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冲突与意境:戏剧情节的核心与条件

戏剧冲突是戏剧的核心，也是戏剧情节展开的中心和条件。戏剧的意境创造在戏剧冲突展现得最为激烈的时候往往显现得更突出。戏剧冲突在戏剧中表现的方式是多样的，因此戏剧的意境创造会因不同的戏剧冲突而展现出不同的形态。

戏剧的内部冲突，指不表现为人物外部的表象的强烈的冲突，例如：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家族与家族之间的、个人与家族之间的、种族与种族之间的冲突等。而表现在人物自身的内心冲突、自我冲突。例如汤显祖的《牡丹亭》，杜丽娘的戏剧冲突就是以人物的内部冲突开始的，一个大家闺秀青春年少，却被家规限制于闺房，连后花园也没有去过，更没有见过几个男人，于是在一次偷偷的花园赏春之后，人性觉醒，在一场春梦中邂逅情人，结合成欢。如果不是杜丽娘对青春的热爱、对人性的向往，在那样的封建社会的压制下，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是很难爆发那样的春情的呼喊的：“春哪春，得和你两留恋！”所以，看似一个完整的内部冲突，却是社会冲突的一个折射，每一个内部冲突都不是孤立的，都有其典型的社会根源。

因此，在创作内部冲突的同时，要考虑到社会因素，因为每一个人都不是孤立的社会存在，因此，他所孕育的内部冲突都是社会冲突的一部分。我们看京剧《贵妃醉酒》，杨玉环在百花厅饮酒失态，大醉而归，她的内部冲突通过酗酒来表现，因为皇上转驾西宫，杨玉环醋意大发，不能遏制，在花园里与太监嗔怒、发火、戏弄、失了常态。也正是通过杨贵妃的内部冲突，让观众感受到了封建社会宫廷的生活画面，尽管杨玉环是“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却依然逃不脱后宫争宠、嫉妒吃醋的情感宿命。

莎士比亚的戏剧《奥赛罗》的悲剧就在于人物的内部冲突，奥赛罗是一个成功的将军，他的家庭和谐美满，妻子美丽贤淑，却由于奥赛罗自身的性格缺陷，导致了一场家庭悲剧。奥赛罗的内部冲突的根源在于他对于小人的偏听偏信，也就是轻信，是奥赛罗一个致命缺陷。奥赛罗对于自己是摩尔人有一种自卑感，这种自卑感没有随着他的军功而减退，相反却成了别人攻击的软肋。由于自卑和轻信，加上奥瑟罗对爱的理解比较狭隘，相信奸人伊阿古的谗言，认为妻子苔丝德蒙娜与人有奸情而妒火中烧，一怒之下亲手掐死了无辜的妻子，小人得意，自己却悔时已晚。奥瑟罗一个巨人的形象因为一个性格中的“轻信”就完全被毁灭了。这里面不仅有奥瑟罗自身的问题，也有作为种族歧视的社会问题，因此奥瑟罗的内部冲突，也是一个社会冲突。而莎士比亚的戏剧《麦克白》的内部冲突，就是一个被权力的欲望和野心吞噬的灵魂。麦克白如果没有在旷野里遇见女巫，他就不会弑君吗？断然不是，因为他可能还会遇见男巫，或者他的夫人也会蛊惑他。而且，“女巫”其实是麦克白自身灵魂的外显，如果不是自己本来就对王位觊觎已久，如何一个非现实的物像就能够让一个人迅速燃烧起来呢，火是需要火种的。因此，可以想象，麦克白的内部冲突是由来已久的，女巫的出现是选择了他凯旋的一个时机而已。凯旋的条件和女巫的出现都使麦克白的野心急剧膨胀，历来战功赫赫的大将都怕功高盖主，就是怕和君王产生嫌隙，自己受到制裁。中国人讲：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麦克白的行动基本上没有什么外部障碍，相反，所有的条件都促成他向“弑君”迈动步伐：自己的战功、女巫的蛊惑、国王的驾临、夫人的逼迫怂恿等，好像麦克白不“弑君”，都不可能了，但是，毕竟最后拿着匕首进到邓肯国王卧室的是麦克白本人，挥刀对着邓肯的头颅也是麦克白，也只有麦克白自己可以制止自己的行为，但是，他任由自己内心的冲突向野心靠拢、向欲望妥协，所有的女巫、夫人的蛊惑只不过是借口。麦克白的内部冲突是有典型性的，代表每一个有权力欲的人心，在罪恶条件成熟的情况下，是否每一个人都会向私欲、贪婪妥协呢？这是莎士比亚的提问。因此，麦克白又代表了每一个人，麦克白的内部冲突也就具有典型性意义了。

戏剧的外部冲突比较容易理解，它常常以激烈、尖锐的形式出现，例如打斗、争吵、战争等。

内部冲突产生动机，动机产生了外部行动，外部行动就导致了外部冲突。当两个人的内部冲突不一致，就会产生不同的动机，不同的动机就会产生外部冲突，例如哈姆雷特与叔叔的外部冲突，就是人物内部冲突导致的。戏剧中，外部冲突还表现为家族和家族、力量和力量之间的冲突。例如《罗密欧和朱丽叶》两个家族之间的冲突，是通过二人之间不能完成的婚姻来展现的。戏曲《穆桂英挂帅》将穆桂英的内部冲突和国家之间的外部冲突统一为一个冲突，“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叫谁领兵”！杨家男儿为了宋朝全部牺牲疆场，宋王却听信奸臣，使得杨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穆桂英甚为心寒，但是经过激烈的自我斗争，穆桂英将家仇国恨融为一体，毅然接印挂帅出征。一段快流水：“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送与他人，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自此，内部冲突与外部冲突达到了统一。

外部冲突在众多冲突的形式中，是一个显现比较强烈和集中的部分，有时候外部冲突在戏剧中表现得比较明显，容易让观众忽视人物的内部冲突。例如大规模的战争场面、格斗等，很容易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观众容易只关注外部的冲突，而轻视了内部冲突。一个优秀的剧目，一定是将冲突的各个方面都能挖掘出来并进行表现的。京剧《挑滑车》来自昆曲剧目，所表现的是南宋岳飞的部下高宠与金兵厮杀，勇挑滑车的历史故事。从外部看，整出戏的高潮就是高宠与金兵的战斗，最为脍炙人口的念白：“看前面，定时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多么让人热血沸腾的战争场面。的确，高宠在《挑滑车》中是以武打、身段、功架、唱念为特点的，“高宠”是长靠武生必须学习的一个人物。但是演员和观众往往容易忽视高宠的内部冲突，而只关注武生的表演技巧。高宠在一出场就是冲着战场杀敌去的，可是岳飞点将时，并没有给高宠委派任何前线任务，而是让他留守大营，高宠甚为不高兴，作为高家的后代，高宠是王爷出身，而且高家枪的厉害世人皆知，高宠不满意岳元帅对他的安排，内心冲突开始，因此在点将时，显现为跃跃欲试、战前亢奋型。每一次点到下一个人名，高宠都会下意识往前上一步，希望也自认为一定会给自己委派任务，但是岳飞以他初来战场，情况不熟悉为由予以拒绝。高宠高喊一句：“哎呀，且住！”为自己能够上战场据理力争。岳飞拗不过，只能委派其看守大纛旗的任务，高宠无奈只能领受。但是内部冲突并没有得到解决，相反更加难耐，高宠不禁挥舞起大枪，以展心中愁闷。稍后当高宠看到岳飞战场失利，顾不得军令，擅自下得山来，冲进战场厮杀起来。戏剧表演重在通过行动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一个没有内部冲突的人物怎么可能成为戏剧的人物呢？所以，外部冲突是一定内部冲突的外显，单纯的外部冲突由于缺乏内部依据而使得戏剧呈现出薄弱环节，直接影响全剧艺术效果。

社会冲突是指戏剧冲突中包含的社会方面的内容。《牡丹亭》就是将人物的内部冲突和社会冲突联系在一起，孔尚任的《桃花扇》就是借人物的爱情纠葛、命运的悲欢离合，写朝代的兴替之态，既是人物的内部冲突，又是社会冲突。由于李香君和侯朝宗在政治上立场不同，导致两个人的命运不同，夫妻相爱却不能同居一个屋檐下，李香君对夫君从爱恋到失望，侯朝宗对李香君从热恋到无法守候。他们被政治左右，不能把握自己的情感和命运，如果不是朝代交替之际，试想，李香君可能会和侯朝宗幸福地生活下去。一对普通的夫妻由于政治的原因不能白头偕老，这是让人深思的，这就是社会冲突。而洪昇的《长生殿》也是将李杨二人的爱情寄予政治意义，蕴含了深刻的社会冲突。唐明皇和杨玉环在世间的感情深厚浓烈，也夹杂个人情感冲突，如宫廷里的争风吃醋等，但是二人的悲欢离合却是因为安史之乱，正是因为有这样强烈的社会冲突，皇上和妃子的爱情就显得如此特别，相爱的人不能共生死，却还要一方赐死另一方，才能换来世间太平。(www.xing528.com)

社会冲突包含有政治、文化、信仰、种族等因素。《茶馆》的社会冲突比较复杂，既有没落封建王朝与新兴资产阶级的冲突，又有国民与外国殖民势力的冲突；既有新兴资产阶级与人民之间的形同陌路的隔阂，还有底层人民之间的相互欺诈贩儿卖女的冲突，以及愚昧民众与革命力量之间的不相融……《狗儿爷涅槃》中的农民狗儿爷最希望能有自己的土地，但是由于政治的原因，狗儿爷的土地忽儿属于自己，忽儿属于集体，忽儿又被没收，这个勤恳的农民难以接受社会的变化所带给自己命运的变化，于是狗儿爷就变成疯疯癫癫的了。《骆驼祥子》中，社会冲突将一个强壮结实、诚实努力的车夫变为对生活失去信心的绝望人。剧中有战乱的原因、有剥削的情况、有自身性格特点带来的烦恼、有亲人之间唯钱是亲的关系。让人难忘的是祥子与虎妞的爱情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情感，祥子喜欢的是小福子，但是酒后和虎妞的失态，让他的命运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虎妞诈孕更进一步把祥子带入被动的境地，本以为和虎妞可以共度此生，但是当祥子好不容易刚刚对虎妞产生了感情，妻子却因为难产被夺走两条生命，欠了一屁股债，祥子又陷入了困顿。一个穷苦人连靠力气糊口的机会都没有，还能对生活产生什么希望呢？

《野猪林》讲述林冲得罪了高俅被发配沧州的故事。80万禁军教头受冤被判刑，本想通过任劳任怨的刑期缓解上司对自己的仇恨，可是事与愿违，林冲不仅家破人亡，自身性命也难以保全，“逼上梁山”是每一位水浒英雄由于社会冲突所致。

社会冲突的主要原因是人为所致，与命运冲突不同，社会的问题是通过人的方式可以得到解决的，但是社会冲突之所以产生，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目的不能够协调，或者是由于人类的私欲所致。所以社会冲突最大限度、最大深度地挖掘了人类自身的恶，当然在恶显现的同时，也衬托了人的善。这种善恶相向、爱恨交织，在社会冲突中表现得更为真实、激烈。所以社会冲突带来的意境感受更能唤起观众的共鸣。

如果说社会冲突是人与人之间、人与集体之间的冲突，那么命运冲突则表现为人与自然力量或者神秘力量之间的冲突。命运冲突使得主人公更加被动，与社会冲突的主人公可以通过自身反抗获得胜利的机会不同，命运冲突让人物的行动无处可遁，是人物最后仍然败北于命运的带有宿命色彩的冲突。《俄狄浦斯王》因为一句命运的谶语“弑父娶母”，使得俄狄浦斯一生坎坷波折，却没有冲出命运的牢笼。

《雷雨》中鲁妈再次来到了周公馆，是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的，当周朴园问道：“谁派你来的？！”鲁侍萍说：“命，是不公平的命！”是啊，从鲁侍萍的感情出发，她是绝不会想再见周家的人的，但是却恰恰又回到了周公馆，而且自己的女儿也在周公馆做事，服侍周家的人。这个情景是鲁侍萍不能选择的，悲剧往往也就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把美丽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命运冲突最能直接体现悲剧的力量。

在一部戏剧中，命运冲突有的时候是和性格冲突、社会冲突交织在一起的，例如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主人公不能够选择自己的悲剧境况。哈姆雷特一回来就得知父亲离奇身亡，这是他作为王子不能选择的，但是父王的死与叔叔谋杀篡位有关，由于王子和儿子的双重身份，哈姆雷特不能无动于衷，于是他要行动，让真相大白。《哈姆雷特》既有命运的冲突，也有自身性格的冲突，还有社会冲突。罗密欧和朱丽叶同样不能够选择自己的家族之间的世仇背景，但是两个年轻人却相爱了，这种相爱因为家族命运的原因使得二人双双自尽身亡。法国名剧《巴黎圣母院》中的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天生畸形，侏儒的外形给他带来世人的鄙夷、嫌弃，但是卡西莫多有一颗正常的充满良知和善意的爱情之心。他虽然深爱着女主人公埃斯米拉达，但是他并没有茫然自惭形秽。卡西莫多爱憎分明，在关键时刻能够与邪恶力量斗争，并且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爱情。尽管埃斯米拉达已死，卡西莫多却仍然守着自己的爱人，与埃斯米拉达相拥而亡。所以《巴》剧中既有命运的冲突，也有种族的冲突，埃斯米拉达是一个吉普赛人，流浪者受到欺骗玩弄就是民族的问题。还有性格的冲突，卡西莫多的人物性格与埃斯米拉达的性格完全不同，这也正是他们人物的丰满之处。

命运冲突常常是蕴含在社会冲突里面的，或者说社会冲突常常与命运冲突交织在一起，而命运冲突常常比较容易显现，社会冲突则是最深刻且不易挖掘的部分，但也常常是戏剧意境最佳之处。人物的性格在诸多冲突中，表现为行动的原动力，行动一旦产生，就将各种冲突渐渐显现出来，因此所有的冲突都蕴含在人物的行动中。处理好人物的行动，就能挖掘好冲突。反过来讲，如果想要挖掘戏剧中的各种冲突，必须将人物的行动设计准确，而人物的行动蕴含着表现力，表现力是艺术的特有本质，艺术家研究的就是如何运用艺术的表现力。在下面一节内容中，主要解析艺术的表现力与意境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