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梅馆记》是晚清杰出的思想家龚自珍1839年辞官归隐昆山时所写的一篇小品文。此文借梅喻人,托物言政,批评了清政府压制扼杀人才的制度,表达了改革政治、追求个性解放的强烈愿望。文章短小精悍、寓意深刻,已为时代之先声,深受读者的喜爱,因而也被收入沪教版高一上语文教材之中。教学此文时,有一个学生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梅以曲为美、以欹为美、以疏为美,这很正常,为什么说这是病梅呢?这个学生的疑问其实反映了一部分学生的困惑,因为这与我们日常的审美观念产生了冲突。
图1-3-1 龚自珍雕塑
细读文本,我们就会发现,其实作者龚自珍并没有否定这种审美情趣。作者在第一段开首交代了梅的产地之后就写道:“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在这里,龚自珍用一个“或”字提出世俗一般的意见,当然主要是“文人画士”的看法,这在后一句“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中“此”字已经表明了。“文人画士”的这种意见,其实也是中国文化中长期以来形成的审美标准,比如看我们熟悉的杜甫诗“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二),苏轼诗“故作小红桃杏色,尚馀孤瘦雪霜姿”(《红梅》其一),林逋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其一),这些诗中都将梅的“疏”“斜”“瘦”“曲”作为美态。范成大的《梅谱》更是对这种审美加以理论总结:“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奇者为贵。”这种审美情趣一直延续到清朝以至当今,长盛不衰。应该说,这里既有文化品格的寄托,也涌动着自然生命的韵律。因而,我们不能以“封建士大夫病态的审美观”简单地断之。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也没有简单否定这种审美情趣。他在提出文人画士对梅的审美情趣之后,紧接着就写了“固也”两字,“固也”即本来就如此之意。“固也”或者说“本来如此”这一判断中,表达的第一层含义就是对这种审美情趣的肯定,因而我们不能武断地说龚自珍认为一切“曲”“欹”“疏”之梅都是病梅。
但是,“固也”一词中更暗含了一层否定的意思,那就是对文人画士的批评。梅“以曲为美”“以欹为美”“以疏为美”这本来并没错,然而文人画士希望以此为唯一标准来绳束天下之梅,那就是居心叵测了!“曲”“欹”“疏”的梅之所以美,正是因为这种“曲”“欹”“疏”是梅的自然形态,而且是充满着生机的自然形态。一旦这种自然生机消失,美感也将荡然无存。现在,为了满足他们的审美情趣,这些文人画士竟然想要改变梅的自然形态,遏制梅的勃勃生机。因而这已经是一种病态的、扭曲的审美情趣,甚至连文人画士们自己也意识到这是一种“孤癖之隐”,不能“明诏大号”。在这种病态的、扭曲的审美情趣的指导下,这些文人画士暗中指使“鬻梅者”对天下之梅进行摧残。作者连续用了三个动词“斫直”“删密”“锄正”来写鬻梅者对梅的摧残。从字形的角度来看,“斫”“删”“锄”都带有“斧”或“刀”等利器写出鬻梅者手段之粗暴;从句式来看,三个动词构成极短的句子,一词一顿,表现鬻梅者态度之决然。就这样,“江浙之梅皆病”,自然的、健康的、富有生机的梅全变成了病态的梅,或者说变成了符合文人画士病态的审美需求的梅。所以作者在第一段的最后说“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梅之祸的根源是文人画士的“孤癖之隐”,而并非自然的审美情趣。由此看来,要准确地理解作者龚自珍的看法,这个“固”字含义的解读是关键。只不过,文章在“固”字的后一层含义上发挥较多,让学生误以为作者否定了我们的日常审美经验。
图1-3-2 清宣统元年排印本《定庵文集》书影
当然,作者写病梅,不过是借梅喻人,托梅言政,批评清政府对人才的扼杀,疾呼统治者对人才的解放。龚自珍那首著名的《己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和本篇《病梅馆记》可谓互为呼应。值得注意的是,诗中提到的“不拘一格降人才”和《病梅馆记》中透露的人才观也是完全相通的。梅的曲、欹、疏,并不是丑态,只要是自然健康的,恰是美态,同样的,梅的直、正、密,也可以成为一种美态,美是“不拘一格”的。真正的病梅是为了满足某种病态的审美而被改变自然形态、遏制了生机的梅。那么从人才的角度来说,人才也不是一种模式的,千人一面的,而应该是不拘一格的,是自由解放的。正如他在《与人笺五》(《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中提到的:“人才如其面,岂不然,岂不然?此正人才所以绝胜。……于是各因其性情之近,而人才成。高者成峰陵,礁者成川流,娴者成阡陌,幽者成蹊径,驶者成泷湍,险者成峒谷,平者成原陆。……皆天地国家之所养也,日月之所煦也,山川之所咻也。”既然这样,那么统治者就应该不拘一格地选拔任用人才,而不应该以一种固有的模式来束缚、压制、扼杀人才,妄图使所有人才成为一张面孔、一个模样。如果整个国家和社会只有一种模式的人才,那这个国家必然是死气沉沉,也必然会走向龚自珍所谓的“衰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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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3 龚自珍行书珠镜吉祥龛心课册页
但是,当时的统治者却正是不遗余力地压制扼杀不符合统治者标准的人才,如他的《乙丙之际箸议之九》(《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中指出:“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或三岁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这段文字中反复出现的“戮”字简直触目惊心。而对人才的这种压制与扼杀,龚自珍应该又是有切身感受的。以龚自珍的经历而言,他二十七岁中举,三十八岁中进士,其间他参加了六次会试。第六次会试之时,他“胪举时事,洒洒千余言,直陈无隐,阅卷诸公皆大惊,卒以楷法不中程,不列优等”(吴昌绶《定盦先生年谱》)。可见,具有强烈个性特征的龚自珍显然不是统治者心目中的人才,于是他们卑劣地用他的楷书不符合规范这样的理由压制他。由此我们也能明白《病梅馆记》为什么有那样浓烈的情绪弥漫其中。
总而言之,不管是对梅的审美,还是对人才的选用,“不拘一格”“自由解放”才是龚自珍的关键词。梅之曲、欹、疏是美,但若强行改变梅的自由生长的形态而形成的曲、欹、疏便是病。对于人才更是如此,符合统治者标准的可以是人才,自由解放的“不中程”的也可以是杰出人才。因而,读《病梅馆记》,我们切不可以一种简单的思维理解龚自珍的审“梅”观和人才观,不是用另一种模式来否定此一种模式,用东风压倒西风,或者用西风压倒东风。
【附】
病梅馆记
【清】龚自珍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
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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