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李多奎演唱的《钓金龟》,轰动了京、津、沪、沈。街头巷尾,时常有人摹学哼唱;还有些闹剧如《纺棉花》、《盗魂铃》等,剧中角色模拟名人唱腔,也都学唱李多奎的《钓金龟》;普遍的喜爱之情,不下于马连良的《借东风》、程砚秋的《锁麟囊》。当时的听众,把李多奎唱的“叫张义……”等蝉联三段[原板]叫做“红三段”,意思是每段唱完必有彩声。同业又把这三段唱称为“三做鲤鱼”。“三做鲤鱼”是山东饭庄的拿手好菜。高明的厨师,把一条欢蹦乱跳的活鲤鱼的头、腹、尾三部分,分做成三碗鲜美的佳肴,头部叫“红烧鱼头”,腹部叫“酱汁中段”,尾部叫“清炖鱼尾”。可以想象,一条活生生的鲤鱼,经过高手烹调,怎不鲜美丰腴?李多奎《钓金龟》里的三段唱,恰似“三做鲤鱼”那样的鲜美适口。当然,李多奎的拿手好戏,不只是一出《钓金龟》,而广大听众,却以《钓金龟》为李多奎的代表杰作。“红三段”的第一段“叫张义我的儿听娘教训……”为“红烧鱼头”,第二段“有几个贤孝子听娘来论……”为“酱汁中段”,第三段“这几辈贤孝子休得来论……”为“清炖鱼尾”。这三段唱腔的脆亮甜润与“三做鲤鱼”的鲜美丰腴,都给人一种享受:一个是听觉上的悦耳动听,一个是味觉上的适口称快。因为“红三段”给人以高度的艺术享受,自然轰动了听众,对李多奎的唱腔艺术,产生了喜爱之情。
李多奎是龚派老旦龚云甫的继承者。龚云甫是京剧老旦行中异军突起的一面旗帜,对于京剧老旦的唱腔和表演艺术,虽不能说是创始人,也应当说是一位奠基者。龚派形成之后,除了专演做工的老旦演员以外,无不学龚。继承者颇不乏人,如松介眉、卧云居士、邓丽峰、吴穉禅以及女老旦演员尚俊卿、陈云涛等。这些位演员之中,以卧云居士最好,但是他气力较差,每唱一段,总有强弩之末的感觉;而且他们都是亦步亦趋地模拟效仿,没有在龚派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唯有李多奎,得天独厚,并且有幸地得到龚派真传。这里所谓的真传,并不是龚云甫亲身教授过他,而是际遇巧逢,得到了龚云甫的琴师陆五先生的具体传授。龚云甫去世之后,李多奎就把陆五先生请到家中,名为调嗓,实为学艺。恭敬丰厚的待遇,使陆五先生把龚派唱腔的奥秘,倾囊相赠。而且督励极严,私下调嗓,台上演唱,调门的高低都由陆五先生做主。内行术语,叫做“师傅胡琴”。李多奎为了学艺,无不听从。从此刻苦钻研,完整地掌握了龚派的唱法和唱腔。
李多奎天赋一条带有“雌音”的好嗓子,他的学艺经过与龚云甫一样,也是先唱老生,后来改唱老旦的。经过多年的舞台实践,他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和艺术修养,在忠实地继承龚派的基础上又有较大的发展,终于创出了自己的“多派”。为什么叫“多派”呢?因为同业中都尊称他为“李多爷”,所以把他的唱腔风格称为“多派”。
“多派”的最突出的创造,是根据特定环境中的特定人物,从人物的性格、感情出发,以感情充沛为基础,程度不同地以“衰音”结合“雌音”,又用“娇”、“润”、“脆”、“揉”四种音色传达出来,表现了年老妇人的声容和精神状态。以其代表作《钓金龟》为例,可以说明这一点。
从前龚云甫唱《钓金龟》这三段[原板],是以“娇”、“涩”的音色为主,那是因为他为了突出老旦的苍老之音,特别着力于“涩音”的发展。所以当年的听众,都认为龚云甫的唱腔,如同吃玉黄李子,甜中带涩。以致后来学龚派的演员,甚至压窄了嗓子,故意要突出“涩音”来。在老旦的唱腔里,“涩音”不是不应该使用的,但最好是遗貌取神,与“娇、脆、揉”等音色统一起来。李多奎深得此中三昧,他以调剂性的唱法,用“润音”冲淡了“涩音”。这样听来,就如同吃橄榄一样,涩而后甘,回味无穷。例如李多奎唱第一段第一句“叫张义我的儿听娘教训”,“张义”二字唱得多么娇凌,这就是他的嗓子天生带有“雌音”,一听就像女性声音的缘故;底下“我的儿”的“我的”两字,仍然本着“雌音”,而在“涩音”上发展,但是他在使用“涩音”时,用“润音”调剂一下,使之发展成一种“颤音”,听起来,既有年老妇人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的“衰音”,又与“张义”两字的音色做到娇凌圆润的统一,这就是“多派”唱法中表现“衰音”的独特之处;光是这样使用“衰音”还不成,必须要贯穿下去,所以紧接着下面的“儿”字的发音又是清脆的,而发音之后,马上归到缀音的“喏”字上,在“喏”字上又用“颤音”使了个婉转迂回的腔,收腔时把音一揉,做到“收笔不收锋”的意境,这是老旦唱腔中的一个基本旋律,与老生的唱腔有根本的区别。只这一个“儿”字的行腔,就有“脆”有“揉”有“娇”有“颤”,“雌音”与“衰音”的结合,同时表现出来。“听娘教训”的“娘”字,又唱得很脆,而“训”字又用“揉腔”向下低落回环,特别表现出“衰音”来。唱第二句“待为娘”的“娘”字,又是“娇、润、脆、揉”各音俱备。这些音色的使用方法,贯穿在整个一段里。李多奎唱第二段的第一句“有几个贤孝子听娘来论”,仍然使用这些音色行腔。“有几个”三字,向上扬而顿挫有致,“贤孝子”的“子”字向下抑而摇曳生姿,只这一句唱腔,怎不博得满堂听众喝彩?下面的“丁郎刻木、莱子斑衣、孟康哭竹、杨香打虎”和第一段里的“皆因是,儿年少,娘在中年,怕的是百年之后身入九泉”都是老旦唱工中特有的“镶嵌句”的特殊唱法,李多奎唱得干净利落,气口均匀,喷口有力,这是构成这个“红二段”的主要因素。第三段头一句“这几辈贤孝子休得来论”的“休”字,李多奎又是用“娇、润、脆”的音色行腔,以下“清风亭”的“清风”二字,用准确的阴平字音结合有力的喷口,唱得铿锵爽朗,没有真实的功夫是不易唱得这么准确的。尤其是最后的“说了些好言语奴才他不信,小张义在一旁他不睬不声,无奈何出窑门长街去奔,我的儿啊”三句[散板],完成了“清炖鱼尾”的最后“红三段”。这三句[散板],唱得尺寸合适,不枝不蔓。所谓“散板要准”,就是说不能因为[散板]没有板眼的制约而任意拉长或缩短,必须根据剧中人的感情,适度地准确地唱出来。尤其是第二句“小张义在一旁他不睬不声”,是老旦独有的唱腔,术语叫“苦姜丝儿”,意思是说这句唱腔像姜丝儿那样的苦辣。而构成苦辣意境的主要环节,在“不睬不声”的那个“睬”字上。这个“睬”字,李多奎唱得是由低而高,高而复低,低而复高,一波三折,既表达了婉转哀号的强烈情绪,又达到了痛快淋漓的艺术效果。有些低能的演员,为了卖弄嗓子,故意把“睬”字的行腔拉长,术语谓之“火车拉笛儿”,那是不足为法的。李多奎严守规范,唱到适度而止,给听众一种舒适而又痛快的艺术享受。(www.xing528.com)
李多奎的唱腔形成“多派”之后,大红特红,不但他主演的折子唱工戏如《钓金龟》、《行路哭灵》、《滑油山》、《游六殿》、《望儿楼》、《太君辞朝》等具有极大的号召力,就是他在群戏之中,扮演一个重要配角,也能锦上添花,为全剧生辉。例如他在《四郎探母》中演佘太君,唱那句“一见娇儿泪满腮”的[嘎调],在《大登殿》中演王夫人,唱那一句[导板],都能把满台的艺术魅力,集中到他一人身上。尤其是李多奎和金少山合演的《打龙袍》,更是珠辉玉朗,平分秋色。《打龙袍》里,老旦有两段主唱,一段是“龙车凤辇进皇城”的[导板]、[原板],一段是“一见皇儿跪埃尘”的[流水板]。[导板]、[原板],李多奎唱得恬静大方、舒展爽朗,刻画出被屈含冤、在寒窑受苦多年的李后得到包拯的明察,巧摆花灯,打动宋王,辨明真相,迎接进城的愉快心情,而又于愉快之中寄托了感慨。例如,“御街上来了我讨饭人”的“人”字,用“娇、润、脆、揉”的音色行腔,把“衰音”传达出来。以下对王延龄、陈琳、包拯的参拜,都唱出愉快与感慨互相交错的心情,给人的艺术享受是脆亮甜润,悦耳动听。所以,同行中人,对于李多奎的嗓音,称为“中锋嗓子亮膛音”,对于李多奎的唱腔韵味,称为“蜂蜜滋味秋凉味儿”。所谓“中锋嗓子”,就是说声音从声带中间发出来,不偏不挤,如同高明的书画笔触,纯用中锋,圆润刚劲。所谓“亮膛音”,就是膛音脆亮,爽朗响堂。所谓“蜂蜜滋味”,就是说他韵味的甜润,如同吃蜂蜜一样。所谓“秋凉味儿”,就是说他唱出来的韵味,既苍凉缠绵而又清澈响亮。恰如辛弃疾[清平乐]词中“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的意境。在这里,必须解释一下“秋凉”这两个字,这里所谓的“秋凉”,不是说秋天凉爽的意思。“秋凉儿”是北京的一种昆虫,正名曰“蝉”。北京的蝉有两种,夏天的蝉,俗名叫“唧了儿”、“伏天儿”,秋天的蝉,俗名叫“秋凉儿”。这种“秋凉儿”,在八、九月中,随着飒飒秋风,一阵阵地发出像“秋凉”二字的声音,其声悠扬,似断不断,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但又非常清澈,可以远达数里。以此形容李多奎的唱腔韵味,主要是说他唱出了老妇人的衰颓之音而又清澈响亮。这个比喻,虽然俗浅,却也形象。《打龙袍》里还有一段老旦独有的[流水板]唱腔,长达二十八句,是李后倾诉她遭遇冤案的整个过程。这段[流水板],李多奎唱得波澜起伏、跌宕有致,既详细地叙述了全部冤情,又夹叙夹议地表达了回忆往事、触景生情的悲愤情绪。虽然是板式简单的[流水板],而刻画出的丰富感情不下于板式复杂的[慢板]或[原板]。李多奎唱这段[流水]的最大特点,是以极为坚实的唱工基础,严格地掌握板槽,控制节奏,灵活地运用气口,铿锵地吞吐喷口,使这长达二十八句之多的一段[流水],听来清新爽朗,姿态横生。如“刘妃、郭槐起下狠毒心”的“狠毒”二字、“不能够去见君”的“不能够”三字、“火焚冷宫廷”的“火焚冷”三字,都是偷板连字,唱得非常灵活。更重要的是“镶嵌句”和“重叠句”的唱法,更见功夫。如“将为娘我推出了那午门以外问斩刑”、“将为娘我打至在那寒宫冷院不能够去见君”、“将为娘我救至在那破瓦寒窑把身存”、“到夜晚我想娇儿,想得为娘一阵一阵眼不明”、“儿就该准备下那龙车凤辇一步一步一步迎接为娘进入皇城”、“险些儿错斩了那架海金梁擎天柱一根”等,都是“镶嵌句”。“一阵一阵”、“一步一步”等都是“重叠句”。这些句法,是老旦唱工中的特有形式,同时也是老旦唱腔中最难掌握的格律。有些低能的演员,对“款式”二字认识不足,故意拖长,就把它唱散了;还有人有急于要好的急躁思想,愈唱愈快,又把它唱慌了。术语讥讽这种唱法为“嘚啵嘚”,贫俗厌气,不堪入耳。而李多奎严格地掌握了“快板要稳”的秘诀,唱来不紧不慢,稳如磐石,在沉重平恬之中,运用他那独有的“娇、润、脆、揉”四种音色,使“雌音”与“衰音”和谐地传韵行腔。“多派”之所以风行于世,于此也可见一斑。
为什么李多奎与金少山合演的《打龙袍》得到广大听众的热烈欢迎?主要的原因是“雌音”与“雄音”的矛盾统一。老旦的唱腔,基本是“雌音”,而花脸的唱腔,是“雄音”之雄。雌雄两音,本来是对立的、矛盾的,但是由于表演艺术家运用了高明的唱工艺术手段,雌雄两音,通过唱腔,使之水火既济,达到和谐的艺术意境,使听众得到一种特殊的声腔享受。金少山逝世之后,裘盛戎挑班,又与李多奎合演《打龙袍》,盛况不弱于当年的金、李合演。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李多奎与裘盛戎合作创演了新排剧目《赤桑镇》,其丰富的唱腔艺术,更超越了《打龙袍》。《赤桑镇》里,[西皮]、[二黄]腔调俱全,而且还有老旦与花脸的接口对唱。全剧的唱腔,无一处不精彩。例如李多奎扮演的吴妙贞见到包拯后唱的“见包拯怒火满胸膛”一段,用饱满的激情,唱出了吴氏斥责包拯的愤怒情绪,与《打龙袍》的[导板]和[流水板]声腔上完全不同。可见“多派”的丰富创造力,都是通过唱腔来表达人物感情的。再如吴妙贞在包拯唱完“自幼儿蒙嫂娘教训抚养”一段后接唱的“听包拯一席话暗自思量”一段,不用过门,顶板即唱,头一句“听包拯”三字就使了个腔,接唱“一席话”三字又使了个腔,婉转迂回,甜润脆亮,表现了“多派”唱腔的特色。第二句“他忠心秉正、公而忘私,方算得盖世忠良”仍用“镶嵌句”的精彩唱法,跌宕之中,表现了功力极深的口劲。最后一个“良”字仍然归到“衰音”行腔。而第四句“理所应当”的“当”字,向上挑起小腔,即紧接第五句“怎奈我”三字,格律严谨,这就是“慢板要紧”的标准唱法。末一句“倒不如碰死在赤桑”的“在”字,用长腔传出“雌音”与“衰音”的和谐,同时把吴妙贞发展到顶点的悲愤情绪一泻千里地表达出来。这些精妙的唱法,怎能不深深地印在听众心中,而成为后学的楷模。
现在的青年老旦演员,不仅唱《赤桑镇》,就是唱其他的老旦戏,无不宗法李多奎的“多派”。我们看到龚云甫以老旦艺术奠基者的龚派,传到李多奎,而李多奎又在龚派的基础上,光大发扬,创造出更为丰富的音色与唱腔,成为脍炙人口的“多派”,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殷切地期望,青年老旦演员在继承“多派”的基础上,努力学习钻研,再创出更新的老旦艺术流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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