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艺术流派的形成,要经过三个阶段。第一是“接受”,第二是“发展”,第三是“形成”。第一个阶段“接受”,是在刚学戏的时候,以某一个流派艺术作为学习的榜样,打下基础。第二个阶段“发展”,是在接受某一个流派艺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结合自己的具体条件和艺术见解,又吸收其他流派的艺术,加以变化运用,从而体现出自己的特殊风格。第三个阶段“形成”,是把这种特殊风格,通过舞台实践加以充实和发展,逐渐为观众所承认。观众承认的阶段,即是流派形成的阶段。
著名京剧老生演员马连良创造的马派艺术,是经历了这三个阶段的。他在“富连成”科班学艺的时候,得到了叶春善、蔡荣贵等老师的传授,学的是谭(鑫培)派。直到一九二八年,他还经常演出《定军山》、《探母回令》等这些谭派戏。后来他根据自己的艺术见解和具体条件,吸收了孙菊仙孙派的唱法,贾洪林、刘景然的念白和做工,丰富了自己的艺术表现手段。由演唱工戏逐渐发展为唱、念、做并重的戏,形成了自己特殊的风格。经过长期的舞台实践,这种风格受到了观众的喜爱,马连良就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直到观众承认他是京剧老生行里具有独特风格的一派时,马派艺术也就形成了。
有人说,学马派不必有一条好嗓子,马连良本身的嗓子就不够好,所以才在念白上发展。这种说法是不对的。我们从现在保存下来的他在一九二八年前后灌制的唱片《辕门斩子》中,可以听得出来马连良原来是有一条好嗓子的。这段唱,调门很高,而且完全是谭派的唱法。又有人说,马连良既然有这样的好嗓子,为什么不专演唱工戏,而偏偏发展唱、念、做并重的戏呢?这一点,恰恰就是马派所以能够自成一派的原因。
方才谈过,流派是演员根据自己的艺术见解和具体条件吸收各家之长而逐渐形成的。在马连良最初演戏的时候,北京舞台上唱折子戏很流行。“折子戏”是把全本戏里的精彩场次,拿出来单独演出,艺术性比较强,而故事不完整。有些全本的戏,要分为四本、八本,甚至十几本,需要连演几天才能演全。社会在变化,人们的欣赏要求也在变化。观众对于这种几天演完一出戏的演法,已经不感兴趣。马连良发现了这种变化。他根据自己的艺术见解,下了一番功夫,对许多传统剧目进行了整理。比如,他把四天演全的《四进士》,删冗取精,突出了宋士杰这个主要人物,改为一天演全;把《一捧雪》、《审头刺汤》、《雪杯圆》连起来演出,恢复了全本《一捧雪》;把《遇龙封官》、《失印救火》合起来演出,定名为《胭脂宝褶》;把汉剧的《淮河营》改成京剧,与京剧的《监酒令》、《盗宗卷》串起来演出,定名为《十老安刘》。此外还有很多。他在整理这些戏的过程中,曾经得到萧长华、王长林、蔡荣贵、郭春山等老先生的协助,在艺术上也得到许多老先生的指点。日积月累,就形成了一大批马派独有的剧目。这些剧目既有大段的唱工,又有繁重的念白和精湛的做工,都是唱、念、做三者并重的戏。马连良要演好这些戏,当然不能只发展唱工,而必须把唱、念、做三者都重视起来,全面发展。这就是马派为什么不专演唱工戏的原因,同时也就是马派戏突出的特点。
但是在唱工、念白、做工三者之间,马连良还是首先注意唱工的。他的唱工不是孤立的,而是和念白、做工结合成一个整体。唱、念、做三者是互相配合、互相补充的关系。有艺术修养的演员,能够把唱、念、做三者统一在一种风格之内。在马派戏里,这种统一的风格表现得很鲜明。马连良的戏,从扮相到身段,从唱腔到念白,都给观众以美的感觉,留下美的印象。马派的美,是潇洒、流利、爽朗、舒展。他的唱工,自然也就体现出这种风格。比如,《甘露寺》里的“劝千岁”一段[西皮原板]转[流水]唱腔,就充分体现了这种风格。这段唱是乔玄劝告孙权的一个叙述性唱段。孙权和刘备本来是联合起来共同抵抗曹操的,赤壁一战,烧了曹操的战船,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但是,孙权心地狭窄,政治上没有远见,想尽办法要讨回刘备借去的荆州,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胞妹作为钓饵,骗刘备过江成亲,不还荆州,就不许刘备回去。没想到婚事弄假成真,孙权就想杀掉刘备。乔玄是主张孙刘联合的,他劝孙权以团结为重,不要妄动杀害刘备的念头。乔玄是个喜剧人物,他的性格有幽默的一面,但是他又很有政治远见。他劝告孙权,态度是严肃的。这一段唱,既表现了乔玄严肃的态度,又表现了乔玄幽默的性格,突出了马派唱腔潇洒、流利、爽朗、舒展的特色。但是,潇洒、流利是在严谨的基础上表现出来的,爽朗、舒展是在凝重的基础上表现出来的。例如,[原板]的第一句“劝千岁杀字休出口”,“休出口”三个字,一字一断,干脆爽朗,明确地表现了乔玄的严肃态度。第二句“老臣启主说从头”,“说从头”三个字,唱得很舒展,体现了乔玄好言相劝的风度。以下是侃侃而谈,唱得很爽朗。转[流水板]后,有三个地方耍板行腔。第一个是渲染关羽的那句“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耍着板唱,听起来很轻松。第二个是渲染张飞的那句“喝断了桥梁水倒流”,利用“桥梁”的“梁”字、“水倒流”的“水”字,安排了一抑一扬的巧腔。因为“梁”字是阳平字,阳平字先抑后扬,“水”字是上声字,上声字向上滑起。这两个字的腔衔接得很巧妙,很自然地表现出乔玄潇洒的姿态。第三个是渲染赵云的那句“长坂坡救阿斗杀得曹兵个个愁”,在[流水板]的基础上紧着唱,听起来很流利。这三个地方的耍板行腔,不是单单为了找俏头,而是为了刻画乔玄的幽默性格,表现他说话的风趣。接下来,渲染诸葛亮的用计谋,提醒孙权防备“曹操坐把渔利收”以及最后一句表明主张的“将计就计结鸾俦”,又用爽朗、舒展的声腔唱出来。整个唱段的结构是严谨、凝重的,而给人的感觉,则是潇洒、流利、爽朗、舒展。这一段唱,是马派[西皮]唱腔的代表作,喜欢马派的听众,都能朗朗上口。有人说,这一段唱,不能只强调潇洒、流利的一面而忽略了严谨、凝重的一面,是很有道理的。(www.xing528.com)
马派的[二黄]唱腔的代表作当是《借东风》。这也是一个脍炙人口的唱段。诸葛亮联合东吴的周瑜,共同制定了破曹的大计之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凭着对大自然变化规律的了解,他料定甲子日必有东风。当时科学还不发达,于是出现了设坛台借东风的故事。此时此地的诸葛亮,心情是开阔的,情绪是乐观的,对于军事上的胜利是有把握的,对于政治上的前途是有预见的。马连良根据人物的性格,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句有名的词句为主导,创造了这段唱腔,表达了诸葛亮的思想感情,突出了马派唱腔潇洒、流利、爽朗、舒展的特点。一九五九年,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马连良参加了《赤壁之战》的演出。《赤壁之战》里的“借东风”,唱词虽然有所改动,但是唱腔完全保持了马派的特色。应当说明的是,这段唱里适当地吸收了孙菊仙孙派的唱腔,用得很自然,很协调。乍听起来,听不出孙派的味道,仔细琢磨,确有几个地方是孙派的唱法。比如,“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的“广”字、“数九天少东风急坏了周郎”的“了”字、“诸葛亮上坛台观看四方”的“方”字、“我望江北……”的“北”字,行腔都是用孙派宽音和窄音互相配合的方法。最后那句[散板]“耳听得风声起从东而降”的“降”字后面,用“哦、呃”的垫字戛然顿住,也是孙派的唱法。不过,马连良和孙菊仙的嗓音不同,气和力的使用也不一样。孙菊仙的嗓音,要宽就宽,要细就细,宽则宽如江河,细则细若游丝,宽细之间,非常明显。马连良的宽音和细音,用得很自然,宽音和细音过渡之间,不太明显。孙菊仙使用力、气,是气在力先,以气领腔,以力促腔。马连良使用力、气,是气在力中,以气行腔,以力托腔。所以这段唱里,尽管运用了孙派的唱法,实际的效果,是马派而不是孙派。马连良曾拜孙菊仙为师,很熟悉孙派的唱法,但他并不是要继承孙派,而是吸取孙派的长处,作为自己的艺术养料。尤其是“借东风”这一段唱,与孙派更有渊源。“借东风”原是一出独立的折子戏《祭风台》里的一个唱段。这折戏不在《群英会》里连贯演出。萧长华先生协助马连良整理传统剧目的时候,为了赤壁战役故事的完整性,建议添上这一折,在《群英会》里连贯演出,定名为全部《借东风》。但是,《祭风台》久已失传,只知道唱段的结构,唱腔已然记不清了。当时,另有一出诸葛亮的唱工戏《雍凉关》,演的是诸葛亮用计削掉司马懿兵权的故事,戏里“观星”一场的唱段,结构与《祭风台》差不多。《雍凉关》是孙菊仙的代表作,萧长华、马连良都很熟悉,于是就把孙派的《雍凉关》里的部分唱腔,吸收到《借东风》里来。这样不但丰富了刻画人物的艺术手段,同时也创造出马派《借东风》的唱腔。可见一个流派的形成,原是吸收了其他流派的艺术而丰富、发展起来的。
潇洒、流利、爽朗、舒展的马派唱腔,也能表现悲愤苍凉的情绪。新编历史剧《赵氏孤儿》里“观画”一场的一段[反二黄]唱腔,是马派表现悲凉情绪的著名唱段。程婴牺牲了自己的儿子,保全了赵氏孤儿,经过十五年含辛茹苦,孤儿已经长大成人,程婴准备把赵家被奸臣残害的经过,画成一幅图画,告诉孤儿。马连良在这里安排了起伏跌宕的[反二黄]唱腔,尽情抒发了程婴内心复杂的思想感情。所谓潇洒、流利、爽朗、舒展,是指唱腔的音色、节奏、姿态、韵味而言,并不是说他表现的感情是潇洒、舒展的。例如,这段唱开头的几句[散板]“老程婴提笔泪难忍,千头万绪涌在心,十五年屈辱俱受尽,佯装笑脸对奸臣”,用压抑的声调,表现了悲凉的心绪。可是唱出来的姿态,却是潇洒、流利,摇曳生姿。从“对奸臣”三字起上板,连着唱出“晋国中上下的人谈论,都道我老程婴贪图了富贵与赏金,卖友求荣,害死了孤儿,是一个无义之人”,倾泻出含垢忍辱的沉重心情。这里利用长短句组成的抑扬跌宕的唱腔,仍然突出了流利、爽朗的特点,而不是吞吞吐吐、呜呜咽咽。程婴面对十五年来晋国人对他的谴责,胸怀是坦白的,唱出来的韵味依然是爽朗、舒展的。但是,想到自己亲生儿子的牺牲,又迸发出悲痛难忍的情绪,所以在以下一句“谁知我舍却了亲儿性命,亲儿性命,我的儿啊”里的第二个“亲儿性命”的“亲儿”两个字以后,加上两锣,把“哭头”化用在唱腔里,接着在“性命”两字上使了个婉转回荡的大腔,表现了愁肠百转的心情,最后唱出“我的儿啊”,刻画出泪水成河、一泻千里的意境,在流利、舒展的声腔中流露出那种沉痛悲凉的感情。接下来,用[抽头]锣鼓衬托绘画的动作。接着唱第二段[反二黄]。第二段的一开头用高腔唱出“扶养了赵家后代根”,然后沉重地唱出“为孤儿我也曾把心血用尽,说往事全靠这水墨丹青,画就了《雪冤图》以为凭证”这几句,表现了程婴忍辱负重的目的,问心无愧的胸怀,争取胜利的准备。这时候,他已经化悲痛为力量,把精神集中到积极的行动上来。唱腔里表现的那种流利、爽朗、舒展的风格更加突出。最后,孤儿突然叩门,用“叩门声吓得我胆战心惊”结束全段。这是编剧者虚设紧张气氛的一个手法,而唱腔仍然是爽朗、舒展,完整地表现了马派的风格。
这里再谈谈马派的念白。马派的念白,以湖广音、中州韵为基础,更多地化用北京音,听起来清楚爽朗,声调铿锵。声域宽,音色美;高低音的扬抑,轻重音的配合;喷口的充沛,气口的灵活,都值得称道。马连良很注意把生活的语言提炼为艺术的语言,所以他的念白既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又有高度的艺术感染力。再加上他那精湛的做工、准确的眼神,能够在一场完整的念白中,做到话断而气不断,气断而神不断。例如,马连良在《秦香莲》里扮演老丞相王延龄,在“琵琶词”一场,王延龄利用给陈世美祝寿的机会,让秦香莲用琵琶曲来打动陈世美,他自己更是苦口婆心,明讽暗劝,希望陈世美能够认下前妻。陈世美听到秦香莲唱的琵琶曲以后,伏案假寐,王延龄退在一旁,让秦香莲当面哀求陈世美,不想陈世美非但不认,反而要动武,王延龄只得出来拦住。在这场戏里,马连良的念白,高低音、轻重音的配合很得当。比如,“驸马因何大惊小怪”用的是低音,“有些不近人情吧”用的是轻音,而“堂上唱”三字则用的是高音,“不曾嫁得一个好丈夫”用的是重音。这些都是从王延龄的性格出发,表现了人物细致的思想感情。这场戏里还有一段较长的念白,就是“倘若圣上降罪,老夫我拼着这顶前程不要,也要替你担待担待!”这一段,气口使用得灵活,喷口也很充沛,处处表现了马派潇洒、流利、爽朗、舒展的特点,与马派的唱腔、做工,风格统一,浑然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感人至深。除此以外,《四进士》、《一捧雪》、《失印救火》、《清风亭》和《三字经》等剧,都是马派念白的代表作。
总之,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马连良,以他精湛的演唱技巧,继承和发展了京剧老生艺术,为京剧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开创的马派艺术,深深地为人们所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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