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表》是西晋李密写给晋武帝的一封奏章,收在沪教版高三上学期语文教材之中。李密原是蜀汉后主刘禅的郎官。魏元帝(曹奂)景元四年(263年),司马昭灭蜀,李密沦为亡国之臣。咸熙二年(265年),司马炎废魏元帝,改元泰始,登基称帝,史称“晋武帝”。泰始三年(267年),朝廷采取怀柔政策,极力笼络蜀汉旧臣,征召李密为太子洗马。李密以年迈的祖母供养无主为由,上《陈情表》以明志,要求暂缓赴任。
图1-4-1 司马炎像(唐·阎立本绘《历代帝王图卷》之一)
此次“太子洗马”的征召之前,当朝对李密已有三次推举授命。“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荣举臣秀才”,地方前后两次推举,李密都“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中央政府再次授命,李密仍“辞不赴命”。“寻蒙国恩,除臣洗马”,中央政府旋即有了这第四次任命。而李密仍“具以表闻,辞不就职”。据此也可得知,李密在此次“辞不就职”时当有一封奏表上达晋武帝,当也会陈述自己“辞不就职”的种种苦衷。但是晋武帝显然非常不满意,《陈情表》中说“诏书切峻,责臣逋慢”,可见一斑。晋武帝诏书言辞严厉,作为亡国之余的李密当然惶恐不安,这从《陈情表》中极尽谦卑的措辞就可看出,如短短的一篇不足500字的奏表中用了足足25个“臣”字来自称,向晋武帝强化自己的忠心,“亡国贱俘”“犬马”等自称更是“至微至陋”。而这封奏章上达之后,竟然使天颜大开,转怒为霁。《晋书·李密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记载:“武帝览之曰:‘士之有名,不虚然哉!’”常璩等撰的《华阳国志》(齐鲁书社2010年版)载:“嘉其诚,赐奴婢二人,使郡县供其祖母奉膳。”
这封奏章之所以能够打动晋武帝,使得晋武帝一改天颜,除了恳切谦卑的言辞之外,应该有更重要的其他因素藏在其中。如若对文章做些细致的梳理,其实也不难窥见其中一二。
文章第一段中作者铺叙了自己凄惨的人生经历:出生六月父亲去世,四岁母亲改嫁,九岁还不能行走,没有叔伯兄弟,没有远近亲属,唯有祖母含辛茹苦将自己抚养成人。作者以如此浓重的笔墨渲染自己的惨境,无非是想先声夺人,博取晋武帝的同情。基于这样的叙述,作者在第二段中极力渲染了自己在朝廷多次征召之下效忠与尽孝之间的艰难处境。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这段之中做了一次巧妙的矛盾转化。本应是征召和辞谢、皇帝意愿和个人意志之间矛盾,作者却巧妙地将之转化为个人内心之中的挣扎。第二段中,作者写到朝廷的征召之时,以连续的峻急的四字句铺叙,集中突出了当时情势之“急”,正如文中所说的“急于星火”。而这个“急”字恰恰也传达出作者内心的心理:大量地叙写朝廷对自己的多次征召,这是作者向晋武帝表明自己很感激朝廷的赏识与重用,自己是急于报答朝廷之恩。就这样,作者微妙地将自己置身于十分痛苦的内心挣扎之中,用文中的话说,正是“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由此看来,文章的第一、二段,作者试图以一种“诉衷情”的方式打动晋武帝。但是要以情动人,诉说者的“情真意切”并不是充分条件,倾听者的接受情境更是值得注意的必要条件。李密上书《陈情表》的那一年,对晋武帝来说也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年份。据《陈情表》中说“臣密今年四十有四”,而李密出生在公元224年,因而《陈情表》当写作于公元268年。而公元268年,恰恰是晋武帝司马炎的母亲王元姬去世之年。《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载:“(泰始四年)三月戊子,皇太后王氏崩。”因而,可以断定《陈情表》的上奏正是在晋武帝母亲王元姬去世的前后。而这个非常巧合的情境是理解文章抒情效果的关键。据《晋书》记载,王元姬和晋武帝都是以孝闻名的。在《晋书·列传第一·后妃传》中记载王元姬的文字共280字,短短的篇幅之中足有三处谈及她的孝顺。九岁母亲生病之时,王元姬“扶侍不舍左右,衣不解带者久之”;祖父王朗去世之时,王元姬“哀戚哭泣,发于自然”;父亲王肃去世之时,王元姬“身不胜衣,言与泪俱”。而在家庭的影响之下,晋武帝对这位孝顺的母亲也是非常孝顺的。太后一般有卫尉、太仆两级官员,晋武帝给自己的母亲增加少府一级官员以示孝意。为了表达对母家的情感,他追封外祖母为县君,封外曾祖母杨氏、姨母刘氏和郑氏为乡君。另外,当母亲王元姬去世之后,晋武帝还坚持为她守孝三年,下诏称“受终身之爱而无数年之报,情所不忍也”。这些举动固然有政治上的考虑,确也是真情的流露。因而,在这个特殊的情境之下,当然我们已无法考证出晋武帝是在王太后重病之时,还是在王太后去世之后看到这篇奏章的,但无论以上哪种情境,一个孝子看到另外一个孝子写的一篇情谊深厚的“孝”文,再想到自己母亲的情形,心中不免格外要有所触动的,哪怕他是帝王!换句话说,这篇《陈情表》之所以能让晋武帝转怒为霁,这跟上书之时晋武帝的心境是有很大关系的。这也能部分解释:为什么李密的第一封陈情奏章虽然“具以表闻”,遭到斥责;而这封奏章虽无更多信息增加,却赢得了晋武帝的赞誉?
图1-4-2 (元)赵孟頫书《陈情表》拓片
当然,在这个易代的敏感时刻,李密拒绝任命,若仅靠情意打动皇帝,那是远远不够的。缜密的逻辑,才是背后真正的力量。文章前两段作者只是陈述了自己处于两难的境地,但是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尽孝,而放弃了尽忠。怎么向晋武帝解释这个选择,才是问题的根本。作者在第三、第四段中即以强大的逻辑巧妙地解释了选择尽孝的缘由。
首先,作者指出了“忠孝的统一性”。尽孝其实是效忠的一种方式,因为晋朝统治者强调“孝”是立国之本,最高统治者也亲身实践着这一建国大略,所以作者自己的尽孝不过是响应着朝廷的号召,这正是尽忠的一种表现。李密还担心不能消除晋武帝的疑虑,进一步自我贬抑,说自己“本图宦达,不矜名节”。自己效忠的条件只是得到赏识和知遇,那么“圣朝”对自己的“过蒙拔擢,宠命优渥”,自己自然誓死效忠了。只不过,自己效忠是以尽孝的方式实现的,因为孝和忠是统一的。
其次,作者进一步指出了“尽孝的排他性”。如果我们从祖母的角度去解读文章第一段的话,会发现李密的祖母也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妇女。她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失独”的寡妇。接着儿媳改嫁,她独力抚养体弱多病的孙子长大成人。因而,对于年迈的祖母而言,李密是她唯一的依靠,没有其他任何依靠的力量,正如文章中所说的“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这里面还隐藏着一层比较,在晋武帝跟前效忠的人非常多,其实少李密一个也并不少,而能在祖母跟前尽孝的人只有作者李密一个。两相权衡,“不能废远”,先尽孝情。因此,“尽孝的排他性”成为作者选择尽孝的很重要的理由。(www.xing528.com)
最后,作者提出第三条理由,“尽孝的紧迫性”。李密说祖母已经九十六岁了,而且“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因而报答祖母恩情的时间已经很少了;而自己才四十四岁,陛下也富于春秋,因而效忠陛下的时间还很长。作者以一个精妙的算术暗示晋武帝,自己的选择是因为“尽孝的紧迫性”,短时间的尽孝之后会有长时间的尽忠。
总而言之,三条理由“忠孝的统一性”“尽孝的排他性”“尽孝的紧迫性”构成了一条完整而严密的逻辑链。正是以这样缜密的逻辑,就像解答一道算术题一样,解释了作者暂时尽孝的选择,也圆满地解决了“忠孝不能两全”的难题。
《陈情表》一文常被我们作为抒情文的典范,其抒情性一直以来得到了充分的肯定。“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南宋赵与时在其著作《宾退录》中引安子顺之语),这样的说法也广为流传。但是,容易让人忽视的是,这篇文章之所以能打动晋武帝,除了言辞的恳切真诚,特殊的情境和缜密的逻辑才是背后更为重要的两个因素。
【附】
陈情表
【西晋】李 密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悯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仕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图1-4-3 李密孝祖文意图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悯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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