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月夜》是千古传诵的名篇,尤为后人称道的是诗中“虚写”的艺术技巧。这首诗作于天宝十五载(756年)。此时的杜甫被安史叛军掳至长安,而妻子儿女远在鄜州避难。杜甫深陷囹圄,望月思家。而诗人却一反常法,并没有直接抒写对家人的忧思之情,而是借助想象,先描绘了一幅妻子儿女的月下思己图,再拟想了一幅夫妻团圆图。诗人以这样的“虚笔”委曲纡徐地表达了自己对家人的忧思之苦、怀念之切,感动了无数的杜诗读者。历代的诗评家也毫不吝啬地表达了推崇之意。如明代的诗评家王嗣奭在《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中说:“公本思家,却想家人思己,已进一层。……末又想到聚首之时,对月舒愁之状,词旨婉切,见此老钟情之极。”清代的诗评家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中说:“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悲婉微至,精丽绝伦。”当代的唐诗研究专家霍松林先生也在《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版)中鉴赏此诗:“这种从对方设想的方式,妙在从对方那里生发出自己的感情,这种方法尤被后人当作法度。”
其实,这种“从对面着笔”的虚写手法在历来的诗词作品中并不鲜见。如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中的“想得家人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柳永《八声甘州》中的“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这些和《月夜》一样都是“从对面着笔”的名篇。但是,教学此文时学生提了一个疑问:杜甫的妻子真的有他描写的那样美吗?学生的这个问题已经涉及《月夜》独具特色的“从对面着笔”的虚写了。我们可以说,相较其他诸篇,《月夜》的“虚写”是有更深一层次的“虚写”的。具体而言,《邯郸冬至夜思家》和《八声甘州》中想象的家人形象是符合“生活真实”的,而《月夜》中想象的妻子形象是背离“生活真实”的。这层虚写又是历来的诗评家很少提及的。
《月夜》中正面描写妻子形象的是第三联“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作者在这里刻画了一个清丽动人、深情缱绻的妻子形象。“香雾”,调动人的嗅觉,写妻子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云鬟”调动人的视觉,写妻子绿云扰扰,高挽成髻;“玉臂生寒”,更调动起了人的触觉,让人联想起“肤若凝脂”“皓腕凝霜雪”等词句。诗人调动各种感官来描写妻子,让人觉得杜妻显然是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女。这种写法不免让人想起南朝何逊的名文《为衡山侯与妇书》(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中“虽帐前微笑,涉想犹存;而幄里余香,从风且歇”的颇涉香艳的句子。此句中作者也是调动各种感官,描摹妻子的体态之美。孙绍振先生在《读杜甫〈月夜〉》(《语文建设》2009年1月)一文中也分析:“(杜甫)写妻子的美,但这种美不是一般的美,而是女性的躯体之美。”而这种“躯体之美”正显示了空间距离的缩近,因为这种云鬟散发出淡淡的幽香、玉臂生发的微微寒意,都是在极近的距离内才能感受得到的。这就让人感到,妻子似乎就在杜甫的眼前,因而诗人的描写才能那样真切。或者,这也让我们觉得,杜甫对妻子的记忆是那样的深刻,所以诗人的想象才会是如此的细致。
图3-5-1 《月夜》诗意图(华三川绘)
图3-5-2 《月夜》连环画之一(程十发绘)
但是,事实上,妻子杨氏全然不是杜甫想象的那样美丽动人,而是朱颜早凋、瘦弱多病的,固然杜甫写《月夜》的时候,他的妻子杨氏年纪并不大,只有35岁,用现在的衡量标准来看,应该说正是青春貌美之时,也应该正像杜甫想象中的那样清丽深婉。由于安史之乱给唐王朝带来的巨大创伤,身在其中的百姓无不遭受着战争的苦难。杜甫一家在安史之乱中,随着难民逃出长安,躲避在鄜州的羌村。逃出长安的杜甫又只身赶往凤翔拜见唐肃宗,根本无力照顾自己的家小,穷困不已的杜甫更乏经济来源,始终只有妻子杨氏一人勉力支撑着家庭。因此,全家常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一个小儿子更因为饥饿而死。此时年轻的杜妻杨氏也已是体弱多病、憔悴不堪了。读读杜甫在天宝十四载(755年,《月夜》的前一年)写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和在至德二年(757年)写的《北征》(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我们就很明白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写道:“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北征》中写道:“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这两首诗中写到自己妻子的时候,用“老妻”“瘦妻”来称呼。固然,“老”和“瘦”中是有作者的情感投射的,是寄寓着诗人对年轻妻子的愧疚之情的。但是,“老”和“瘦”也是比较真实地反映了杜妻生活状态。从《北征》中“面复光”的细节也可看出妻子很可能是面目黧黑,黯淡憔悴的;而不可能是《月夜》中所描绘的“香雾云鬟”和“清辉玉臂”了。
因而,《月夜》中清丽动人的妻子形象应该不是生活真实了,这是“从对面着笔”里的更深一层次的“虚写”了。但是这层虚写,虽然在生活上失真了,却获得了艺术真实,产生了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也就是说,《月夜》中的妻子形象,不能是“老”“瘦”“黑”的,而必须是明丽动人的,只有这样才具有动人肺腑的艺术感染力。这一方面跟《月夜》营造的意境有关。洒下清辉的明月与清丽深情的女子构成了一个和谐的凄清的意境。而这凄清的意境又更加衬托出作者心中深切的悲情。若换成《北征》中的妻子形象的话,无疑就破坏了诗歌整体的意境。而更重要的是,这个明丽动人的形象跟诗歌主题和诗人情感是相关的。与正面反映战争苦难的《北征》不同,《月夜》的主题是思人,思念的人写得越是美丽,月色写得越是美好,意境营造得越是凄美,那我们就能体会到诗人的思念情感越发浓烈。因而,王嗣奭在《杜臆》中说“‘云鬟’‘玉臂’,语丽而情更悲”,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指出“五、六(句)语丽情悲,非寻常秾艳”。另外,从杜甫的内心深处去琢磨,恐怕这样美好的形象也是杜甫的殷切期盼。诗人身处囹圄,家人颠沛流离,生死不知。此时的诗人其实对未能照顾好自己的妻子儿女是有无尽的愧疚的,就像他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所抒发的“所愧为人父”;因而他是多么希望远在鄜州的家人能安好无恙啊!这是一种对自我的慰藉,更是情到浓处的一种幻想。总而言之,这个“生活失真”的形象,这层虚写,之所以能够更感染读者,获得“艺术真实”,根源于这个艺术形象熔铸了诗人浓烈的真情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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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5-3 杜甫像(蒋兆和绘)
梁启超称杜甫是“情圣”,“因为他的情感的内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能鞭辟到最深处,能将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子,能像电气一般,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梁启超《情圣杜甫》,中华书局1989年版《饮冰室文集》之三十八)照这么说,《月夜》中的虚写,也只不过是诗人“表情的方法”,是诗人情到深处,不得不为而已。
【附】
月 夜
【唐】杜 甫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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