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底体式,大概可分为书简式、感想式、日记式、议论式、小品式、小说式六种。因为游记底内容,每每因作家底好尚与研究底不同而有分别。诗人、小说家、生物学家、政治学家、经济学家、社会批评者,各人底注意点观察点都是不同的,所以做出来的游记底内容就因而很有分别。游记底体式也是这样。诗人小说家所做的游记底体式,和生物学家不同;生物学家底体式和政治家,社会批评者又不同。大概分别起来,诗人和小说家底游记,多用小品式和小说式;政治学家、经济学家、社会批评者多用议论式或感想式;其余日记式和书简式则通行很普遍,不限于那一种人都可用得着。现在把各人体式底作例,举在后面,以便学者参考。(惟小说式的游记无相当的例——如《老残游记》又嫌太长——只好暂缺)
一 鸳鸯湖畔
MH先生,
昨寄一封,可以收到了。
今日起来很早,上午会往各女校视察了一周。各校正在放假,自然难得真相;只有几点,颇可谈谈。
嘉兴一城,共有:女子中等学校一个,名叫“嘉兴女子师范学校”;女子高等小学校六个,即“县立第一女子高等小学”“私立启秀女子高等小学”“秀洲女子高等小学”“德兴女子高等小学”“第二师范附属女子高等小学”及“私立乙种女子职业学校”六校。此外尚有公私所立国民小学多个,总数未详。
在这几校中,女子职业学校要算是一个贫穷的学校了。只是彼底贫穷专在经济一面,倘论学校精神却似最为丰裕。于今开有暑期讲习会,端慈和YY两先生就在这会担任教授。
校长童文彩,伊自己也是女职校出身,于女子底经济独立极能踏实地筹划。
除了女职校以外,还有一个县立第一女子高等小学,现今也正开着暑期讲习会。我也曾去投递名片和介绍片,要求参观。里面回报说,“今日无一教员在校,你明日来罢。”所谓“今日”,就是这星期二。
此外,如北门城旁的启秀女子高等小学,秀洲女子高等小学,及南门的女子师范等等,我也曾经到过。秀洲是耶教徒所办,现今无人住校,等了许久才叫来了一位牧师领我参观设备。
女师,却连校牌也藏着了,想是校夫也已回家避暑去。在启秀和尤校长尤教员们谈的很久,印象颇深;洋式的大门前,一块写的校名,一块写着“律师查人伟通讯处”的两块同样大的直牌,此刻还像挂在面前。
MH先生!现在我要报告我们下午的事情了。我们下午用九角小洋雇了一只划船去游湖,坐的是YY先生,天底及一位不知名的儿童和我四人。这湖就是前信所说的鸳鸯湖。
可以简称鸳湖,也可减写夗湖,又名南湖。因菱著名。湖中菱田画植青草作界,清晰而且方正,仿佛陆地。我们下了船,YY先生便和天底谈绘画。我个人给那船摇篮般摇动的节奏引起了催眠状态,只呆呆地坐着听他们一伊一他的高谈阔论。后来竟打了一顿瞌睡,受了一点凉,等到他们邀我上岸游烟雨楼时,鼻子就闭塞得像我们故乡的风气一样了!
烟雨楼是这湖里的第一名胜,同时便是嘉兴的第一名胜。位在湖心,颇似西湖底湖心亭,只略高出湖面。内中有菜馆,有茶楼,有佛阁,有书画摊。我跟着他们楼上楼下地跑了几转。
几个阔老身旁,都有十三四岁的小女站着。YY先生皱着眉头轻轻地对我说,“这些小女儿听说都是……呵!是大只这样,比这还有小的呢!”MK先生!点线处伊不曾说,自然是伊不忍说的了,我当时也只默然无话。
火热天气,先生想来已经看倦了。有说话,我们明日下午再谈罢。愿你平安!
七月廿五日四时在鸳湖
二 西湖畔
YY先生,
我虽循例寓在湖畔,也没有去年那样的兴趣,更不必说前年那样的景象了。你我共同的朋友中间,除了MH先生而外,都是害病的害病,烦闷的烦闷。据我观察,那疾病和烦闷,仿佛直接间接都与两性伦理有关系。不是因父母无理的牵合或隔离,便是因异性无理的纠缠或造谣。他们又都是情感很富的,彼此牵引,于今成了个烦闷的连环,颇难解决,我在此也只有同感,不复能下什么是非刚柔的批判了。
明日应暑期教育研究会底邀约,将有硖石之行。我们平日在两性问题上的学习,或可提出和那些男女教员们谈谈。
七月廿七晚八时在湖滨
YY先生,
昨日在硖石劳碌了一日,今日上午咳嗽更厉害了。午间去访MH先生,蒙伊为我诊察,接连服了两剂西药,似乎交好一些。
我明日不得不往白马湖去了!其余的不必说,连日乃竟有人前来劝我改变思想;劝我回浙做我屡次声明不愿做的事。这类侮辱我是担当不起的,来说一次我也尽够吃受了,他们却还屡次地来。我又不得愤怒,因为他们并非有意侮辱,其实在他们心理里还算是抬举的。
所以下午他们来,我依然婉转谢他们。但心里早就不能忍耐了,所以MH先生一来寓,我便邀伊同到南阳小卢乘凉散郁。后来又一同步行到孤山,在放鹤亭遇见毛彦文女士,略坐又步行回寓。夕阳在山,湿热的微风从湖里吹上苏堤,令人欲呕!亏伊很健谈,又部精审,我心无暇外鹜,如此厉气,也只偶然觉着罢了。
到寓时,丏尊,小弟弟,福娟,密思濮都已在我房里。丏尊提出“女天下”的话,各人略有辩论。
七月廿九晚十时,在湖滨。
三 白马湖畔
MH先生,
我在平安中到了白马湖了。这湖的风景和春晖中学的设置都很爽适,与杭州到此的一条道路恰成一个绝妙的对比。
从江干渡了钱塘江,有旱路直达西兴。一条绝无树荫的寂寞的路旁,尽有贫穷的男人或女人——女人大抵抱着婴儿,或使婴儿睡在身旁热气熏蒸的地上——坐着,故意而且含有竞争性地,裸露他们身上最丑劣的部分,向所谓做好事的太太老爷们求乞。过了西兴坐在火油的小轮里,便见几个抽税先生们,挥着鹅毛扇把一册“浙江省民国十一年度省地方岁出岁入预算书”翻来覆去地看,又把一等差二等差承上启下地谈。江上水波不兴,舱里汗臭贯鼻。我一总闷坐了十一小时。晚间九时在曹娥上岸。曹娥离白马湖尚有十余里,因人地生疏,当晚无由到达,就在曹娥的越新旅馆买宿了一夜。这一夜,我就亲证绍兴俗语所谓“西兴的灯笼,曹娥的蚊虫”,是真实不虚的了!那蚊虫又大又多,委实可与萧山凤凰山脚玄庐先生家里的,“并驾齐驱”!
今晨八时到甬绍线的驿亭车站,已有天底和着春晖工人从校里划船出来,在湖滨招接。驿亭离春晖约二里,中隔一白马湖,非船不得到校。现正建筑马路,敷设洋桥,约计一月后才可告成。
现今总算平安地到了春晖中学了。校中除木工铁工泥工水工等工人外,现只住着法制经济教员朱少卿先生,事务主任戚怡轩先生,教科股主任赵益谦先生及我和天底几人。因他们尽由同志集合,所以他们的性灵和我也容易投合,我们见面不过几小时,已像是久交的朋友了。
七月三十一号晚十时
YY先生,
我在此已四五日了。为美妙的景色所诱感,连日和天底或少卿、益谦先生们游访湖滨的山林村落,到今尚未实践所谓静养预定。湖周,据县志说有四十五里八步;现已填塞了一些,大约估计,仿佛只有三十里内外了。“三面皆壁立大山,三十六涧悉会于湖。”居民清真朴实,男人没有都市的浮夸,小女也没有浪费的羞涩。
春晖中学就在这湖北岸,朝湖,离湖约九十余码。背后和左右,逼近高山。整日有清风吹拂竹帘,卷了暑气去。只有正午一二小时略热。
校中建筑,尽是西式洋房,占地约六十余亩。正中一座二十余房,楼下是校长室,教务室,教员休息室,会议室,仪器室,标本室及教室,楼上除了礼堂尽是教室。东边一座是阅报室及图书馆。图书馆北面的一座约五十余间,尽是学生的自修室及寝室。自修室北面的一座,有浴室三间,理发室一间,盥洗室七间;两端分设厕所共八间。自修室西面的一座为饭厅,厨房及厨房宿舍。
我所寄寓的一座,在正中一座的后面,楼下是事务室、应接室和贮藏室,楼上是职员室。这座的后面尚有一座,共十六间,现定为办附属小学之用。此外尚有工人门房等室多间。
YY先生,你说暑中要和端慈先生到这里来写生,你们果真来么?在上海的雁冰、泽民、馥泉先生们也说要来看看,在杭州的艾萱先生,修白先生伊们,此次也曾说要来。我早和校长职员们说过,他们都说很欢迎。你们能够一齐到此最妙,这里有人很希望你们中间会有愿意游得远一点的,向城里游去,在城里讲演一次。要在校中运动,也得适意。足球,网球,篮球,队球,手球,棒球,铁饼,铁球,木枪,高栏,低栏等等,都已齐备。肋木柱,秋千,铁杠,浪木,平均台,木马,跳箱,助跳台,都已买到材料,正在设置。健身房也正在计划中。我大约月末回上海,如果月末来,那就可以一齐在驿亭乘车,由宁波改搭“江天”(宁波人对于轮船的称呼)一同回上海去。——狂飙勃起,时将稿纸夺去,——我们就在下次再谈罢。
七月六日下午四时,在午湖。
我的再到日本与第一次相隔九年,大略一看,已觉得情形改变了不少,第一件是思想界的革新。一直从前,本来也有觉的议论家和实行家,只是居极少数,常在孤立的地位。现在的形势,却大抵出于民众的觉醒,所以前途更有希望。我以为明治的维新,在日本实是一利一害。利的是因此成了战胜的强国;但这强国的教育,又养成一种谬误思想,很使别人受许多迷惑,在自己亦有害。这道理本极了然,近来各方面发起一种运动,便想免去这害。其实也不单为趋利避害起见,正是时代精神的潮流,谁也不能违抗。所以除了黎明会福田博士的日本主义之外,也颇有不再固执国家主义的人;大学生的新人会,尤有新进锐气。日本思想界情形,似乎比中国希望更大:德谟克拉西的思想比在“民主”的中国更能理解传达,而且比我们也更能觉察自己的短处,这在日本都是好现象。但如上文所说,日本因为五十年来德国式的帝国主义教育,国民精神上已经很受斫丧,中国却除了历史的因袭以外,制度教育上几乎毫无新建设,虽然得不到维新的利,也还没有种下什么障碍,要行改革,可望彻底。譬如建筑,日本是新造的假洋房。中国却还是一片废址,要造真正适于居住的房屋,比将假洋房修改,或者更能得满足的结果。我们所希望的,便是不要在这时期再造假洋房,白把地基糟塌。幸而从时势上看来,这假洋房也断然不能再造;不过我们警告工程师,请他们注意罢了。六月间美国杜威博士在北京讲演教育,也说到这一事。杜威博士到中国才几礼拜,就看出中国这唯一的优点,他的犀利的观察,真足教我们佩服了。(www.xing528.com)
日本近来的物价增加,是很可注意的事。白米每石五六十元,鸡蛋每个金七八钱,毛豆一束七十余钱,在中国南方只值三四分银罢了。大约较七八年前百物要贵到三倍,然而人民的收入不能同样增加,所以很觉为难,所谓无产阶级的“生活难”的呼声,也就因此而起了。若在东京,并且房屋缺乏,雇工缺乏,更是困难;几个人会见,总提起寻不到住房的苦;使女的工钱从前是两三元,现在时价总在六七元以上,尚且无人应雇,许多人家急于用人,至于用悬赏的方法,倘若介绍所能为他寻到适用的使女,除报酬外,另给赏金十元。欧战时候,有几种投机事业,很得利益,凭空出了大大小小的许多成金(Narikin即暴发财主),一方面大多数的平民却因此在生活上很受影响。平常雇工度日的人,都去进了工场,可以多得几文工资,所以工人非常增加,但现在的工场生活,也决不是人的正当生活,而且所得又仅够“自手至口”(大抵独身的人进了工场,所得可以自养;有家眷的男子便不够了),因此罢业罢工,时有所闻。
我在东京最后这几天,正值新闻印刷工同盟罢了工,多日没有看报;后来听说解决,职工一面终于失败,这也本是意中事,无足怪的。日本近来对于劳动问题也渐渐注意,但除了几个公正明白的人(政府及资本家或以为是危险人物,也未可知)以外,多还迷信着所谓温情主义,想行点“仁政”,使他们感恩怀惠,不再胡闹。这种过时的方策,恐怕没有什么功效;人虽“不单靠着面包生活”,然而也少不了面包;日本纵然讲武士道,但在现今想叫劳动者枵腹从公,尽臣仆之分,也未免太如意了。
成金增加。一方面便造成奢侈的风气,据报上说,中元赠答,从前不过数元的商品券,现在五十元是常例,五百元也不算希奇。又据三越白木等店说,千元一条带,五千元一件单衣,卖行很好:以前虽有人买,不过是大仓等都会的大财主,现在却多从偏僻地方专函定买,很不同了。
有些富翁买尽了邻近的几条街,将所有住民都限期勒迁,改作他的“花园”;或在别庄避暑,截住人家饮水的来源,引到自己的花园里,做几条瀑布看看:这都是我在东京十几日间听到的事。日本时代相传的华族,在青年眼中,已经渐渐失了威严;那些暴发户的装腔作势自然也不过买得平民的反感:“成金”这两个字里面,含有多量的轻蔑与憎恶。我在寓里每听得汽车飞过,呜呜的叫,邻近的小儿便学着大叫Korosuzo.Korosuzo(杀哩杀哩)!说汽车的叫声是这样说。阔人的汽车的功用,从平民看来,还不是载这肥重的实业家,急忙去盘算利益的,乃是一种借此在路上伤人的凶器,仿佛同军阀们所倚恃的枪刺一样,阶级的冲突,决不是好事;但这一道沟,现在不但没有人想填平,反自己去掘深他,真是可惜之至了。
人常常的说,日本国民近来生活程度增高,这也是事实。贵族富豪的奢侈,固然日甚一日还有一班官吏绅士之流,也大抵竭力趋时,借了物质文明来增重他的身价;所以火车一二等的乘客,几乎坐席皆满,心里所崇拜的虽然仍是武士与艺妓,表面所却很考究,穿了时式洋服,吃大菜,喝白兰地酒:他们的生活程度,确实高了。但是究竟不能一概而论,一等乘客固然无一不是绅士,到了二等便有穿和服,吃“办当”的人了;口渴时花一枚五钱的白铜货买一壶茶喝,然而也常常叫车侍拿一两瓶汽水。若在三等车中,便大不同;有时竟不见一个着洋服(立领的也没有)的人;到了中午或傍晚,也不见食堂车来分传单,说大餐已备,车侍也不来照管;每到一个较大的站,只见许多人从车窗伸出头去,叫买办当及茶,满盘满篮的饭包和茶壶,一转眼便空了,还有若干人买不到东西,便须忍了饥渴到第二站。卖食物的人,也只聚在三等或二等窗外;一等车前决不见有卖办当的叫喊,因为叫喊了也没有人买。穿了Frockcoat端坐着吃冷饭,的确有点异样,从“上等”人看来,是失体统的;因此三等乘客纵使接了大餐的传单,也就不敢跑进食堂里去。(别的原因也或为钱,或怕座位被人占去。)这各等车室,首尾相衔的接着,里面空气却截然不同,也可以算得一件奇事了。但由我看来三等车室虽然略略拥挤,却比一等较为舒服;因为在这一班人中间,觉得颇平等,不像“上等”人的互相轻蔑疏远。有一次我从门司往大阪,隔壁的车位上并坐着两个农夫模样的人,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朝鲜人,看他们容貌精神上,原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朝鲜的农人穿了一身哆啰麻的短衫裤,留着头发梳了髻罢了。两人并坐着睡觉,有时日本人弯过手来,在朝鲜人腰间碰了一下,过一刻朝鲜人又伸出脚来,将日本人的腿踢了一下;两人醒后各自喃喃的不平,却终于并坐睡着,正如淘气的两个孩子,相骂相打,但也便忘却了。我想倘使这朝鲜人是“上等”人,走进一等室,端坐在绅士队中,恐怕那种冰冷的空气,更要难受。波兰的小说家曾说一个贵族看“人”,好像是看一张碟子;我说可怕的便是这种法。
我到东京正是中国“排日”最盛的时候,但我所遇见的人,对于这事,却没有一人提及。这运动的本意,原如学生联合会宣言所说,只是排斥侵略日本:那些理论的与实行的侵略家(新闻记者,官僚,学者,政治家,军阀等),我们本没有机会遇到;想见的只有平民,在一种意义上,也是被侵略者,所以他们不用再怕被排,也就不必留意。他们里边那些小商人,手艺职工,劳动者,大抵是安分的人;至于农夫,尤爱平和,他们望着丰收的稻田,已很满足,决不再想到中国西伯利亚的土地。但其中也有一种人,很可嫌憎:这就是武士道的崇拜者。他们并不限定是哪一行职业,大抵满口《浪花节》(一种歌曲,那特色是多半颂扬武士的故事),对人说话,也常是“吾乃某某是也”“这厮可恼”这类句子,举动也仿佛是台步一般,就表面上说,可称一种戏迷;他的思想,是通俗的侵略主义。《星期评论》八号内戴季陶先生说及日本浪人的恶态,也就可以当作他们的代表。这种“小军阀”不尽是落伍的武士出身,但在社会上鼓吹武力主义,很其影响,同时又妄自尊大,以好汉自居,对于本国平民也很无礼,所以我以为在日本除侵略家以外,只有这种人,最可厌恶,应得排斥。他们并不直接受过武士道教育,那种谬误思想,都从《浪花节义太夫》(也是一种歌曲)与旧剧上得来:这些“国粹”的艺术,实在可怕。我想到中国人所受旧戏的毒害,不禁叹息,真可谓不约而同的同病了。
日本有两件事物,游历日本的外国人无不说及,本国人也多很珍重!就是武士(Saniurai)与艺妓(Geisha)。国粹这句话,本来很足以惑人:本国的人,对于这制度习惯了,便觉很有感情,又以为这种奇事的多少,都与本国荣誉的大小有关,所以热心拥护;外国人见了新奇的事物,不很习惯,也便觉很有趣味,随口赞叹;其实两者都不尽正当。我们虽不宜专用理性,破坏艺术之美,但也不能偏重感情,乱发时代错误的议论。武士的行为,无论做在小说戏剧里如何壮烈,如何华丽,总掩不住这一件事实:武士是卖命的奴隶。他们为主君为家而死,在今日看来已经全无意义,只令人觉得他们做了时代的牺牲,是一件可悲的事罢了。艺妓与游女是别一种奴隶的生活,现在本应该早成了历史的陈迹了,但事实却正相反:凡公私宴会及各种仪式,几乎必有这种人做装饰;新吉原游廓的夜樱,岛原的太夫道中,(太夫读作Tayu,本是艺人的总称,后来转指游女;游廓旧例,每年太夫盛装行道一周,称为道中)变成地方的一种韵事,诗人小说家画家每每赞美咏叹,流连不已,实在不很可解。这些不幸的人不得已的情况,与颓废派的心情,我们可以了解,但决不以为是向人生的正路;至于多数假颓废派,更是“无病呻吟”,白造成许多所谓游荡文学,供饱暖无事的人消闲罢了。我们论事都凭个“我”,但也不可全没杀了我中的“他”;那些世俗的享乐,虽然满足了我的意,但若在我的“他”的意识上有点不安,便不敢定为合理的事。各种国粹,多应该如此判断的。
芳贺矢一著的《国民性十论》,除几篇颂扬武士道精神的以外,所说几种国民性的优点,如爱草木喜自然,淡泊潇洒,纤丽,纤巧等,都很确当。这国民性的背景,是秀丽的山水景色。种种优美的艺术制作,便是国民性的表现。我想所谓东方文明的里面,只这美术是永久的荣光,印度、中国、日本无不如此;我未曾研究美术,日本的绘画雕刻建筑,都不能详细绍介,不过表明对于这荣光的礼赞罢了。中国的古艺术与民间艺术我们也该用纯真的态度,加以研究;只是现在没有担任的人,又还不是时候。大抵古学兴盛,多在改造成功之后,因为这时才能觉到古文化的真正的美妙与恩惠,虚心鉴赏,与借此做门面说国粹的不同。日本近来颇有这种自觉的研究,但中国却不能如此,须先求自觉,还以革新运动为第一步。
俄国诗人Baijmont氏二年前曾游日本,归国后将他的印象谈,在报上发表,对于日本极加赞美,篇末说,“日本与日本人都爱花。——日出的国,花的国。”他于短歌俳句锦绘象牙细工之外,虽然也很赏赞武士与艺妓,但这一节话极是明澈:——
“日本人对于自然,都有一种诗的崇拜,但一方面又是理想的勤勉的人民。他们很多的劳动,而且是美术的劳动。有一次我曾见水田里的农夫劳作的美,不觉坠泪。他们对于劳动与对于自然的态度,都全是宗教的。”
这话说得很美且真。《星期评论》八号季陶先生文中,也有一节说:——
“只有乡下的农夫,是很可爱的。平和的性格,忠实的真情,朴素的习惯,勤俭的风俗,不但和中国农夫没有两样,并且比中国江浙两省乡下的风习要好得多。”
我访日向新村时,在乡间逗留了几日,所得印象,也约略如此。但这也不仅日本为然,我在江浙走路,从车窗里望见男女耕耘的情形时常生一种感触,觉得中国的生机还未灭尽,就只在这一班“四等平民”中间。但在江北一带看男人着了鞋袜,懒懒的在黄土上种几株玉蜀黍,却不能引起同一的感想;这半因为单调的景色不很能惹诗的感情,大半也因这工作的劳力,不及耕种水田的大,所以自然生出差别,与什么别的地理的关系,是全不相干的。
我对于日本平时没有具体的研究,这不过临时想到的杂感,算不得“觇国”的批评。我们于日本的短处加以指摘,但他的优美的特长也不能不承认;对于他的将来的进步,尤有希望。
日本维新前诸事多师法中国,养成了一种“礼教”的国,在家庭社会上,留下种种祸害;维新以来诸事师法德国,便又养成了那一种“强权”的国,又在国内国外,种下许多别的祸害。现在两位师傅——中国与德国本身,都已倒了:上论家训的“文治派”与黑铁赤血的“武力派”,在现今时代,都已没有立脚的地位了。日本在这时期,怎样做呢?还是仍然拿着两处废址的残材,支住旧屋?还是别寻第三个师傅,去学改筑呢?为邻国人民的利益计,为本国人民的利益计,我都希望——而且相信日本的新人能够向和平正当的路走去。第三个师傅能引导人类建造“第三国土”——地上的天国,实现人间的生活;日本与中国确有分享这幸福的质素与机会。——这希望或终于是空架的“理想”,也未可知,但在我今日是一种颇强固的信念。一九一九年八月廿日于北京。
日记式游记——《访日本新村记》(周作人)
今年四月中,我因自己的事,渡到日本,当初本想顺路一看日向的新村,但匆促之间竟不曾去。在东京只住了十几天,便回北京,连极便当的上野尚且没有到,不必说费事的远处了。七月中又作第二次的“东游”,才挪出半个月工夫,在新村本部住了四日,又访了几处支部,不但实见一切情形,并且略得体验正当的人的生活的幸福,实是我平生极大的喜悦,所以写这一篇记,当作纪念。
七月二日从北京趁早车出发,下午到塘沽,趁邮船会社的小汽船,上了大汽船,于六时出帆。
四日大雾,在朝鲜海面停了一天,因此六日早上才到门司,便乘火车往吉松;当日从基隆来的汽船,也正到港,所以火车非常杂沓,行李房的门口,有几个肥大波罗蜜,在众人脚下乱滚,也不知谁掉的;这一个印象,已很可见当日情形了。从门司至吉松,约二百英里,大半是山林,风景非常美妙。八代至人吉这三十英里间,真是“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白石与一胜地两处,尤其佳胜。火车沿着溪流,团团回转,左右两边车窗,交互受着日光又不知经过若干隧道,令人将窗户开闭不迭。下望谷间,茅舍点点,几个半裸体的小儿,看火车过去,指手画脚的乱叫。明知道生活的实际上,一定十分辛苦,但对此景色,总不免引起一种因袭的感情的诗思,仿佛离开尘俗了,据实说在别一义上,他们的生活,或真比我们更真实更幸福,也未可知。但这话又与卢梭所说的自然生活,略有不同;我所羡慕的便在良心的平安,这是我们营非生产的生活的人所不能得的。过人吉十二英里到岳矢,据地图指示,是海拔四十尺。再走十英里便利吉松,已是七时半,暂寓驿前的田中旅馆,这旅馆虽然简陋,却还舒服;到屋后洗过浴,去了发上粒粒的煤烟,顿觉通身轻快,将连日行旅的困倦也都忘了。
吉松是鹿儿岛县下的一个小站,在重山之中,极其僻静;因为鹿儿岛线与宫崎线两路在此换车,所以上下的人,也颇不少。但市面很小,我想买一件现成浴衣,问过几家,都说没有,而且也没有专门布店,只在稍大的杂货店头放着几匹布类罢了。鹿儿岛方言原极难懂,在火车或旅馆里,虽然通用东京语,本地人却仍用方言;向商店买物,须用心问过一两遍,才能明白他说有或没有,或多少钱。杂货店的女人见顾客用东京话,却不很懂伊的语言,便如乡下人遇见城里人一般,颇有忸怩之色;其实这是错的,只要有一种国语通用,以便交通,此外方言也各有特具的美,尽可听他自由发展,形式的统一主义,已成过去的迷梦,现在更无议论的价值了。
将来因时势的需要,可以在国语上更加一种人类通用的世界语,此外种种国语方言,都任其自然,才是正当办法;而且不仅言语如此,许多事情也应该如此的。
七日早晨忽晴忽雨,颇不能决定行止,但昨日在博多驿已经发电通知新村,约了日期,所以很难耽搁,便于九时半离吉松,下午二时到福岛町,计七十八英里。从此地买票乘公共马车往高锅计程日本三里余,合中国约二十里,足足走了两时间。到此已是日向国,属宫崎县,在九州岛东南部,一面临海,一面是山林,马车在这中间,沿着县道前进。我到这未知的土地,却如曾经认识一般,发生一种愉悦的感情。因为我们都是“地之子”,所以无论何处,只要是平和美丽的土地,便都有些认识。到了高锅,天又下雨了,我站在马车行门口的棚下,正想换车往高城,忽见一个劳动服装的人近前问道:“你可是北京来的周君么?”我答说“是。”他便说:“我是新村的兄弟们差来接你的。”旁边一个敝衣少年,也前来握手说:“我是横井。”这就是横井国三郎君,那一个是齐藤德三郎君。我自从进了日向已经很兴奋,此时更觉感动欣喜,不知怎么说才好,似乎平日梦想的世界,已经到来,这两人便是首先来通告的。现在虽然仍在旧世界居住,但即此部分的奇迹,已能够使我信念更加坚固,相信将来必有全体成功的一日。我们常感着同胞之爱,却多未感到同类之爱;这同类之爱的理论,在我虽也常常想到,至于经验,却是初次。新村的空气中,便只充满这爱,所以令人融醉,几于忘返,这真可谓不奇的奇迹了。
齐藤横井两君同我在高锅雇了一辆马车,向高城出发,将横井君所乘的脚踏车,缚在马车右边。原来博多发出的至急电报,经过二十四时间才到村里,大家急忙出来;横井君先乘脚踏车到福岛町驿时,火车早到,马车也出发了,于是重回高锅恰好遇着。我们的车去高锅不远,又见武者小路实笃先生同松本长十郎福永友治两君来接,便同坐了马车,直到高城,计程二里余(约中国十二三里),先在深水旅馆暂息。这旅馆主人深水桑一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本业薪炭,兼营旅宿;当时新村的人在日向寻求土地,曾在此耽搁月余,他听这计划,很表同情,所以对于新村往来的人,都怀厚意,极肯招待。我们闲谈一会,吃过饭,横井君到屋后的大溪里去捕鱼,一总捕到十尾鳅鱼,一匹虾,非常高兴,便将木条编成的凉帽除下,当作鱼笼,用绳扎了口。六时半一齐出发,各拿灯笼一盏,因为高城至新村所在的石河内村,计程三里(中国十八里强),须盘过一座岭,平常总费三时间,到村时不免暗了。雨后的山路,经马蹄践踏,已有几处极难行走,幸而上山的路不甚险峻,六个人谈笑着,也还不觉困难;只是雨又下了,草帽边上点点的滴下水来,洋服大半濡湿,如松本君的单小衫更早湿透了。八时顷盘过山顶,天色也渐渐昏黑,在路旁一家小店里暂息,喝了几杯汽水与泉水,点起蜡烛,重复上路。可是灯笼被雨打湿,纸都酥化了,齐藤君的烛盘,中途脱落,武者先生的竹丝与纸分离,不能提了,只好用两手捧着走,我的当初还好,后来也是如此。其先大家还笑说,这许多灯笼,很像提灯行列;现在却只剩一半,连照路都不够了。下山的路,本有一条远绕的坦道,因为时候已迟,决计从小路走。这路既甚竣急,许多处又非道路,只是山水流过的地方,加以雨后,愈加荦确难行,脚力又已疲乏,连跌带走,竭力前进,终于先后相失。前面的一队,有时站住,高声叫喊,招呼我们。山下“村”里的人,望见火光,听到呼声,也大声叫道io,这些声音的主人,我当时无一认识,但闻山上山下的呼声,很使我增加勇气,能自支持。将到山脚,“村”里的人多在暗中来迎,匆促中不辨是谁,只记得拿伞来的是武者小路房子夫人,给我披上外套的似是川岛传吉君罢了。到石河内时已经九时半,便住武者先生家中;借了衣服,换去湿衣,在楼上聚谈。这屋本是武者先生夫妇和养女喜久子,松本君和春子夫人,杉本千枝子君五人同住。当时从“村”里来会的,还有获原中弓野征矢太松本和郎诸君。大家喝茶闲话,吃小馒头和我从北京带去的葡萄干,转瞬已是十二时,才各散去。这一日身体很疲劳,精神却极舒服,所以睡得非常安稳,一觉醒来,间壁田家的妇女,已都戴上圆笠,将要出坂工作去了。
八时上午,只在楼上借Van Gogh和Gozanne的画集看;午饭后,同武者先生往“村”里去。出门向左走去,又右折,循着田塍一直到河边。这河名叫小丸川,曲曲折折的流着水势颇急,有几处水石相搏,变成很险的滩。新村所在,本是旧城的遗址,所以本地人就称作城;仿佛一个半岛,川水如蹄铁形,三面围住,只有中间一带水流稍缓,可以过渡。河面不过四五丈宽,然而很深,水色青黑,用竹篙点去,不能到底。过河循山脚上去,便是中城村的住屋就在此,右手是马厩猪圈,左手下面还有一所住屋,尚未竣工。我们先在屋里暂坐,除前日见过的以外,又有佐后屋、土肥河田、宫下町子、今西京子诸君。这屋本是近村田家的旧草舍,买来改造的,总共十张席大的三间,作为公共住室,别有厨房与图书馆两间;女人因新筑未成,都暂住在马厩的楼上。这屋的前面,有一条新造大路,直到水边,以便洗濯淘汲。再向右走,是一片沙滩,有名的Rodin岩便在这里,水浅时徒涉可到,现在却浸在水中,宛然一只虾蟆,真可称天然的雕刻。从屋后拾级而上,到了上城,都是旱田,种些豆麦玉蜀黍茄子甘薯之类;右手有一座旧茅蓬,是齐藤君住宿兼用功的所在。看过一遍,复回石河内翻阅Coya的画,有关于拿破仑时法西战争和斗牛的雨巷,很是惊心动魄,对于人之运命,不禁引起种种感想,失了心的平和。晚间川岛荻原诸君又从村里来,在楼上闲谈,至十二时散去。
新村的土地,总共约八千五百坪(中国四十五亩地余);住在村里的人,这时共十九人,别有几人,因为省亲或养病,暂时出去了。畜牧一面,有母马一匹,山羊三头,猪两只,狗两只,一叫Michi,一叫Bebi,是一种牛犬,此外还有家鸡数种。那狗都很可爱,第二次见我,已经熟识,一齐扑来,将我的浴衣弄得都是泥污了。就是那两只猪,也很知人意,见人近前,即从栅间拱出嘴来讨食吃,我们虽然还未能断绝肉食,但看了他,也就不忍杀他吃他的肉了。现在村中的出产,只有鸡卵,却仍然不够供给,须向石河内田家添买;当初每个一钱五厘,后来逐渐涨价,已到四钱,这一半固然是物价增加的影响,但大半也因为本地人的误解,以为他们是有钱人,聊以种田当作娱乐,不妨多赚几文的。此地风俗本好,不必说新村便是石河内村,已经“夜不闭户”,甚可称叹;只有因袭的偏见,却终不能免,更无怪那些官吏和批评家了。石河内区长也有几分田地在下城新村,想要收买,区长说非照时价加倍不可,其实他钱也够多了,何必更斤斤较量,无非借此刁难罢了。耶稣说,富人要进天国,比骆驼钻过针孔还难。这话确有道理,可惜他们依然没有悟。
新村的农作物,虽然略有出产,还不够自用,只能作副食物的补助。预计再过三五年,土地更加扩充,农事也更有经验,可以希望自活,成为独立的生活,这几年中,却须仗外边的寄赠,才能支持。每人每月米麦费六元(约中国银三元半),副食物一元,零用一元,加上一切别的杂费,全部预算每月金二百五十元。这项经常费,有各地新村支部的寄赠金,大略出入可以相抵;至于土地建筑农具等临时费,便须待特捐及武者先生著作的收入等款项了。我在村时,听说武者先生的孙子新筑住屋,将要卖去,虽然也觉可惜,但这款项能有更好的用途,也没有什么遗憾。新村本部便在日向(详细地名是日向国儿汤郡本城局区内),其余东京大阪京都以至福冈北海道各地,都有支部,协力为新村谋发达。会员分两种,凡愿入村协力工作,依本会精神而生活者,为第一种会员;真心赞成本会精神,而因事情未能实行此种生活者,为第二种会员。第一种会员的义务权利,一律平等,共同劳动;平时衣食住及病时医药等费,均由公共负担。第二种会员除为会务尽力之外,应每月捐金五十钱以上,“以忏除自己的生活不正当的恶。”这是现行会则的大要。照目下情形看来,这第一新村经济上勉强可以支持,世间的同情也颇不少;只是千百年来的旧思想,深入人心,一时改不过来,所以一般的冷淡与误解,也未能免。但我深信这新村的精神决无错误,即使万一失败,其过并不在这理想的不充实,却在人间理性的不成熟。“要来的事,总是要来”,不过预备不同,结果也就大异。新村的人,要将从来非用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平和方法得来,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未免太如意了,可是他们的苦心也正在此;中国人生活的不正当,或者也只是同别国仿佛,未必更甚;但看社会情形与历史事迹,危险极大:暴力绝对不可利用,所以我对于新村运动,为中国的一部分人类计,更是全心赞成。
九日上午,横井君来访,并将自作的诗《自然》及《小儿》二章见赠。他的话多很对,但以中国为最自然最自在的国,却末免过誉。午前同武者先生松本君等渡河至中城,刚有能本的第五高等学校学生五人来访新村,便同吃了饭。饭是纯麦,初吃倒也甘美;副食物是味噌(一种豆制的酱)煮昆布一碗,煮豆一碟。食毕,大家都去做事,各随自己的力量,并无一定限制,但没有人肯偷懒不做的。新村的生活,一面是极自由,一面却又极严格。村人的言动作息,都自负责任,并无规程条律,只要与别人无碍,便可一切自由;但良心自发的制裁,要比法律严重百倍,所以人人独立,却又在同一轨道上走,制成协同的生活。日常劳动,既不是为个人的利益,也不是将劳力卖钱,替别人做事,只是当作对于自己和人类的一种义务做去:所以作工时候,并无私利的计划与预期,也没有厌倦。他的单纯的目的只在作工,便在这作工上,得到一种满足与愉乐。我想工厂的工人,劳作十几小时之后,出门回家,想必也有一种愉快,但这种心情,无异监禁期满的囚人得出狱门光景,万分可怜,义务劳动,乃是自己的生活的一部分;这劳动遂行的愉快,可以比生理需要的满足,但这要求又与爱理性为本,超越本能以上,——也不与人性冲突,——所以身体虽然劳苦,却能得良心的慰安。这精神上的愉快,实非经验者不能知道的。新村的人,真多幸福!我愿世人也能够分享这幸福!
当日他们多赴上城工作,我也随同前往。种过小麦的地已经种下许多甘薯;未种的还有三分之二,各人脱去外衣,单留衬衫及短裤布袜,各自开掘。我和第五高等的学生,也学掘地,但觉得锄头很重,尽力掘去,吃土仍然不深,不到半时间,腰已痛了,右掌上又起了两个水泡,只得放下,到豆田拔草。恰好松本君拿了一篮甘薯苗走来,叫我帮着种植。先将薯苗切成六七寸长,横放地上,用手掘土埋好,只留萌芽二寸余露出地面。这事很容易,十余人从三时到六时,或掘或种,将所剩空地全已种满,都到下城Rodin岩边,洗了手脸,坐在石上,看bebi钻下水去捡起石子来。我也在水滨拾了两颗石子,一个绿色,一个灰色,中间夹着一条白线;后来到高城时,又在山中拾得一颗层叠花纹的,现在都藏在我的提包里,纪念我这次日向的快游。回到中城在草地上同吃了麦饭,回到寓所,虽然很困倦,但精神却极愉快,觉得三十余年来未曾经过充实的生活,只有半日才算能超越世间善恶,略识“人的生活”的幸福,真是一件极大的喜悦。还有一种理想,平时多被人笑为梦想,不能实现;就经验上说,却并非“不可能”:这就是人类同胞的思想。我们平常专讲自利,又抱着谬见,以为非损人不能利己,遇见别人——别姓别县别省的人,都是如此,别国的人更无论了,——若不是心中图谋如何损害他,便猜忌怨恨,防自己被损。所以彼此都“剑拔弩张”,互相疾视。倘能明白人类共同存在的道理,独乐与孤立是人间最大的不幸,以同类的互助,与异类争存(我常想如能联合人类知力,抵抗微菌的侵略,实在比什么几国联盟几国协约尤为合理,尤为重要),才是正当的办法,并耕合作,苦乐相共,无论哪一处的人,即此便是邻人,便是兄弟。武者先生曾说:“无论何处,国家与国家,纵使交情不好,人与人的交情,仍然可以好的,我们当为‘人’的缘故,互相扶助而作事。”(新村第二年七月号)这话甚为有理,并非不可能的空想。我在村中,虽然已没有“敝国贵邦”的应酬,但终被当作客人,加以优待,这也就是歧视;若到田间工作,便觉如在故乡园中掘地种花,他们也认我为村中一个工人,更无区别。这种浑融的感情,要非实验不能知道;虽然还没有达到“汝即我”的境地,但因这经验,略得证明这理想的可能与实现的幸福,那又是我的极大喜悦与光荣了。
十一日仍旧下雨,上午八时,同松本君出发,各着单衣布袜,背了提包;我的洋服和皮鞋,别装一包,武者先生替我背了。房子夫人、春子夫人、喜久子、千枝子二君,也同行,送至高城。村里的诸君,因为川水暴涨,过来不得;我们走上山坡,望见那虾蟆形的Rodin岩已经全没水中,只露出一点嘴尖了。山上的人与村中的人,彼此呼应,一如日前到村时情景,但时间既然局促,山路又远,我们不得不离远了挥手送别的村人,赶快走路。竭力攀上山岭,路稍平易,但雨后积水很多,几处竟深到一尺,泥泞的地方,更不必说了。十一时到高城,在深水旅馆暂息,却见昨日动路的佐后屋君也还未走,听说高锅高城间与高锅福岛町间的木桥都被山水冲失了桥柱,交通隔绝了:所以我们没法,也只得在高城暂住,从楼上望去,高城的桥便在右手,缺了一堵柱脚,桥从中间折断,幸而中途抵住,所以行人还能往来,只是要乘车马,必须过桥。十二日早晨松本君往问车马行的人,才知道高锅福岛町间的桥并未冲坏,于是决计出发。……
十三日晨到门司过渡至下关乘急行车,晚十一时到大阪。……十四日下午往京都,……十五日上午七时到滨松,……十六日晨六时半抵东京驿,……傍晚乘电车至神田太和町访新村的东京支部。……统计十日间,将新村本部与几处支部历访一遍,虽然很草草,或者也可以得到大概。Rahanllah说:“一切和合的根本,在于相知。”这话其实不虚。新村的理想,本极充满优美,令人自然向往,但如更到这地方,见这住民,即不十分考察,也能自觉的互相了解,这不但本怀好意的群如此,即使在种种意义的敌对间,倘能互相知识,知道同是住在各地的人类的一部分,各有人间的好处与短处,也未尝不可谅解省去许多无谓的罪恶与灾祸。
我此次旅行虽不能说有什么所得,但思想上因此稍稍扫除了阴暗的影,对于自己的理想,增加若干勇气,都是所受的利益,应该感谢的。所以在个人方面,已很满足,写这一篇,以为纪念。但自愧表现力不充足,或不能将我的印象完全传达,这都是我的责任,不可因此误解了新村的真相。一九一七年,七月三十日,在东京巢鸭村记。
议论式的游记——《山野掇拾》(春台)
一 何处是乐土?(原文十四)
我与P君往田间散步,他说,“我们再走过去,可以在田间见到P夫人。”我想,这位老夫人真勇敢,他必不是到田间来闲散的,他取了午前所做的针黹到田间树荫下缝纫是无疑的。在里昂的公园中,及博物馆的院子中,也见女子缝纫,男子看书;此地无公园,当然是在满是自然的田野间了。我们行不久,远远的望见男女几人在田间日光中微动,走近去,则P夫人也是其中的一个。他们是在翻动干草,晒之使干,储藏至秋冬地上无草时,出之以喂牛羊的。他手持木柄的铁叉,跨过干草,走近来与我握手,他戴很大而陈旧的草帽,身团黄色粗麻布的围身,身前一袋,此时并不藏着何物。他面色甚红,服装既与午前不同,而仪容举止也大异,几不信他就是午前在缝纫的老妇。午前见他似有白发的,此时竟若不见了。我不料他的勇敢比我所设想的更甚几倍。
后来P君告我说,“田间的家族夫妇儿子都是我们的农夫,我们的田地,由他们种作,所有一切收获,都是两家平分。我们本可不去工作的,但我的夫人太好,自寻苦吃,硬要帮了去做,就是农夫家的私地,他也要帮了去做,他真太工作了,自朝至暮不休息的呢。”
我坐在田间树荫下草地上,看他们在烈日中工作,小儿不过是十二岁,当我跨过草地与他握手时,他很显出见了生客的局促不自然的状态。
我的固有的观念,幼年是修养时代,是预备时;老年是休息时代,是收成时代;幼年与老年都不是工作的时代,凡工作的人,大概是壮年的。然而在乡间并不如此,十余岁的小孩也耕田,七八十岁的老人也刈草,他们的幼年时代如此之短,而老年时代更是短了。他们的一生,自初有作工能力的幼年时代起,直至生命将终的以前几天为止,都是他们的工作时代,都是他们的壮年时代。因为工作的缘故,故凡十余岁者已老如成人,而七八十岁者也不觉得比五六十岁者老得更多。人类一生都能做工,幼年时代不必预备,老年时代不必休息,自然很好。
城市中富有财产的人,幼年时代很长,名为预备,却只是消磨生活于安闲之中,其二十余岁者还是举止娴雅,肤色秀丽,正是所谓美少年,比十余岁的乡村小孩似乎还年幼得多。然而一入交际场中。从忙碌的应酬生活中转瞬间成为老年人了。这尤以少女的游艺跳舞生活为甚,城市中不都是富有财产的,其多数贫苦者,也因为作工过早而且过劳,而害及一生,比乡人更甚。欲解决这个人生大问题,须绝对的保留幼年的修养时代,与以预备,使智能充分的发达,既不该如乡村小孩的劳作,他也不该如城市小孩的安闲。及至壮年,尤须工作与游戏之调和;刻苦的乡人,过置其生命于工作;逸乐的城市中人,遇置其生命于浮荡,都不是快乐的人生,两者调和,则社会间产生富有而且健全的工作,而各人却都得到快活的生命,这就是人生乐土。
二 猫山之民(原文十八)
猫山列在眼前,山脊平直有劲,即名之曰虎山,也不足形容其雄伟,上面绿树深沉,农田斑驳,又如独得天之厚。P君说,“在猫山高处的人,是与世无争的了,他们有麦,有山薯,可以自活,何必与人头打开呢?”
在物质文明的国中,也有世外桃源的山村如猫山者,而且也有赞美世外桃源的山村如P君者,这是我以前所未经料及的。前于七月二十一日在里昂参观市政厅,一位同行者指路中一位赶牛的人说:“这一定是一个乡下人,可怜警察这样凶悍的对待他!”这乡人戴一黄旧的草帽,帽之大部戴在后脑,露出前额,与中国不惯戴西洋帽子者一样,手中是细枝的鞭,牛穿过人丛急忙似的走,他跟在后边追赶。他知道,倘若不紧紧的跟着,他便会失掉牛;或者牛闯了什么祸,他须受罚,便要失掉钱。我们可以说,这乡人或者也是猫山的住民;换言之,猫山的住民或者也常在城市中被人凶悍的对待。猫山之民未必与他社会没有关系,这不过是一个可然的设想;但在事实上,乡间的人确乎常常羡慕城市,讲述城市中电灯如何光明,电车如何迅速,而且渴望游逛城市。我可以说,人欲与世无争,在乡间确是比城市为宜,但在城市也仍可与世无争的。现在的城市中确是常见争夺的现象,但争夺不是城市的要素,城市不必借争夺而成立;倘欲与世隔绝,就是在乡间,也是难能的。猫山之民不当兵吗?猫山之民不纳税吗?我知其必不可能。但猫山之民有麦有山薯,可以自活,不必与人头打开,这是我所相信的。在法国这样的人民不只猫山之民;除几个大城市外,多数也只是如中国人的自食其力,别无所求罢了。从这一点看来,我们可以说,法国的所谓学术昌明,也不过是几个学者支撑门面,以一部分人代表全体;从另一方面看来,我们又可以说,法国的国力,也不过是以一部分人驱使全国人民当兵纳税的结果。我们不必追问法国是以少数学者为多数国民增光呢,还是以多数国民豢养少数官僚;但我们可以相信,在这一点上,法国还没有比中国先进的多,中国人可以不必自馁!
(选自《山野掇拾》)
【注释】
[1]工夫:今写作“功夫”。此类后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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