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的《黄州快哉亭记》作于元丰六年(1083年),是古文经典名篇,被收入沪教版语文教材高一下学期。全文擒住“快”字生发,抒发了不以个人得失为意的旷达情怀,道出了一条千古不易的人生哲理: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而教学此文时,学生却提出了一个疑惑:文中提出“内心坦然,无往不快”的道理,但是怎么总感觉文中隐隐透露出一股不平与牢骚之气呢?
应该说学生的感觉是有道理的。试看文章第二段的景物描写: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图1-5-1 芥子园画传仿米元章山水
此段景物描写分成两部分:前半部分为登亭揽胜所见之实景;后半部分是凭吊往古想象之虚景。所写实景,开阔悲壮、雄奇变幻,似乎和平静安闲的旷达之情并不相符。细而言之,“涛澜”是汹涌澎湃的,“风云”是开合变幻的;“舟楫”冒险于汹涌之涛澜中,“鱼龙”悲啸于澎湃的江流中;“冈陵”逶迤起伏,“草木”成行成列。作者描写的这些景物都呈现一种峻急的动态,皆点染着一种悲壮的色彩。这确实与平静安闲的心情是不相合的,字里行间恰恰流露出一种内心的不平与郁闷。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中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其实,“一切景语皆情语”,何止诗词如此!散文中的景物描写,大多也是经过作者情感的陶铸。因而看上去是实景,其实往往是经过作者选择和加工过的实景。正如作者在文章第三段中所说的,在快哉亭上能看到的景物可以是让人安适的“长江之清流”“西山之白云”,也可以是让人悲伤的“连山绝壑”“长林古木”,这都在于观景之人内心的心境了。内心坦然,自然就可以“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内心悲伤,自然看到就是清风振长林和明月照古木了。以这样的角度来反观作者第二段的描写,作者不写“长江清流”却写“涛澜汹涌”,不写“西山白云”却写“风云开阖”。这是不是说明作者的内心并非那么“坦然”,而是有些“不平”的呢?
再看第二段后半部分的虚景。作者以高度简洁而概括的笔调描述了那场著名的“赤壁之战”。曹操、孙权、周瑜、陆逊这些英雄人物曾经在这里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写曹操和孙权的时候,作者用了“睥睨”一词,写出了两位雄主傲视一世、志在必得的神情;写周瑜和陆逊的时候,作者用了“骋骛”一词,表现了两位英雄自由奔走的情态。这两个词都暗含了“畅快”的意味,以至于这样的“流风遗迹”,仍被后世之人仰慕艳羡,称快不已。但是,这样的快乐,远的来说是属于古代建功立业的英雄们的;近的来说,是属于渴望钦慕建功立业的世俗之人的,即作者所说的“亦足以称快世俗”;唯独不属于失意遭贬的苏辙兄弟们。因而,当作者写到此地“称快世俗”,而将自己与遭贬的兄弟朋友们排除在外,这是不是隐含着一些遭受贬谪的失意和不平呢?
从苏辙兄弟的经历来看,此时苏辙心中有些不平与失意也实属人之常情。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八月,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十二月被贬黄州,任黄州团练副使。其间,苏辙上书营救,奏请纳官以赎兄长之罪,因而被贬“监筠州盐酒税”。同时,文章中提及的张梦得,苏轼、苏辙的密友,也因过被贬谪居黄州。而所谓的“乌台诗案”则完全是政治迫害的文字狱。苏轼、苏辙兄弟心生不平之气自是难免的,这在他们的其他诗文中也多有流露,比如苏轼约作于元丰三年(1080年)的《西江月》中的“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比如苏轼作于元丰五年(1082年)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中的“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等句都有或隐或显的流露。学生对此也颇为熟悉。
因此,这样看来,学生是察觉到了文章背后一些隐藏着的信息的,感受到了文中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不平和失意。但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要让学生明白,作者苏辙并没有被内心这种不平与失意所遮蔽。恰恰相反,作者努力在化解、超越心中的不平与失意。这又是苏辙和一般的失意文人不一样之处,也是其不凡之处。
仍以第二段中的景物描写为例,固然作者描绘了悲壮变幻之景,流露出了内心的不平,但是作者始终试图以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来掌控外物,来获得一种快感。比如面对如此波谲险峻“动心骇目”之景,作者说“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几席之上”已可见作者态度之轻松随意,“玩”字更足见作者全然轻易的掌控。同样的,面对极远处的目力之外的“渔父樵夫之舍”,作者说“皆可指数”,可以一一指点,这显现的也是一种超越常人能力的精神力量。正是在这样努力地掌控之中,作者感受到了一种快乐,所以写完这段景物之后,作者说“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
图1-5-2 苏辙像(www.xing528.com)
而这种对外物的“掌控”而获得的快乐,从本质上来说,恰是来自于对自我的战胜,对失意和不遇的超越。因为眼前的“动心骇目”之景其实是内心心境的外化,而内心心境当然又和自身的遭际密切相关。掌控了“动心骇目”之景,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战胜了自身遭际的不顺和内心的失意。既然如此,那么就足以“快哉”了。而掌控外物、实现超越的精神力量又来自哪里?第三段中,作者就给出了答案。第三段开头引用了“快哉”的典故,指出楚襄王感到“快哉此风”的原因是他得意的心境,而跟风没有关系。于是作者悟出这样的哲理:真正的快乐来自于人的内心,假使你的内心是“坦然”的,“不以物伤性”的,是超越外在处境的,那么,你在任何处境中都会感到快乐,你看到的任何景物都会使你快乐!“内心坦然”正是对掌控外物、实现超越的精神力量之源。
而有趣的是,当内心真正实现了对境遇的超越之后,心中的不平之气化解了,外在的景物也呈现出了不一样的面目。这时,心中的快哉亭之景,就不再是“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而是“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了。那种汹涌激荡的涛浪,变化开阖的风云,在心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由此来看,文章前后两次写到江流和风云,前一次写“涛澜汹涌,风云开阖”,后一次写“长江之清流”和“西山之白云”。江流是同样的江流,白云也是同样的白云,前后两次描写却截然不同,一则激荡,一则安闲。与其说这是在快哉亭上看到的景色本就具备的万千变化,不如说是作者的心境在写作过程中发生了变化。快哉亭上望到的景物由激荡变成了安闲,作者心中的不平之气也在慢慢地被化解与超越。文章展现的正是这个化解与超越的过程。
【附】
黄州快哉亭记
【宋】苏 辙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沅、湘,北合汉沔,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图1-5-3 快哉亭(沈岩 绘)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
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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