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点底流动 前节说过一个观察点在一篇或一节的叙事文里不宜轻易变动。但这是就短篇或是很短的一小段而说的。然而在长篇的小说或是复杂的历史中,人物底历史既然很长,事实底变化又很复杂;要是拘守一个观察点,完全不变化,也是难得叙述出来的。于是就有所谓观察点底流动。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闪,闪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
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抡起哨棒,尽半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面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肐搭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气力捺定,哪里肯放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往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捺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撅又打了一回。眼见气都没了,方才丢了棒,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哪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足都酥软了。武松再来青石上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日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捱下冈子来。——(《水浒》)
我们看这例里,观察点有两方面,一边是武松,一边是大虫,二者底动作是错纵的;这就是观察点底流动了。
且说宋江亲自要去做先锋,攻打头阵,前面打着一面大红“帅”字旗,引着四个头领,一百五十骑马军,一千步军,杀奔祝家庄来。直到独龙冈前,宋江勒马,看那祝家庄上,扬起两面白旗,旗上明明绣着十四个字道:“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当下宋江在马上心中大怒,设誓道:“我若打不得祝家庄,永不回梁山泊!”众头领看了,一齐都怒起来。宋江听得后面人马都到了,留下第二拨头领,攻打前门。宋江自引了前部人马,转过独龙冈后面来,看祝家庄时,后面都是铜墙铁壁,把得严整。正看之时,只见直西一彪军队,呐着喊,从后杀来。宋江留下马麟、邓飞,把住祝家庄后门;自带了欧鹏、王矮虎,分一半人马前来迎接。山坡下来军,约有二三十骑马军,当中簇拥着一员女将,正是扈家庄女将一丈青扈三娘;一骑青鬃马上,抡两口日月双刀,引着三五百庄客,前来祝家庄策应。宋江道:“刚说扈家庄有个女将,好生了得,想来正是此人。谁敢与他迎敌?”说犹未了,只见这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听得说是个女将,指望一合便捉得来;当时喊了一声,骤马上前,挺手中枪便出迎敌。两军呐喊,那扈三娘拍马舞刀来战王矮虎。一个双刀的熟娴,一个单枪的出众,两个斗敌十数合之上,宋江在马上看时,见王矮虎枪法架隔不住。原来王矮虎初见一丈青,恨不得便捉过来。谁想斗过十合之上,看着的手颤脚麻,枪法便都乱了。不是两个性命相扑时,王矮虎脚要做光起来。那一丈青是个乖着的人,心中想道:“这厮无理!”便将两把双刀,直上直下,砍将入来。这王矮虎如何敌得过?拨回马待要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了,轻舒粉臂,将王矮虎提脱雕鞍;众庄客齐上,横拖倒拽,活捉去了。欧鹏见捉了王英,便挺枪来救。一丈青纵马跨刀接着欧鹏,两个便斗。原来欧鹏祖是军班子弟出身,使得好一条铁枪。宋江看了,暗暗的喝采。怎的欧鹏枪法精熟,也敌不得那女将半点便宜。邓飞在远远处看见捉了王矮虎,欧鹏又战那女将不下,跑着马,舞起一条铁链,大发喊,赶将来。祝家庄上已看多时,诚恐一丈青有失,慌忙放下吊桥,开了庄门,祝龙亲自引了三百余人,骤马提枪,来捉宋江。马麟看见,一骑马使起双刀,来迎住祝龙厮杀。邓飞恐宋江有失,不离左右,看他两边厮杀,喊声迭起。宋江见马麟斗祝龙不过,欧鹏斗一丈青不下,正慌哩,只见一彪军马从刺斜里杀来。宋江看时,大喜,却是霹雳火秦明,听得庄后厮杀,前来救应。宋江大叫:“秦统制,你可替马麟。”秦明是个急性的人,更兼祝家庄捉了他徒弟黄信,正没好气。拍马飞起狼牙棍,便来直取祝龙。祝龙也挺枪来敌秦明。马麟引了人却夺王矮虎。那一丈青看见了马麟来夺人,便撇了欧鹏,却来接住马麟厮杀。两个都会使双刀,马上相迎着,正如风飘玉屑,雪散琼花,宋江看得眼也花了。这边秦明和祝龙斗到十合之上,祝龙如何敌得秦明过?庄门里面那教师栾廷玉带了铁锤,上马挺枪杀得出来。欧鹏便来迎住栾廷玉厮杀。栾廷玉也不来交马,带住枪时,刺斜里便走。欧鹏赶将去,被栾廷玉一飞锤,正打个着,翻筋斗颠下马去。邓飞大叫“孩儿们,救人!”舞着铁链径奔栾廷玉。宋江急唤小喽啰救得欧鹏上马。那祝龙当敌秦明不住,拍马便走。栾廷玉也撇了邓飞,却来战秦明。两个斗了一二十合,不分胜败。栾廷玉卖个破绽,落荒即走。秦明舞棍径赶将去,栾廷玉便往荒草之中,跑马入去。秦明不知是计,也追入去。原来祝家庄那等去处,都有人埋伏。见秦明马到,拽起绊马索来,连人和马都绊翻了,发声喊,捉住了秦明,邓飞见秦明坠马,慌忙来救时,见绊马索起,却待回身,两下里叫声‘着!’挠钩似乱麻一股搭来,就马上活捉了去。宋江看见,只叫得苦。止救得欧鹏上马。马麟撇了一丈青,急奔来保护宋江,往南而走。背后栾廷玉、祝龙、一丈青,分投赶将来。看看没路,正待受缚,只见正南上一个好汉,飞马而来;背后随从,约有五百人马。宋江看时,乃是没遮拦穆弘。
东南上也有三百余人,两个好汉飞奔前来:一个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拼命三郎石秀。东北上又一个好汉,高声大叫,‘留下人着!’宋江看时,乃是小李广花荣。三路人马,一齐都到,宋江心下大喜,一发并力来战栾廷玉、祝龙。庄上望见,恐怕两个吃亏,且教祝虎守把住庄门。
小郎君祝彪,骑一匹劣马,使一条长枪,自引五百余人马,从庄后杀将出来,一齐混战。庄前李俊、张横、张顺,下水过来,被庄上乱箭射来,不能下手。戴宗、白胜,只在对岸呐喊。宋江见天色晚了,急叫马麟先保护欧鹏出村口去。宋江又叫小喽啰筛锣,聚拢众好汉,且战且走。宋江自拍马到处寻了看,只恐兄弟们迷了路。正行之间,只见一丈青飞马赶来,宋江措手不及,便拍马往东而走。背后一丈青紧追着,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赶投深村处来。一丈青正赶上宋江,待要下手,只听得山坡上有人大叫道:“那鸟婆娘赶我哥哥那里去!”宋江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抡两把板斧,引着七八十个小喽啰,大踏步赶将来。一丈青便勒转马,往这树林边去。宋江也勒住马看时,只见树林边,转出十数骑马军来,当先簇拥着一个壮士,正是豹子头林冲,在马上大喝道:“兀那婆娘走那里去!”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冲。林冲挺丈八蛇矛迎敌。两个斗不到十合,林冲卖个破绽,放一丈青两口刀砍入来,把蛇矛逼个住。两口刀逼斜了,赶拢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泄,活挟过马来。宋江看见喝声采,不知高低。林冲叫军士绑了,骤马向前道:“不曾伤犯哥哥么?”宋江道:“不曾伤着。”便叫李逵快走村中接应众好汉,且教来村口商议。天色已晚,不可恋战。黑旋风领本部人马去了。林冲保护宋江,押着一丈青在马上,取路出村口来。当晚众头领不得便宜,急急都赶出村口来。
祝家庄人马,也收回庄上去了。满村中杀死的人,不计其数。祝龙叫把捉到的人,都将来陷车囚了,一发拿住宋江,却解上东京去请功。扈家庄已把王矮虎解送到祝家庄去了。——(《水浒》)
这个例子,观察的方面,更加地流动了。“且说宋江亲自要去做先锋,……”一节,观察点在宋江方面;至“众头领看了,一齐都怒起来”,观察点便改变了。
“宋江听得后面人马都到了,……”又转到宋江方面,至“山坡下来军,……”观察点又改变了。“宋江道:‘刚说扈家庄有个女将……’”又是从宋江方面观察,至“原来王矮虎初见一丈青……”观察点又变了。以后“那一丈青是个乖着的人……”一变,“这王矮虎如何敌得过?……”又一变,“欧鹏见捉了王英……”又一变,“一丈青纵马挎刀接着欧鹏……”又一变,以下又是转变在邓飞方面,祝家庄方面,马麟方面,秦明方面,栾廷玉方面,以下又变动到庄前的李俊、张横、张顺,对岸的戴宗、白胜,……观察点逐节流动,也有逐句流动的——这可以说是观察点流动的最好的例子了。
快与慢 叙事,在客观的叙述法里面注重观察点,观察点在长篇的小说,或是复杂的历史里,必须流动,已在前节里说过。在这里我们就要说一说流动底快与慢了。流动快的叙事,注重动作;流动慢的叙事,注重会话。例如——
从此以后,玛司洛娃就开始过那上帝和人类的戒律所认为犯罪的生活了,这个生活有几千几万的妇女经历过,可是她们的结局十个妇人中有十个得着各种受苦的毛病,先期的萎凋和死亡。
晚上忙得要死,早晨和白天却去觅那昏沉沉的梦。到三四点钟才从污秽的床上懒懒的起身,于是喝着咖啡,穿着衬衣小裤在屋里乱跑,恶毒的互相对骂,以后就洗澡,在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抹粉,裁量衣裳,为着这件事情同主家拌口舌,还用镜子自照,修饰自己的脸部和眉毛,吃丰盛的食物;以后又穿上显亮的,露出身体的丝衣;穿好后,就到陈设华美,光线充足的大厅上去,那时候贵、贱、长、幼,各色不齐的客人陆续都到了,——于是呼声,玩笑声,争斗,葡萄酒,香烟,音乐,跳舞,都上市了,从晚上直到天明,不是果子,就是酒,不是酒,就是烟。到了早晨才算解放,跟着就是昏沉沉的梦。这种生活每天都是这样,既不分什么冬夏,也没有工作日和节期日的区别。
玛司洛娃这样过了七年。在这些时候她换了两家班子,有一次还到病院里住了几天。在她踏进这种地方后第七年上,就是在她初次堕落后第八年上,当她二十六岁的时候,她犯了一件事情,便把她关在监狱里面,后来在那里同盗贼们住了六个月,现在才把她送到审判厅去。——(耿济之译《复活》)
这例子以五百来字叙述玛司洛娃七年中的娼妓生活,这是流动快的叙事底例子。
首席推事又问第三被告道:“你的名字呢?”问完,看见玛司洛娃还坐在那里,便柔声说道:“应该立起来啊。”
玛司洛娃赶紧立起来,挺高着胸脯,带着舒闲的态度,并不回答,只朝首席推事的脸,用含情欲笑的一双媚眼望着。
首席推事又问她道:“叫什么名字?”
她赶紧回答道:“我名叫留巴菲。”
那时候南赫留道甫正戴上眼镜,在那里看着他们受审问时的情景;当时他对着那一个被告目不转睛的望着,心里想道:“不能是她么。”后来听见她的答话,又想道:“怎么是留巴菲呢?”
首席推事正打算往下问去,可是那个戴眼镜的推事阻止着他,轻轻说了几句话,露出生气的样子。首席推事点了点头,表示赞成的意思,又对被告问道:“怎么叫做留巴菲呢?你以前登记的名字不是这样的。”
被告嘿着声不发一言。首席推事又逼着问道:“我问你,你的真名字是什么?”那个生气的推事又问道:“洗礼时题什么名字?”被告答道:“以前我叫做喀德邻。”
南赫留道甫嘴里还在那里自语道:“这个不能啊!”心里却已经很明白知道这个人就是那个为他曾经爱恋过的女郎,以后为着一种无意识的思想竟把她抛弃,从此便未曾记忆她起来,因为这种记忆,能使他心里痛苦,能使他证明自己的罪状,并且显出他平素以正直自傲的,其实不但不正直,反同着妇人发生这种卑贱的行为,所以他绝对不愿意忆起这件事情。
这个果真是她。现在他已能看出她特别的,神秘的,和别人不同的,唯一不再的特色。虽然她的脸十分肥胖,并且白得不大自然,可是这种可爱的特色在脸上,唇间,斜视的眼睛……,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能明白的显出。
首席推事越加柔声说道:“那末你也须说啊,父名叫什么?”
玛司洛娃答道:“我是私生女。”
“那末依教父的名字叫做什么?”
“米海洛娃。”
南赫留道甫听到这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依旧想道:“她犯了什么事情呢?”
首席推事往下问道:“你的姓是什么?”
“玛司洛娃。”
“出身呢?”
“町女。”
“是信奉正教么?”
“正教。”
“职业呢?做什么事情?”
玛司洛娃嘿着声不说话。
首席推事又问道:“做什么事情?”
她才说道:“在班子里。”
那个戴眼镜的推事严声问道:“在什么班子里?”
玛司洛娃含着笑说道:“那个你自己也能知道。”说着,向四面望了一下,又向首席推事的脸上望着。
那时候她的脸色上显出种不平常的样,说话的意义里,含笑里和向厅里四围的看望里都含着种又可怕又可怜的神气,首席推事不由得脸红起来,大厅里一时竟显出完全的寂静。忽地众人中有人嗤的笑了一声,这才把寂静破除了。又有人嘶嘶的叫了一声。首席推事便抬起头来,继续问话。
“未曾受着审判和检查么?”
玛司洛娃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没有。”
“告发状抄件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
首席推事说道:“请坐罢。”玛司洛娃听着,便把裙袴提在后面,仿佛盛装妇女整理后衣长尾时一般模样,随着坐下去,把一双又白又小的手缩在袖子里面,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首席推事。——(同前)
这例子是叙玛司洛娃和首席推事问答的话,这是流动慢的叙事底例子。流动快的叙事,多用在篇章里面引起下文和结束上文的处所;流动慢的叙事,多用在篇章里面事实底展开。我们再举《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宝玉同黛玉口角一段做个例。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得吃,不时来问。(www.xing528.com)
这几句是一面叙述黛玉因在清虚观看戏回家中暑以后的宝玉底动作,一面是引起下面宝黛口角底由来。这是流动快的叙事。我们看下面接着说的:——
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听你的戏去,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事,心中不大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还可怒,连他也奚落我起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又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道:“白认得我了!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的呢?”
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道:“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重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可有什么益处?”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战战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这就是流动慢的叙事了。
原来那宝玉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既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
这又是流动快的叙述;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着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怒;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噎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皆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宝玉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起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却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把自己失了?殊不知你失我也失,可见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这又成了流动慢的叙述了。
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尽述,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
这一句总结上文,又是流动快的叙述;
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不动。宝玉见不破,便回身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巴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睛都变了,从来没气得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住?”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搥。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了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又见黛玉腼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辏,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实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子的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了。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酸心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屈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哭各自的,也由不得伤起心来,也拿了手帕子拭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这又成了流动慢的叙述了。
总之,流动底慢与快在叙事文里面是一种文章活动的根柢;至于在什么地方应该快,什么地方应该慢,则在作者底灵变,并不能规定一种呆板的法则;不过必须知道快与慢在文中总是调和的罢了。
现在再举一例在后面,学者可以自由领略其中流动底快与慢的地方。
南赫留道甫第一次见喀瞿莎,正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候他正预备著论土地私有的论文,夏天便住在姑母家里,遂和喀瞿莎相识。平常夏天他总同母亲和姊姊住在莫斯科近处母亲所在的地方。那一年他姊姊出嫁了,他母亲到外国去洗浴。南赫留道甫打算做论文,所以他决定到姑母家里去歇夏。那个地方十分偏僻,十分安静,没有可消遣的方法;两个姑母都很爱自己的侄子和承继人;他也极爱他们,尤其爱他们生活的老旧和简单。
南赫留道甫住在姑母家时,心里十分快乐,那时候他初次不用别人指示,而自身觉出生命的美和重要,以及生命里所许于人类的事业的伟大,又见出无尽的完成自己和全世界的可能,所以对于这种完成的事业,不但怀着希望,并且十分深信能够达到自己所想像的目的。在这年上他在大学里念完了斯宾塞的“社会平均论”,斯宾塞对于土地私有的理论,他读着得着很多强烈的印象,尤其因为他是大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不大有钱。可是母亲却取得一万亩田地作装奁。那时候他初次明所有私有田主的不公平,他看见有些人以道德要求的牺牲为高尚的,精神的愉快,他也愿意做这种人,所以他决定不去享受土地所有权,当时就把他父亲遗下来的田地分授给农人。他就为这个题目,在那里草一篇论文。
他那时候起得很早,有时竟在三点钟就起来了,日出以前到山下河中去洗浴,有时还趁着朝雾初起的时候走出去,回来时候,花草上面的露水还未干尽。早晨喝完咖啡,他坐下来著论,或读关于著文的材料,可是除去读书著文以外,他也时常再从家里走出来,在田地里,树林里闲走。饭前在园中少眠片刻,饭食之时,每喜欢用自己的高兴态度,以博两位姑母的笑乐,以后或骑马,或泛舟,晚上又读起书来,或者同两位姑母一块儿斗纸牌。每逢月夜,时常不能成眠,因为能感受着很大很动人的生命之快乐,所以不肯入睡,在园中走到天明,发生许多幻想和思想。这就是那一夏南赫留道甫在姑母家里所过的每日的生活。
他第一月住在姑母家里的生活是很幸福,很平安的,一点也不注意于那个半丫头,半养女,黑眼,快腿的喀瞿莎。
南赫留道甫在母亲的羽翼底下养成,到十九岁还是个完全清白的少年。他所幻想的妇人祗是做人的妻子。那些妇人据他意思不能做他妻子的,他看来不是妇人,却是男人恰巧夏间升天的时候,邻家妇人带着两个女儿,一个中学学生和一个住在邻妇家里的乡间美术家到姑母家里来。
茶后,他们大家聚在屋前已割的草地上做捉人游戏。喀瞿莎也被叫来同戏。几次以后轮到南赫留道甫和喀瞿莎同跑。南赫留道甫本来很喜欢和喀瞿莎相见,可是他万想不到他们两人中间会发生若何特别的关系。
那个高兴的美术家正当捉人的人,他那双又短又曲又强健的腿跑得异常迅速,当时他说道:“唔,这两个人正是不容易捉住的了,除非是跌下地来。”
“就是这样,你也不会捉住人家。”
“一——二——三——”把手掌拍了三下。
喀瞿莎勉强忍住笑,同南赫留道甫两人互相急急的换掉位,用着她强壮粗糙的织手握着南赫留道甫的大手,向着左面跑去,浆硬的裤子跑起来吱吱作响。
南赫留道甫跑得很快,他不愿意被美术家所降服,所以用全力往下跑去,后来他回头一望,看见美术家正追着喀瞿莎,喀瞿莎也跨着年轻,有弹性的腿步,向左边跑着,不肯被他捉去。前面有一块丁香树台,没有人在这个台后跑着,喀瞿莎当时向南赫留道甫望了一下,以首示意,叫他跑到台后去。南赫留道甫明白他的意思,便跑到那边去了。不料在台后横着一条浅沟,沟上生着许多荆棘,他一个不留神,竟跌倒在地上,双手为荆棘刺得极痛,又被晚上所降的露水弄湿,赶紧起来,自己不免觉得好笑,就跑到清洁的地方去了。
喀瞿莎堆着笑脸,一双黑得像湿野李的眼睛闪闪不已,迎面向他跑过来。他们就拉着手,一块儿跑下去。
喀瞿莎说道:“你被荆棘刺痛了啊!”说着,就用一只自由的手整理那蓬散的发辫,深深的呼吸着,脸上含着笑,直看着南赫留道甫,从底下往上。
南赫留道甫笑着说道:“我竟不知道那边有一条小沟。”说着,并不把她的手放释。
她靠在他身上,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把一张腼儿凑将上去,她并不退开。他就紧握着她的手,用嘴唇亲了一下。
她说道:“你怎么这样啊!”说罢,急忙忙脱了手,离开他跑了。跑到丁香树那里,在树上摘下两根白的树枝,取来遮着那涨红的脸颊,又回头看了他一下,很勇敢的摇着两手,跑回游戏的地方去了。
从此以后,南赫留道甫同喀瞿莎间的关系一变,在清白的少年男子和清白的女郎中间已经发生着一种特别的关系,使他们互相慕恋。——(《复活》)
中断与倒行 叙事底方法,在流动底快与慢以外,还有所谓流动底中断与倒行。流动中断,多用来插入一段事实;流动底倒行,多用来追述一段事实。前者是叙述事实的枝叶,后者是叙述事实底因果。例如——
且说贾母因觉身子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着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儿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李纨,和众丫头,婆子,围随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薛姨妈也就辞出。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与众丫头们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着,随便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命一个小丫头放下帘子来,又命搥着腿,呀咐他:“老太太那里有信,你就叫我。”说着,也歪着睡着了,宝玉湘云等看着丫头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着树的,也有傍着水的,倒也十分热闹。一时又见鸳鸯来了,要带着刘姥姥逛,众人也都跟着取笑。——(《红楼梦》四一)
这是中断的一个例子。从“且说贾母”至“围随去了,不在话下”,是把贾母到稻香村去歇息一事中断了,“这边薛姨妈也就辞出……”以下是另插入王夫人乘空歇着,和宝玉湘云等看着丫头们在山石上吃东西一段的事。
话说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忿忿走出,到了书房。那个人看见贾琏的气色不好,心里先发了虚了,连忙站起来迎着。刚要说话,只见贾琏冷笑道:“好大胆!我把你这个混账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儿,你敢来掉鬼?”回头便问:“小厮们呢?”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厮,齐声答应。贾琏道:“取绳子去捆起他来!等老爷回来,回明了,把他送到衙门里去!”众小厮又一齐答应:“预备着呢。”嘴里虽如此,却不动身。那人先自吓的手足无措,见这般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贾琏磕头;口口声声,只叫:“老太爷!别生气!是我一时穷极无奈,才想到这个没脸的营生来;那玉是我借钱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儿顽罢!”说毕,又连连磕头。贾琏啐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府里希罕你那朽不了的浪东西!”正闹着,只见赖大进来,陪着笑,向贾琏道:“二爷别生气了。拷他算个什么东西?饶了他,叫他滚出去罢!”贾琏道:“实在可恶!”赖大,贾琏,作好作歹。众人在外头都说道:“糊涂狗攮的!还不给爷和赖大爷磕头呢!快快的滚罢!还等窝心脚呢!”那人赶忙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从此,街上闹动了:“贾宝玉弄出‘假宝玉’来了!”
且说贾政那日拜客回来。众人因为灯节底下,恐怕贾政生气,已过去的事了,便也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时,近日宝玉又病着;虽有旧例家宴,大家无兴,也无可记之事。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姐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离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太太听见了没有?”王夫人吃惊道:“我没有听见!老爷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哪里听见的?”凤姐道:“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见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泪早流下来了;因拭泪说道:“回来再叫琏儿索性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凤姐答应去了。——(《红楼梦》九六)
这两节也是一个叙事中断的例子。前节是述叙“贾宝玉弄出‘假宝玉’来了”的那段事实,后节是另叙贾政拜客回来,以及凤姐回说王子腾来京在路上没了的事实了。
一千八百五十九年五月二十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绅士从某某道上一家旅馆里走出来,站在阶沿上面,身上穿着撒满尘土的大衣,和条纹布的裤子,头上帽子也没有戴,向着一个面颊肥胖,颈下长着白毛,眼神蒙暗的年轻仆人问道:“怎么,彼得?还没有看见么?”
那个仆人耳上坠着蓝宝石的环子,头上披着油光杂色的头发,一切举动都极谦卑恭敬,总显出他是个新式并且文明的人。他听他主人在那里问他,便慎慎重重的向道旁看了一下,轻声答道:“没有,还看不见什么。”
绅士又问道:“没有看见么?”
仆人又答道:“没有看见。”
那位绅士叹了口气,便坐在石凳上。现在趁他正坐在那里,弯着腿,凝神四望的时候,且把他在读者面前介绍一下。
他名叫尼古拉·彼得洛维慈·基尔生诺甫。在离这旅馆十五俄里的地方,有他的财产,共有二百口“灵”(俄国称农奴为“灵”),或说有二千亩田地,——这是在他和农人分界后,建设“农舍”时的说法。他的父亲是一千八百十二年时的战将,粗解文字,性格暴躁,却并不奸恶,一生交着好运,起初统带一旅兵,后来升为师长,常住在省里,靠着他显赫的官衔,十分得势。尼古拉生在南俄,很像他长兄保罗;他在家里受教育到十四岁,终日围着的都是些贱值的师保,放荡卑污的副官,和其余许多军官及参谋官。他的母亲出自阔略齐奈族,是阿卡士的处女,可是一嫁给阿卡福克来·库齐米尼慈·基尔生诺甫便属于“母将军”之类,戴着华美的头饰,穿着丝织的衣服,……早晨把孩子们交到别人手里,晚上才替他们祝福,——总之,他过的生活是快乐的。说到尼古拉既是将门之子,应当以武勇著名,却不但不著名,并且还加上他胆怯的绰号,——因为他也应该像长兄保罗一般,去服军役,不料他就在得知这服役的消息的时候,当天便把自己一腿弄折,因此躺在床上两月之久,终生成为跛足的人。父亲也只有对着他摇手,便决定让他充当文职。等他十八岁的时候,父亲便把他带到彼得堡去,进入大学。
恰巧那时候他长兄正在这禁卫军里充当军官。两位少年便租了几间房屋,住在一起;他表舅伊里阔略齐奈正在那里服官,便请他隐隐的监察他们。父亲自己回到师里去,不多时寄几封信来;灰色纸上,洒洒落落显出几行粗大的书记笔迹。信末便由他自己署上“陆军少将彼得·基尔生诺甫”的字样。一千八百三十五年尼古拉在大学里毕业,就在这年上基尔生诺甫将军因为阅兵不力,被迫辞职,便同着夫人一块到彼得堡来居住。他在塔佛里花园附近租下一所房屋,加入英国俱乐部里去做会员,却不幸被人击袭遂以殒命。阿卡福克来不久也随他丈夫死去;因为过不惯烦闷的城市生活,而痛夫情深,也是他憔悴致死的一原因。尼古拉在他父母生时,便爱上一个女郎,那女郎是波莱鲍洛芬司基官员的女儿,尼古拉所租的房屋就在他家里。女郎姿容美丽,体格刚健,娴长文字,还能在杂志上科学一栏里读极深的论文。尼古拉父母对于他这种行为,很不满意,并且加以阻止;后来双双死去,尼古拉等到服满后,就同那女郎结婚。本来他父亲替他运动在某部科里当差,等到结婚后,便辞去职务,同他夫人马莎一块儿去森林专门学校附近别墅里享福,后来搬到城里去,租了几间又精致又小的房屋,带着清洁的楼梯和阴凉的客室,最终又搬到乡下去,终年住在那里,不久就在那里生下一个儿子,阿尔卡其。夫妇两人的生活极其美满,并且甜静。他们永不相离,读书在一起,奏琴在一起,唱歌也在一起,妻子种花养鸟;丈夫有时出去打猎,并且管理产业,阿尔卡其也一天天长大起来,——过着美满甜静的生活。十年工夫过去得像做梦般快。一千八百四十七年基尔生诺甫夫人又逝世。尼古拉受着这大打击,悲痛了好几星期;便动身到外国去游历,借着疏散疏散自己的愁怀。明年,他勉勉强强的回到村里,休息了几时,就从事改革整顿起家务来。一千八百五十五年他带他儿子进入大学;同他在彼得堡住了三个冬天,这些时候他绝少出门,极力和阿尔卡其的少年同学们结识。最末一个冬天,他不能够来到彼得堡——前边我们所见的,正是他在一八五九年五月里等他儿子取着大学毕业文凭回来的情形,那时候他已经白发满头,背也微伛了。——(耿济之译《父与子》)
这是一个叙事倒行的例子。从“一千八百五十九年五月二十日……”到“那位绅士叹了口气,便坐在石凳上”,是叙述尼古拉在一个旅馆门前等他儿子回来的情形;自“现在趁他正坐在那里,弯着腿,凝神四望的时候,且把他在读者面前介绍一下”以下是追述尼古拉及尼古拉底父母底生平事略。
中断和倒行,在叙事文里应用甚广,尤其是在小说,这类的例子极多。不过中断多用于长篇的小说,倒行则也有用于短篇的;如鲁迅译的《疯姑娘》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见《现代小说译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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