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 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高中语文教材三年级第一学期收有茨威格的《世间最美的坟墓》一文。该文选自《当代世界名家散文》(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译者为张厚仁先生。该文是高中语文教材中为数不多的外国散文名篇之一,记叙了茨威格在1928年的一次俄国旅行中拜谒托尔斯泰墓,他被托尔斯泰墓的朴素所震撼,以至说“他的坟墓成了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
在描述托尔斯泰墓的朴素之时,作者引用了一句拉丁文。在张厚仁先生的译文中也保留了这句拉丁文“nulla crux,nulla coroma”。教材下的注释为“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文章中这句拉丁文的后面,作者也紧接着描述托尔斯泰墓“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考虑到茨威格是奥地利作家,以德文为写作语言,那么文章中此处的文字应该可以说是“异文反复”,也就是说,同样的语义,作者用不同的语种,德文和拉丁文,来反复表达。一般说来,这自然是通过“反复”与“不一样的文字形式”来吸引读者的关注,强化托尔斯泰墓的简朴,突出托尔斯泰彻底平民化的人生追求和精神境界,隐藏着作者对托尔斯泰人格的崇敬之情。当然,拉丁文的表述,也给人以庄重典雅的感受,这和作者描述托尔斯泰墓的庄重肃穆也是相契合的。因为拉丁文虽然被认为是死了的语言,但是仍然被罗马天主教派采用为会议正式语言和礼拜仪式用语,在世俗社会中也常出现在一些典雅肃穆的场合。因而,这句拉丁文的引用倒是颇有意味的。
图3-9-1 《与人物、书籍、城市的邂逅》一书中《世间最美的坟墓》书影(1956年德文版)
但是,细查牛津的克莱登出版社(Oxford At The Clarendon Press)1968年版的《牛津拉丁文词典》(“Oxford latin dictionary”),发现拉丁文中并无“coroma”一词。反过来,教材注释中所说的“墓碑”对应的拉丁文也不是“coroma”,而是“monumentum”。这就不免让人生疑了。查阅华师大版教材的选文出处——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的《当代世界名家散文》,以及该译文最早的出处《名作欣赏》1983年第5期,此处都写着“coroma”,而且下面都有译者张厚仁先生对这句拉丁文的注释“没有十字架,没有墓志铭”。这样看来,这就不是教材编者的失误或者后期排版过程中产生的讹误了。于是,翻查资料,得知此文的德语原文收在茨威格的“BEGEGNUNGEN MIT MENSCHEN BÜCHERN STÄDTEN”(《与人物、书籍、城市的邂逅》)一书中。几经辗转,收得德国S.FISCHER VERLAG(菲舍尔出版社)1956年版的《与人物、书籍、城市的邂逅》一书。此书中确实收有《世间最美的坟墓》一文,题为“DAS SCHÖNSTE GRAB DER WELT——Aus einer Rußlandreise 1928”,而此处的拉丁文却赫然写着“nulla crux,nulla corona”。显然,“coroma”就应是“corona”的讹误了。
查阅上述的《牛津拉丁文词典》,“corona”意为“皇冠”(该辞典中,关于“corona”的注释为:A wreath of flowers,etc.,sts.of precious metals,a garland or crown.)。“nulla crux,nulla corona”整句的汉译当为“没有十字架,没有皇冠”。那么,这句拉丁文就不是译者的注释“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的意思了,固然有反复的修辞,但也不能做简单的“反复强调”来理解了。
图3-9-2 弗洛里安·盖依
据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1885—1977)的《基督教中的无神论》(“Atheism in Christianity:the religion of the Exodus and the Kingdom”,Herder & Herder:New York 1972,pp.272—273)中记载,“nulla crux,nulla corona”是刻在德国著名农民起义领导者弗洛里安·盖依(Florian Geyer)剑上的铭文。弗洛里安·盖依,是德国南部法兰哥尼亚公国(Franconian)的一名骑士,在天主教改革时期支持基督新教的创始人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后来他在1522年到1525年之间领导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德国农民起义,反对传统教权,反对贵族,为农民争取权益,成为德国人心中的民间英雄。他佩剑上的铭文“没有十字架,没有皇冠”(nulla crux,nulla corona)正反映了他对教权与皇权的反动,对平民利益的关注。
图3-9-3 英文版《基督教中的无神论》书影
而托尔斯泰也正是对东正教勾结残暴的沙皇,宣扬森严的等级制度,背离基督教的原始精神极为不满。他无情地批判当时的沙皇政府,因而他的很多书被定为禁书。但是,因为他的名气太大,以至于残暴成性的沙皇也拿他没办法。对此,沙皇的御用文人苏沃林在日记里感叹:“我们有两个皇帝,尼古拉二世和列夫·托尔斯泰。他们两个中间谁更有力呢?尼古拉二世拿托尔斯泰毫无办法,不能动摇他的宝座一下,而托尔斯泰,毫无疑问,却正在动摇尼古拉的宝座和他的王朝。”(匡兴《托尔斯泰和他的创作》,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第2页)他晚年彻底与教会决裂,写下了长篇小说《复活》来激烈批评教会的虚伪。1901年,他被东正教正式逐出教会,一百年之后的2001年,保守的东正教再次确认了这次驱逐。当然,托尔斯泰不会在意这样驱逐。他正渴望摆脱自己的贵族阶层和身随的巨大财富,就像晚年的他打算将自己的庄园和土地分给农民,将自己的作品版权奉献给社会,劝说自己的亲人放弃财产。他所追求的就是彻底的平民化,成为“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为人知的士兵”那样的人。因而,这句拉丁文“没有十字架,没有皇冠”(nulla crux,nulla corona)也正是托尔斯泰生平反教会反皇权、追求平民化的写照。(www.xing528.com)
图3-9-4 托尔斯泰(俄·列宾绘 油画)
由此看来,茨威格引用此句铭文,表面上再一次强化了托尔斯泰墓的简陋朴素,实际上以弗洛里安·盖依与托尔斯泰相比,暗示托尔斯泰正是与弗洛里安·盖依一样的心怀民众、反对暴政的民族英雄。有了这样的暗示,我们也能更加容易体会作者说托尔斯泰的墓成了“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了。因而,这句简单的拉丁文就起到了“一箭多雕”的表达效果。若放过这句拉丁文的出典,只是对它的用意做“反复强调”的理解,不免就失之过浅了。
这处引语颇不起眼,在平时的教学中也容易被忽视,但是这又确实关乎对托尔斯泰人格的领悟、关乎对茨威格情感的体会、关乎对全文主旨的理解。因此,我们不妨就做些寻章雕虫的工作。
【附】
世间最美的坟墓——记1928年的一次俄国旅行
【奥地利】茨威格
我在俄国所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这将被后代永远怀着敬畏之情朝拜的庄严圣地,远离尘嚣,孤零零地躺在林荫里。顺着一条羊肠小路信步走去,穿过林间空地和灌木丛,便到了墓冢前。这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庇。他的外孙女跟我讲,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风中微微摇动的树木是托尔斯泰亲手栽种的。小的时候,他的哥哥尼古莱和他曾听保姆或村妇讲过一个古老传说,提到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于是他俩就在自己庄园的某块地上栽了几株树苗,这个儿童游戏不久也就忘了。托尔斯泰晚年才想起这桩儿时往事和关于幸福的奇妙许诺,饱经忧患的老人突然从中获得了一个新的、更美好的启示,他表示愿意将来埋骨于那些亲手栽种的树木之下。
图3-9-5 托尔斯泰墓
后事就这样办了,完全按照托尔斯泰的愿望:他的坟墓成了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它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nulla crux,nulla coroma——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这个比谁都感到受自己的声名所累的伟人,就像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为人知的士兵一般不留名姓地被人埋葬了。谁都可以踏进他最后的安息地,围在四周的稀疏的木栅栏是不关闭的——保护列夫·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唯有人们的敬意;而通常,人们却总是怀着好奇,去破坏伟人墓地的宁静。这里,逼人的朴素禁锢住任何一种观赏的闲情,并且不容许你大声说话。夏天,风儿在俯临这座无名者之墓的树木之间飒飒响着,和暖的阳光在坟头嬉戏;冬天,白雪温柔地覆盖这片幽暗的土地。无论你在夏天还是冬天经过这儿,你都想象不到,这个小小的、隆起的长方形包容着当代最伟大的人物当中的一个。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更扣人心弦: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来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有勇气,哪怕仅仅从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纪念。人们重新感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残废者大教堂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仑的墓穴,魏玛公侯之墓中歌德的灵寝,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亚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树林中的这个只有风儿低吟,甚至全无人语声,庄严肃穆,感人至深的无名墓冢那样能剧烈震撼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着的感情。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