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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楼的念白—翁偶虹文集·论文卷

时间:2023-08-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现在谈起杨小楼的表演艺术,很容易引起一种奇“超”玄“妙”的感觉。如众周知,杨小楼表演艺术的特点之一是“武戏文唱”。为了具体地说明这一点,我把杨派艺术的范围缩小一些,先谈一谈杨小楼念白的特点与方法。谈起杨小楼的念白,不能不远溯一下武生行当的形成。杨小楼是俞菊笙的徒弟,最初也是这样运用嗓音,如实地模仿俞派。他是杨月楼的儿子,周春奎的侄女婿。

杨小楼的念白—翁偶虹文集·论文卷

现在谈起杨小楼的表演艺术,很容易引起一种奇“超”玄“妙”的感觉。他的唱、念、做、打,既不能严格要求于条件不同的继承者,也不能严格责实于各异其趣的追述者。因为条件各有短长,记忆各有取舍。既不能把杨小楼的艺术“全豹”在一个人身上表演出来,更不能东鳞西爪拼凑出一个生龙活虎的杨小楼来。优秀的表演艺术,演在台上是一个劲头,说在口上又是一个劲头。很清楚的一个例子:杨小楼的勾脸扮相,的确威武峥嵘,神采奕奕,说起来就不免玄忽。其实,是同样的脸谱、同样的勾画技巧、同样的笔触运用,只不过杨小楼是杨小楼的脑袋,勾在他的脸上是一副气象;勾在旁人的脸上,可能就削弱了某种气象,而展示出别种气象。脸谱如此,唱、念、做、打,活动性更大,说起来更容易产生一种使人不能相信的奇“超”玄“妙”。但是,杨小楼毕竟是个勤勤恳恳的艺术实践者、兢兢业业的流派创造者。他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神话人物。他的艺术成就,超不出继承、发展、创造的规律。虽然他的形体条件优于侪辈,可是不能忘记,他乍出台的时候,曾博得“象牙饭桶”的称号(只是扮相好看,艺术并不高明)。由于他自己不断的努力,和当时武戏同业所谓“三十六友”的帮助鼓励,他利用了条件,发展了条件,深入地钻研、体会,发扬传统,才创造出自己的杨派艺术来。假若我们按着杨派艺术的创造规律来讲,杨小楼或可称之为“空前”,绝不能称之为“绝后”。因为杨小楼既然能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发展成自己的流派,我们今天,又何尝不能在杨派的基础上,发展为我们今天的各个流派。发展是肯定的,创造也是肯定的。但是,由继承,而发展,而创造的过程,必须弄清楚,才能给创造的里程,铺开阳关大道。认清了这个大道,再回过头来看杨小楼的艺术,就不但不疑惑他的奇“超”玄“妙”,而且会相信他的超妙,也相信我们将来的超妙。

如众周知,杨小楼表演艺术的特点之一是“武戏文唱”。“文”当然不是“瘟”。所以不瘟,唯一诀窍,就是他把文戏必须具备的唱、念、做,和武戏必须具备的舞蹈、武打,做到水乳交融,形成统一的表演风格。所以他的唱,他的念,他的做、表,与其说是杨派的风格特点,毋宁说是武戏的风格特点。有些戏传到现在,似乎是不按杨派的路子,就不够味儿。这并不标志着杨派艺术的神秘,反而是一般的欣赏要求,一般的武戏道理。因为杨小楼当年创造这些念、唱、做、表的风格时,他并没有炫奇到标榜自己,而是结合武戏中的人物,觉得这样念、唱,这样做、表似乎比传统的表演艺术更合适。观众最初接受他的艺术风格时,也没有理由把杨小楼当作宠儿,而是觉得他的念、唱、做、表,确是体现了剧中人的性格、思想、感情。我欲言者,君言之;我欲做者,君做之。一个演员,能够满足观众的“欲言”、“欲做”,而“言之”、“做之”,自然会获得观众的欣赏与拥护,成为喜闻乐见的表演艺术。与此同时,观众也没有理由否认他这种表演艺术的形成,而冠以“杨派”的称号。

杨派艺术的形成,曾经过一段艰难奋斗的道路。可是,他懂得如何继承传统,掌握传统,发展传统;如何利用条件,锻炼条件,发展条件。终于在日经月纬的舞台实践中,突破了他师承的俞派风格,蜕化出自己的风格。为了具体地说明这一点,我把杨派艺术的范围缩小一些,先谈一谈杨小楼念白的特点与方法。

谈起杨小楼的念白,不能不远溯一下武生行当的形成。

京剧最早是没有武生这一行的。现在流行于舞台上的武生戏,从前是归武老生、武小生、武花脸分担独演。挂白髯口的如《战滁州》的脱脱,《蜡庙》的褚彪;挂黑髯口的如《连营寨》的赵云,《铁笼山》的姜维,《战宛城》的张绣;光嘴巴的如《连环套》、《落马湖》的黄天霸,《龙门阵》、《定天山》的薛仁贵,都归武老生演。年事稍轻的像《长坂坡》的赵云、《八大锤》的陆文龙、《探庄》的石秀,都归武小生演。剽悍粗犷的像《艳阳楼》的高登、《晋阳宫》的李元霸、《红梅山》的金钱豹,都归武花脸演。当时既没有武生这一行当,武生的念白当然是个空白。自从杨小楼的老师俞菊笙(润仙)和与他同时的黄月山,把武老生、武小生、武花脸的戏,兼收并蓄地归到一个行当,才明确地树立了武生行。同时也就创造了武生的表演风格,而出现了俞、黄两派。俞、黄两派的表演艺术,风格各异,唱、念上有显著的不同。这种显著不同的风格之所以形成,绝大原因是受了他们基本行当的影响。黄月山本来是唱老生的,改唱武生之后,不但代表黄派的二黄唱法,很像当时的老生腔调,而且黄派的做、表,也近于老生表演的安稳风格。俞菊笙最初是唱武旦的,改唱武生之后,不能因为他在《铁笼山》里所用的七星刀和偶尔流露出武旦身段,就认为是武旦的痕迹。最主要的是他在凛凛威武的风度中,有一股清秀之气;气魄雄伟的武打中,有一种夭矫灵脱之姿。至于唱、念,他当然不可能再用武旦的小嗓来念武生的白,唱武生的唱。按一般嗓音的使用规律来讲,凡是用惯小嗓的,再改念大嗓,很容易出现“横宽”之音。俞菊笙由小嗓改大嗓,就出现了这种音色。他为了适应这个条件,往沉着粗犷上发展,不能说是他的缺点。这种念法,一直传到他的儿子俞振庭和他的弟子尚和玉,始终奉为圭臬。对不对呢?武生表演的是武夫,基本上应当肯定是对的。所以当时有人称赞俞菊笙的念法是“沉雷嗡起,四壁回声;壮语豪情,如闻其人”。而粗壮沉着之中,有没有“立音”呢?自然是有的。不过,基于俞菊笙嗓音的条件,“立音”是近于“边音”的假嗓,与真嗓能够做到劲头上的协调,而做不到音色上的统一。如此真假并用,不但当时奉为圭臬,直到现在仍然承认是武生念法之一种。杨小楼是俞菊笙的徒弟,最初也是这样运用嗓音,如实地模仿俞派。可是杨小楼经过不断的舞台实践,对于角色性格的挖掘和体会,日深日透;对于自己的嗓音,久用久熟;对于其他行当的表演艺术,旁研博采;对于各个流派的艺术特点,融会咀嚼,使他逐渐认识到武生人物的念白,要达到更为完整的艺术风格,不能墨守成规地囿于俞派。他所以能够认识到这个规律,正因为有一股力量在督促他,鼓励他,使他不能不跃跃一试,改变了俞派的发音方法,以至蜕化了俞派的念白风格。

这股力量之由来,一方面是他本身的嗓音条件,另一方面是受到奎派老生唱念风格的熏陶。他是杨月楼的儿子,周春奎的侄女婿。杨月楼以清洌洪亮的嗓子,唱老生兼唱武生。继程长庚之后,执掌过后期的“三庆班”。由于这一血统关系,杨小楼的嗓子原是清洌洪亮的。周春奎是奎派(张二奎)老生的继承者,曾把许多奎派戏教授过杨小楼,可见杨小楼的嗓音,不但是杨家的嗓音,而且有能唱奎派老生的条件。但他拜俞菊笙为师之后,屏“奎”音而不用,亦步亦趋地模拟俞派的念白。在当时师生授受的关系上,尊师重“道”,无可非议。而拗折所长,终是舍己之田而耘人之田。一旦发现了自己大有发挥的境地,自然会感到有一股力量,督促他克展所长。所以杨小楼在中年时期,就蜕化了俞派念白的方法,利用他那高亮浑圆、激越清韧的音色,锻炼出一条所谓“响 ”的嗓子。

“响”是嗓音的一种。“ ”字念“刚”字的阳平声,是逆锋、抗劲的意思,不是刚强的意思。因为他的嗓音洪亮而有回锋,激越而有抗劲,仿佛一股洪流,汹涌向前,触到岩石,抗流逆进,两力相激,喷薄跌宕,立刻旋起浪花,回声奇响,所以用“响”字说明“”音的音色,用“”字说明“响”音的劲头。这种“响 ”的嗓子,表现武生人物最为适宜。根据人物感情,结合念白技术,要高有高,要低有低,要宽有宽,要立有立;而无一不响,无一不圆,无一不砰訇激越。

杨小楼所以锻炼出这条“响”的嗓子,主要是他以天赋的优越条件,结合他的本工——武生。也可以说他把能唱奎派老生的嗓子,变而为适合武生的嗓子。他的唱工,有时仿佛近“左”,并非天赋使然,反而是他制约天赋使然。他得力于天赋,而又要制约天赋,正是他认识到武生的唱念,绝不能惑于天赋而与老生的唱念等同起来。他忠实于武生表演艺术的创造,利用天赋而又制约天赋,正是他掌握了艺术发展的规律。

是不是杨小楼锻炼出这条“响”的嗓子,就能把出色当行的杨派念白脱口而出呢?肯定地说:嗓子“响”,只是客观条件。没有方法,没有诀窍,纵然“响”,有等于无。我从杨小楼生前的谈话中,从惯教杨派戏的老师丁永利的谈话中,以及我个人的体会,综合杨派念白的特色与方法,归结为八个字:

格、变、肘、眼、疾、徐、宽、立。

不惮烦琐,缕例谈之:

(一)格

有一次我听完了《霸王别姬》,和杨小楼谈起话来,问他用什么诀窍琢磨出霸王这个人物?他很谦逊地说:“没有什么诀窍。按戏唱戏就是了。”我又问他:“有人说,您和梅兰芳合演这出戏,把主力放在末一场‘别姬’;和别人合演,把主力放在前面霸王的主场。是不是怕功力不称,‘别姬’一场‘斗’不起来?”他哈哈大笑说:“这可冤枉了我。我唱这出戏,意味到一个‘别’字。没有这个‘别’字,我的唱念就不是那个味儿了。所以我不论和谁唱,都是把劲头放在‘别姬’一场。不过畹华艺术高,我们俩演起来,更透着精神。”我继续问:“别的戏呢?”他说:“别的戏也是如此。这是老前辈传授我们的一个方法,叫做‘一字诀’。不论唱什么戏,先要把戏里最主要的感情抓住。我演《长坂坡》的赵云,就抓着一个‘热’字。这个戏里的赵云,不但耿耿忠心是‘热’的,他的行动也是‘热’的,他的感情也是‘热’的。我演《冀州城》的马超,就抓住一个‘恨’字。他一出场,坐帐的表白就是‘恨’,后来遇到的突变,还是‘恨’,一直到刺梁宽,搠赵衢,大战夏侯渊,还是‘恨’。所以我在这两出戏里的唱与念,都是各有不同。‘别姬’也是如此。要发挥‘别姬’里‘一字诀’的‘别’字,主要在末场。不论谁唱虞姬,我都得全力以赴地唱这一场,才能演出霸王的精神来。”我听了这段话,恍然大悟。怪不得杨派唱念,在每个戏的特定环境中,在每个特定人物的性格上,都能表现得恰到好处。既在杨派艺术风格中,表现了不同的人物;又在不同的人物上,体现了杨派表演艺术的风格。原来他用“一字诀”的方法,先决定了每个人物的基本性格特征、每个戏的基本格调。有了“格”,一切唱念就有所依据而恰如其分地发挥了。因而悟到杨派好戏,无不各有其“格”:《野猪林》以“抑”字为“格”,《连环套》以“探”字为“格”,《恶虎村》以“疑”字为“格”,《状元印》以“冷”字为“格”,《铁笼山》以“威”字为“格”,《艳阳楼》以“悍”字为“格”,《挑滑车》以“愤”字为“格”,《晋阳宫》以“稚”字为“格”,《安天会》以“嬉”字为“格”,《五人义》以“朴”字为“格”。“格”之重要,总纲全剧,可以说是杨派念白的基本法则。(www.xing528.com)

(二)变

要表现出剧中人丰富的精神世界、复杂的内心活动,必须在细致的艺术构思的基础上,掌握表演艺术的灵活性。杨小楼的念白,在每个戏立“格”之后,并不是画地自限,胶柱鼓瑟。他能在“格”中有“变”。而“变”不离“格”。变化为用,用当通神。最常见的:像演《长坂坡》、《挑滑车》、《冀州城》、《连环套》、《恶虎村》等,是一种嗓音;演勾脸戏像《铁笼山》的姜维、《状元印》的常遇春,则采取昆曲大净的“铜钟音”,又是一种嗓音;而演《艳阳楼》的高登、《红梅山》的金钱豹,则采取架子花的“沙炸音”,又是一种嗓音;甚至他演《五人义》的周文元,更多地采用麻德子的劲脆武丑音。但这些不同的音色,却又在他那条“响”的嗓子的基础上变而用之。至于表现性格、渲染感情的地方,“格”中有“变”,尤为显著。像《别姬》的“别”中有“怒”,《长坂坡》的“热”中有“冷”,《铁笼山》的“威”中有“恨”,《晋阳宫》的“稚”中有“威”,《艳阳楼》的“悍”中有“骄”,《恶虎村》的“疑”中有“狠”,《挑滑车》的“愤”中有“热”,都是根据人物的思想起伏、感情展示,变化为用,用则通神。但基本性格、主导感情,仍然处处抓得紧,扣得严。整个戏的风格,还是完整统一的。人物的思想行动线,还是贯穿一致的。其变化为用的迹象,细至一哼一哈、一呀一喏,他也要根据人物的思想感情不同,灵活使用。像《别姬》里“此乃天亡我楚,咳!非战之罪也”的“咳”字,就和《战宛城》里“咳!好糊涂!你再去打探”的“咳”字,劲头不同,口吻不同。表现了英雄末路的霸王与俯首事人的张绣,在特定环境中的思想感情各有不同。又如《野猪林》中,爽朗的鲁智深,快人快语地揭穿了林冲的抑郁之情,而忍气吞声、一心留恋禁军教头的林冲,以英雄之质,不敢作英雄之语,一连串的念白中:“这个?这几日,小弟稍有事故,故而未曾探望师兄。”“这个?并非为了此事。”“这个?哦,也好,也好。”三个同样的“这个”,却念得轻重不同,抑扬不同,顿挫不同,把林冲当时的复杂心情,细致地刻画出来。一般地说:“啊”、“哼”、“哦”、“这”……都属于念白中的“话作料”,运用不妥,少用为宜。而杨小楼的念白,“话作料”是比较多的。多而不厌其烦,反能增光生色。此无他,“变”之一字,实捩其机。此外如不同感情的“打哇呀”,不同感情的“笑”,不同感情的“哽”、“啊”、“哦”、“是”,在杨派念白里,变化更大。仅揭其纲,不再琐述。

(三)肘与眼

我曾问过丁永利先生:“杨小楼的念白,为什么那么生动、跳脱、传神、带劲,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力?”他说:“事无规矩,不能成方圆。杨爷的念白,是有规矩的。他在一句之中有‘肘’有‘眼’,一段之中也有‘肘’有‘眼’。‘眼’就是要说明什么,‘肘’就是怎样来体现要说明的什么。他在一段念白之中,最明显的是一句为‘肘’,一句为‘眼’;而在一句之中,又以一字为‘肘’,一字为‘眼’。像他念《连环套》‘寨主哪里知晓,此马的主人,乃是个大户人家。每日有二百名教习、三百名家丁,不分昼夜,轮流看守此马。我想绿林之人,焉能进入;不能进入,焉能到手,岂不是枉然而已’那一段,主要说明的是‘枉然而已’,这一句就是全段之‘眼’。为了体现这个句‘眼’,必须有个理由,说明为什么才算‘枉然’。所以他把那句‘不能进入’四个字,加重了语气,作为这一段之‘肘’。‘肘’是个术语,就是胳膊肘的意思。胳膊活动,全靠肘力。有此一句为‘肘’,全段白口,就全活了。杨爷念白,不但一段里‘肘’、‘眼’交代清楚,一句里以字为‘肘’,以字为‘眼’,也交代得清楚。像他念《长坂坡》那句‘主公且免惆怅,保重要紧’,这一句的‘眼’是‘惆怅’的‘怅’字,所以他放‘宽音’;这一句的‘肘’是‘要紧’的‘要’字,所以他用‘沉音’。一放一沉,不但整个句子听起来特别清楚,而且也显得生动、跳脱、传神、有劲,不是僵帮帮、死板板的。”从丁先生这段话里,可以清楚地认识到杨派念白的“肘”与“眼”,就是念白中的重点灵活性与重点目的性。不掌握了目的性,则百数十字,如无一字。不掌握了灵活性,则声嘶力竭,听之索然。因而悟到杨派念白,的确是“肘”、“眼”清楚,重点突出。像《恶虎村》那句“身入公门为哪条?”杨小楼在“为”字上特别用力。每念此句,罗帽上的绒球,应声颤动,珠须琅琅作响。听起来,不但声调铿锵,而且把黄天霸此时此地的矛盾心情,一语道破地打入观众心里去。这句效果的获得,就是以“为”字为“肘”,体现了全句中“身入公门”的“眼”。同样的念法,像《战宛城》那句“暂保宛城待来时”,以“城”字为“眼”,“待”字为“肘”。“丞相尚未起床”以“尚”字为“肘”,“床”字为“眼”。都是“掉百尺之帆,特在篷眼上转脚;悬千钧之弩,只在弩机上觑的”。以此为法,所以短短一句念白,就能把张绣的复杂心情和思想活动鲜明而艺术地告诉了观众。

在我们不懂得掌握“肘”、“眼”的方法时,总觉得杨派念法高不可攀,难得其神。可是懂得这个所谓的“规矩”之后,就觉得杨派念白,原有他一套方法。只要掌握了方法,不但能“攀”学杨派传统剧目里的念白,就是在新创作的节目中,也同样可以出现杨派风格的念白。

(四)疾与徐

武戏与文戏,从剧本结构到表演风格,各有体系。武戏的特点,概括性更强,动作性更大,节奏感强而且快。因而武戏的唱念,和文戏有很大的区别。杨小楼的念白,一般地尺寸都快,就是依据武戏规律而然。但并不是杨派念白,只有“疾”的节奏而没有“徐”的节奏。他根据剧情发展,掌握“疾”、“徐”的尺寸,如水流花放,杳然无迹。他的念白,无论“疾”与“徐”,都仿佛是剧中人在那里随随便便地说话,而且应当说得那样“疾快”或那样“徐缓”。

杨派“疾快”尺寸的念白,真是字字如珠,迸口而出;条达飞动,不打口吃,不聱齿牙。如走马,如流云;更如顺风之帆,一息千里。而快中有字,字字爽然;快中有节,节奏朗然。“阴”、“阳”分明,“上”、“去”峻挺,“尖”、“团”清楚,“唇”、“齿”、“喉”、“鼻”,音正字准。快到极点,仍然是一串宫商,如摩尼珠,如明月光,触眼便豁,不令人低头苦想。例如,他在《长坂坡》中,救了简雍,斩将夺马,扶简雍上马后嘱咐的那几句白口:“……速速报与主公,说俺赵云上天入地,好歹要寻找主母与小主人的下落也!”一口气贯穿下去,一个字粘着一个字,愈念愈快,愈快愈觉清楚,使人不但爽朗地听到了赵云的雄怀豪语,而且仿佛看到了赵云的赤胆热肠。真如苏东坡做文章,把笔疾走,写得一字,便是一字,不改不涂,酒气沸沸,从十指出。又如他在《连环套》里,黄天霸故意激怒窦尔墩的那一段念白:“窦寨主!但不知当初与我父怎样结仇,请寨主细说一遍。你若说得情通理顺,俺便替父认罪;你若说得情虚理亏,姓窦的呀!怎称得‘侠义’二字?”也是一句赶着一句,一个字赶着一个字地迸口而出。本来尺寸就快,而在“你若说得情虚理亏”一句上,又加快了尺寸。听起来,就觉得黄天霸这个家伙,还没有抓着十足问倒窦尔墩的理由,就公然表示了“得理不让人”的恶劣品质,真做到了“皮里阳秋”。这就足以说明杨派念白中“疾快”的尺寸,并非无“的”而发,主要是结合人物的内在感情和思想活动,用适当的节奏,如实地表现在特定环境里。反之,杨派念白中“款式”——“徐”——的尺寸,也是结合人物的思想感情而念出应有的“款式”。像他在《霸王别姬》里,头场坐帐的一段表白,提纲挈领地把霸王所处的环境和当前的形势,交代得层次井然。又如《连环套》中,黄天霸“说马”之后,试探窦尔墩的几段念白:“寨主哪里知晓,此马的主人,乃是个大户人家。每日……岂不是枉然而已!”“啊哈哈哈……方才愚下讲的是句句实言,寨主为何飞扬浮躁起来了?”“御营之中,犹如铁壁铜墙,况且又有火炮弓箭当先,寨主一人,焉能进入,岂不是飞扬浮躁啊!”都是黄天霸预先打好的埋伏,诱人入阱。剧情至此,已觉路仄峰转,而剧中人却不能仓促疾走。杨小楼此处的念白,运用了“款式”舒徐的尺寸,把黄天霸当时的躁火已炽,却伪装和色,欲擒先纵的内在心情,表现得恰如其分。这就使人觉得杨派的念白,“疾”者不能不疾,而“徐”者又不能不徐。“疾”、“徐”之间,无虞不协,无虞不贯。何则?从“内”而发,准“情”为度。设想剧中人当时之情景应如此,而觉得杨小楼掌握“疾”、“徐”之度,亦应如此。

(五)宽与立

杨小楼利用天赋而又制约了天赋,锻炼出一条“响”的嗓子。这种嗓子的特色,表现在“宽音”与“立音”上最为显明。所以杨派念白的第一个特色,就是“宽音”与“立音”,其“宽”与“立”所以异于常人,也是有方法的。他念白里的“宽音”,有回锋,有回响,有盎然以溢的风韵,有琅然以清的余音,更能充沛地表现人物的真挚感情。他放“宽音”的时候,向例是欲“放”先“收”,欲“吐”先“吞”,欲“扬”先“抑”。像他念《别姬》里的“如此酒来!”是先把“酒”字的字音,吞收得极窄极瘦,咀嚼在口腔里,含酿出一个“喔哦”音来,把“喔哦”音贯得十足,然后开口一放,放出“来”字。这个“来”字“宽音”的音度,就比一般的念法,丰腴肥厚。但他并不满足一“宽”而已,他利用这个丰腴的“宽音”,略略作颤,就把一股苍凉悲壮之气,送到观众耳里,沁入观众心脾深处。顿觉垓下重瞳,从司马迁的《项羽本纪》中跳出来,喑叱咤地呈现于观众之前。同剧中那句“妃子,你要惊醒了”的“了”字,也是丰腴的“宽音”。他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先把“惊醒”两字,收抑得极窄极瘦,然后顿口一放,放中带颤,充沛地表现了此时此刻项羽的沉重心情。

“立音”的使用,和“宽音”异曲同工,劲头不同,方法则一。例如:《连环套》里“要将我全家问斩”的“斩”字、“寨主听者”的“者”字、“原来为此”的“此”字,《挑滑车》里“抬枪带马”的“马”字,《长坂坡》里“马来呀”的“呀”字,“立音”何等亢烈。而亢烈之度,却不是高而无际,虚空缥缈。特色是有回锋,有抗劲,并不是一般的“立音”的味道。何以至此?他也是像使用“宽音”一样,在“全家问斩”的“问”字上,“寨主听者”的“听”字上,“原来为此”的“为”字上,“抬枪带马”的“带”字上,“马来呀”的“来”字上,先“收”先“抑”,才能得心应手,脱口而出。可见杨派念白中音色最美的“宽音”与“立音”,一方面是得力于他那条“响”的嗓子,一方面是他掌握了“收”与“放”、“吞”与“吐”、“抑”与“扬”的方法。只要认识了他的这些方法,杨派念白是不难学到的。

以上所谈,只是杨小楼念白中特色与方法的一小部分,挂一漏万,实所难免。仅就所知,不惴简陋,求正于杨派同好之前。俟有机会,再谈一谈杨小楼的唱、做、打各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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