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师大出版社2008年版高中语文教材二年级第一学期收有鲁迅先生的《白莽作〈孩儿塔〉序》一文。读过多遍,一直以来对第一段中两个分号的使用有所疑问。学生也常常会问及这段中两个分号的使用。从教材选文来看,第一段其实就只有一个长句,姑录其下以备分析:
春天去了一大半了,还是冷;加上整天的下雨,淅淅沥沥,深夜独坐,听得令人有些凄凉,也因为午后得到一封远道寄来的信,要我给白莽的遗诗写一点序文之类;那信的开首说道:“我的亡友白莽,恐怕你是知道的罢。……”——这就使我更加惆怅。
图2-8-1 鲁迅先生《白莽作〈孩儿塔〉序》手稿(局部)
要而言之,本段表达三层意思,天冷、下雨、朋友提及白莽,这些因素让我“惆怅”。如是而言,第二个分号不应该在“也”字的前面、“凄凉”的后面吗?
我曾疑心是鲁迅先生用错了,因为毕竟在那个特定的年代,西式标点的运用难免与现代规范标准有些不吻合之处;也曾怀疑可能是教材排印过程中产生的讹误。于是,查教材选文的出处——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鲁迅全集》第六卷之《且介亭杂文末编》,发现教材选文与出处用法一致,那么就不是教材排印的问题了。那会不会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问题呢?比对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年版的《鲁迅全集》,发现两版在此处也是一样的。想到鲁迅先生晚年作品的手稿大多得以保存,并早已影印出版惠及读者了。查文物出版社1960年版由北京鲁迅博物馆编辑的《鲁迅手稿选集》中的《白莽作〈孩儿塔〉序》手稿。问题就出现了。手稿中,第一段第二处分号也在“那信的开首说道”前面,跟教材选文并无不同。只不过,手稿中第一段“凄凉”的后面用的是句号,而非逗号。这也是该文最早发表的1936年4月《文学丛报》月刊第一期的样式。
图2-8-2 《且介亭杂文末编》书影(1937年三闲书屋初版)
按照手稿中的标点,“凄凉”后面用了句号,这段话就由两个句子构成了。主要表达出了两层意思:天冷、下雨等天气引发的“凄凉”,远道来信提及白莽与遗诗序文带来的“惆怅”。这样标点的话,就和我一开始的推测有些接近了。那么,为什么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的《鲁迅全集》第六卷之《且介亭杂文末编》的标点会与手稿不一样呢?资料显示,《且介亭杂文末编》收鲁迅先生1936年所作的杂文35篇,先生去世后经许广平先生编定,1937年7月由上海三闲书屋初版。查1937年三闲书屋的《且介亭杂文末编》初版得知,此版中的标点已经与手稿不一致了,而与1981年版的《鲁迅全集》是相同的。由此可以推知,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年版和1981年版的《且介亭杂文末编》是据1937年三闲书屋的初版排印的。在初版的后记中,许广平先生写道,“一九三六年作的《末编》,先生自己把存稿放在一起的,是第一篇至《曹靖华译〈苏联作家七人〉序》”。由此可知,鲁迅先生生前将存稿整理放好,先生去世后许广平据此整理编定付印。而这个存稿可能是当初的手稿,也可能是发表在1936年4月《文学丛报》上的印稿。但这两稿是一致的。因而,这处标点的修改应在三闲书屋初版《且介亭杂文末编》时发生,该是许广平先生的手笔了。(www.xing528.com)
细细想来,许广平先生的这处修改还是有道理的。按照手稿来看,如果“凄凉”后面用句号,那么后面“也因为午后得到一封远道寄来的信”中的“也”字就没有着落点了,显然“午后来信,要我写序”是补叙“凄凉”的另一层缘由的。
而且,依照许先生的点法,本段由两个分号断成三个部分,每个部分表达一层意思,三层相连,从而构成一个整体。第一个部分,“春天去了一大半了,还是冷”,写的是气候寒冷,当然也是为了渲染气氛,暗示情绪的。第二个部分,“加上整天的下雨,淅淅沥沥,深夜独坐,听得令人有些凄凉,也因为午后得到一封远道寄来的信,要我给白莽的遗诗写一点序文之类”,写的是内心凄凉,原因之一深夜独坐听雨,环境引发凄凉的心境,更重要的原因是远来之信提及要我为白莽遗文作序,这是由“也”字提示的。第三个部分,“那信的开首说道:‘我的亡友白莽,恐怕你是知道的罢。……’——这就使我更加惆怅”,强调的是作者心情更加惆怅了。原因恐怕是“亡友”二字一下子触动了鲁迅的心弦。亡友,已经死去的朋友,已经死去但依然活在朋友心里的朋友。鲁迅自己也多次提到“见同辈之死,总没有像见青年之死的悲伤”,更何况是青年朋友之死呢。
如此看来,这三层意思,似乎不是我先前以为的简单的并列关系,而是层层递进的关系。文章中的情绪是随着笔端的流转而步步强化的。先是“冷”,写的是气候,更多的着意于身体的感受;然后是“凄凉”,雨声、深夜、独坐、遗文,这种种因素无不使得内心萦绕着凄凉的感受;最后是“更加惆怅”,“亡友”二字逼迫作者再次打开记忆的闸门,那些记忆是四年之前(1933年),作者写《为了忘却的记念》时已然希望忘却的悲伤。此时又汹涌而来,让作者“更加惆怅”了。“冷”“凄凉”“更加惆怅”三层意思次第而进,细致地传达作者感受的微妙变化。因而,许先生的这次改动,确实将鲁迅先生情感中这种细而微的转变更精准地、更清晰地表达出来了。
当然,只是立足于本段内容,而忽略上下文之间的联系来谈这两个分号仍然是不够的。细梳文本,第二个分号之后的内容,“那信的开首说道:‘我的亡友白莽,恐怕你是知道的罢……,——这就使我更加惆怅”,不正顺势引出了第二段的内容吗?或者换句话说,第二段不正是扣准“亡友”二字,对“更加惆怅”的原因有了更详尽的阐释吗?这亡友,本可以沿着哥哥徐培根设计好的人生道路,谋取高官厚禄,走着一条世俗以为的康庄大道;但是他偏不,为着真理与理想,他走上一条布满荆棘的崎岖小路,最终残酷被杀。对这样同道的年轻人,鲁迅先生是满怀着激赏的;而这样追求自由真理的年轻人却被刽子手们无情地杀害了,先生自然是无比惋惜与痛恨的。而像白莽这样的年轻人五年来还在不断流血就义,先生的痛恨之中甚至透出无奈与绝望。这种激赏、惋惜、无力、痛恨交织在一起,五年来始终萦绕在先生的心头。因而,先生一看到信的开首提到“我的亡友白莽”,就感到更加惆怅了。
再看文章第三、四、五段的内容,写自己为白莽遗诗作序的心情以及对白莽遗诗的评价。从结构上看,又回应了第一段第一个分号之后的内容了,“也因为午后得到一封远道寄来的信,要我给白莽的遗诗写一点序文之类”。只不过再次回到白莽遗诗一事时,作者内心已经不是简单的凄凉低落,而是更深层次的“惆怅”了。这里有对当局专制暴虐的痛恨、对白莽之死的痛惜;有对白莽遗文作序流布的急切、对当局禁锢舆论的无奈;有对当时文坛风习的嘲讽、对白莽遗诗价值的赞赏。
图2-8-3 鲁迅书自作诗《悼杨铨》
按照这样的思路,再看文章第六段时间、地点的交代,“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一日夜,鲁迅记于上海之且介亭”。这么郑重其事地补叙这个特定的时空信息,显然是暗示着当时风雨如磐的时局和自己沉重压抑的心境的。而这又使得第一段第一个分号前的“春天去了一大半了,还是冷”的意蕴显得更为丰厚了,而不仅仅是交代气候状况了。
这样看来,全文结构上的回环往复,情感上的逐层递深,是从第一段两个分号使用上就透露出的消息。因此,第一段两个分号的运用,不仅是关乎第一段本身的情感脉络,而且也关涉全文的行文思路。看似朴实的文字,却蕴含着强烈的情感;看似不经意的点染,却深藏着丰富的内涵。这是1936年3月病弱的鲁迅先生的老辣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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