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与自然 写景在小说里也极其注重。因为小说底主眼在于表现人物;人物不能离了环境而存在,所以表现人物必须表现与人物相关的环境。环境本来可以分两方面说:一是属于社会的,一是属于自然的。
所谓社会的环境,实际就是社会风俗,时代精神等,人为的环境,这在本书里不甚要,重留待到小说教学法里专门去研究;这里所要说的,就是专在于与人物有关的自然界。
人物与自然界底关系,第一从人物底性格上说,受自然界之感化陶冶的最多。住在山谷里的人多半是褊狭、顽固,住在高原的人多半傲慢、好争,住在平野的人多半散慢、放纵,住在都会的人多半浮薄、轻佻,他如南北气候底寒暖不同,山林河海底产物有别,皆能范铸其人物使具一种特有的性质。
第二从人物底情绪上说,也离不了以自然为背景。描写恋爱通常要写春宵、月夜,描写离愁通常要写秋日、斜阳,这都是在小说中见惯了描写法;我们可不必多说了。(并可参看前节写景与抒情)其他如人物底思想、行为等无不是受了自然底支配、影响。我们表现人物仅仅把人物底性格、情绪、思想、行为尽量地表现出来,这还不能算做完成;我们必得把与人物底性格、情绪、思想、行为等有关的自然的背景表现出来,才能算是完满的表现。因为人物底性格、情绪、思想、行为等决不能离掉其环境(包括社会的时代精神、社会风俗以及自然的山水、树木、天象等)而存在的呀。
人物底描写与自然底描写 以上是说的写景在小说里极其重要的理由。现在再说一说写景在小说里的描写法,就是人物底描写和自然底描写二者相关联的处所。在旧式的小说开场写了某生者某地人也;家贫好学,寄居萧寺中,后面跟着便要写寺外的风景。什么木叶萧萧,声如涛涌;再后跟着才是什么有一女郎……这也算是一种人物和自然底参糅[10]的描写法。不过这中间的毛病,因为是空泛的,所以写出来的人物和自然并没有一种特别的关系存在里面,那样的人物嵌在这样的一个自然当中可以,嵌在那样的一个自然当中也可以;这样的自然配以这样的一个人物也可以,配以那样的一个人物也可以;弄到后来成了一种模型,随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随便嵌在一种什么样的自然里,便能成功一篇小说,这哪能够算是描写了人物底描写和自然底描写二者相关联的处所呢?
所谓人物底描写和自然底描写二者相关联的处所,第一是在人物底个性底描写,其次便是人物心理同自然相感应的处所。质言之,在人物方面就是注重内在的精神和外面的行为底详细地分析,在自然方面就注重彼等底现象——动静变化色形等——底详细地观察;二者底关系,就是要使其互相交错,互相感应而至于调和的境地。
我们且举个例来说。
玛加尔出世的地方是却尔干的孤独的村庄里,在耶库支克大森林的中间。他的父母与祖父母,从森林夺了一片地;那黑暗的树林仍然站在他们周围,像对敌的城墙一般,到那时候,他们的勇气还没有失去。树篱逐渐的伸过了开辟出的空地;小而多烟的草舍渐渐聚集;干草与稻草的堆也出现了;末了,在聚落中间一个小坡上,教会的尖顶向天空直冲上去,似乎是得胜的旗。
却尔干已经成了一个村落了。
但玛加尔的祖先正在和森林争斗,用火烧他,用铁砍他的时候,他们自己却慢慢的变成野蛮了。他们娶了耶库支的人,嘴里说耶库支话,采用了他们的风俗,他们自己的大俄罗斯种的特质,渐渐的磨灭消亡了。
但我们的玛加尔却结实的相信,他是在却尔干的俄国农民,并不是一个游牧的耶库支人。
他生在却尔干,住在却尔干,他也预备死在却尔干的了。他对于自己的出身与地位,觉得非常傲慢;他若骂别人的时候,便叫他们是“外道的耶库支”,虽然据实说来,他的习惯与生活比着他们的也毫无不同的处所。他不甚说俄国语,便是说,也说的很坏。他身穿皮衣,脚蹬一双妥尔巴(Torba),吃烂面饼,喝砖茶,在礼拜日或特别的期日,倘若面前的桌上一有溶化了的乳油,他便尽量的吃。他能很巧妙的骑牛,他生了病,大抵去谓一个道士来:那人便发狂似的直向他跳来,紧咬牙齿,想将他的病吓走了,驱逐出去。——(《玛加尔的梦》)
这里面写玛加尔底祖先和玛加尔底野蛮的性格底由来,是受了耶库支大森林自然环境底影响的。
他走出屋,捉住了院子里的斑白的老马,抓着鬃毛牵到雪橇旁边,将他驾起,马立刻将玛加尔拉出大门,重行站住,向着主人看,仿佛询问模样,玛加尔却正在坐着想。他于是扯起左边的缰绳,一直到村底边界去了。
在村的边界,有一所小草舍;从这中间,也如别的草舍一样,一堆小火的烟,很高的升上去,将光明的月与白的闪闪的许多星都蒙住了。这火焰很高兴的爆裂,又在门口垂着的阴暗的冰柱中间,明晃晃的照着。在院子的大门外边,一切都是沉静。
从外国来的生客,住在这里。他们怎样到来,什么大风吹他们到这孤寂的所在,玛加尔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他喜欢和他们交易,因为他们并不压迫他,在支付上面,也并不固执刻苦。
玛加尔进了草舍,一径走到火堆面前,伸出他冻冷的手在火焰上,喊道,“喳”,意思是表明他被冰冻所苦了。——(同前)
这里面一面写玛加尔底生活,一面却描写却尔干村庄底夜景。玛加尔底行为,玛加尔底表情,径直融化了在这个孤独村庄底寒冻的夜色里面。
我和日间劳动者做了长时间的工作。当我开始回家时,天早已黑了。这是一个助人兴趣的和暖的夏夜;我撰择一条最长的“回家去的”路,因为这晚的美景使我醉心极了。月在光里看来,似乎那些山都颤动;“直干的”树斜撒下修长的黑影,而且有说不出什么花的芳味把空气都染香了。夜莺的啼声从树林中传出来。山脚的灌木丛里和干草堆里处处都有虫叫声。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朦胧欲睡的自然之柔力,影之甜蜜之神秘性,灌注快乐的热气到人心坎。一种非人间的心神不安满布了我全身。我不时停了步,满心愉快去看那微明而半遮黑了的远方。少年时的梦境回过来,久埋的愿欲又复活了,我热切的期望一些东西,那是什么东西,我自己也不能确切知道。夏季夜间的美景已经迷醉我。那边远处,甜美的静境里突然爆出歌声来,少年声音唱的歌。最初是群山的回音输送这歌声来,所以我不能决定这是歌声呢还是断断续续的吁声。既而这声音愈曳愈近。不用疑惑,这正是歌声了。这歌声跟着清新而柔软的微风达到我这里,听调子是一支古时的山歌,我极想听得真切一点,想走近去,我就鬼鬼祟祟的去踪迹这歌声。
这是沈雁冰译的茄具客小说开场的两节写景的文章。描写夏夜底风景,月光、树影、花香、莺啼、虫叫、歌声,种种色调,已经是极其美丽清新了;我们再看下面接着描写的融化在这种美丽清新的自然里的人物底情绪。
一个高身材的青年农人,赤着脚,急急忙忙的走过。他一手拿着条折技,或左或右的微晃。圆的污旧帽子掀在后脑,夜风戏弄他前额的头发。他仰高了头,(直着脖子唱)似乎要把他的歌声直送到云端上。
他走的更快些了。我跟住他。他的歌声吸诱我去呵。他向前的步武,一步一步里都含有期望的意思,他唱的恋歌,一字一字里也都含有期望。当他赴近村庄的时候,他的歌调变了,而这新歌却是淫乐而且轻狂的:
“紧扣住门闩,门立刻要吹开了。
吾心爱的,有我在你身边呵。”
歌的回声从山谷反应过来,而且在这回声中带着一些谄媚样的轻狂。
现在这农家少年离开大路,朝着山走。山上一群果子树中间,耸出一座农家的房屋,——那些树上有一半儿受着月光发苍白色,其余被(房屋的)影子遮住了的一半,却是黑森森的。在黑森森的那一边,小小的一个窗洞里射出焦躁的红灯光。
少年走到山脚下时,那时灯光熄了,听得屋子里一扇门开的声音,随后便是一个人影溜过月光照着的院子。(www.xing528.com)
这里面所描写的青年农人底表情的动作与歌调,真可以说是情与景互相发展,人物与自然互相交错的描写了。
人物与自然互相交错的描写,在小说最是重要;实在地说,小说底内容差不多完全是人物和自然二者装架起来的,二者之中,随便除掉一样,小说便不能完成。现在再把鸣田译的《初春的一日》(佐藤春夫原作)前面几节写在下面,我们看那里面人物与自然互相交错的描写处所。
已是春天了,只是大雪在夜中接续下落,已积到五寸以上。然而到底是春天,早晨天气晴朗,风也没有,是很温和的天气。今日是春底第一天,再过两个礼拜,樱花怕要盛开了。
这是描写自然的。
在上野公园,有两个私立大学底文科学生——两个都是二十岁上下,把外套夹在肋下,很洒落似的,但用钝重的脚步,慢慢地走。他们今天恰是学年试验底最终日,所以在世界上他两人是一无所苦。但他们是沉默着,因为闲话先刻已经说够了;正当的言论,不但今天,从来他两人是找不着一个话题。他们稍稍觉得疲乏,话也没有,现出一种悲哀的情景。
这是描写人物的。
他们向着谷中森林方向,用着靴子,很不经意地踏着雪后泥泞。泥泞不十分深,他们底靴子也不是崭新的,不过是定做的上等货,所以泥水透不进去。这两个学生无意中合着脚步,缓缓地前进。但在两人前面有一个年约二十,背形很直,清楚的女子,——不知道是Miss(小姐)还是Mrs.(夫人)——同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不知说些什么,专心的一面说着一面走。女子带着银环,比较的是古式的装束。穿着黑漆的高木屐,很危险的样子,而且很急速的样子跟着男子走。时时横过脸来向上,似乎是看男子底面孔,说着话。女子虽长得清楚,但体格颇小,男子却是很魁梧的,黑色的大衣,很累赘似的披在身上,带着淡茶色的春帽。两个学生对这快乐的合式的男女,感觉淡然的兴会,一方面为休息疲劳的脚起见,所以也不越过两人前面,只跟在后面走。
学生中的一个,低声吹着口笛,唱流行歌,一壁唱着,一壁走。
这又是描写人物的。
在这静寂的森林中,沿着路旁的群草中,不露影的雌莺,呀呀呀叫着,丛草随着摇动。耸出路头的杂木底枝上。雪块时时滴下,丁当,丁当地响。地面上溶化的雪,处处积成小的水洼。
这又是描写自然的。
稍稍大的水洼,男子拉着女子底手,帮助伊过去。这男女两个,毫无不自然的样子,不是私相会合的爱人,好像是才毕业出来初成夫妇的。这四个人走过森林,自然到了日暮里墓地。男女两个仍然是不断的彼此说话,走过丘上墓地,折下坡去,即向日暮里车站去了。
学生们看着他们底后影,没意味似地穿过墓石间,直抵在墓地角上的木栏,用手扶着。下方断崖的边下,就是火车和电车底轨道。钝灰色的空气所包围的都会边境,远远地看出,或者因为雪后的缘故,物音是十分沉寂。他们中的一个,拿火燃着纸烟、张着胸吸进去,再作势吐出,看看烟散消的空中。天空是现出堇色。一片羽毛似的云,像贝壳内面一样的美。这一片云向着四围,渐渐展大。因为地近车站,虽然种种杂声,传到耳里,但在这音响中,有一种不被扰乱的寂静漂着。
这又是前半描写人物,后半描写自然的。人物底描写与自然底描写互相交错,在小说中每每是这样,不待繁说的了。我们再把《横笛》(周建人译)里面色莱斯丁在他吹笛的时候底一大段例举在后面,我们看那中间所描写的人物与自然交相感应的处所,几乎分不出人物与自然底界线来,便可知道写景在小说中的重要了。
这是夏季的一个芳香的晚上。色莱斯丁在他的狭小的房中的窗后立着,望前面的众山。他的灵魂慢慢的开放了,正如一朵巨大的花。
他从不见过一支笛。他热心的把他抽出来看了,犹如小孩看着新的玩具,随后很拙劣的试把他放在唇边,并且用手指按在孔上,上下按动。他试将气吹进去。从笛里发出一种纯净,甜美的声调,一直浮起到黄昏的空气中间。这好像是天鹅在湖上唱他临死的歌。
色莱斯丁出惊了,并且再吹起来,这一回更长而且更有勇气了。如果第一次的声调像低声的悲叹,那么第二次的音调像呵责了,色莱斯丁以为更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要吹气到笛子里去,其余的事情,笛子自然能够去办的,于是他又很勇猛的吹了。
这是一个奇异的音律呵!
夏季的快乐的晚上的一切的诗,全映出在这神秘的音乐波浪里面了。这好像是深红的夜渐渐向着声调的周围包围住了。各种声调融合成了一个柔和的哀歌,像野生的缠绕的蒲桃藤一般的颤动着——这藤直升上在蛇麻的上头,沿着修道院的墙壁,并且举起他们的巨大的复杂的花,穿过窗上的铁栏,低头伸进幽暗的小房里去。
每朵花盘的边上,仿佛各坐着一个空中的精灵,比象牙更白,比雾更透明。并且各个微小的精灵不住的将他们的金的头合着拍子,向别的花朵鞠躬而且点头。并且随后他们跳舞起来了,有如千数蝴蝶在众花间飘荡一般。天空俯屈下来了,群山变了更高而且更庄严了。
在岩墙之间回旋的河流,喃喃的发声如在梦中一样,那望着河流的险阻的绝壁,映在黄金似的沙里,并且更加靠近前来了。杜松林中闪耀着神异的深浓的绿色。每个音节似乎各自寻到了一个兄弟。一个在黄昏的云的柔和的色彩中寻到了,别个在浪涛的银光中,又别个在群山的紫色的影中。每节音调在回声中又反复一遍,那回音流下去,穿过修道院的旧墙的孔隙,沿着小礼拜堂的窗上的染色玻璃飘浮过去,在现在平安睡着的僧侣的冢上舞蹈。
色莱斯丁还在那里吹着。
因了这音乐,似乎一切迫压着他的东西都消失了。他当时的心情,正如初次到山里去的那早晨一般;但是他觉得更自由了,像那时他所羡慕的鹰一样;比馒头花更要快乐;在那织细的花里,他会发见他自己的灵魂,他一面吹着笛,一面望着山上,在山后太阳正落下去,夹在迷离的颜色中间。在他的前面的景色,融合成了几条阔的、闪灼而且飘浮的色带,小河流从岩窟流出,将一阵珠玉——玛瑙、珍珠和宝石的雨投进他的窗里来。晚霞变了一条海,修道院墙上的开花的蒲桃树长出许多水晶的瓶。裸体的神妃及仙女都从那里出来,带着招呼的态度侧身向他。各处地方都发出嘹亮的、奇异的、悲愁的、感动的、恳切的音调,如梅雨的珍珠落在有耶悉茗紧缠着的深密而开花的林中一般。
色莱斯丁只管吹下去,一阵幻想的潮流冲过他的脑里,如海潮流过溺死的人的头上一般。在这音调的旋涡里,他感到一种东西,奇异的甜美,有似铙钹的相触。又似寺钟的发声。音调渐渐沉静了,只有为露所湿的奇异的夜,和夜的甜美的星的眼睛,窥进他的窗门里来。
门口站着克洛法思师兄,仿佛化了石头一般。色莱斯丁的手中的笛落在地上了。克洛法思传言,方丈的命令。色莱斯丁必须立刻带了那笛到食堂里去。
这种描写,如“他的灵魂慢慢的开放了……”“从笛里发出一种纯净,甜美的声调,一直浮起到黄昏的空气中间。这好像是天鹅在湖上唱他的临死的歌。”“每朵花盘的边上,仿佛各坐着一个空中的精灵,比象牙更白,比雾更透明。”“杜松林中闪耀着神异的深浓的绿色。每个音节似乎各自寻到了一个兄弟。……”“因了这音乐,似乎一切迫压着他的东西都消失了。……他觉得更自由了……”“在他的前面的景色,融合成了几条阔的、闪灼而且飘浮的色带……晚霞变了一条海,……裸体的神妃及仙女都从那里出来,……”“在这音调的旋涡里,他感到一种东西,奇异的甜美……”简直是把人物和自然融合成了一片,这样的写景,在小说中要算是顶特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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