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楼的念白、唱工、做表、武工,是杨派艺术的四大支柱。四大支柱的相辅相成,还不能意味着杨派艺术的整体。一个表演艺术家卓绝地塑造了一个戏曲人物,达到了声容并茂的高度境界,必然地也是当然地具有许多艺术因素,真体内充,使每个细胞饱满地聚拢起来而又挥发出去,才能表现出一个突出的艺术形象。杨小楼表演的人物,一般都是戏曲中常见的人物,也是一般演员都能表演的人物,但是表现于杨小楼的艺术风格上,就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这种感觉,虽然突出地展现于他的唱、念、做、打,而如何升华这些唱、念、做、打,还有许多重要的因素,明显地或是蕴蓄地交织在他的艺术整体之内,这就是杨小楼艺术的组成。
杨小楼艺术的组成,在明显方面,除唱、念、做、打之外,还有他的塑型之美与脸谱之美;在蕴蓄方面,还有他的声节默契与集体默契。
塑型之美
塑型之美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静止的化装与扎扮,一方面是活动的做、表与身段。后者,在谈杨小楼的做、表与武工时已涉及这方面的成就。在这里就专谈杨小楼的化装与扎扮。
化装与扎扮,在演员的术语中习惯地称为“扮相”。扮相包括了一个戏曲人物的头上脚下、穿戴化装。每个戏曲演员,不论大小,都懂得扮相是塑造人物的第一生命线。在常听到的术语中,什么“有扮相没扮相”、“扮相好看”、“扮相漂亮”、“扮相不灵”,都是用塑型美的尺度来衡量的。尤其是从二十年代初开始,四大名旦、四大须生、杨小楼、郝寿臣等竞排新戏,他们都习惯地把扮相推崇到开排的第一步。也就是说,他们接到剧本,了解了剧中人物,第一步想到的并不是怎样安排唱、念、做、打、舞,而是先研究怎样设计这个人物的扮相。有的出奇制胜,有的用常得奇。这番心血,却也春华秋实,获得预期的效果;反映于杨小楼、梅兰芳、马连良的回响,更为显著。在当时的观众舆论中,常有这样的传述:“梅兰芳的《天女散花》、《太真外传》……凭扮相就值五角(当时票价售一元)!”“听杨小楼的《铁笼山》、《艳阳楼》、《甘宁百骑劫魏营》……不用听,光看扮相,就值六角(当时票价亦售一元)!”“马连良的扮相真漂亮,看他那《苏武牧羊》、《甘露寺》、《借东风》……不必张嘴,论扮相就值那张戏票!”当然,观众之推崇扮相,不只限于杨、梅、马,对于余叔岩、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郝寿臣、侯喜瑞、金少山……无不有高度的评价。观众之于扮相,虽然出于偏爱,未免以点概面,但也说明一个问题:戏曲人物出现在舞台之上,首先要具有塑型之美,是非常必要的。
杨小楼的塑型美——扮相——并不是自排演新戏始,他在扮相上的殚思妙用,伴其艺术整体而始终,成为杨派艺术的一个组成部分。他的老师俞菊笙是武生一行的创始人,他的父亲杨月楼、义父谭鑫培也是武生行中的佼佼者,那时候限于物质条件和历史条件,对于武生的扮相还不是精求力塑的。杨小楼根据自己的艺术修养和艺术见解,运用朴素的美学原理,从传统的扮相上,展开了艺术思维的翅膀,大胆而又谨慎地冲破了传统的藩篱,意非趋新,志在求美。他的美学观点,也就是他表现于扮相上的主要风格,概括为“和谐”二字。“和谐”起于差异的对立,是“杂多的统一,不协调因素的协调”。简单地说,就是寓变化于工整,给人以舒服的感觉。
杨小楼扮相的和谐之美,是根据他自己的形体条件和他所表演的每个人物的特色而完成的。他身材颀长,伟岸有余而端凝不足,为了表现出气象磅礴的武生形象,必须有所变化。而这种形象,又不是单一地只限于一种类型,又必须在变化之中再有变化。杨小楼一生所表演过的人物,约有八大类型:
2.矫健黠傲的黄天霸、万君兆、华云龙;
4.叱咤风云的项羽、典韦、张飞、金头大仙、金钱豹、杨七郎、牛邈;
6.桀骜凶戾的高登、费德功、薛金龙;
7.劳动朴健的周文元;
这八大类型的人物,在外在的形象上,有长靠、短打、箭衣之不同;而在内在的形象上,又有文、野、华、朴之殊异。杨小楼赋予这些人物的扎扮,不胶柱于外在的长靠短打,而是进一步挖掘每个人物的性格、风度的特征,从内在的形象上着眼,于变化之中再加变化。例如,他塑造《长坂坡》的赵云,同样的扎硬靠,但他的靠身就变化了传统的形式,他把“靠肚子”加宽,两肩的“虎头”加阔,“下甲”加丰,“靠绸”加腴,“护领”加厚,“小袖”加层,从整个的宽度上,平衡了他的颀长身躯,于端凝中见伟岸,伟岸中寓端凝,术语所谓“不膪不柳,上下身合”。这只是根据他的整个形体而加以变化的。在局部上,他屏弃了他的老师俞菊笙“扎巾小额子”的惯例,改戴“福字盔”(“福字盔”不是“夫子盔”,“夫子盔”始创于关羽的扎扮,沿用于《别姬》的项羽,后又沿用于《坛山谷》的姜维)。这个盔头,形在“踏镫”与“荷叶盔”之间,比“踏镫”高,比“扎巾”矮,有棱有角,丰而不飘,既能焕发人物的英俊姿态,又能蕴藉人物的忠正品质。杨小楼之所以改戴“福字盔”,一方面是为了突出赵云的风度、性格;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弥补他的形体条件,因为他身躯颀长,再打“扎巾”,无异于“玉皇头上立旗杆”了。同时,他的“靠旗杆子”必在演戏的头一天,由盔箱师傅先用水浸,后以火烘,务使藤杆微曲;这样扎起靠来,靠旗就会合拢地向内扣拢,如屏翼之双抱,免旗角之外敞,更显得威风不散,豪气内含。这步工序,术语叫“烤靠杆子”,不只赵云扎靠为然,凡是杨小楼扮演的扎靠角色,无不如此。另外,在整个服装的颜色调配上,他也有所变化。赵云的靠,当然是白色的,绣活则用三蓝加金;“福字盔”上的绒球,也用蓝色,间衬珠须;大红彩裤,大红靠绸,雪白小袖,厚底靴子,冷色热色的配搭,不但无凌乱之感,倒像一株临风玉兰,间映着丹霞般的茶花,在英气勃勃之中,别饶俊雅之致。还有,俞菊笙在“大战”一场,改扎“血靠”,“血靠”是在一件旧白靠上喷洒细碎红斑,表示赵云浴血奋战,血雨淋身。实则京剧的表演艺术,并不过多地追求物质上的渲染;有时过于逼真,反而冲淡或污染了表演艺术。杨小楼深识及此,屏“血靠”而不用,只扎白靠到底。同是英姿焕发的白靠人物,杨小楼塑造马超,又与赵云不同。他演《冀州城》,仍然扎赵云那身白靠,但是“孝冠”上的绒球,改用白色,两旁配垂“千斤”(即黑色水纱,代表长发),衬托白色孝条;同时改扎蓝色靠绸,改穿青色彩裤。如此变化,就使人物形象显出一股凄厉之气。
博才多能的表演艺术家,从来有“能扎五色靠”之誉。“五色靠”指的是上五色:青、黄、赤、白、黑。青就是绿靠,黄是杏黄靠,赤是红靠,白是白靠,黑是黑靠。京剧的奠基人程长庚就以能演《战长沙》扎绿靠的关羽、《风云会》扎黄靠的赵匡胤、《宁武关》扎红靠的周遇吉、《镇潭州》扎白靠的岳飞、《白良关》扎黑靠的尉迟敬德而称为“五色伶圣”。杨小楼则在上五色的《铁笼山》、《麒麟阁》、《宁武关》、《长坂坡》、《霸王别姬》之外,还曾扎过下五色——蓝、紫、湘、妃、湖——的蓝靠,塑造出《挑滑车》的高宠、《陵母伏剑》的王陵;也曾扎过湖色靠,塑造出《陈圆圆》的吴三桂。至于箭衣戏,他更多地扎用过下五色中的紫色、妃色,塑造出《状元印》的常遇春、《晋阳宫》的李元霸、《八大锤》的陆文龙。杨小楼在运用每种颜色时,都注意到变化的统一,在工整中见变化。仍以戴孝条的白靠为例,他演《湘江会》的吴起,一般都是素脸,“黑三”,扎白靠,与马超的扮相只有髯口之殊。但就在这挂髯与不挂髯之间,扎扮也有变化。马超的白色孝条是用黑色的“千斤”衬托着,吴起则是直接以黑色三髯衬托白色孝条。而当中的“簪缨”(亦称“面牌”)则殊,马超蓝色,吴起杏黄。有一次,逊清贝勒载洵要求杨小楼“净扮”吴起,约以一只名贵烟壶为贽。净扮原是传统惯例,吴起要勾“红三块瓦脸”,戴“黑满”,仍扎白靠。这个扮相,在净扮的角色中,突出地显示了和谐之美,绝无仅有,非常名贵。小楼擅长勾脸,塑造净扮的吴起形象,在扎扮上又有变化。白靠当然不动,孝条亦仍旧观,只把孝条子改为蓝色,配于红脸与“黑满”之旁,更增肃穆;“簪缨”也改用蓝色,与两旁的蓝色孝条,融合地突出了和谐之美。有人说小楼改杏黄“簪缨”为蓝色,是避免杏黄与红色脸谱相靠近而显单调,实则意不在此,试看小楼塑造的《铁笼山》姜维,戴杏黄色绒球的扎巾盔,与红色“三块瓦脸”不只部位靠近,其色彩上衬托的幅度也比一只“簪缨”丰广得多。姜维红脸黄球之所以不显单调,是因为身上有更大幅度的绿靠,发挥了大幅度的烘映作用。
京剧人物的造型,在颜色的衬映上,不仅仅限于表面上的配搭和谐。真正的和谐之美,主要是从人物性格和环境气氛上树立标尺。例如,杨小楼塑造《霸王别姬》的项羽,扎黑靠,褶黑蟒,“夫子盔”和“霸王盔”的绒球都是黄色的,黄与黑映,自然呈现出和谐之美。但是他演《麒麟阁》的秦琼,扎杏黄靠,而“台顶”上的绒球依然是黄色的,论颜色之搭配,毕竟单调,可是观众在欣赏这一形象时,只觉得舞台上的秦琼是从上到下、由表及里火辣辣地显示了侠骨铮铮、正义赫赫的热血好汉,觉得他身上的靠色和盔上的绒球只能是这样合掌地配搭,并无单调之嫌。而同样是盔头上的杏黄球,辉映在《宁武关》周遇吉的红靠上,也是两个热色聚而相依,想象中必觉单调,抑且枯燥,然而穿戴在杨小楼身上,反映在观众眼里,却感到“一门忠烈”的“烈”字,恰恰从这般扎扮上涌现出来,给人的实际印象是和谐而不是单调或枯燥。
杨小楼塑型的和谐之美,同样在短打人物的形象上反映出来。杨派的短打戏代表作,第一当属黄天霸为主角的《连环套》、《恶虎村》、《落马湖》、《殷家堡》等,其他如《赵家楼》的华云龙、《武文华》的万君兆、《蜈蚣岭》的武松、《薛家窝》的薛金龙、《英雄会》的黄三太、《宏碧缘》的骆宏勋等,不一而足。在这些人物的塑造上,杨小楼首先严格地区别了新与纤、华与浮、清与薄、淡与枯、朴与拙、健与粗、厚重与笨滞的基本不同。他认为这些似对立而非对立的意境,差之毫厘,则失之千里;与一个人性格品质上的柔与弱、刚与暴、俭与吝、厚与昏、明与苛、自重与自大、自谦与自卑,都是似是而非的。不予明察,不予审辨,稍失分寸,辄蹈恶果。所以,他在具体地设计塑型时,从不以纤巧为新,以浮靡为华,以柔薄为清,以枯涩为淡,以拙笨为朴,以粗横为健,以笨滞为厚重。他虽然没有读过《随园诗话》,但是他的艺术见解,却与袁子才论诗的观点不谋而合。可以看出,艺术的施与,并不是偏爱地寄托于吟风弄月的骚人墨客。自古以来,不论哪个领域的艺术家,都有超人的艺术观点;他们的见解,往往并侔于彩笔生花的才子,或超越于织霞为章的诗人。杨小楼就是具有高明的艺术见解的表演艺术家,他的见解不只显露于他的塑型之美,他的一切表演艺术都渗透着这种高人一筹的艺术思想,不过是在他塑型美的表现上更为具体罢了。例如黄天霸这个戏曲人物,二十年代风靡一时,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凡是有舞台的地方,都有黄天霸的出现。表演黄天霸的演员,不只男性,更有女性。在演员的心目中,黄天霸是第一英俊漂亮的人物,于是,演员们尽量地塑造出各自所认为的这个角色的英俊之美,出奇制胜,锦上添花。放号的罗帽遍簪着满天星式的各色绒球,直如缬伞开张,这样还不过瘾,更于绒球间隙加珠须,加点翠小蝴蝶,加小铃铛。号称“英雄胆”的鬓边大绒球,更是斗彩争华,在绒球里组栽出鸟兽虫鱼诸般形象。与“英雄胆”相对称的一方,还加簪点翠的“蝴蝶排子”、“五幅流云排子”。身上的趵衣趵裤和褶子,穷思竭虑,务求花样翻新,有绣红龙睛鱼配绿藻草的,有绣狮子滚绣球的,有绣百蝶穿花的,有绣“英雄斗志”的(松上有鹰,松下有熊),有绣坐骑八仙人的,形形色色,烂然骇瞩。小至一个“镖囊”,也是异想天开,绣制出各色各样令人百思不解的奇怪图案。以为这样扎扮起来,塑造起来,黄天霸真个是天下唯一的英俊漂亮的人物了。姑不论这种扎扮是否适合黄天霸这个人物的性格与品质,就是缩小范畴,就美论美,也不过是给人以凌乱之感、浮华之形。而这样扎扮、这种造型,正出现在当时许多自创流派的大演员身上。杨小楼则不然。杨小楼之于黄天霸,可以说是而一而二,不可一日无此君的。但是他对于黄天霸的造型,并不以“摇钱树”式的宠儿待之以过分之饰。他于黄天霸的造型上,首先是根据自己的形体条件,在传统罗帽的形式上放号加大,有规则地簪以蓝色或蓝色白点、白色黑点的绒球,绒球的间隙加簪珠须,而秩然有序,疏而不散,聚而不臃;“英雄胆”的鬓边大绒球仍与罗帽上的绒球一色,只是放号加大而已,更无对称的“蝴蝶排子”等细巧装饰;趵衣趵裤和褶子,以蓝、白二色为主,白色绣三蓝,蓝色绣金紫,不侈求其他花色。这样地扎扮起来,黄天霸依然是个英俊漂亮的人物,但是在全身冷色之中,就透露出黠傲峻刻的品质、矫健冷酷的所谓“风度”,同时又给人以舒服的美感,体现了和谐之美。这样扎扮出来的艺术精品,正是杨小楼在了解了黄天霸性格品质的原则下,懂得什么是新,什么是清,什么是华,什么是淡,什么是朴,什么是健,什么是厚重,从而屏弃了纤、浮、枯、薄、粗、拙、笨滞,塑造出恰如其分的黄天霸形象。
杨小楼并不是抱残守缺的国粹派,在传统戏的塑型上,出新之处很多。例如,他演《闹天宫》的孙悟空,在“偷桃”、“盗丹”等场穿戴黄色蓝团龙的智多衣和微加球饰的硬壳“钻天盔”,他认为这样扎扮才符合孙悟空当时的身份与风度,毅然屏“猴衣猴帽”而不用。他演《夜奔》的林冲,把传统的“梢子帽”改为范阳笠式的“林冲盔”,蓝布箭衣改为青绒箭袖,他认为林冲的气度与风华宜于此而不宜于彼。在创排的新剧目中,他每塑造一个人物,无论是传统已有还是新作初现,都是先从人物的性格、身份、气质、风度各个方面着眼,新而不纤,华而不浮,清而不薄,淡而不枯,朴而不拙,健而不粗,厚重而不笨滞。例如他塑造《野猪林》的林冲,打“扎巾”而有后兜。塑造《灞桥挑袍》的关羽,改“夫子盔”为“夫子巾”,绿箭衣而肩嵌狮环“虎头”,腰系“下甲”。而塑造《别姬》的霸王,反而戴黑后兜的“夫子盔”,扎靠时则改戴“八面威”式的“霸王盔”。及至他创排《坛山谷》,塑造晚年姜维的形象,也大胆地戴用了“夫子盔”,穿“加襕绿蟒”,挂“苍满”,后场戴苍甩发。杨小楼认为一件盔头或一身服饰,只要适合某个人物,大可以采而用之,不能划入专有之例。他塑造《康郎山》的曹晟,新制“麒麟盔”。塑造《百骑劫魏营》的甘宁,新制“锦帆盔”,扎软靠。双戟合拢地斜背靠后,这是从传统戏《神亭岭》的太史慈扮相上化用来的,处处显出和谐之美。无怪李少春生前,每拈起这张十二寸的剧照,就慨然地说:“这哪儿是人哪?简直是神了!”歆羡之诚,溢于言表。
杨小楼造型上的和谐之美,还有各个人物之间的统一性,也就是他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都标志着杨派风格。他以一身化为众身,而从各个众身之中都能看出有杨小楼的血肉气息在内。他的精神,高度地凝聚于每个人物的扎扮上,所以他每塑造出一个新的人物,都与他已经塑造过的人物互相和谐,表现了统一的风格。
如上所述,杨小楼一生塑造了八大类型的人物,其中赵云、高宠、姜维、张绣、霸王、典韦,尽管性格风度不同,而在形象上都是盔甲鲜明;黄天霸与华云龙、高登与常遇春、孙悟空与金钱豹等,也是如此,虽然善恶各殊,邪正有别,而趵衣趵裤、箭袖盔头、簪球衬珠、饰锦披绣者则同样烜赫。但是,在这些人物之外,杨小楼还能和谐地塑造出一个普通劳动群众形象的周文元,与前者并列相比,毫不格楞,标志出塑型整体上的和谐统一性。周文元是杨小楼的短打戏《五人义》里的主角,此戏每逢夏季,必演一次。这是个史册确载的真实人物,其身份是苏州城内推小车的劳动者。他主持正义,疾恶如仇,盟结五人,豪气千丈,反抗魏忠贤的党羽毛一鹭,格杀东厂缇骑的“大咱们”,为循吏周顺昌鸣冤,为苏州众百姓吐气,最后壮烈牺牲,义播千载,《五人墓记》,载言行与文章同香,《清忠谱》曲,标名姓共弦歌并永。这个角色,原是武丑专工,由麻德子传于王长林,由王长林又传于叶盛章。小楼演此,虽循其义父谭鑫培的遗例,武生应工,而心仪其人,酷爱其事,每演此剧,全力以赴,不下于与身俱化的赵云、黄天霸,所以在塑型方面煞费苦心,终于完成了整体上的和谐统一性。我之特标此剧,旨在说明这个人物的造型,一非顶盔贯甲,二非剑履俨然,三无黼黻炫耀,四无珠饰辉煌,仅仅是根据一个劳动人民的普通形象,塑造出英姿勃勃、矫健智勇的英雄。小楼扎扮周文元,还是遵循武丑的传统扮相,利用他头上蓄留的“马子盖”(似背头而剃“月亮门”的长发),脸上浅施朱红,略勾眉眼,左额斜勒一个白绒的“汗流儿”(“汗流儿”是江南劳动人民生活中常用之物,每逢夏季,劳动者为防止额上的汗水淌下淹了眼睛,常在额上斜勒绒毛制成的“汗流儿”,承渗汗水。周文元是推小车的劳动者,勒此更有生活上的真实感),与左边“汗流儿”对称的右额上,用红笔斜画一个弧形的“血道子”,从断续的笔势中看出是个碗磕的伤疤。“血道子”的旁边,用绿色画个极小的斜三角,中涂黑心,表示劳动者常贴用的“防风太阳膏”。鼻下微抹淡黄,耸其两端,形成蝶翅,表示劳动者喜闻鼻烟而抹出来的“大蝴蝶”。身上是浅米色五花葛的小褂,取其色近土布而又绵软灵活,袒露一臂,敞开半襟,下身是同色的“打裤”,裤脚掩于“鱼鳞洒”蓝白相间的靴鞋之内,腰间只系一条白色绣黑梅花的汗巾,此外更无他饰。就这样一个扎扮,衬托他那剑眉凤眼和迸起坷垒般腱子肉的袒露之臂,那种英姿焕发的气概、矫健朴实的风度,与兜鍪耀日的赵云、姜维,剑履流霞的广成子、大法官站在一起,毫无逊色,有力地说明了杨小楼在塑型上和谐之美的统一性。
脸谱之美
塑型艺术之一的面部化装,杨小楼也表现了卓越的艺术才能。在素脸戏的化装上,他一般都是高高地掭出“月亮门”,显露那丰而隆起的广额;吊起眉毛,烟子淡抹,显出剑眉;吊起眼角,不画眼轮,自成凤眼;眉攒浓抹“高红”,通天一柱;两颧微掸银朱,循双颊渗晕而润。这些化装工序,挂髯与不挂髯,还有不同的手法。不挂髯口的赵云、林冲、黄天霸、万君兆等,“高红”较重,眉黛较长,颧晕亦较浓。挂髯口的秦琼、张绣、周遇吉、甘宁等,则“高红”较轻,眉峰上的墨黛只从眉根浓起,向上逐渐轻淡;颧骨的红晕,色度也较轻淡。这主要是从人物年龄上区别肤色,兼具性格的象征,用杨小楼自己的话来说:“人到中年万事和,不能那么血气方刚,红头涨脸的。”但是在同是挂髯口的人物上又有区别:《麒麟阁》的秦琼、《宁武关》的周遇吉,“高红”虽比不挂髯口的人物浅,而比《连营寨》的赵云、《战宛城》的张绣又要浓些,其用意也是在性格上的突出,和扎扮的颜色一样,表现出秦琼是个热血汉子,周遇吉是个戆烈武夫。同是不挂髯口的人物,化装也有区别,杨小楼在少年时期常常上演《莲花湖》的桃花浪子韩秀、《画春园》的粉面金刚徐胜,以及中年时期常常上演《赵家楼》的华云龙,都在化装之前,脸上先轻罩铅粉,然后再抹“高红”和颧晕,比赵云、林冲、黄天霸等的面色白皙,这也是根据人物的品质与性格,表现出“金玉其外”的仪容。而他中年时期仍然演出的《八大锤》的陆文龙,虽施铅粉铺面,而粉中晕红,浑然相融,化装出“娃娃脸”色;这与他演《蜈蚣岭》的武松、《翠屏山》的石秀,在本来肤色上重抹“高红”与红晕,而又于上场之前,用热毛巾焐脸,脸色烈红,如煦煦酒气自汗毛孔中沸沸出者,同样是在年龄的差别上突出人物在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
杨小楼的代表作中,还有一大部分是勾脸的人物,这是他继承乃师俞菊笙的衣钵而又发展创作的。俞菊笙网罗了武老生戏、武小生戏、武花脸戏,一礼全收地创立了武生一行。此后,《铁笼山》的姜维、《艳阳楼》的高登、《金钱豹》的金钱豹、《金沙滩》的杨七郎、《晋阳宫》的李元霸、《状元印》的常遇春、《飞杈阵》的牛邈、《混云盒》的金头大仙、昴日鸡等角色,虽间有武净演出,而终成曙后残星,统归武生越俎。杨小楼不但奉为圭臬地沿传下来,而且在他毕生的演出中,还兼演了《战宛城》的典韦、《安天会》的孙悟空、《灞桥挑袍》的关羽、《闹花灯》的薛刚、《芦花荡》的张飞、《英雄会》的黄三太,以及文戏《失街亭》的马谡、《刺庆忌》的庆忌,促使他在勾画脸谱的技巧上展现了他的艺术才华,标志出杨派的脸谱之美。(www.xing528.com)
杨小楼勾画脸谱,是在脸谱五性——说明性、象征性、评议性、性格性、象形性——的指导原则下,根据他自己的面部器官——眉、眼、鼻、口、额、颧、颊——的各个部位,细致地把笔触运用在能够活动的筋络上,勾画出活的脸谱,而不是像面具那样呆板地贴在脸上。所以杨派的脸谱之美,并非炫耀于工细纤巧的色彩纹理之间,而是神明于风采仪态之外。可以说,杨小楼勾画的脸谱,并无特殊形式与新奇花样,但每一个脸谱的奕奕神采、栩栩雄姿,都表现出皮里阳秋、含蓄蕴藉之美。唯其含蓄蕴藉,才能有“魏征妩媚,左思巍峨”的风韵,使人目接而心会,回味于无穷。
1.姜维脸谱
杨小楼勾画《铁笼山》姜维的脸谱,虽然是普通常见的“红三块瓦”式,而眉瓦、眼瓦和鼻窝子的形式与部位又都以自己面部的器官定星立线,别起结构。姜维的脸谱,于《天水关》、《七星灯》、《姜维探营》等剧中见之屡矣。一般勾此,都是眼瓦平起,丰腴而上翘,眉瓦宽平,鼻窝圆整,额上的太极图于囫囵如球的形式中阴阳鱼上下对抱。当然,演员面形有长短丰削之不同,勾画这种格局,也适合某些演员的生理条件。但是,只知依谱勾画,不懂骨骼筋脉,则整饬之余,辄显呆滞。杨小楼在做、表上,根本就注意到眉、眼、颧、口之间的活动与联系,所以在勾画脸谱时,完全从表情出发,定出格局。他把姜维脸谱的眼瓦,下兜而上翘,不因其面长而不求其立。这样就突出了颧骨的活动部位,阔展了两颊的丰广幅度,弥补脸长,更显英挺。眉子依眼瓦的上翘而亦立,起笔较仄,使白眉翅子微向内逗,倾吐出“两眉深锁庙堂忧”的心声。鼻窝则改用笔山式的尖鼻窝子,相称地把鼻头放大了,这是根据民间“鼻头大小象征胆量大小”的朴素传说,扩展鼻形,显示姜维“胆大”。同时,鼻窝的外拓,也补救了两颊的窄仄,与眼瓦的上翘,收相辅相成之效。额上的太极图,部位较高,也扩展了整个的脸形,左右轮廓与眉瓦的上端较近,形成严正聚拢的格局,部位恰当,既不散漫,也不拥挤。太极图中的阴阳鱼,上白下黑,随着太极图的浑圆形式,略显峭立。于是整个脸谱都统一在峭拔式的结构之中,把姜维品质上的英勇矫俊、儒雅稳练,从眉、眼、颧、鼻各个部位表现出来,交织成一个虎质龙文的大将形象。而这些部位的笔触及色彩,又都能在他那高度的做、表技巧中,充分地活动起来,展示出一个“活”的脸谱。
2.高登脸谱
以演《艳阳楼》的高登享盛名者,杨派以外,尚派尚和玉功力悉敌,别有特色;而李菊笙、俞振庭等亦曾烜赫一时,均称能手。后一代的周瑞安、孙毓堃、刘奎官、何连涛、高盛麟、傅德威、唐韵笙等,或遵杨、尚,或自标帜。在脸谱的勾画上,都是清一色的“油白三块瓦脸”,似乎差异不多。但是,脸谱勾画在每个演员自己的脸上,从脸形的条件和美学的见解,当然要阔幅裁衣,各以适体为宜。所以细看这些似乎雷同的谱式,就会发现在眉瓦、眼瓦、鼻窝、眉攒之间,差距甚殊。尤其是眼瓦的不同,左右着整个谱式的结构;眉攒之各异,反映出艺术见解的分歧。概括言之,一种是下兜上翘、圆起锐收的眼瓦,一种是平起上立、见棱见角的眼瓦,一种是展翅下俯的红色蝠形眉攒,一种是枣核式的红色梭形眉攒。前者属于杨派的范畴,后者属于尚派的范畴。其他演员,或取杨派眼瓦而选尚派眉攒,或取尚派眼瓦而选杨派眉攒,变化出许多不同的谱式。任他变化,总不脱杨、尚两派。原因是杨、尚二老对于自己创立的脸谱格局都有精辟的见解,实至名归,传为圭臬。幸我亲聆其教,得悉源穴。一次,是杨老在开明戏院演《艳阳楼》,同场有余叔岩的《一捧雪》。散戏后,同至杨家,我毫不隐瞒地把我在台下摹画的高登脸谱呈上求正,杨老在肯定之余,逸兴遄飞地说起他创造这个脸谱的主导思想。他说:“这是在传统的形式上改变的。我的脸长,把眼瓦向下加宽大兜,阔展了眼瓦的范围,但又与姜维不同;上眼角连着眉瓦,向上起须,须往里卷;眉瓦的尾部加厚加宽加重,出凸肚,成棒槌形;同时配用露胆(实即阔大鼻头)的大尖鼻窝子。我觉得这样布局,高登的狂傲跋扈、内狠外暴的神气就出来了。瓤子(即脸谱的主色)又是油白,煞煞的一张白脸,正应着那句‘面无血色’的俗话,看出来高登是个不好斗的色中饿鬼。”我当即请问眉攒的红色蝠形有何意义,杨老说:“这不是胡乱配色,甭以为油白上画红蝠儿透着好看!脸谱上的眉攒最要紧,它在面部正中,惹人注目,必须画出那个人的秉性来。高登不是个荷花大少,他有心机,也有武艺,眉攒上的红蝠儿,是说明他有一种血淋淋的杀人心机,日常凝聚在眉头子上;又说明他依恃武艺,动不动就有杀人的念头。画蝠儿不过是把眉间的皱纹组成个蝠儿形象,以求美观而已。”这一席话,出自杨老自己之口,不但详尽地说明了杨派勾画高登脸谱的特色,同时也在脸谱艺术上给我以很大的启发。尚和玉先生勾画高登脸谱的见解,我亦有幸在一九四三年吉祥戏院排演《开天辟地》的宴会上亲聆其教,尚老说:“咱们勾脸谱用的是一支春秋笔啊!好人坏人,都要在笔底下勾画出来。比方我勾高登,我画的是大三角眼瓦(即平起上立、见棱见角的三角形),说明他是高俅的狗子,高俅原勾水白脸,勾三角奸眼窝子,高登有武艺,又凶又暴,勾大三角眼合适,这就是笔下春秋,画出他是个大恶人来!还有眉攒上那条血道子(即眉攒间的枣核式的梭形),是说明他心里有一股子煞气,凝聚眉头,可他的下场也躲不过血光之灾,叫他有个报应!”这一席话,也使我对于尚派的高登脸谱有了深切的认识,同时也灼知尚老的艺术见解别具匠心。杨、尚两派勾画高登,可以说各有千秋。但是从美学观点上看,杨派的谱式,配合杨派的做、表、武工,更显示出高登的骨腾肉飞、趾高气扬,从脸谱之美,辅助并升华了杨派艺术的整体之美。
3.孙悟空脸谱
孙悟空的脸谱,最早有三派。一派是京剧的谱式,从杨月楼演《水帘洞》、《泗州城》,谭鑫培演《狮驼岭》、《平顶山》,张淇林演《安天会》、《双心斗》,俞菊笙演《混元盒》(饰斗战胜佛),都勾鸡心式的脸形,额上画桃。一派是梆子的谱式,从前五月鲜演《芭蕉扇》,张喜广扮演孙悟空,勾“福寿三多”——脸形是倒垂石榴形,眼轮是欹斜佛手形(金色),额上画桃。一派是北昆的谱式,郝振基演《安天会》、《花果山》、《芭蕉扇》,脸形勾宽腴的枣核形,额上不画桃,只画七星纹理。此外还有郑法祥、盖叫天、李万春、李少春、叶盛章等勾画的不同谱式,都是从京、梆、昆三派中衍变而来。至于张翼鹏等创排的连台“西游戏”,孙悟空戴毛茸茸的猴套,露脸勾画,只是配合的化装,谈不到脸谱。
杨小楼青年时代曾以《水帘洞》博得“小杨猴子”之誉,间演《混元盒》的斗战胜佛。那时他勾画的孙悟空脸谱,仍宗京剧老例,作鸡心脸形,额上画桃。中年以后,从张淇林学了《安天会》,并创排了二本《安天会》。他对于《安天会》的演出,是非常郑重的。他特殊地喜爱这出戏的美猴王,从扮相到勾脸,精心设计,推陈出新。他认为孙悟空出场的念“对儿”、“坐场诗”和叫起来[醉花荫]曲中的身段,大战前一场扎硬靠、戴紫金冠,教小猴拉弓的种种做、表,都应当在突出美猴王的“美”字上进一步表现齐天大圣的风度和神采,他特制的鹅黄蟒、鹅黄靠、智多衣、钻天盔,都是从一套完整的艺术构思中设计出来的,相应地在脸谱的勾画上也慧心独运,创出一个新的格局来。这个格局,恰恰适合于他的脸形条件和表演风格。
杨小楼为了适应自己长脸形的生理条件,毅然把孙悟空脸谱传统的鸡心式脸形向上扩展,不但屏掉下陷的凹心,反而突出上矗的桃嘴,额上不画桃子,索性将整个脸形扩展为似是而非的略具神似的桃子形状,留出眼圈和鼻翅,满填油红瓤子。眼圈加大,眉子就画在眼圈里,此时的孙悟空,还没有经过老君炉的锻炼,不能用金色表示“火眼金睛”,所以眼圈只用水红(即粉色)细纹界出白心。最大胆的是眼圈里的眉子,画为挺立微曲的细长剑眉,与人无异。并以细笔勾眼轮,保持凤眼之神。脸形四周,环以白色。嘴旁左右,用水墨衬黑,画出绒毛。正额以脸形的桃嘴立势,画出七笔毛纹,左右两旁各衬四个聚翅横伏的短短蝠儿,也是用水墨衬黑勾画。据杨老自己说,这七笔毛纹是代表七星,左右八个聚蝠儿是代表八卦,说明孙悟空钟天地之灵气,秉阴阳之精华。两颊的白边上,再用细笔碎勾毛纹,与上下的聚蝠儿绒毛连缀一体。整个脸谱,既无杂乱阘茸之疵,更无疏落旷散之病。
就是这一副创新的脸谱,在杨小楼表现孙悟空踌躇满志的“桃园上任”、嗔中带喜的“大闹瑶池”、酣战而嬉的“戏斗诸神”的各个表演中,都起到了颊上三毛、画龙点睛的作用,使人感到舞台上的美猴王是那么舒眉展眼、逸兴飘扬地洋溢出乐观主义精神。尤其是那特殊的剑眉凤眼,更有一种英雄气概的神猴与灵猿风华的英雄互相交融的感觉,达到了杨小楼预期的在美猴王“美”的原则上进一步表现出齐天大圣的风度和神采的效果。因而显示出来的脸谱之美,并非限于格局上的明净大方,笔锋上的秀健工细,而是从整体的艺术性能体现出脸谱的艺术魅力。
至于这副脸谱为什么不再现于杨派继承人的塑型上,主要是杨小楼的脸形较长,勾此为宜;一般脸形适中的演员,正不必削足适履。我所以特谈此谱者,旨在提示演猴戏的人,应当知道有这样一副杨派的孙悟空脸谱,苟能适形而用,谁曰不宜。
4.李元霸脸谱
李元霸戏,见于四本《晋阳宫》者三。第一本《晋阳宫》,演李元霸学锤举狮,与宇文成都争天下第一牌。第二本《惜惺惺》,演突厥犯边,李元霸阵斗阿玛兆寿,惺惺相惜,释衅结义。第三本《车轮战》,演宇文成都轮战伍云召、伍天锡、雄阔海,不出现李元霸。第四本《四平山》,演李元霸救驾战群雄,三锤击走裴元庆。最早俞菊笙四本咸精,为俞派传世杰作。李元霸是个天真憨直而又勇武绝伦的人物,杨小楼认为不适合自己的表演风格,虽亦兼能四本,而生平只演出第一本《晋阳宫》,席让二、三、四本于尚和玉。故尚老以《惜惺惺》、《车轮战》、《四平山》独鸣于世,仅传于傅德威。
杨小楼演《晋阳宫》的李元霸,是以倔强憨厚、天真烂漫的基调,塑造出一个“恨天无把,恨地无环”的少年英雄,一切表演,寓见识于嬉笑,寄壮志于豪情。所以他勾画这个脸谱,不采用一般常勾的“碎脸”,仍在“三块瓦”的格局上,增加性格表现上所需要的纹理及特征。一般勾此,都用黑瓤子,杨老则用紫色代替黑色,不但突出了李元霸的天真稚气,在色彩上也与黑色的眼瓦衬映分明,收明快显豁之效。眼瓦起笔,上下锐出对立的尖端,向后稍仄而逐渐宽腴。眉攒画水红套朱红露白边的圆光,表现出赤子之心,同时左右眼瓦的收端也嵌画水红套朱红露白边的小圆光,用杨老自己的话说,这是“三才同照”,又叫“三山相配”。眉子用金色画成火焰形。嘴形画鸟喙形式,鸟嘴两旁各衬火焰蝶翅,这是根据小说和传说中“李元霸是雷公化身”的神话,参考庙宇中的雷神塑像而象形化的,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这个新的格局,较一般常勾的“碎脸”精整谨饬,是“人”的脸谱而不是“精灵神怪”的脸谱。尤其是在杨小楼的表演中,这副脸谱更发挥了形象之美,那干净舒展的火焰眉子,熠熠发光,嘴旁的蝶翅焰轮,在唱、念动作之际,开合展敛,增添出许多情致,焕发出多少神采。
以上仅就挂髯口的脸谱两副——姜维与高登,不挂髯口的脸谱两副——孙悟空与李元霸,粗浅地概括了杨小楼的脸谱之美。从这四副脸谱的艺术性能来看,杨小楼勾画脸谱的技术确是独具一格,证以他谱,更见其绝。例如:杨小楼勾画《状元印》常遇春的脸谱,用水紫色而不用油紫色,能从肃穆端庄的仪表里焕发出青春之火,眉攒勾黄色单如意,象征骁勇与机智并萃一身。他勾画《战宛城》的典韦脸谱,仍用“仙鹤脸”的格局,而眼瓦上下互凹,更显巍峨,油黄脸蛋用银朱微晕,褪为杏黄娇色,不只表现了典韦的血气方刚,色调上也增强了美感。但是他勾画《刺庆忌》的庆忌脸谱,虽然也是油黄“三块瓦”,两颊却不晕红,笔下春秋,抨击了庆忌的残忍剽悍。他勾画《芦花荡》的张飞脸谱,用钱派(钱金福)成法,仍然是龙眼式的眉子,跨蝠儿式的眼瓦,而眼瓦起端略仄,鼻窝向外开敞,上下对称,顿觉笑容可掬,仅从面部就塑造出喜剧人物的张三爷。他勾画《英雄会》的黄三太脸谱,不画下垂的老眼瓦,反用收势极锐的平整眼瓦,纵起秀拔的笔锋,表现黄三太壮心未已的刚强精神,“虎老雄心在”,恰好为打倒窦尔墩后,家人报信“得子黄天霸”的喜讯作出注脚。他勾画《金钱豹》的金钱豹脸谱,虽宗乃师俞菊笙的原有格局,但为了适合自己的脸形,在广额上画出细致的豹头形象,两颊画出椭圆式金碧交辉的金钱,眉棱凸起,嘴岔陡歧,崚嶒之势,如峰如峦,气魄既大,骨骼亦奇,诸般形态,呈于一脸,诚所谓尺幅之间,具千里之势。他勾画《别姬》的霸王项羽脸谱,把传统的昆曲谱式脱胎换骨,直接用“黑十字门脸”的勾法,主色色条缩细,扩展出各个部位的幅度,眼瓦下兜,与鼻窝顺势坡行,表现出“耷拉着脸子”的面貌,意在突出霸王多嗔多怒的性格,冷峻严肃的仪表,而寿字眉瓦,却把旧格中见棱见角的隶书型改画为行云流水的章草型,在渲染霸王的风度上,体现了脸谱用笔之美。此谱自杨首创,贤如号称“金霸王”的金少山,也是在杨派谱式上略加变化,其他如孙毓堃、周瑞安、刘连荣、袁世海、高盛麟等演此,无不奉为法则。至于杨小楼偶尔为之的《失街亭》的马谡、《湘江会》的勾脸吴起,并不标新立异,只是根据自己的脸形,遵老谱而适度用之,虽无特色,而在表演上却能起到“活”脸谱的艺术作用,说明杨派的脸谱之美,正是他的艺术整体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集体的默契
任何一位高明的表演艺术家,也离不开集体的默契。因为戏曲是综合的艺术、集体的艺术,没有集体的默契,就没有个人的突出。杨小楼杨派艺术,从形成到巩固到流传,集体间之互相默契,也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第一是他与其他演员之间的默契,第二是他与乐队(场面)之间的默契,第三是他与容装人员、舞台工作者之间的默契。这里虽不包括五铢六燕的大演员如谭鑫培、余叔岩、高庆奎、王楞仙、王瑶卿、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郝寿臣、侯喜瑞等,然而那些名为配角实非配角的武行先生与堪称“幕后英雄”的鼓佬、琴师、扮戏、检场,都在杨小楼的整体艺术中起到关键性的默契作用。所以一个主演演员必须有这种集体默契的修养,渐成流派和已成流派的演员更应当在默契上用功夫,保持自己艺术的完整性,焕发自己艺术的风格性。
演武戏的演员,千万不可对于同台的合作者掉以轻心。以前虽然囿于梨园陋习,视合作者为“配角”、“傍角儿的”、“下串”、“武行”,而有修养的表演艺术家深知个中甘苦,视合作者如手足,呼兄唤弟,肝胆相照。台下做到了亲密无间,台上才能水乳交融。实则不只武戏演员为然,四大名旦、四大须生,何尝没有贴心知己的合作者。程砚秋的一盟把兄弟——大爷文亮臣、二爷曹二庚、三爷张春彦、四爷程砚秋,荀慧生的“四大金刚”——赵桐珊、张春彦、金仲仁、马富禄,马连良的“四大支柱”——张君秋、叶盛兰、袁世海、马富禄,都分别在程派、荀派、马派艺术鼎盛的时期,发扬着集体默契的威力和光芒。杨小楼在这一点上,更称楷模。他从成名以后,直到易箦前夕,与武行弟兄、场面先生、扮戏、检场师傅,可以说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合作到底。他的演出,终其生如“一棵菜”。偶因次要配角如《铁笼山》四蛮女之“打八件”等不得其人,稍显松懈,责在其婿砚芳,杨老则永以为憾。
杨小楼的武打合作者,有钱金福、王长林、迟月亭、许德义、范宝亭、傅小山、刘砚亭、侯海林诸公,都是铁打的四梁四柱,在把子的交流上,默契极深。而小楼以一身应众身,又有他自己的交流默契。例如,演《战宛城》,钱金福配典韦,许德义也配典韦,刘砚亭也配典韦,而枪戟交接之际,小楼则视人而异,劲头各不一样,但观众看到的表演,却是兰亭数拓,真迹依然,焉知杨小楼在窍榫关节上,根据每一位合作者的火候与风格,各有一番默契功夫。又如,触入眼帘明摆浮搁的《连环套》“进寨”一场,杨小楼与身材伟岸的李连仲、李寿山合作时,“挽手而行”的举腕托抗,眼不睨而臂高抬,保持着二李的高大形象;但与体形矮胖的黄润甫、郝寿臣合作时,则眼锐盯而臂微举,在表现黄天霸用力托抗的同时,不因高抬臂腕而暴露出黄、郝的身躯略矮;至与身材矮瘦的侯喜瑞同台演出,这个动作则更收敛了,并且为时者暂,不使观众于相形之下看出小楼与喜瑞之高矮悬殊。这种默契,既填补了合作者的缺陷,也保持了一台戏的艺术完整。在杨小楼的演出节目中,不论是文场、武场,有形无形的默契配合,触目皆是,仅举此例,悟其精神,毋庸缕述。
杨小楼与场面先生的默契,更有修养。他的司鼓者始终是鲍桂山。桂山是沈立成之徒,于光绪二十八年入升平署承差“随手”。杨小楼于光绪三十二年入升平署为供奉,首日演出《长坂坡》,即由鲍桂山司鼓。双方以“你演得好,我就打得好”,“你打得好,我就演得好”互相默契者数十年。而桂山之鼓,又与大锣陈四互为默契。陈四的大锣,功力极深,能连打几出武戏,伫立不憩,腕力不衰。用他们互为默契的行话来说,是“大锣看鼓楗子,鼓楗子看杨小楼”。而杨小楼却又在“心里有锣鼓”的素养中,抬手动脚,都默契着“提锣”(即小锣头一个“台”的声响)、“头锣”和“底锣”,所以每个戏中的[四击头]亮相,都是不爽秋毫地踩在锣经上。至于下场时常用的[冲头],那股豹尾击石的冲力,却与暴风骤雨般的[急急风]效果一样,这又是场面先生对于小楼的动作程度素有默契,定好尺寸,才能若合符节,声容并茂。杨小楼的笛师方秉忠、琴师耿永清,也都是升平署的“随手”,终身与小楼合作,对于小楼吐字行腔的气口、喷口,以及酝酿蓄势的筋节,掌握得细而且准,尤其在小楼嗓音不适的演出时,笛子音色的展敛,胡琴音量的轻重,都能视小楼的暗示而灵活运用,扬长避短,保持杨派风格;小楼则以多年默契的素养,清楚细致地递过“肩膀”(即暗示关节),合为全璧。
杨小楼的容装师傅是终身相随的靳荣轩,入升平署承差较小楼早十一年(即光绪二十一年入署),曾在“小荣椿”科班为学员们扮戏。小楼入宫,多承靳师傅指点一切,彼此默契极深。靳师傅不只精通二衣箱(扎靠),勒头亦有经验。小楼演素脸戏,在“马子盖”以下一寸五的部位勒网子,演勾脸戏,则齐着“马子盖”勒网子,较素脸戏高一寸五,久经磨炼,这两处肌肉已应付裕如,从无不适之感。后来与郝寿臣创排了《灞桥挑袍》,饰演关羽,关羽脸谱要勾得比一般花脸的脸谱矮些,勒头的地方在“马子盖”下一寸的部位,而又高于素脸五分,恰恰是在不常勒网子的肌肉部分,因而上场以后,即觉头疼。小楼素信道教,敬神如在,以为是亵渎关圣,降罚于身,心既别系,意即不专,影响了一切表演,难孚众望,反不如郝寿臣饰演的曹操精彩。小楼演毕归家,中心抑郁,咄咄书空。他的夫人,迷信更深,责命其婿砚芳,跪香十封,叩头谢神。二次再演,勒头如故,而头疼亦如故,他的夫人仍叱砚芳跪香,小楼则骨肉情深,长叹而自疚地说:“算了吧,这是我的心不虔诚,关老爷不赏饭吃,这出戏挂起来吧。”(“挂起来”是暂时不演的术语。)事后,靳师傅劝慰小楼,解释地说:“您扮‘老爷’(即关羽),脸勾得比花脸矮,头又勒得比素脸高,不习惯,自然觉得头疼。您素日虔诚敬神,‘老爷,怎能责怪您?您再演时,索性勾大脸,按花脸的地方勒头,管保没事儿。”小楼恍然大悟,连连称谢说:“我扮了几十年的戏,还没有您研究得透。”靳师傅说:“几十年的伙计了,闭着眼睛都能给您扮戏,这点经验还不是咱们彼此之间互相悟出来的吗?”所谓“彼此之间悟出来的经验”,就是彼此互相默契的结晶。
杨小楼演戏的时代,舞台上还有检场。检场师傅,不可须臾离。检场的职责,不仅限于布置桌椅、扯城摆山,更重要的是辅助演员的表演,制造气氛。谭鑫培演《断臂说书》的断臂技巧,得力于检场师傅之“扔假胳膊”者至巨。所以当年有成就的表演艺术家都必须与检场师傅互为默契,才能神乎其技地传为佳话。杨小楼的检场师傅是检场世家阎定之子阎福,他是在光绪十九年随父入升平署效力的,光绪二十四年,父死补缺。小楼入署后,即由阎福检场,数十年来,默契相得。例如小楼演《金钱豹》,接叉一场,一声呼啸,即由阎福由上场门扔过叉来,抛成弧线,不偏不歪,恰到小楼面前,小楼顺手一接,即起“叉花”,表现出金钱豹这个精灵作法一唤,叉即飞至,每演至此,台下辄报彩声。又如小楼演《连营寨》的赵云,前后马童,[急急风]上场亮相,阎福即在上场门撒出一把“火彩”,用“过桥”、“月亮门”的技巧,使“火彩”恰恰从赵云、马童的集体亮相上弧形飞过,落于赵云马前,小楼则双眸闪动,勒马后退走“颠步”,紧张气氛,沛然满台。下场时,阎福再用“连珠炮”的“火彩”技巧,随着小楼的步伐,有节奏地一直送到后台,制造出火急心急两相并炽的气氛,更为强烈。无怪这一场的无声表演,必博得台下的有声反应,喝彩如雷,历试不爽。这些效果的获得,都是在杨小楼与阎福的互相默契中,射鹄中心,十拿九稳的。假若彼此没有深切的默契,不但造不出意中的气氛,反会导致出意外的事故。
从现象上看,扎扮和勾脸,无疑地直接联系于表演艺术,集体的默契,似乎无关宏旨,无足轻重。但是我在多年观摩杨小楼演戏的过程中,总觉得他的艺术整体,不只突出于自成杨派的唱、念、做、表和武工,他的扎扮、勾脸和集体的默契,都是他艺术整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厌其烦,缕述如上。仅以一得之愚,聊作刍荛之献。有志于发展杨派者,或可据为参考之资;而有志于研究表演艺术的各行各派,或亦可引为他山之助。借鉴有光,期诸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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