯、戴风帽、扎箭衣、外套反毛皮马褂,扮相并不很美,舒子元又是唱铜锤的,嗓子固然好,唱两句不难听,工架、做、表则相形见绌。侯喜瑞专工架子花,估计他演的虬髯公一定很出色。央求母亲,给了我一块钱,用八毛钱买了张戏票,却用一毛钱吃了一顿包子,一毛钱坐车。还记得那天《红拂传》的前面,是周瑞安的《金钱豹》,看得也很过瘾。侯喜瑞演的虬髯公,自然餍我夙愿,但是程艳秋的表演,却使我感到意外的新奇。首先是他的唱工,顿觉与众不同。我虽然年纪尚轻,京剧知识还浅,尤其对于旦角的唱腔不甚了了,可是在我所听过的旦角唱腔中,与程相较,感到程腔异常新颖悦耳。从此,我就逐渐地喜听程腔,由程腔又波及到梅、尚、荀、徐(碧云)、黄(桂秋),更及老伶工陈德霖、吴彩霞。可以说,程腔是使我对于旦角感到兴趣的发轫之始,而程腔的发展阶段,也就在我心目中印下一个简浅的轮廓。同时,口碑频传,都说程艳秋的为人,如何的温文尔雅、侠骨热肠,悦其声而仪其人,渴望一见,总无机会。

一九二六年,我在上海戏剧月刊》上开始写《脸谱论释》一文。主编刘豁公函请我找两张程先生的剧照和肖像。受友之托,拜访一次,承他热情接待,立即在相片上面亲笔写了上下款。我感到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们只说了些寒暄之语,并未涉及剧事,但却给我一个极深刻的印象:在我所认识的演员之中,他似乎不是一位演员,而是一位学者。因此,更加深了我的敬慕之心,由人及艺,觉得他的艺术不是仅仅几篇剧评可以阐明其渊深之度的。所以,后来我看了他上演的新编历史剧《文姬归汉》,我并没有从表演艺术上倾诉我的赞许之情,而是应征为文,用我幼年间最喜欢作的“四六体”写了一篇《文姬归汉序》,刊登于《黄报》,承程先生谬为赏识地收入他的《霜杰集》中。直到此时,我与他只是在文字因缘中有所默契,还没有触及京剧艺术。

二 遗憾一曲《汾河湾》

那是在一九三三年,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成立之后,校长焦菊隐在一次讨论改革京剧的宴会上,邀请了当时颇负时望的王瑶卿、陈墨香、金仲荪、徐凌霄等前辈专家和程砚秋先生,我也叨陪末座。席间,焦菊隐提出改革《汾河湾》的问题。他想澄清鼓儿词的庸俗窠臼,取消青龙白虎互相报复以及太白金星救走薛丁山等因果迷信,而以薛仁贵的狭隘心理出发,目睹薛丁山箭术枪艺的出色,生恐丁山长大成人之后,夺了自己“三箭定天山”的荣誉桂冠,心生嫉妒,诓骗丁山,用猛虎下山转移了丁山的视线,暗用冷箭射死了他;孰知与柳迎春相认进窑之后,由发现男鞋而怀疑自己的妻子,由妻子的解释而发现自己因嫉妒而亲手射死的薛丁山竟是亲生之子。这是一个纯悲剧的写法,不但廓清原有剧中的迷信色彩,还提高了剧本的思想意义。我深为这个设想而狂喜,不料在座的几位,却是默默无言,不置可否。我那时少年气盛,不顾在前辈面前失仪,便提出了拥护的意见,结果还是毫无反应。正在僵局之下,程先生微笑地点点头说:“我觉得这个改革方案很好。记得我在地方戏的同一节目中,曾看到有这样演过的,只是因果迷信的色彩,还不是这样地扫除净尽。焦先生的设想,是受了西洋戏剧的影响。彻底地改成一出纯悲剧,我也是拥护的。”程先生的一席话,真像醍醐灌顶一般,熨帖了我的心情,我下意识地满饮了一杯酒,顿时一股热流涌串全身,也不知是感激还是兴奋,只觉热乎乎地出了一脑袋汗。就这样,焦菊隐的提议,得到了程先生和我的支持,静默的气氛活跃起来,徐凌霄继续表态,其他诸位也都异口同声地表示可以尝试。当即拟定由戏校高才生王和霖、赵金蓉按改革的剧本演出,请程先生在艺术上加以指导。程先生不但慨然应允,而且表示:“只要戏校演出之后,我也要把我的《汾河湾》按戏校的路子改革演出。”这“一子定中原”的千钧之语,使我对于程先生的艺术思想和艺术修养又加深了敬佩之心。我在当时还没有编剧的幻想,只想能够常常和他谈谈剧艺,渴骥得泉。

万没想到,戏校改革《汾河湾》的消息传出之后,竟遭到许多保守派的剧评家纷纷反对。有的说,多年传统不能擅动;有的说,真要射死了薛丁山而没有太白金星的相救,以后薛丁山的戏还怎样演法?这些意见,今天看来,不值一笑,而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却形成一股束缚思想的绳索。又经许多位善意的爱护戏校的观众,劝慰焦菊隐,不要冒这个风险,以免影响戏校的“名誉”,菊隐只得隐忍而罢。而程先生却自豪地表示:自我作古,何惧攻讦,若有机会,我来演出。程先生的壮语豪情,五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深深地记在心里。可惜他那时期,忙于其他剧目的排演,这出改革的《汾河湾》,终其生而未能实现。岂止遗憾无穷,竟成绵绵长恨。

三 钝针初绣《锁麟囊

我和程先生第二次的艺术交锋,是一九三九年给他编写《锁麟囊》剧本。《锁麟囊》的产生,原在《瓮头春》之后。他固然很喜欢我给他编写的《瓮头春》剧本,但泥于程派观众的建议,促使他想排演一出“喜剧”,冲淡“程派悲剧化”的舆论。他恳切地要求我在未排《瓮头春》之前,再写一个喜剧剧本。

程派不是没有喜剧的,在他第一阶段的剧目中,《玉狮坠》、《风流棒》、《花筵赚》等都是喜剧。但在程派艺术发展到第三阶段时,这些喜剧节目已不适应他的演出。我为了适应程派喜剧的特点,对于选择素材,颇费斟酌。有一天,我到他住的什锦花园寓所,他兴奋地打开玻璃书橱,取出一本焦循的《剧说》,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举以示我:“您看这段材料如何?”原来就是《剧说》里转载《只麈谭》的赠囊故事,文字极短,瞬即看完。我未假思索,答以可为。

《剧说》里的素材,只是一个故事轮廓,连具体的人名都没有。我先探讨了这个故事所赋予的内容,认为故事的结局是皆大欢喜的团圆场面,蕴蓄着喜剧的因素。但是,程派所要求的喜剧,并不是单纯的“团圆”、“欢喜”而已,他需要的是“狂飙暴雨都经过,次第春风到吾庐”的喜剧意境。在喜剧进行的过程中,还需要不属于闹剧性质的喜剧性,发人深省。所谓发人深省,不外乎针砭世俗,揭抨人情,暴露和批判一些可以讽刺的社会问题。但是这些社会问题和社会现象,又必须紧紧地围绕着故事的本身,不能落寞游离而节外生枝。我从故事的基本因素来分析探索,认为这个故事写的是人生中贫与富的转折与变化,在贫与富的转折变化的过程中,并不是贫富两方面孤立地生活着,而是在生活的周围有着社会群相。在我那不成熟的社会经验中,已看穿了当时旧社会的炎凉世态、势利人情。而炎凉势利的表现,是随着贫富的转移而转移,在描写故事的发展中,会很现实地而且很自然地来与俱来,变与俱变。于是,我就把这个剧本的喜剧性,寄托在这个与剧相始终的环节上。这样设计,可能不会损伤主要人物的形象,也不会损伤程派喜剧的风格。因为这些现象,并不是在主要人物本身上直接地表现,而是环绕着主要人物的社会群相随着主要人物生活的变化而表现的。

相对之下,又使我考虑到对于主要人物的塑造,绝不能因为是喜剧而赋予她(他)在生活之外的不健康的描写。因为时代的局限性和思想的局限性,我还没有接触到马列主义,谈不到阶级分析。我只是从朴素的辩证法出发,把富家写成书香门第的阔小姐,把贫家写为书香门第却破落贫寒的穷姑娘,她俩的基本性格,当然有富而骄、娇,贫而卑、悲的不同。但是在故事因素的提供下,贫富双方都是同样具有善良心地的人物。富者出于朴素天真的心情,在春秋亭避雨时,同情贫者的遭遇而慷慨赠囊,不留姓名,不想受报;贫者也出于朴素诚挚的心情,意外获囊,转贫为富,耿耿思报,铭刻在心,说明人与人的正常关系,真与美的基本美德。这种美德,千百年前,它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着调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重大作用。当一个人形成这种道德观念时,不管有没有外在的监督,他都会根据自己对于这种道德的内在信念,自觉地择善而行,并不关心别人是否看见,也不关心后来的报答,不留姓名而去。同时,亲身感受到这种美德的人,他们也是从这种道德的内在信念出发,而不是牢记着那句“受人滴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只是希望“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的心情有所寄托,心安理得而后快,绝不是“好心必有好报”、“施惠必能种福”的宿命观点在那里兴风作浪。为了突出这个概念,剧本在千金小姐转化为孤苦仆妇的遭遇中,用对比的手法,鞭挞了她那富而骄、娇的性格,避免一线到底地歌颂她,粉饰她。

《剧说》的素材,并无剧名,虽然可以顺理成章地叫做“赠囊记”,总觉得有些陈旧。恰好有位山东朋友来看我,我问他山东的风俗,有没有在女儿于归之期,父母赐赠的习惯?他说有的地方在女儿出嫁前夕,做母亲的特制一囊,内藏金银,赠给女儿,名为“贵子囊”。朋友的回答,恰符我望。只是“贵子囊”名称较俗,我便不顾晦涩,用“麟儿”象征“贵子”,定名为“锁麟囊”。剧中人物,素材上也没有具体名姓,我便从她(他)们的基本性格上,略做文章:为了说明富女的聪明高洁,取名为薛湘灵;说明贫女的安贫守志,取名为赵守贞;说明赵守贞的父亲是个企图蟾宫折桂而屡踬场屋的落第举子,以致赤贫如洗,取名为赵禄寒;说明薛湘灵的丈夫是个谨守封建礼教的迂腐公子,取名为周庭训,安排他在最后一场,看见自己落难的妻子沦为仆妇而衣着锦绣,出于他那迂腐肮脏的心理,竟怀疑妻子做了什么“不才之事”;说明赵守贞的丈夫善于经营,是个颇娴陶朱之术的商人,取名为卢胜筹,安排他在后场,暴露出商人心理的“善门难开,善门难闭”的愠语。至于说明社会群相的炎凉世态,在傧相、丫环以及贺客、锣夫等人物中,只把两个贺客做了代表,一个取名程俊,一个取名胡杰,说明他们自以为趋炎附势是“识时务之俊杰”,实则是些糊里糊涂的“俊杰”而已。这些不足为训的设计,不过是文字游戏,信笔渲染。

《锁麟囊》剧本写成之后,程先生对于全剧的结构、穿插、描写、科诨以及唱段的安排,都很满意,尤其最欣赏薛湘灵的第一次出场和全剧最后的结尾。他说:“薛湘灵第一次出场,用幕内吩咐的手法,描写了薛湘灵恃富而娇的矜持性格,舞台上虽不出现薛湘灵,而观众的心里却印下了薛湘灵。这是‘帷灯匣剑’的手法,用得很妙。最后的结尾,不把赵守贞拜认恩人的‘关子’过早地说破,却盛装了薛湘灵,而引起薛湘灵丈夫的猜疑心理,展开了生活上的矛盾,直到剧终,才轻轻说破,而戏也就结束了。这样就能牢牢地抓住了观众,使观众的心情与剧中人的心情共同地向前发展,似紧张而实际是轻松地看完了全剧,达到了喜剧的效果。”

程剧以唱为主,程先生按照剧本中设计的唱段场次,把全剧分为四个重点部分。第一重点是“避雨赠囊”,第二重点是“寻球认囊”,第三重点是“重温往事”,第四重点是“灾后团聚”。“避雨赠囊”的[二六]、[流水],“寻球认囊”的[二黄慢板]、[散板],“重温往事”的[西皮原板]、[流水],“灾后团聚”的[二六]加“哭头”和最后的[流水],在演出时都获得热烈的效果。效果的获得,程先生是有所估计的。他曾和我说过:“创造新戏的唱段唱腔,需要胸有全局,把全剧的场次细细地分析清楚,选出重点,精密安排。要注意到剧中人思想感情的发展与变化,同时也要顾及到自己的精力,如何适当地安排与使用。”他演《锁麟囊》时,听起来唱段是那么多,唱腔是那么复杂,而他的嗓音却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如江上之清风、松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锁麟囊》演出成功之后,程先生常常谈道:“没有这个剧本,就不会有这出戏。”我却衷心地回答他:“没有程腔,也不会有这出戏。”当时我是这样讲的,现在我也是这样讲,将来我还是这样讲。(www.xing528.com)

四 遥相默契《女儿心》

程先生对于新剧目的编排演出,向来是要经过一个缜密思考、精细推敲的准备阶段。

他自成流派之后,一般观众的印象,总觉得他以唱腔取胜,念、做、舞、打虽然也穿插在不同的节目之中,而先声夺人的,还是程腔之美。殊不知程派之所以成为程派,没有相互适应的念、做、舞、打,怎能成为一代巨匠?尤其是他的武工,几乎不为一般观众所重视,而他自己却不甘“雌伏”。他曾演过《琵琶缘》中的苏巧云,末场开打,酣畅捷脆。他曾对我说过,在他学旦角之初,先从丁永利学过一出《挑滑车》,打下武工的基础。几十年来,他从未忽略过武打的研究,对于武打,他曾有过很精彩的设计,只是没有一出适合显露这些武打的节目而一显身手。

他曾学过昆曲《百花赠剑》和《百花点将》,也没有机会在舞台上实践。一九三九年,在一次偶然谈话中,提到了这个节目,触动了他的夙愿,便请我把《百花赠剑》按传奇原本改编为京剧。其实,恰在这一年,山西梆子(即晋剧,当时通称为山西梆子)的名演员联翩来京公演,我是每场必看,也看到了山西梆子的这个节目,名为《百花亭》。有些表演艺术,细腻入微,较昆曲尤胜一筹。为了保留这些珍贵的表演艺术,把它翻编成京剧的意念,油然而生。哪知程先生与我不谋而合,亦有意改编此剧,我便欣然接受了他的要求,并请他有机会看一看山西梆子《百花亭》的表演,他颔首称是。当我仔细研究这出戏的整个剧情之后,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和程先生商议。问题的症结是百花公主的生与死。按传奇原本,百花公主错识了江六云而赠剑联姻,结果却受了江六云的“内应”手段,以致兵败凤凰山,遁入德清庵为尼,江六云眷念百花,最后又用了苦肉之计,赢得百花公主的谅解,终成眷属。但是从整个剧情的发展来看,百花公主既失慎于先,应愧悔于后,自刎以殉,才显得激昂壮烈,团圆的结局,是个很坏的赘瘤,应当割除。我把这个意见对程先生说了,他很郑重地同意我暂时搁笔,缜密研究。

过了几天,山西梆子名演员吉凤贞又在吉祥戏园白天演出《百花亭》,我又去看了一次。散戏之时,意外地看到了程先生,我们默契地相对一笑,几乎同时说出:“您也来了!”出了吉祥戏园(那时的吉祥园是路东的门口,在东安市场内),程先生约我到紧邻吉祥园北边的东亚楼吃晚饭。我知道程先生有话和我商量,便毫不客气地一同上了东亚楼。程先生很兴奋,饮兴甚豪,一连要了三个白蘸鸡下酒,边饮边谈他看了山西梆子的心得。对于《百花亭》一剧的“饮茶”、“背兵书”的神气做工,“点将”一场的掏翎子身段,都非常赞许,并为我向他推荐此剧而表示感谢。谈来谈去,便谈到这个剧本的结尾问题,他带着酒兴说:“我反复看了传奇原本,觉得百花不死,终成眷属的结局,不无道理。”我也很兴奋地插话说:“我也仔细地推敲了,不知是否所见略同……”程先生不等我说下去,便接着说:“整个剧情,起源于百花公主的父亲安西王,因与朝中左丞相铁木迭儿有意见,为泄私愤,蓄心谋反,破坏了国家的统一。百花公主恃勇而骄,帮助父亲发动内战。江六云为制止这场战争,暗投安西王府,无意中遇到百花公主而赠剑联姻。在这里,可以写一写江六云暗中劝阻百花不要穷兵黩武,发动无谓的内战。百花公主性格刚强单纯,置国家统一的大事于不顾。江六云无奈,只得施行他的预谋,釜底抽薪,迫使百花兵败。最后在德清庵外,假施苦肉计的时候,仍贯穿着这个线索,感动百花,悚然而悟,悔内战之非,内疚于怀。”程先生说到这里,我已忍耐不住,便插话说道:“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同时写出百花公主从正义与非正义的是与非,表现出她那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女儿心肠。这样结构,似乎说得过去了。这个剧名,就叫‘女儿心’吧!”说到这里,程先生给我满斟了一杯酒,他自己也一饮而尽地吃了一杯,双掌一拍,说道:“好!我们就这样写,剧名也这样定了!”从这一席谈话中,消除了我认为程先生沉默寡言的印象,原来他在兴高采烈的时候,也是滔滔不绝地口吐珠玑。

我们很痛快地吃完这顿晚餐。我回到家里,兴奋得不能入睡,挑灯濡笔,一口气写了五场戏,不知东方之既白。

剧本写完,程先生很满意,稍加修改,就在次年赴沪演出期间,首次排演于黄金大戏院。在这出戏里,程先生除创造了几段新腔外,还特制了豹尾双枪,大显武打的身手。“点将”一场,特制了二十四面百花旗,按着二十四个节令,各绣应节花枝。场面绚丽,文武并重。

可巧,当时的“四小名旦”之一的李世芳,也由他父亲李子健(子健原是山西梆子的旦角名演员)移植了此剧,取名《百花公主》。世芳虽是梅兰芳的入室弟子,而对程砚秋也事以师礼,当他知道程先生也编排了这出戏时,他恐怕珠玉在前,自己的演出相形见绌,便婉转地告知程先生。程先生安慰他说:“你但放宽心,我这出《女儿心》只在上海公演,绝不在京津各地演出。我希望你排好此剧。一题两作,古已有之。营业方面,绝不会影响了你。”果然,程先生谨守诺言,《女儿心》始终未在京津演出,致使一般酷嗜程剧的人们,至今谈起,仍然引为憾事。

五 《瓮头春》色《通灵笔》

程先生对于京剧艺术改革、创新的精神,贯穿在他所演出的传统戏和新编历史剧中。尤其是在他第二个阶段的新剧里,有两个出于金仲荪先生手笔的节目,更显示出他的创新精神。一个是《荒山泪》,一个是《春闺梦》。这两个节目,既不是改编于传奇,也不是依据于小说稗史,而是为了表现主题思想,程、金二公先研究创造了故事,然后写成剧本的。《荒山泪》的故事剧情是从《礼记》上“苛政猛于虎”而引发,《春闺梦》的故事剧情是从唐人陈陶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诗句而衍阐。剧情编得动人,剧本写得精练。我深深钦佩这种自己先创造故事,而后结构剧本,阐发主题的写剧方法。所以在一九三九年,程先生第一次请我为他写剧本时,我也采取了这个方法,写了第一个剧本《瓮头春》。《瓮头春》产生的背景,是我看到当时的社会里妇女谋求职业之难和从事职业之苦,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当时所谓的“女招待”。她们为全家生活,受尽资本家的压榨与一般顾客的侮辱,而她们的家庭成员如公婆、丈夫、叔、伯、小姑等,有的是望风捕影地怀疑她们,有的是用她们忍气吞声挣来的钱随意挥霍,似这样不公平的现象,在当时的社会中,勾勒出一幅幅惨痛悲怆的画图,触目惊心。我出于内心的愤懑,以笔抒怀,借剧控诉,程先生又是善于表演这种正义善良而又受尽压迫的妇女人物,便组织了一个故事,征得程先生的同意,用了半个月的工夫,写成了剧本。那时,程先生住在东城,在一个盛夏的星期天,我带着剧本,到他家征求意见。客厅外面,有林木山石之胜,客厅里边,程先生以冰啤酒待客,环境清幽,心脾清凉。程先生一口气看完了剧本,很同情剧中主角史寄愁的遭遇,尤其欣赏她的丈夫文尚华用史寄愁当女招待挣来的钱,丧心病狂地约友聚饮于史寄愁所服务的酒楼,恬不知耻地畅饮名酒“瓮头春色”一场戏。由此一场,导致了史寄愁最后殉身碧波的悲惨结局。程先生颇有信心地想排此剧。只因有些酷爱程剧的朋友劝他:“你的悲剧太多了,最好演一两出喜剧调剂调剂。”程先生从谏如流,因而与我约定再写一本《锁麟囊》,待《锁》剧上演之后,决定排演《瓮头春》。孰知人事变化,也和舞台演戏一样。程先生成功地演出《锁麟囊》之后,又寄豪兴于《女儿心》,于是我又赶写《女儿心》,《女儿心》演出后,程先生又农隐于青龙桥,于是,“瓮头”之香,随“春”而逝。

程先生在青龙桥务农之余,并未忘怀于京剧艺术,时常折简相召。在那土屋绳床、淳朴幽静的环境里,我们吃着玉米面窝窝头、腌萝卜条,喝着小米粥,海阔天空,纵谈艺术,其乐陶陶,不下于大酒肥鱼。他为我给金少山、宋德珠、吴素秋、徐东明、黄玉华等编写剧本的多产而庆贺,却又提醒我遇有适于他演的材料再给他编写剧本,他解释说:“我现在虽然不登舞台,但是仓库里的后备之资不能漠然视之。有朝一日,我还是要为京剧艺术而努力的。”我安慰他说:“钟球在悬,自异凡响。为您写戏,我是心安理得的。”于是我问他在务农之余作何消遣,有无素材,可资参考。他说:“目睹时艰,心情悒悒。只看些笔记杂钞,排忧解闷而已。”说着,从床头拿起一本《两般秋雨盦随笔》,翻开一页,说:“您看这段‘圈儿信’,写得多有巧思。”我说:“这段文字,一方面足见巧思,一方面也反映了当时社会中文盲之苦。”程先生若有所悟地说:“对呀!从来文盲之苦,妇女尤甚,多少人吃了不识字的苦头,以致酿成悲惨事件。您何不写一本提倡妇女识字的剧本,振聋发聩,移风易俗!”我也若有所悟地说:“卓识如君,一语中的。这个题材,值得一写。”

说也奇怪,我与程先生每次交谈之后,总是耿耿不忘于怀。回家之后,立即构思,仍然袭取《瓮头春》剧本的写法,以《灵娲石》中的“徐吾会烛”一段开端,结构了一个较为曲折的故事,颇为自信地把自己创造的故事编为剧本,寄给了程先生。程先生回信说:“故事曲折,剧本别致。‘会烛’一场,边织布边教孩子识字,从而引起众女伴也要求识字,又引出一个年逾花甲的老翁,也要求拜师,颇有‘烘云托月’之妙。以下引起由识字而能写信,由投书而解人危难的许多情节。不是喜剧,而喜剧的意味很浓;不是悲剧,而悲剧的气氛又含蕴在内。希望您再多写两段唱。我将来一定要演,一定要演。”程先生一诺千金,从不食言。果然,在抗战胜利之后,他二次出山,到上海天蟾舞台演出时,即着手准备排演《通灵笔》,并打算易名为《天涯芳草》。哪知他的上座纪录,出乎意料地每天满堂,资方劝他:“凭您一出《锁麟囊》和一出《女儿心》,贴出就满,何必劳人动马再排新剧?”程先生迫于盛情难却,只得约定,再度到上海时必排此剧。

我为程先生编写的剧本,除以上谈到的以外,还有《楚宫秋》、《裴云裳》、《香妃》。在这些剧本的编写过程中,双方互为默契的莫过于《女儿心》。

我与程砚秋先生交往二十余年,他给我的深刻印象,不仅仅限于上面所谈到的有关编剧的默契。他的嘉言懿行、艺术成就,在我的记忆中还有很多,只因我年衰多病,又因文债盈门,不能痛快淋漓地写成全豹,俟文债稍清,我还要畅谈程先生平生的艺术成就和高尚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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