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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都的秋》:秋天的坠枣之声

时间:2023-08-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是现代文学史中的名章,甚至可以说是现代散文史上的丰碑,更是几代中国人语文学习的共同记忆,沪教版高二下语文教材中收有此文。图1-11-1郁达夫与原配夫人孙荃据方忠所著的《郁达夫传》载,1925年4月,也即《故都的秋》第二段所说的“将近十余年”之前,郁达夫的第一任妻子孙荃携子龙儿搬至北京与郁达夫同住。而《故都的秋》中郁达夫写的这段“秋日胜果”,可以说,恰是当年与龙儿在枣树下摘果的情景的再现。

《故都的秋》:秋天的坠枣之声

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是现代文学史中的名章,甚至可以说是现代散文史上的丰碑,更是几代中国人语文学习的共同记忆,沪教版高二下语文教材中收有此文。教学此文时,学生很容易把握住文章开头部分那句“可是啊,北国的秋,却来得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从全文来看,文章确实以“清”“静”“悲凉”三词展开意绪并以此笼罩全篇,如后文作者描绘的“秋晨小院”“秋槐落蕊”“秋蝉残声”“秋雨闲话”等画面中都浸润着这种“清”“静”“悲凉”。而有一位学生却对此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在作者描绘的几幅画面中,为什么唯独“秋日胜果”这个画面没有浸染着悲凉的情感色彩?

应该说,这位学生对文本是颇敏感的,这一段描写确实有些特异之处。这段描写并不长,节录于下,以备分析。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的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佳日,是一年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首先,我们注意到这段中画面的色彩基调和前文中画面的冷色调是相异的。比如前文中写到牵牛花时,说“我以为以蓝色和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者最下”,作者欣赏的是以“蓝色和白色”等冷色为基调的秋意。而在这段中,作者写枣树,描绘的是“淡绿微黄”的色彩,是一种生命勃发的色彩。同时,这段中“Golden Days”这个词是值得注意的。固然,五四时期的很多作家因为有留洋经历,在他们的文章中喜好穿插外文词汇。另外,此处用“Golden Days”这一英文词汇与上文的“全盛时期”也避免了重复,形成了艺术形式上的变化。但是,作者最重要的用意恐怕还是在“Golden”这一鲜明的色彩词上,作者希冀用这一色彩词激发了读者对秋的全盛时期“金黄之色”的想象。这与前文中透露出来的那种冷意是截然不同的。

其次,前文描写的几幅画面中,作者领略的秋味都是伴随着一种生命衰败的迹象。比如写“牵牛花”时,“要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其中的“疏疏落落”一词给人十足的萧疏衰败之感。再比如在“秋槐落蕊”“秋蝉残声”两幅画面中更是给人一种生命消亡的深沉的感受。即便是“秋雨闲话”这个画面中,都市闲人那句“一层秋雨一阵凉啊”,也包含着自然规律带来的沧桑、萧索之感。而这段“胜日秋果”中给我们的全然不是这种感受,而是一种生命勃发之感。如写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的长大起来”,在最不适宜生长的地方到处是枣树自然生长的身影,这里着墨的恰是枣子树旺盛而强大的生命力。因而,与上文的几个画面不同的是,作者描述的不是“枣树叶落”与“枣子红完”那种带有悲凉意味的秋意,而是寄寓着生命勃发之感的秋的“Golden Days”。

由此来看,“秋日胜果”一段中的秋意确实和第一段中提到的清、静、悲凉的意境和姿态是不一样的。但是,假如我们联系一下郁达夫的人生经历以及他与枣树的关系,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图1-11-1 郁达夫与原配夫人孙荃

据方忠所著的《郁达夫传》(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1月版)载,1925年4月,也即《故都的秋》第二段所说的“将近十余年”之前,郁达夫的第一任妻子孙荃携子龙儿搬至北京与郁达夫同住。郁达夫在什刹海的北岸租了一间小小的住宅,宅前有一架葡萄与两棵枣树。在那年“秋日胜果”的佳节,郁达夫与四岁的儿子龙儿爬枣树、摘枣子,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而在这段时间里,郁达夫还辗转于武昌上海、广州等地,四处奔波,不能常伴妻儿左右,因而可以说这样快乐的时光是非常短暂的,但即使短暂,对性格内向忧郁、经历波折不顺的郁达夫来说已是莫大的安慰了。好景不长,1926年的6月,爱子龙儿忽然患上脑膜炎,病情危在旦夕。郁达夫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地从广州赶回北京什刹海的小屋。不想,当他到家时,龙儿已经下葬四天了。郁达夫内心的悲痛可以想见!曾经枣树下最快乐的时光也成了郁达夫人生中最痛苦的回忆。他在1926年的另一篇回忆性散文《一个人在途上》(《郁达夫散文·一个人在途上》,三辰影库音像出版社2017年版)有这样的记述:

“院子有一架葡萄,两颗枣树,去年采取葡萄枣子的时候,他站在树下,兜起了大褂,仰头在看树上的我。我摘取一颗,丢入了他的大褂斗里,他的哄笑声,要继续到三五分钟。今年这两颗枣树结满了青青的枣子,风起的半夜里,老有熟极的枣子辞枝自落,女人和我,睡在床上,有时候且哭且谈,总要到更深人静,方能入睡。在这样的幽幽的谈话中间,最怕听的,就是滴答的坠枣之声。”

由此可见,枣子树与龙儿、与郁达夫曾经那段快乐的时光是紧密相连的。或者说,郁达夫此时写北平的枣子树不可能不染上这段独特的人生经历的色彩,换言之,郁达夫笔下的“枣子树”一定和其他作家写的是不一样的。而《故都的秋》中郁达夫写的这段“秋日胜果”,可以说,恰是当年与龙儿在枣树下摘果的情景的再现。只不过,此时“树”犹在,“儿”已亡,且匆匆之间,十年又过,人何以堪!因而,作者在文章的最后如此动情地疾呼:“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令人悲痛的是,这“北国的秋天”特别是那清秋佳日,那段最让郁达夫欢愉的日子,恐怕已是无法再留得住了。这种潜藏在字里行间的生命之悲凉可谓深沉而又幽远!所以,这段文字中“枣树”生命力写得越是旺盛,画面显得越是温暖,秋色显得越是Golden,作者心中的悲凉之感就越发深重。因而,郁达夫笔下的枣树和枣子不是在“叶落”“红完”之时才触发作者对生命衰败消逝的悲凉之感的,而恰恰是在枣子“淡绿微黄”的全盛时期。这当然也是郁达夫对“秋”最个性化的感受。

因此,这段“秋日胜果”看似透露出生命勃发的生机和作者淡淡的喜悦,和“悲凉”之意相扞格。其实,这只是多数人通常的感受,而对郁达夫来说,恰是最悲凉的图景,这也就是他在文中开头说的“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中的“特别”之处。

若我们再以此眼光关照郁达夫在文中描绘的五幅图景的顺序,也会有新的感受。前面四幅图景中,由自然现象触发生命萧索之感,第五幅图景中,由个体生命经历引发生命悲凉之意。前面四幅描绘的是生命普遍之悲,第五幅描述的是个人生命独特之痛。因而,五幅图景中透露出的悲凉的意味是逐层加深的,五幅图景的安排顺序也正是依循着作者这样的情感逻辑。

图1-11-2 郁达夫书集句联

朱光潜先生在他的《论小品文》(《孟实文钞》,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版)中说:“我常常觉得文章只有三种,最上乘的是自言自语,其次是向一个人讲话,再其次是向许多人讲话。”这里所谓的“自言自语”,我们可以理解为作者将最个性化的感受用个性化的语言表达出来,犹似“自言自语”。而郁达夫《故都的秋》中“秋日胜果”一段之所以与我们通常的感受不一样,恰恰是因为这是郁达夫的“自言自语”,也是最上乘的文章的成因。

【附】

故都的秋

郁达夫(www.xing528.com)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图1-11-3 郁达夫像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叫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天,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沙尘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图1-11-4 西风枣梨山园(丰子恺 绘)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的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赞颂秋的文字的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和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特别能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能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和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也是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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