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经典·叙事底类别：历史、传记、小说

叙事底类别，可分为三种：一历史、二传记、三小说。历史是叙述社会国家全部的事实，以开人底知识为主的；传记是叙述某一个人底生活，履历、言行、思想等，以动人观感为主的；小说是人间生活断片底描写，以给人兴趣为主的。

历史底例，关于各种编年纪事的历史及历史教科书等都是，这里不再例举了。我们现在把玄庐著的《李成虎小传》，化鲁著的《甘地传略》，写在后面作为传记底例子，托尔斯泰著的《伊拉斯》作为小说底例子。

李成虎于一八五四年生在浙江萧山县东乡衙前村农家，生时正太平天国洪秀全定都南京下令解放奴婢禁止娼妾底第二年。他有一个同胞兄弟叫做成蛟，比他小三岁。他底父亲叫做李发，在他幼时就死了，成虎同弟成蛟，都是他母亲在兵乱中讨饭养活的。

成虎和他底弟成蛟同在患难中长大，同理他父亲底农业，后来都娶了亲，一家很亲爱的。成虎三十八岁时（一八九一）生了一个女儿，四十八岁时（一九〇一）生了一男儿，名叫张保；五十四岁时（一九〇七）又生了一个女儿。他底弟因为没有子女，领了一个别家的男孩子做儿子，成虎就不大高兴他弟弟底行为；后来看到那领来的侄子，也能很勤奋地帮做农作，于是才恢复他和成蛟的友爱。

成虎一生最悲痛的事，便是从战乱中乳养他底母亲一直和他劳动到死；成虎一生最信仰的人，便是和他表同情的玄庐。玄庐和成虎同村，平时很少会面，一九二一年四月间，成蛟因为有人收去他弟兄俩底菜子不给价，托他田主转托玄庐代讨这笔账，无如收菜子的，因生意蚀本亏欠了许多家种菜子的农人底钱，分文也还不出，成蛟即托了玄庐，于是被赊去菜子账的都来托玄庐成虎，因此，三天两头和玄庐会面，而会面时又正遇着一班都是同村或邻村的农人，大家谈起累年农作苦况来，于是玄庐发了组织农民协会底动议。不多几日，因为欠菜子账的实在没有钱还，而各家租赁的田上都急得等施肥料要钱，玄庐便拿了一笔钱出来，如数给了他们；给钱时，玄庐对他们说，“这笔钱本来不是我的，还是你们种我底田的还来的租，就是你们农人自己底血汗，现在只好算农人帮助农人，不好算我帮助你们。”一般照账分钱的都一注注高高兴兴地分了去，独成虎捧着四十块钱，伤起心来，两眼注视着钱，眼泪就跟着滴在钱上，哽咽地说了一声：“我看得这注钱心痛。”

一九二一，一〇，一八，衙前农民协会第一次开大会了：成虎这天很兴奋地一早到街上招呼赴市的农人，说：“今天有三先生（衙前农民都叫玄庐为三先生）演说，我是听过他几次的，他底话句句不错，大家都该去听听。”那天玄庐演说的，是农民有组织团体的必要，在听众赞叹声中，成虎却笼着生掌钉疮的左手，目灼灼地一声也不响。有时立起身来，用严重的态度维持听众秩序。

此后附近几十里农民，渐渐地有点通消息了。接连在北山塘头等处开了几次完说会，听众也骤增了，农民协会底筹备会也发动了。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衙前农民协会居然筹备完成，发布宣言和章程了。

李成虎便当选为委员，又当选为议事员。

衙前农民协会既成立，绍兴、萧山各处相应而起的八十多村，纷纷向衙前农民协会索取章程，而衙前所印刷的几千份章程，早就散布完了，无以应别处的需要；每天总有几百人，聚到衙前来索取章程，而且要求见三先生底面。其时章程正在再版，玄庐又在浙议会出席，李成虎连日对他们说：“你们要章程，章程已经去印了，我们印好就分送给你们；你们要会见三先生，以为这件事是三先生发起的；其实这件事正是我们自己身上的事，并不是三先生一人底事，你们只要一村村自去团结，团结好了再说话，用不着发哄！”

衙前农民协会决议还租成数“三折”了，于是各处同声相应“还三折”，田主们登时大起恐慌，于是大地主联结起来匀通官吏，小地主四出侦查农民协会底近况。

绍兴广场农人发生打伤田主的事实了。这就是萧绍一般地主和文武官吏得到的唯一证据，他们便要照这个证据来宣告农民协会死刑。

十二月十八日，各村农民协会开联合会于衙前东岳庙：李成虎在街上招待各村赴会的代表，刚到了一百二十多人时，驻扎绍兴的陆军旅部专输开到一连，协同同时开到的警察，警备队，将东岳庙包围；捕去了项家村农民协会代表陈晋生，以及衙前龙泉阅书报社底管理员，又捕去联合会打算除名的单和澜。此外受枪刺击伤的农民三人，搜去各村农民协会委员名册。

从此以后，凡在各村农民协会名册上有名的，都东逃西窜。成虎底儿子对他说：“别人进农民协会，依旧得闲做工，独你把身子都送给协会了吗？怎么你整天价连饭都忙得没有工夫吃。现在事体败了！你还是避避开罢！”成虎说：“你懂什么？这正是我该作的。大不了，头落地就完了。怕什么？”

十二月二十七，李成虎正在田上耜泥，被萧山县密警捕去。他被捕时，有人从田上唤他到家的，他看见来的是要捕他的人，他把锄头一放，鞋袜一穿，团围身一系，毡帽一带，烟管一提，说：“去便去，有什么！”五尺多高老健的身躯，爽爽荡荡同着差役下船去了！

成虎到县时，县知事庄纶仪问他在农民协会的么？他说：“我是衙前农民协会底议事员，我是主张组织农民协会的，我是还三折租的提议者，怎么？”县知事庄纶仪说：“好，好！好一个农民协会议事员，我赏你两副脚镣！来！钉上镣，收监去，……哼！本县送你到省，还要你底性命！哼！”李成虎入狱了。

一九二二，一，二四，他底儿子张保，到狱里去探望他：他病了，闭眼不作声，许久，他微微张开眼看他底儿子，说：“其余没有人了么？”他说了这一句话，从此就把农民组织团体的事交与现在世界上一般的农民了！这是同日下午两点钟的事。

成虎死后，县知事庄纶仪要他儿子盖指摹具结领尸，他身上的衣服和带去的棉被，多被牢卒剥夺了；他尸身回到衙前，只剩一套空壳破棉袄裤，迎接他的只是嘿然无声雨点似的愤泪，酸泪，血泪。

他生平没有照过相，钊龙在尸床上写了一张下来，使世界上留他一个为多数幸福而牺牲者最后的影子。

“其余没有人了么？”他在二月一号上衙前凤凰山长休息去了。

——玄庐《李成虎小传》

在二十世纪前半世最伟大的人物，怕就算新俄国的列宁和新印度的甘地了。俄国的社会革命，虽然不能说建设已告成功，但是鲍尔希维克的破坏政策，却已对于现在及未来的人类社会，生重大的影响，新俄国的创造者的列宁，恐怕谁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旋乾转坤的伟大人物罢。至于印度的甘地呢，虽然并没有实际的政治势力，但是他的潜势力，却足以振动全个世界。他是向近代西洋文明正式挑战的第一人，也是第一个抱有伟大的理想的革命家。他在文化上精神上给与人类的影响，决不减于李宁的劳农革命呢。

摩汉达斯喀兰襄，甘地（Mohandes Karamchand Gandhi）生于一八六九年，是古耶拉替印度教徒。他的家世，不是属于僧侣阶级，而是加细亚伐省的拔尼亚（Bania），即商人阶级，所以他的家资颇称豪富。他的父亲在印度一个州县里当过二十五年的行政官吏。但是甘地的性格却大半是他底母亲造成的。他母亲是正统派印度教徒，信教甚为虔笃。甘地幼年在印度受过英国教育后，到英国去学法律，这是一八八九年的事情。在他离印度之前，他奉了母亲的命令，宣誓戒绝肉食、酒类和妇人。在伦敦大学法科毕业后，甘地不久通过了律师考试。回到孟买去干律师的职务，博得极大的进款。但从那时起他却弃却法律学而倾向于宗教了。他的禁欲主义，也逐渐地增大起来。他除了极少的一点生活费之外，把其余的钱财，都捐作慈善费用。他立誓以贫乏终其身。到了后来，他便弃去律师业，完全献身于宗教事业。他的宗教是在于基督教和一切印度因袭的宗教之间，大概以反对武力方法来保持正义为他的宗教的主旨。从那时候起，甘地的生活非常俭约，每天只吃几粒糙米和喝一些清水，晚间睡在地上。他的妻子也和他同样的受苦。

甘地的政治活动，第一次引起英政府之注目，是在一八九三年。那时甘地答应了南非洲十五万印度侨民的请求，到那托尔（英属南非之一省）去代他们向政府陈诉。那时南非洲政府下令禁止有色人种入境，并定了有色人种课税注册等不平等的法律。甘地是以辩护士的资格来替印度侨民陈诉的，但是英政府禁止他出庭。到了一八九五年甘地又到那托尔，刚逢杜尔班地方群众暴动，甘地因反对武力革命，几为暴民所杀。

从那时起，甘地奔走各地，有好多年从事于社会运动。英官虽屡次和他麻烦，但是他却始终采消极抵抗的态度。一八九九年，南非战争爆发，甘地组织印度红十字队，赴战地施救。一九〇四年，约翰斯堡发生大疫，他在那边设立私立医院。一九〇六年那托尔土民叛乱，他组织救伤队，亲自输运伤人，经过许多非常危险而且痛苦的工作，因此受那托尔英国总督的嘉奖。但是过得不久，甘地却为政治运动，被捉到约翰斯堡的监牢里去了。

在破坏欧洲文化的可怕的大战之后，甘地的革命事业，又复跨进一步，发起所谓全印度自治协会。全印度自治协会是印度民族运动中最有能力的一个组织。甘地是这一个协会的会长。在一九二〇年十二月，柰普尔印度国民议会开会，因甘地的动议，变更议会组织法，采用所谓“非协同运动”拒绝一切英国的称号，英国的爵位，英国的佣雇，英国的学校教育，英国的物品商货。印度国民和不列颠帝国政府的无形战争，便从此开始了。

甘地运动开始以后，便有数十百万的印度青年信从他，都实行俭约的生活，并实行排斥英国的一切。在当初甘地式的民族主义运动遇了两重极大的阻力。第一就是回教徒，回教在印度占有极大势力，回教徒是主张用剑来解决一切的，所以和甘地的非暴力主义根本冲突。第二是处于低贱阶级的人。自从英国统治印度之后，他们才从阶级的压迫下面解放出来，所以他们不大愿意脱离英国，复返于旧式的阶级政治。但是后来甘地终于把这两重阻力打破了。甘地高唱各派教徒的联合，劝告回教徒和印度教徒相互揣手，以抵抗恶势力。

回教徒受了他的忠告，最后便信崇了非暴力主义，印度回教领袖萧喀德阿里至与甘地订结同盟。阶级较低的印度人，后来也受甘地的人格感化，一致赞助甘地的主张。全印度人民万众一心，奉行非协同主义和非暴力主义，这不能不算是甘地的功绩了。

甘地虽然用无抵抗的手段来反对暴力，但他决不主张静止无为听其自然。他是很有战斗的勇气的。他为了不协同运动，到处奔走演说，要不是具有革命家的奋斗的精神，是万万干不了的。一九二〇年，英国康脑脱公爵漫游印度，自加尔各塔到台尔希，从台尔希到孟买。

公爵到一处，甘地也跟随一处。公爵一边演说英政府的治续，甘地同时也在公众的前面反驳他。虽然始终没有暴动的事情，但是公爵的演说，却没有一次是平安过去的。甘地曾写了一封信给公爵，当中有几句话说：“你的访问是带了染色主义（Dyerism，就是渲染英国治续的意思）的。现在有三万万无辜人民的生命，悬于十万英人的手中。我极端反对英国的统治，而且要一直反对他到底。”这几句话，可以显出甘地的决战态度了。

到了今年（一九二一）春间，英政府治印方针大变，印度总督孟台克因治印手段太软弱，不满人意，提出辞职。英政府对印态度，变为强硬。三月十日，把不协同运动首领捕禁，这是新总督到任的第一步辣手。甘地被捕后，先在警厅招供，自称年五十三岁，职业是农夫及职匠。(www.xing528.com)

警厅于是以甘地违犯印度刑法一百二十四条A项的罪名，向法庭起诉，同时被控的还有甘地的朋友班克（Banker）。三月十八日在孟买法庭开审，因为这是一件有名的大案子，所以轰动孟买人民，旁听席和法庭门外，拥挤得人山人海，甘地陈述的供词，非常平和而痛切，听者都受感动。审判的结果，甘地处徒刑六年，不作苦工，班克徒刑一年，罚金一千卢比或延长徒刑期六个月。宣告判决后，甘地便说道：“我觉得不论哪个法官对于我所判决的刑罚，却不会比这更轻的了；关于本案，我只能说，我对于法官实在不能表示更大不感激了。”审判终结，于是这受全印人民拥戴的东方圣人，便被送于黑暗的牢狱中，安心乐意的过此后六年的犯罪生活。甘地虽然入狱，但是他的非协同主义的思想，已深印在全印度人民的脑底，此后英国能治服印度与否，实在是一个极大的疑问呵！

已经把甘地的生平经历，大略说过了，现在再写出几句结论总括甘地的人格的大体：

戴着粗布帽，着着手工织的土布衣服，赤着双脚像乞丐模样在街道行走的甘地，实是一个极端的宗教家，代表东方文化的禁欲主义者。他的主张不过两件事，用消极抵抗的方法，使印度脱离英国的管辖；使印度脱离西方文明，独立发展古代传统的文化。提倡自然主义，咒诅现代的虚伪文明，他好像是印度的庐骚；高唱真理的把持，反对一切暴力，又好像是印度的托尔斯泰了。正义是未有不胜利的。如果是失败了，那一定不是正义。

——化鲁《甘地的传略》

在乌芬省里住着一个巴希开人，名叫伊拉司。伊拉司的父亲活着的时候，并不富裕，是个勤俭持家的人，勉强替他儿子娶了媳妇，不到一年，自己就撒手长辞了。那时他父亲所遗的资产不过七条公牛，二只母牛，二十头绵羊。然而伊拉司自从自己当家，便同他妻子整天作工，勤苦非凡；早晨起来比别人总早，晚上睡觉比别人总晚。天天如此，劳苦了共有三十五年。每年积蓄下许多金钱，就慢慢的成了本地的大富翁。

他一共有二百匹马，一百五十头牛，一千二百头羊，雇了许多牧马羊的工人。又雇乡妇多人，叫他喂牛，挤马酪，做牛油；顿时仆婢成群，各乡邻没有一个不羡慕他，忌妒他。他们背地里常说道：“伊拉司真是交好运的人！穿的也阔，吃的也好，要什么有什么。像这种人活着才有味呢！”那时候伊拉司也结识了多少有钱有势的人，同他们的交情都很不错。那些人慕他有势，都从远方来投他，他也个个待得很好；解衣推食，丝毫没有吝色。只要有人来访他，立刻杀羊宰猪，忙作一片。把马酪、清茶、羊肉，许多食物装出来奉客，如果客来的多，就要把大肥牛来宰食了。

伊拉司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都已给他娶妻成室，女儿也出嫁了。当伊拉司穷乏的时候，两个儿子都同他在一块儿做工，作那牧马喂羊的生涯；等到他一成富翁，二儿子也都居移气养移体起来。田地也不种了，竟是游手好闲都染得了纨绔的习气。大儿子很爱喝酒，喝醉之后，每每打架生事。有一天竟被人打死；小儿子娶了一个泼妇，那妇人整天在他丈夫面前造弄是非，闹得家宅不安；儿子也不听父亲的话，迫得伊拉司不得不与他儿子离居。

伊拉司给他儿子房屋、牛、马，让他们两口子搬往外边去住。这么一来，他的财产就短了许多。忽然又病死了好些羊；以后正遇着荒年，种的谷粒全不生长，冬天又死了许多牲口，好马也都染疫而死。那时伊拉司交了否运，自己又当精力就衰之年，卖力气的事情不能亲自去做。他的财产已所剩无几；直到他七十岁上，皮服、地衣、马具、厂车，种种家具变的变了，卖的卖了。伊拉司竟成了一个赤贫的人。咳，壮年享尽荣华，不想到了老年还要受这样的苦！这真是他始愿所不料的呢。他的财产除了身上的衬衫、皮衣、破帽、坏鞋之外，竟一无长物。与他老妻沙母牛衣卧泣的情状，真是叫人酸鼻。他儿子自从分家以后，早已迁往远方；他女儿也死了多时，举目无亲，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他的。

那时他邻人默哈买沙见了他的情状，很怜悯他。默哈买沙自己也不算穷也不算富，温温和和的过日子。可是他的性质很是良善，见伊拉司竟是要饿死的样子，心中很过意不去。就向他说道：“你同你老妻到我这里来罢。夏天请你在菜园里头替我做工，冬天请你喂牲口，请沙母养牛，煮酪。所有一切吃着的事情，全有我一人供给。你要什么东西，请你告诉我一声，我都可给你。”伊拉司道了几声谢，就同老妻一块儿到默哈买沙家做工去了。起初觉得非常痛苦，后来慢慢的惯了，也就勤勤恳恳用他全力来做工。

主人雇了这样仆人，很觉得力；因为老人从前也曾做过了家主，知道各种规矩；所以也不十分懒惰，忠心替他主人办事。倒是默哈买沙看见这样高贵的人，竟堕落到这种地步，真未免有些可怜之处呢。有一天默哈买沙家到了几个远亲，——其中有一个姆尔（俄国宗教中之司铎）在内，主人叫伊拉司宰羊做食，伊拉司尊命杀得煮熟，端出来敬客。客人坐在皮褥上，一壁儿吃羊肉，喝牛酪，一壁儿同主人讲话。伊拉司忙着张罗客人，从门傍不住的出进。主人一回头看见他，指着他对客人说道：“你看见从门傍经过的老头儿么？”客人说道：“看见的，莫非对于他有什么奇怪的事么？”主人道：“奇怪是没有什么奇怪，不过这人非他，就是当年本地的大富翁名叫伊拉司。也许你曾经听说过么？”客人说道：“谁道没有听说过，不过是没有见过，然而他名声却很大呢！”主人道：“可是现在他贫无立锥，在我这里做工呢！他的老婆我也雇着喂牛。”

客人听着很是奇怪，不住摇头弄舌叹息着说道：“可见得幸福的转移，好像车轮似的，一头高一头就低，循环往复，有什么正则呢。可是老人的运气就如此坏，他也觉得忧愁吗？”

主人道：“谁知道他；要是从外面看来，见人也很温和，脸上也没有戚容，整天做工也没有什么怨艾的样子，真叫人奇怪的了不得。”

客人道：“可以不可以让我同这人说几句话？我要问问对于他自己一生感触什么样。”主人一面答应，一面高声叫道：“伊拉司，这儿来！请你来喝一杯牛酪，把你老妇也叫出来说几句话。”说不多时，伊拉司同他妻子都已来到在客人及家主面前；请了一个安，念了念祷告词，就旁着门坐在短椅子上，他的妻子揭开帘子到内室去同他女主人一块儿住下。

主人倒了一杯牛酪给伊拉司，伊拉司接着伛偻着给众人道了谢，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客人向他说道：“老人，你现在觉得什么样？你回想从前的生活，不觉得忧愁吗？据我看来，你原先何等的享福，到现今竟流落到如此地步，岂不很可怜吗？”

伊拉司听着脸上微微的一笑，说道：“讲到有幸福或没有幸福的事情上来，我给诸位说，诸位也未必能相信。不如问问我的妇人，他的性情很直，心里想得什么，嘴里都说出来。他给你们说这些事情全是真实的。”客人就对着帘子说道：“那么请教你对于原先的幸福和现在的忧虑有什么见解么？”沙母道：“咳，我跟老头儿同居已经有五十年了！天天儿要找幸福，却终没有找得到；哪知道我们现在钱也没有了，人也给人家做工了，可是这二年来那真正的幸福，竟被我们找得了。我们也不必再要别的，就是这个也很觉得知足的了。”

客人听得很奇怪，就是他主人也觉着他所说的话很奇怪，站起来揭开帘子，要看看老妇人的态度什么样。那时候老妇也立起身来，垂着两手。一壁儿含着笑，一壁儿用眼瞟他的丈夫。老人见了也含着笑，却不说什么话。等了一会，老妇又说道：“我所说的全是实在的情形，并不是随便闹什么笑话。费了半世的工夫要去找幸福，有钱的时候，一点儿都找不到；等到我们穷乏了，竟成乞丐的样子，却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幸福。我们还有什么要找的呢？”

客人道：“到底现在你们的幸福是什么呢？”

老妇道：“我把这里头的缘故从头讲给诸位听听：当我们有钱的时候，我同老人没有一刻平安的时候；也不大谈天说话，也不想到自己的心灵，也从没有祷告过上帝。我们的事情够多么忙！一回儿客来了，就要操心想怎么请他吃，怎么样送给他东西，总不肯让别人在背地里笑我们小气；一回儿客走了，就要去监着许多仆人，不许他们偷吃闲食，也不准他们躲懒。样样事情都要自己管住。你说这分造孽到什么地步呢！一回儿惦记着小牛、小马，不要被狼攫去了；好马不要被贼偷去了。躺下睡觉也睡不熟，又恐怕绵羊压死小羊。正要睡着，忽然又忘了一件事情，就立刻起来，等到办好，又想起今年怎么样过冬的事情来了。我同老头儿那时也总没有惬意的日子，他说这件事情应该这样做，我偏说要那样做；大家就吵起来。这不是罪孽吗？所以我们简直可以说是在操心里和罪孽里活着，那幸福的生活哪儿能见着呢？”

客人道：“然而现在却怎么样？”

老妇说：“现在我们俩全是和和气气，一心一意的所讲的话纯粹从爱情里出来；也没有什么吵嘴的事，也没有什么挂心的事，所天天儿想念的就是这么样才能伺候我们主人。我们都用力来做工。觉得替主人做事是一件极喜欢的事情，总要使主人不吃什么大亏，心里才得舒服。做完了工，中饭也没有了，晚饭也预备好了，马酪也喝了。天一冷也没有柴烧，也没有皮衣穿，闲的时候就思想我们心灵，祷告祷告上帝。咳，五十年来满处找不得的幸福，却不料现在轻轻易易的竟找得了！”

客人听着都笑起来。

伊拉司说：“诸位请不要发笑，这件事情并不是说笑话，却是人类的生活。那时候我们很傻，因为丢了许多财产，就常常哭泣。现在上帝却用真理来启示了我们！我们今天同诸位讲的话，并不是要表明怎么样的快乐，我们很愿意诸位用你们的良心想一想这件事！”

姆尔改着容说道：“伊拉司所说的话全是实在的见解，也很不错，圣经上所说的也不过如此罢！”

客人全止了笑，在那里静悄悄的想。

——瞿秋白、耿济之同译《伊拉司》

【注释】

[1]部份：今写作“部分”。此类后同。

[2]糅和：今写作“糅合”。此类后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