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的《书愤》一诗收入沪教版语文高一下教材中,虽是唯一一首入选的陆游诗,但却是一首能反映陆游思想和诗风的典型诗歌,因而引导学生细读此诗颇有意义。教授此诗时,学生对沪教版教材下“气如山”的注释提出了质疑:文下注为“积愤如山之重”,将“气”理解为“悲愤”,似乎与上下文的文气不合。
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钱仲联的《剑南诗稿校注》,此书对“气如山”的注释为“《三国志》卷四七《吴书·吴志传》:《江表传》载,权怒曰……近为鼠子所前却,令人气涌如山”。以这个注释来看,引用孙权的这条“气涌如山”的语例,此书似乎将“气”解为“怒气”。再查巴蜀书社1990年版张永鑫的《陆游诗词选译》中的白话译文,将“中原北望气如山”一句译为:我常常北望那中原大地,热血沸腾啊怨气如山啊。可见,此书将“气”字理解为“怨气”。而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宋诗鉴赏辞典》(2013年8月版)一书中也有关于《书愤》的鉴赏文字,为何满子先生所写,其中对“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一联的解释为:当时他亲临抗金战争的第一线,北望中原,收复故土的豪情壮志,坚定如山。此文将“气”理解为“豪气”。由此可见,对这个“气”的理解确实存在着不同的看法,但大概还是“悲愤”和“豪气”两种解读,而学生能在此处产生怀疑,恰是阅读深入的一种表现。那么,哪种解释更为合理呢?恐怕还得细细地梳理文本。
图1-7-1 陆游像
其实,如何理解这个“气”,关键得明白“中原北望”的情境。若“中原北望”是实境,因为这是陆游淳熙十三年(1186年)春写于山阴(今浙江绍兴)的一首诗,在山阴北望中原也是可能的,那么,“气”字理解为“积愤之气”更为妥当。作此诗之时,陆游年六十一,遭给事中赵汝愚弹劾后在故乡山阴蛰居已有近六年之久,但是陆游内心的那种“中原未定、报国欲死”的信念从来没有间断过。因而他的内心始终积聚着壮志难伸的郁愤之情。
图1-7-2 古大散关
若“中原北望”是虚境,因为此诗起笔“早岁那知世事艰”是一种回忆的笔调,因而“中原北望”也可能是虚境,是回忆之境,那么,“气”字理解为“豪气”更为妥当。因为据下文来看,首句中“早岁”当指作者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三十七岁在镇江府任通判和乾道八年(1172年)四十七岁在南郑任王炎幕僚这十年的军旅生活。而在这十年中,作者深入战争前线,出生入死。曾有一次,他在夜间骑马过渭水,后来追忆此事,写下了“念昔少年时,从戎何壮哉!独骑洮河马,涉渭夜衔枚”(《岁暮风雨》)的诗句;他曾几次亲临大散关前线,后来也有“我曾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江北庄取米到作饭香甚有感》)的诗句。“从戎何壮哉”“我曾从戎清渭侧”,在这些诗句中,我们能充分感受到作者那种报国杀敌的豪壮之气。因而,“中原北望”若是对早年的回忆,那么“气”应为“豪气”无疑。
但是从全诗的脉络来看,“中原北望”理解为虚境更为妥当。首先,从首联的内部结构来看,“豪气如山”正是对“早岁那知世事艰”的解释。早年的时候对世事的艰难估计不足,当然是指对恢复中原的困难估计不足。不知坚定最高统治者恢复的决心的困难,不知朝内小人阻碍力量强大的困难。这当然是激愤之语。那么这种“不知”是如何表现的呢?第二句“中原北望气如山”正是很好的诠释。当初以为只要怀着一片赤诚之心,抱着如山般的壮志豪情,就能北定中原、恢复国家。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幼稚!因而,如此理解,首联两句之间的意脉就非常连贯;但是若将“中原北望”理解成实境的话,一句虚一句实,意脉就断开了。
其次,从首联颔联的联系来看,颔联展现的场景又正是首联中“豪气如山”的具体描绘。颔联所描绘的场景,是陆游一生中最波澜壮阔的图景,也是他最引为自豪的一段经历。值得注意的是,颔联中用列锦的手法,选择了几个典型意象排列在一起,构成了两幅壮阔的战争画卷。雪夜之中,本是息战之时,配以“楼船”,更显出宋军军容之壮盛;秋风之下,充盈萧瑟之气,配以“铁马”,尤显宋军军容之严整。而这严整壮盛军容的描绘之中,洋溢着的是作者干云的豪气和必胜的信心。因而,若将首联中的“气”字解为“豪气”,显然与颔联之间的联系就更为连贯而紧密。
再次,从全篇来看,诗中的“郁愤”之情主要是从早年的经历、理想与现实处境的反差之中逼迫而出,而不是直接抒发的。而前面两联只有在早年的经历和理想上做足了文章,蓄足了势,也就是说写足了“豪气”,再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才能突出世事是如何艰难的,小人是如何误国的!那么,后文中“空自许”“已先斑”的愤慨才能水到渠成、喷薄欲出。因而,从这个角度来看,将“气”解为豪气,而不是“积愤”,显得更为含蓄而有力。全诗虽然不着诗题中的“愤”字,但是字字是愤,句句是愤!(www.xing528.com)
总而言之,正如学生的质疑所言,教材中将“气”字解为“悲愤”,固然文意也通,但却将全诗流畅的意脉给截断了,似乎就不能符合清代李慈铭在《越缦堂诗话》中指出的“全首浑成”的评价了。
【附】
书 愤
陆 游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图1-7-3 陆游像(顾炳鑫 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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