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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脊轩志》中的一个疑惑:为何独不哭妻?改编版

时间:2023-08-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项脊轩志》是明代归有光的名文,收在沪教版高一下语文教材之中。此文以百年老屋项脊轩的几经兴废为经,穿插叙写了对母亲、祖母、妻子的回忆,一往情深,极其动人。从教材编者的用意来看,将“赞论”部分删去,再补上第二部分,使得文章更为流畅贯通,更像传统的一篇文章样式。其实,文章的第一部分以项脊轩的衰败和修复为起点是很具有象征意味的。

《项脊轩志》中的一个疑惑:为何独不哭妻?改编版

《项脊轩志》是明代归有光的名文,收在沪教版高一下语文教材之中。此文以百年老屋项脊轩的几经兴废为经,穿插叙写了对母亲、祖母、妻子的回忆,一往情深,极其动人。清代散文家姚鼐在《古文辞类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中评价此文:“此太仆最胜之文,然亦太苦。”关于这个“苦”字,学生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疑问:文章写母亲之时,有“余泣,妪亦泣”之句;写祖母之时,有“令人长号不自禁”之句;为什么写妻子之时,没有“痛哭流涕”呢?

要解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明白这是一篇结构较为特殊的文章,分为两部分。“余既为此志”之前是第一部分,为作者在明世宗嘉靖三年(1524年)所写,此时归有光十八岁;“余既为此志”之后是另一部分,为作者三十岁之后的补记。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沪教版教材中将第一部分后的“赞论”也删去了。这段“赞论”并不长,对于理解文章第一部分颇为紧要,故录于其下,以备分析: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录自沪教版教材《项脊轩志》课后“思考与练习”题)

从教材编者的用意来看,将“赞论”部分删去,再补上第二部分,使得文章更为流畅贯通,更像传统的一篇文章样式。但是,这样一删也使得第一部分的主题很容易被误解,“亲情”的元素被强化了,而“抱负”的因素被淡化了。

其实,文章的第一部分以项脊轩的衰败和修复为起点是很具有象征意味的。一座“百年老屋”是足以让人自豪的,但现在却“尘泥渗漉”,破败不堪;作者对其稍加修葺,使其焕然一新,并读书轩中,怡然自乐。这一段对老屋的描述中有两点是值得注意的。

图2-3-1 (明)归有光之塑像

第一,“百年老屋”隐含着的自豪感是和家族曾经的荣耀紧密相连的。归有光的祖上曾是很兴旺的,《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三·叔祖存默翁六十寿序》中记载:“昔我归氏,自工部尚书以下,累叶荣贵,迄于唐亡。吴中相传谓之著姓”,《归氏世谱后》中也有记载:“吾归氏虽无位于朝,而居于乡者甚乐。县城东南列第相望,宾客过从,饮酒无虚日,而归氏世世为县人所服,时人为之语曰:‘县官印,不如归家信。”由此可以想见归氏一族曾经的荣耀和威望。但是,现在的归家正同这“百年老屋”一样衰败不堪。文中第二段这样叙述:“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短短数言,“门”“墙”“篱”“墙”等字接连出现,给人一种强烈的阻隔感,淋漓尽致地凸显了兄弟阋墙的家族悲剧。而作者在《归氏世谱后》中谈到自己的祖父归度恰恰曾以“析生”(分家之意)为家族之戒:“为吾子孙,而私其妻子以求析生者,以为不孝,不可以列于归氏。”由此也可以见得,此时的归家已显出老屋将倾、分崩离析之态了。曾经的荣耀和现在的衰微,会在年轻的归有光的心头掀起怎样的悲凉!因而,当作者起笔就写“百年老屋”的衰败之时,恐怕更多流露的是对家族衰微的感慨。对“百年老屋”的修复也暗示着自己对家族振兴的期待与担当。

第二点值得注意的是,“项脊轩”的功能。在修葺“百年老屋”的过程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是书。“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书的妆扮唤醒了项脊轩的生命,恢复了项脊轩的生机。这同样富有很强烈的暗示意义。重振家族的雄风和荣耀,靠的是读书,靠的是仕进。所以第一段写自己在项脊轩中“偃仰啸歌,冥然兀坐”,第二段借祖母之口写自己“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第三段写自己“扄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这些记述都突出地表现了作者期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读书来振兴自己的家族。

而且他对自己的这种期待和担当也是充满信心的。第三段中写项脊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这所百年老屋虽然经受各种磨难,但却始终屹立不倒,作者认为是有神灵相佑的。那么,这就意味着他深信这个百年大家也会屹立不倒甚而再度振兴的。表面上他认为这是得到上苍神灵的保佑,但是一个“殆”字流露出这不过是一种委婉之辞,作者真正想表达的恰是他对振兴百年旧家的自信。再看那段被删去的“赞论”,作者以蜀清和诸葛亮自比,虽然一时“昧昧于一隅”,但终会扬名天下、建立奇业。粗看上去是一种自我调侃的口吻,但是那种非凡的自信已然洋溢在字里行间。由此可见,本文第一部分真正的主旨并不是以忧伤的笔调抒写亲情,而是自信地表达振兴家族的抱负。而原文中的“赞论”部分也正是以蜀清、诸葛亮自比,抒发作者扬名天下的抱负。“赞论”部分恰是对第一部分叙述的升华和点睛。因此,沪教版教材贸然将这段赞论删去是值得商榷的。

在此基础上,我们再来看学生提出的疑问。作者写自己回忆母亲和祖母后,落泪甚至号哭,这里的“哭”固然有痛失亲人的悲伤,但这毕竟是生命规律使然,因而并不显得绝望。我们感受到的反而是一种生命的振奋,作者努力地凭借读书振兴家族,实现母亲和祖母的期待。《先妣事略》(钱仲联编《归有光文选》,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中归有光写母亲周孺人课子读书,“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期盼之情溢于言表。本文中写祖母时,更是侧重写祖母对自己的殷切期待。“吾家读书久不效”写的是祖母对归家颓势的忧虑,“儿之成,则可待乎”“他日汝当用之”,则是写祖母对自己振兴家业的信心。而归有光对这种期待也是满怀信心的,只是功业尚未成就,斯人已然逝去,因而回忆及此,落泪号哭。但是“哭”中隐藏的更是一种异常强烈的渴望,一种绝不负人的志愿。这是十八岁的归有光的心态。

图2-3-2 《震川先生集》书影(清刻本)(www.xing528.com)

而写“妻子”那段补记,据文章内容推断,至少在十三年之后。这段文字明写作者与妻子的鹣鲽情深,但是细细思量,却是暗写妻子对自己读书仕进的信心。如妻子“从余问古事”“凭几学书”以及归宁后与诸小妹谈论南阁子等小事,处处都有归有光的身影,笔笔都与读书相关,凸显出妻子对归有光学问的仰慕和信心。但是世事难料,曾经意得志满的归有光在科场之路上异常的坎坷,“八上春官不第”,三十五岁方为举人,六十岁始中进士。《震川先生集·卷之十六·上阁老书》中谈到:“应举连蹇不遇,常恨生当太平之盛,徒抱无穷之志,而年往岁徂,茕然无所向往。”科场的连年蹭蹬使归有光感到自己的前途渺茫晦暗,失去了十八岁时那种昂扬的信心与信念。补记中写到“百年老屋”时,用“室坏不修”“其制稍异于前”“不常居”等词句,这不仅写出了项脊轩再度破败的状态,也透露出作者对振兴家业的无奈与无望,让人感受到的是一股颓废之气。因而,此时写及妻子曾经的期待,作者内心恐怕更多的是自责感与幻灭感。眼泪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心灵的抚慰和意志的振发,恰恰是不足以表达作者此刻内心的压抑与苦闷的。而这种无法直言的痛楚就寄寓在那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中了,寄情于景,反而显得意蕴深远,摇曳不尽了。

因此,要回答学生的问题,须得明白这篇文章特殊的结构形式,亦须补上那段被删去的“赞论”。其实,“赞论”的保留不仅使得第一部分的主题更为明晰,还使得全文的主题得到了进一步深化。我们以往总觉得一篇散文只能有一个主旨,所谓的“形散神聚”似乎是千古不易的道理,因而删去赞论使得文章成为一个贯通的抒写亲情之整体,这成了很多古文选本和语文教材选择的思考。但是这样做却使得文章原本深沉的主题被浅化了。因为前后两个部分完整地放在一起,仍由“项脊轩”贯穿,就超越了亲情的表达与体悟、抱负的实现与幻灭等单一范畴,反映出了个体在不同人生阶段对生命和社会复杂的体验与思考。两个人生阶段体验的张力更具有普遍意义,也更能引发不同读者的共鸣,这才是这篇文章真正的生命力之所在。

【附】

项脊轩志

【明】归有光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图2-3-3 归有光像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图2-3-4 枇杷山鸟图(宋·林椿 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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