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教授葛剑雄的《邂逅霍金》一文发表在1998年8月26日的《文汇报·笔会》之后,引发了读者的很大共鸣,后被收入沪教版高中语文教材高一上册。教学此文时,学生在预习笔记中提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作者所描述的霍金在剑桥的生活似乎与事实并不符合,这会不会影响文章的真实性?”这就引起了我的警觉。
再读文本,发现学生的疑问是有道理的。《邂逅霍金》一文主要分成两个部分,前半部分记叙了作者在剑桥邂逅霍金的过程,后半部分写由此次邂逅引发的议论。文章叙述的重点是,当霍金经过时,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就像路上无数过往的行人一样;作者由此而议论的重点也就在于剑桥的人文环境之可贵。“我更庆幸霍金生活在剑桥,他完全可以像常人一样生活,不必随时面对镜头、鲜花、握手和掌声,不用应付集会、宴请、报告和表彰,因为大家都懂得个人的价值和时间的可贵。”显然,这样的议论是作者邂逅霍金时看到的场景而引发的感触,是建立在前文的记叙上的思考。只是,我们不禁需要反思的是,这样的一次偶然相遇能不能支撑起后文中对人文环境的思考,或者换句话说,后文的议论在前文中是否有了确实的基础。
首先需要面对的就是学生提出来的疑问,霍金在剑桥的常态生活是否跟作者邂逅霍金时的观感一致。因为我们不能简单以某一刻的生活来涵盖生活的常态,必须在衡量“这一刻”是否具有典型性之后才能作出判断。在资讯发达的今天,只要上网检索一下关键词“霍金”,扑面而来的是各种关于霍金的消息:霍金开了新浪微博,霍金《卫报》发文警告人类,霍金携手美国宇航局打造“星际飞船”,霍金受到美国总统的接见,霍金被英国皇家授予爵士荣誉,受到英女王的接见,霍金在剑桥会见贝克汉姆一家,霍金在剑桥的工作室作为电影《万物理论》的拍摄片场,霍金参加美国CBS热播剧《生活大爆炸》……给我们的印象是,霍金也在不停地面对镜头、鲜花、握手和掌声,也在参加各种集会、宴请、报告和表彰。而且,霍金给我们的感受是,他非常善于与大众媒体交往。据《南方人物周刊》2011年1月17日《霍金明星科学家是怎样炼成的》一文中介绍,《时间简史》的热销就是他与媒体愉快合作的一次范例。他接受该书美国版封面上一张自己坐在轮椅上的凄惨的照片,据说这会使这本书的销量至少增加一倍。事后,人们批评出版社无耻地利用了疾病,责备轮椅上的那个人是可耻的同谋。那么,这样看来,学生的质疑恐怕是有道理的,霍金在剑桥的真实生活似乎同作者描述的并不一致。作者葛剑雄先生也似乎意识到了这样写的危险性。他在《我写〈邂逅霍金〉》(《语文学习》2010年第3期)一文中这样说道:“我不知道霍金是乐意接受还是被动享受(鲜花、掌声等),如果他是乐意享受,那就不是我1998年7月15日心目中的霍金了。”
图1-8-1 霍金与《生活大爆炸》剧组成员合影
那么,这似乎就在暗示,《邂逅霍金》中所写的恐怕更是作者“心目中的霍金”了。在《我写〈邂逅霍金〉》一文中,作者还写道:“要写霍金其人,例如他的经历和成就,我并不了解,更不理解,哪有写的资格?在霍金的形象无数次重现后,忽然有了思路——就写我自己想到的。”既然对霍金的经历和成就都不了解,那么就更难对他的日常生活有深入的了解了。同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叙写霍金的形象时也是颇为克制的。作者几乎不太采用正面描写,而是着重写自己当时的感受和举动。文中写作者见到霍金时,连用了“呆滞”“敬仰”“震惊”“凝视”“沉思”五个词来描绘自己的神情和感受,进而写作者自己“摸着照相机”的举动,最后否定拍照的念头。从这样的叙述角度来看,作者有意识地回避了直接对霍金的描写,而着意于自己内心的触动。因而,《邂逅霍金》一文,与其说写的是霍金,不如说写的是作者“心目中的霍金”。
图1-8-2 课文作者葛剑雄接受记者采访
既然是心目中的霍金,那自然同现实中的霍金是有距离的。也正因为如此,作者很有分寸地使用了“邂逅”一词。邂逅,偶然的相遇,短暂的相遇,美好的相遇。这个词出典《诗经·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它在后世的出现也常与这种短暂而美好的相遇联系在一起。既然相遇是“偶然”的、“短暂”的,那么认识自然是不完整的,也就只能是“心目中的霍金”了,而且是心目中“美好的”霍金。这个“心目中的霍金”,“极度冷漠”又“显示着超常的魅力”,他静静地沉浸在自己学术的世界中遨游,不受世俗世界的干扰。这种认识虽然不完整,但是在那一刻又是极真实的。而后文的议论正是基于这样的“邂逅”而触发的,而日常生活中常态的霍金是怎样的,倒并不是作者真正关心的。
至于作者为什么会写这样一个“心目中的霍金”,或者说霍金经过的一刹那为什么给作者如此强烈的冲击,其实和本文浓烈的现实感有关。换句话说,本文着意的不是霍金,而是作者自己或者像自己一样的人;本文的落脚点不是剑桥,而是中国社会。作者写到霍金“不必随时面对镜头、鲜花、握手和掌声,不用应付集会、宴请、报告和表彰,因为大家都懂得个人的价值和时间的可贵”时,想表达的是,作者自己或自己这样名人正备受其扰,不堪其乱。
作者葛剑雄的一个生活细节值得一提,他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说,他从来不用手机,用手机只能增加麻烦,不用手机可以尽量减少计划外的事情。(《南方都市报》2014年3月11日报道)这也可看出,像他这样的名人确实饱受干扰之苦,不得不自寻解脱之法。同时,作者写“庆幸霍金生活在剑桥”时,想表达的更多的也是对中国社会的忧虑。这样的忧虑其实在文章的一开首就已有暗示。“青年学人争读《时间简史》,一时颇有洛阳纸贵之势”,“争读”和“洛阳纸贵”就含有非理性的因素了。接着作者提到自己没有看过《时间简史》,“一则太忙,二则有自知之明,未必看得懂”。所谓的“二则”,看似自谦,实际上是承续前文,暗示上文“洛阳纸贵之势”背后的不合理;而所谓的“一则太忙”,若和后文联系起来看的话,我们不禁要把这“忙”和作者必须面对的“镜头、鲜花、握手和掌声”等关联起来了。第二段中作者又写道连剑桥大学的学西方哲学的博士也没看完《时间简史》,看似闲笔,其实正是再点了中国当下学界的这种浮躁的、非理性的风气。学界尚且如此,更何况大众社会!这样看来,文章开首短短几句话,看似平淡无奇,其实颇有春秋笔法的味道。同时,文章一开始就将眼光聚焦在中国社会,也说明作者此文议论的重点始终不在霍金或者剑桥。
因而,日常生活中真实的霍金和真实的剑桥是否真的如作者描述的那样,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邂逅霍金的那一刻是真实的,是具有冲击力的。作者只是需要一个由头来表达对现实的焦虑、呼唤人文环境的改善。1998年7月15日下午六时半的那一刻,恰恰是个极好的由头。而作者后文议论最坚实的基础其实是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中国社会现状,这也正是本文之所以能引发读者强烈共鸣的缘由。
【附】
邂逅霍金
葛剑雄
自从《时间简史》在中国翻译出版后,知道霍金的人越来越多。青年学人争读《时间简史》,一时颇有洛阳纸贵之势。我没有看过这本书,一则太忙,二则有自知之明,未必看得懂。但我对霍金以高度残疾之身能写出如此经典著作的精神和业绩,却是充满了深深的敬意。(www.xing528.com)
我知道霍金是剑桥大学的,想不到在来剑桥的第二周就见到了他。
图1-8-3 物理学家霍金
7月15日下午,一位青年朋友约我一起去那家有百年历史的ORCHARD(果园)茶室,走过剑河边时他告诉我,傍晚霍金常在这里散步,有时可以遇见他。于是霍金成了我们的话题,我问这位学西方哲学的博士生是否看过《时间简史》,他说看过,但也没有看完。这使我颇感自慰,我的选择看来是明智的。
六时半,当我们从茶室回家又经过剑河边时,忽然我见到前面缓缓驶来一辆轮椅车,上面坐的正是霍金——和以前在照片上见到的完全一样。
车驶近了,我却呆滞了,是敬仰,是震惊,是凝视,是沉思;都是,或许都不是——在他经过我身边的那段时间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目送着他静静地过去。
这是一个弱小的身躯,稍向右侧倾斜地靠在——或者说是被安放在——轮椅车背上。除了他的目光,似乎见不到他有其他动作。他的目光显得异乎寻常,可以看成极度冷漠,也可以视为显示着超常的魅力。我想走上前去,又下意识地摸着照相机,但我既没有移步,也没有拍照,连拍一下他的背影的念头也很快被自己否定了。或许是霍金独特的形象震撼了我。对于这样一位随时面对逼近的死神却依然像超人那样奋斗的人,对他的任何干扰都是一种罪恶,更不用说任何好奇的举动或过分的热情表现。
或许是周围的人感染了我。当霍金经过时,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认识他的和不认识他的人都毫无异样,就连照料他的老护士也不靠近他的轮椅,只是默默地跟随着,大家都尊重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生存权利。
霍金的轮椅渐渐消失了,就像路上无数过往的行人一样。
图1-8-4 剑桥一景
霍金是不幸的,他在风华正茂时遭遇了罕见的疾病,要不,凭着他的才华和毅力,他完全能为人类作出更杰出的贡献。
霍金是幸运的,他生活在一个人的价值得到充分尊重的时代,他也生活在一个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要不,他如何能完成他的著作,如何能继续他的生命和工作?他的轮椅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机械和电脑,他的身前就有显示屏和特殊的键盘,这是IBM公司专为他设计制造的,所以他才能自如地操纵轮椅,才能传达自己的思维,才能延续他的生命。
我更庆幸霍金生活在剑桥,他完全可以像常人一样生活,不必随时面对镜头、鲜花、握手和掌声,不用应付集会、宴请、报告和表彰,因为大家都懂得个人的价值和时间的可贵。
愿霍金在平静中度过他不平凡的一生,更愿世界上其他“霍金”能像他那样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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