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观的叙述 主观的叙述法,是以叙述自己底经历为主的。这类的文章以自序、自传等体裁为多。下面所举出的一篇长文,便是一个很适合的例子。
我过去的历史,全被罪恶充满,良心上感受无限的痛苦。直到如今,才从黑暗里触着一线光明,发现了我应走的路。回想起来,实在可怜的很。我今年五十一岁,生命梯子的阶级,已经是走了一大半,快走到尽头了。趁着我一息尚存的时候,把我从前人格堕落的情况,照实写出来,丝毫都不隐瞒,做我对于一切人类的一篇供状。至于读者如何批评,我一概不管了。
我从十四五岁的时候,就不满意于家庭生活,后来和社会接触,受了多少刺激,更添了无限的烦闷。所以不到二十岁,就发生了厌世思想。我最初是研究小学的,后来又研究老庄和陵王的学术。到了二十六岁,才看佛经。那时候感受社会压迫的苦痛太深,一心只求解脱。
觉得诸子百家,解释人生问题,都不甚圆满,只有佛法是人类的真正归宿地。闭关两年,偏读大小乘经论;兼学禅定。最喜欢研究的是相宗和华严宗。教典里面的神话,有好多和科学抵触的,我固然不免有些怀疑;但是他那种打破生死,舍身救世的精神,我的信仰却十分坚固。后来提倡民主主义,实行革命运动,都是受他感化的影响。那时候我的人生观虽然很浅薄,心地却是很光明纯洁的,没有一毫权利思想杂在里头。这先后十五年的光阴,要算我一生最良好最快活的时代了。
革命成功以后,我做了一个侥幸的幸运儿。由党魁而都督,由都督而议员。不幸的运命,就从此开始了。我初到北京和袁世凯见了几回面之后,就知道他是极端专制的人物。新旧学问一点都没有。靠他来实行共和政治,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他的兵力能统一全国,一般人民又对他很有信仰,民党的势力和信用,万敌他不过。我以为当这个时候,去反对他,是一定要吃亏的。不如就利用他的权力,维持一时的秩序,把国家的基础弄得巩固。哪知道因这一念之差,就渐渐的入了他的牢笼,做了他的机械。没有利用到他,倒反被他利用到底。
我辞了安徽都督的职以后,曾经宣言不做行政官。后来袁世凯要我做教育总长,又要我做山西省长,我辞了不干。但是就不愿做官发财,就应该和政治脱离关系,什么事都不管;为什么要去办国事维持会,政友会,又去做国会参议员,约法会议议长,参政院参政呢?难道做机械的政客,和傀儡的议员,能比行政官的身分高些吗?总而言之,这是我自己太没有定力,站脚不稳,掉在屎坑子里去,只有越陷越深,哪里能怪别人呢?
民国二年以后政治大倡复古。军人官僚的势力,日见膨胀。民气一天销沉一天。全国舆论,都成了睡眠的状态较之前清末年,反大退化,我常常的想道,这样的政治,就是共和吗?从前革命时代,牺牲了无数志士的生命,我也坐过两年的监狱,受了许多的苦。难道就仅仅的换得中华民国四个字的空招牌吗?转而一想假使民党得握政权,实行政党内阁和省长民选的主张。表面的制度,似乎比较的好一点。但是人民大多数的幸福,实际上比在袁政府底下,究竟能增进多少呢?
欧美的共和先进国家,民治的真精神,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从哪里去学人家呢?我对于这个问题研究了好久,总是惝恍迷离,想不出一个解决的方法。那个时候,我的思想已经到了破产的地步了。
我在北京来往的人:除了进步党里几个有知识的朋友,可以谈谈时局,随便批评;此外所交接的,无非是愚顽的军人,腐败的官僚,庸劣的政客。和他简直没有正经话可谈。四围都是腐空气,思想既然到了破产的地步,精神也日就颓丧。除了吃鸦片烟而外,就是买古瓷和名家书画来消磨时光。那些古董,都是绝大的价钱买来的。我每月有三千元的薪水,不为不多,然而挥霍的太凶,进的总没有出去的多,因此三四年间,就负了十二万块钱的债。古董本来是预备消遣的,不料因此反添了许多债累。债主常常的来要钱,就要东扯西挪去应付,勉强敷衍过日子。因此精神肉体,都日见衰惫;从前的英气消磨尽净,不知到哪里去了?到了帝制发生的时候,袁世凯叫我组织筹安会,我何常不明白这不是人应做的事,但是我已经成了尸居余气的废人,哪里还有丝毫气力去抵抗他?只有唯唯听命,把个人的人格,完全为洪宪皇帝去牺牲罢了。这就是我人格堕落的事实。其实我并不是到帝制发生的时候才堕落的,当共和成立的时候,也就堕落了。第一步的堕落,就是由革命党变成都督;第二步的堕落,就是由军人变成政客;到了做筹安会的会长,已经掉在大海里头,沉沉好久,变成一个死尸了。
我自从脱离了北京腐败恶劣的空气,已经三年。古董字画也卖完了。鸦片烟也戒尽了。
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二十年前的状态。回想从前人格堕落的情况,良心上只觉得痛苦万分。去年俄罗斯革命,德奥失败,军国主义,被民治主义战胜。我得了他一个大教训,渐渐的有点觉悟。后来又读了许多新思想的杂志,受了他多少感化。好像黑夜迷路的人眼前忽然现出一点光明,在这光明里头找出一条道路。我心里才恍然如梦初醒,喜欢的了不得。
但是我在黑暗社会里过久了,中的毒很深了,脑子里旧思想的径路也大熟了。现在世界的潮流,虽然大变;我的环境,还是丝毫未改。虽得了这一点觉悟,还没有真澈底。要是没有坚决的毅力,去和环境拼命的奋斗,恐怕还不免被他引诱,又走到堕落的旧路上去。我为这个时时刻刻担着心。前一个月,有一位旧朋友向我说:“你近来穷到这个样子,饭都没有得吃了。你为什么在家里呆坐着,不去想法子在政治上活动活动?我在京里还可以替你帮忙帮忙。”他的话说得很恳切,我当时心里也动了一动。转而一想,少侯,少侯……你这个念头错了。你从前的罪孽还没有造够吗?堕落的路径,还能再走吗?你现在已经五十一岁,转眼就是要死的人了。要是一不小心再走错了一步路,你再想忏悔,还来得及吗?我想到这里,不由得通身都是冷汗。
我现在只有一种打算。过去的我,算是已经死了。现在的我,算是又重生的。我的知识很幼稚;思想很简单;能力很薄弱。但是我的眼睛没有花,还能看书;我的舌没有秃,还能演讲;我的脑子和手脚没有残废,还能去做劳心劳力的工作;我的年纪虽过半百,志气还同少年一样。我现在正鼓着精神,大着胆子,在荆棘堆子里,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一天死了。也好让后来的兄弟们,走我的尸首上踹过去,做他们的一条垫脚石。前天有一个人向我的朋友说:“少侯近来有了觉悟,固然很好。但是还要看他将来怎样?”这位朋友,把他的话写在信里告诉我。我觉他这两句批评,对我的意思;是很热诚很恳挚的。我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悚惶。我的过去,全是罪恶,不必回顾了;我的生命只有将来,只有将来是我的生命。再过三年五年,我究竟怎么样?请他在旁边冷眼瞧着罢。——(孙少侯《我对于一切人类的供状》)
客观的叙述 叙事,不限于叙述自己底经历。叙事底材料有从别人间接传说出来或从许多书籍中采得的。因此就有客观的叙述法。
客观的叙述法,就是用旁观的态度把一桩事实底变化或是一个人物底经历叙述出来。这种的叙述法,最重要的,就是观察点底一致。换句话说,就是在一篇或是一节的叙事文里,应该确定一种主要的观察点,这种观察点在这一篇或是这一节里不宜轻易变动。例如:(www.xing528.com)
湘军占领雨花台,燕子矶。太平遂失了水路的交通。既而湘军又占领江东桥堡垒,太平军固守金陵。湘军以地雷攻入金陵,太平军遂为湘军所破。
这种叙述法,第一句从湘军方面说,观察点在湘军一边,第二句从太平军方面说,观察点又着重在太平一边了;以下第三句又是一半从湘军方面说的,一半从太平军方面说,逐句错综,文章就觉得很繁杂了。这是观察点不一致的弊病。这节文章,我们如果要使彼底观察点一致,那我们就非改成专从湘军方面或是太平军方面观察不可。
湘军占领雨花台、燕子矶,断绝了太平军水路的交通。既又占领江东桥堡垒,围困太平军于金陵。后来以地雷攻破金陵,打破了太平军。
这是专从湘军方面说的,观察点在湘军一边。
太平军被湘军占领雨花台、燕子矶,遂失了水路的交通。既而又失了江东桥堡垒,只得固守金陵。然而被湘军以地雷把金陵攻破,太平军遂为湘军所败。
这是专从太平军方面说的,观察点在太平军一边。这样地改作一下,观察点就成了一致的了。又如:
秦明上了马,拿着狼牙棒,趁天色大明,离了清风山。取路飞奔青州来。到得十里路头,恰好已牌前后。远远地望见烟尘乱起,并无一个人来往。秦明见了,心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外看时,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烧做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烧死的男子妇人不知其数。秦明看了大惊,打起匹马在瓦砾场上跑到城边,大叫开门时,只见城边吊桥高拽起来,都摆列着军士、旌旗、擂木、炮石。秦明勒着马大叫:“城上放下吊桥,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见是秦明,便擂起鼓来,呐着喊。秦明叫道:“我是秦总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见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墙边,大喝道,“反贼,你如何不识羞耻!昨晚引人马来打城子,把许多好百姓杀了,又把许多房屋烧了,今日兀自又来赚哄我们。……早晚拿住你时,把你这厮碎尸万段!”——(《水浒》)
这段文中,除了“城上早有人见是秦明,便擂起鼓来,吶着喊”一句外,观察点都是在秦明一边的。如果把这句改为“忽听得城上擂起鼓来,呐着喊”。那就成了一致的从秦明方面说的了。(参丏尊《作文法讲话》及望道《作文法讲义》二八节)
这武松提了哨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十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什么鸟!”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伴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纸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政和年,月,日。”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什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什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大虫又饿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蹿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水浒》)
这例里,除了末后“那大虫又饿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从半空里蹿将下来”一句,观察点都是在武松方面,故文中所用“抬头看时”“见”“回头看这日色时”“只见”“只听得”等文字,都是从武松一边说的。
且说杨志提着朴刀,闷闷不已,离黄泥冈,往南行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寻思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个相识,却是怎地好?……”渐渐天色明亮,只得趁早凉了行。又走了二十余里,杨志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门前,杨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过?”便入那酒店去,向这桑木桌凳座头坐了,身边倚了朴刀;只见灶边一个妇人问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杨志道:“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安排些个。少停一发算钱还你。”只见那妇人先叫一个后生来面前筛酒,一面做饭,一面炒肉,都把来杨志吃了。杨志起身绰了朴刀,便出店门。那妇人道:“你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杨志道:“待俺回来还你,权赊咱一赊。”说了便走。那筛酒的后生,赶将出来,揪住杨志,被杨志一拳打翻了,那妇人叫起屈来。杨志只顾走,只听得背后一个人赶来叫道:“你那厮走哪里去!”杨志回头看时,那人大脱着膊,拖着杆棒,抢奔将来。杨志道:“这厮却不是晦气,倒来寻洒家!”立脚住了不走。看后面时,那筛酒后生也拿条挡义,随后赶来;又引着三两个庄客,各拿杆棒,飞也似都奔将来;杨志道:“结果了这厮一个,那厮们都不敢追来!”便挺着手中朴刀来斗这汉。这汉也抡转手中杆棒,抢来相迎。——(《水浒》)
这例除“那妇人道你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那筛酒的后生……那妇人叫起屈来”及最后一句,都是从杨志一边说的。所以在灶边的那一个妇人,和那后生底举动,以及背后赶来的庄客人等,都是从杨志眼中看出来或是耳中听出来的。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