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景 我们在前面第6节里《感觉底描写》里面曾说过“色调”和“情调”的名词。所谓“色调”是属于自然的，就是“景”；“情调”是属于人的，就是“情”。“情”与“景”有很密切的关系，我们现在还要在这节里详细的说一说。
原来写景这种文章，除掉专门的写景文不论外，多半是插在抒情文或者小说当中；绝对的独立是不成功的。老实地说，就是专门写景的文章，也总要含有少许的作者底情绪在里面。自然界底景物，也许不是有情绪的东西，但因为人是有情绪的，以有情绪的去观察自然，描写自然，也就会发生相当的情绪出来了。当作者自己底心情悲哀的时候，则眼中所见的自然界觉得皆是悲哀的；作者自己底心情愉快的时候，则眼中所见的自然界就觉得都是愉快的：这是一定的现象。
我们做文章，有时也许是专为描写一个自然界美丽的风景，但见景生情，我们底情绪自然会跟着美丽的景物流露出来了；反之，我们做文章是专门抒展自己底情怀的时候，但情托于景，许多自然界底景物，都不觉得收到我们底眼里，做了我们情绪底寄生所了。我们描写月与星与云，固是纯粹的写景，但与其写“月光照在地上”“天空现出一颗星来”或是“一朵白云掠过大树底顶”，不如说“高寒明净的月光，漫山盖野”“和善的光明的星，从暗蓝的天空，通过了树枝的空隙，往下观望”，或是“一朵白云很优闲地从大树底顶飞过”。这就是因为前者单只是景，后者则表现有一种“高寒明净”“和善光明”“优闲”的人间底情感在里面，情与景都具备了。我们发抒一种岑寂或快乐之感，固是纯粹的抒情，但我们如果写岑寂之感的时候，兼写冬夜暗冷的景致，一只寒鸦哑的一声在空中掠过，飞向树林而去；我们如果写愉快之感的时候，兼写春光明媚的景致，几只黄鹂在翠绿的柳树上很婉转地歌唱着：那种情绪底发抒，无论是岑寂或是愉快，你看要何等地明显，何等地易于感动人。总共来说，情与景，也可以说是人间与自然，是相互错纵，两者的关系不能相离，正如人间不能脱离自然而存在，或是自然不能离掉人间而表现一样。不过在文章里面，有时因为所含的两者——情与景底质素有多少的不同，于是就有写景的抒情和抒情的写景底分别了。
写景的抒情 写景的抒情（写景文里的抒情）这一类的文章里面所含的情与景底质素，景要比较情为多。换言之，就是一种以写景为主、抒情为辅的文章。比如一个人他底性情本来是很拘谨的，但是一到了广阔无涯的海底风景，也能引起他底豪放不稽[9]的气态或是超脱浪漫的情怀；又如我们在光明的白昼里，我们底思虑不知若何复杂，我们底情绪不知若何纠纷，但是一到黑暗的夜气袭来之后，我们底思虑也就觉得很单纯专一，我们底情绪也觉得异常的闲雅静穆了；他如我们静坐在花红叶绿的园林中便觉得有一种幽美的情绪，漫游于景物萧森的旷野里，便觉得有一种寂寞的情绪，——这都是因为景能生情的缘故，所以我们描写一个风景时，一面尽量地铺写景物，一面在文章底结尾（或插在中间）往往把自己所感觉的情怀宣露出来，这种文章，就是所谓以写景为主、抒情为辅的写景的抒情了。
傍晚的天气，月儿已从东方上升了。一只很小的划子，荡在一个很平静的湖心当中。月光照在水面成银白色；天影映在水底成蔚蓝色；四围的山影也倒映在水里带着夜气底压力成苍灰色；游客静悄悄地坐在舱面，也把影子映到水中，不知不觉；游客底心有谁知道哪里去了！
舟子把桨摇荡起来，桨打在水面，激起了微波，把水底的天裂开成许多的缝；把水底的月儿也打碎成许多的小块，须臾就成了许多银白色的条纹，在水底闪烁着；水面上月的光芒也颤动了；四围的山影也跟着波纹一上一下地摆荡；游客底身儿影儿也都摇动了，游客底心有谁知道哪里去了！
这样一个景致，实在抓不住游客底心；游客底心，实在也抓不住这样一个景致：舟上？水中？波间？山际？天边？月里？……游客在哪里？游客底心在哪里？
游客静悄悄的坐在船上，游客底影子倒映在船底；有谁知道船底的影子就是船上底游客；船上底游客，就是船底的影子。
摇曳的桨声停住了，荡漾的微波也平静了。船上的游客伸出头去看了一看船底的影子；船底的影子也伸出头来看了一看船上的游客；船上的游客不觉得笑了，船底的影子也笑了。
啊！游客在哪里？游客底心在哪里？游客刚坐在船上，但游客底影儿却已被船底摄了去；游客底心呢，刚飞到月里，却又散布在天边；刚弥漫在山际，却又荡漾在波间；刚沉潜了水中，却又盘桓在船上；收起了，又倾出；关住了，又逸去；重叠了，又展开；疏松了，又交错；啊！游客在哪里？游客底心在哪里？
现在游客离了船，登了岸；月在天空，游客底影子从船底移到路上；游客回来了，游客底心，好似把这样的一个景致，舟上、水中、波间、山际、天边、月里……底影像儿也摄了回来了；不，是舟上、水中、波间、山际、天边、月里……底影像儿把游客的心摄了去了！
游客底心，哪得不收起了又倾出，关住了又逸去，重叠了又展开，疏松了又交错！——（编者自作《心和影》）
这是写景的抒情文底一个例子。以描写湖心月夜的风景为主，而附带的发抒一种逸放的情绪。
雨声渐渐地住了，窗帘后隐隐地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画图！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入，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我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会……”我不知不觉的坐在窗台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徽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新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垄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伊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浄，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冰心女士《笑》）
这也是写景的抒情文底一个例子，以雨后的月景直接地烘托出三个笑容来，间接地发抒“爱的调和”的情绪。
在周围镶着银白的花边一样的黑云中间，好似有一块晶亮亮的透明体含在里面欲吐出来。不！此刻黑云是裂成许多如破冰一样的缝，一线一线的白光从那缝里透出；一刹那，那黑云又变成许多白云相间的大而圆的圆子，弥漫天空；一刹那那偏西的黑云一块，被一派从东方射将来的光映照成许多白似的云母石片；又一刹那，那云母石片又几乎散去了，东方剩下来的好似蓝的地上，铺着一层绝新的絮一样的稀薄的云，包着一个半吐的银块；又一刹那，那稀薄的云渐渐地更稀薄了，向极东的天边散去；那半吐的银块也渐渐地吐露出来。“呵，好一个团恋的月儿！”我仔细仰望了一番，偏西的天空实在是澄清得如秋水一样，一尘不染；唯偏东有一线的白点懒懒地向东拖去与那极东稍密的白云相接。这时候正是晚上底九点钟，我坐在一个朝着东方开的窗下，这样的把天空仰望了许久。初夏的天气已觉得特别新鲜；月光从窗子射进来，虽然被很强的电光遮掩了，但也能于桌面上辨得出哪里是窗影底所在。窗外微微地一阵晚风带着悠扬的琴声吹送将来。真的，令我十分地感到自然底美与爱！
呵，此刻觉得异样。傍月底西边忽然起了一朵带杂色的水波纹似的霞彩。再远，便是鱼鳞一样的浓厚白云片子，边上围绕一丝的黄金色，仿佛月光用着很大气力斜射将去。呵，此刻更觉得异样了！黄金色的鳞片忽转成一大块淡白的雾气一般的东西，飞也似的向东奔去，看去仿佛月儿挣着全体的气力向西奔放不觉也如飞去一般！一刹那，那月底西边所有的碎云汇积在月底东旁。愈积愈密，愈密愈厚；淡白的忽变成水墨色，墨色的忽又转成一种深暗的黑；此刻弥布空中的黑云，都飞将拢来，一刹那把团团可爱的月儿便包围住了，把彼底光辉完全遮蔽得如用漆封固住了！地上所有的山屋，什么也辨不出来了！“啊呀，下雨了呵！”
现在，世界很沉寂！除了栖息在细草中间的虫蛙底乱鸣和几点过云雨打屋顶上滴沥的声响。雨声过去了，晚风又忽忽地吹着。从走到前面栏干上又望了一望，是一样的一个沉寂的世界。但西方天色却很清明；几线余残的白云里，透出数颗星儿在那里闪烁；麓山隐在月色里，如清晨时节薄雾中的春山；湘水映着月光如荡漾的镜面；近的围墙内高楼底影子印了在地上，稍远也有微微的白光反射过来，知道是几点过云雨已把石砌的径打湿了。
我回转身来坐在原处。再望那从前所有的暗黑的云，大半消散了。月儿已移在我底屋顶上，须探出半身至窗外方能看见。这时候我底心被不可测料的自然紧紧地包围着，许多渺茫的不可思议的影像聚集在我底心里，简直如乱丝一般。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便懒懒地躺在椅上随手拿了一本《约伯记》，恰好翻到第十四章：“人为妇人所生的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这可奇了！这不能不使我觉着天空所有的忽然显出又消散了的每一刹那底每个变幻了！——（编者自作《月和雨》）
这也可以算是一篇写景的抒情文底一个例子。以月和云和雨底变化时的景致，引起一种渺茫不可思议的情怀，末后一句“这不能不使我觉着天空所有的忽然显出又消散了的每一刹那底每个变幻了！”便可以看出来。
抒情的写景 抒情的写景（抒情文里的写景）这一类的文章里面所含的情与景底质素，恰好同写景的抒情相反。这种是情比较景多，是一种以抒情为主、写景为辅的文章。这种文章里面的写景，不过是抒情的手段。情绪本来是深藏在人心里的，我们要是想把彼表现出来，非借一种景致以为彼底寄托的场所，则不容易使人真实地感到。所以做抒情的文章时，每每描写那种情绪发生时相对的景致，就是要使情绪能真实地表现，而且使人能真实地感到的缘故。这类文章以诗为多，现在举出几个例子在后面。
在无穷世界底海滨，孩子们集会着。
无穷的天空是在顶上不动的，不宁静的水却狂动着。在无穷世界底海滨上，孩子们叫跳着相会。
他们用砂来造他们房子，他们用空蚌壳儿顽耍。用枯叶儿编他们的船，还笑嬉的把来放在广大的海上。孩子们有他们的顽耍在世界底海滨。
他们不知道怎样游泳，他们不知道怎么投网。取真珠的都为着真珠下水，商人都在他们的船里航行，那时候孩子们把些小圆石儿堆集，再把来拆散。他们不搜寻隐藏着的宝物，他们不知道怎样投网。
海笑着起了大浪，海边底微笑发青白色的光。致死的波浪唱着没有意思的小曲儿向着孩子们，恰好像一个母亲在摇着她宝宝底摇篮一样。海同孩子们顽耍着，海边底微笑发青白色的光。
在无穷世界底海滨，孩子们集会着。暴风雨回走在没有道儿的天空，船都破在没有轨路的水上，死在泛滥。孩子们却顽耍着。在无穷世界底海滨上，是孩子们底大集会。
——（王清独译《新月集·在海滨上》）
这是抒发天真自然的情绪而托于海景的。
阴云都很快的去集在森林底黑顶儿上。
哦，孩子，莫要出去哟！
在湖边上排成一行儿的棕树对着暗沉沉的天空摇打他们的头；鸦雀都带着他们拖下来的翅儿沉默着在太马林提树（Tamarind）枝儿上，河底东岸为暗云所绕，渐次浓厚。
我们底母牛大声地吼着，拴在棚儿上的。
哦，孩子，在这里等到我把她索进栏里去。
人都挤到那出水的田里去捉那些从溢满的池子里逃走出来的鱼儿；雨水流成小河从窄路儿通过，像个笑着的男孩子去扯了他母亲之后又跑开了的一样。
细听着，有人在滩上叫着船夫呢。
哦，孩子，天色暗了，渡头底过渡停了。
天空在狂跑的雨上好像在跑快马；河里的水喧豗而又急躁；妇人们早拿着她们满了的水瓶从恒河匆忙地回家去了。
晚间的灯都总会预备着的。
哦，孩子。莫要出去哟！
往市上去的路是没有人影。往河上去的小路是滑的。风在竹枝儿中咆哮着挣扎着像一个野兽绊在网里一样。
——（同前《雨天》）
这是发抒一种彷徨寂寥的情绪，而托于下雨时底景状的。
当稠云在空中乱涌，六月的骤雨落来的时候，湿的东风通过荒野而来，在竹林中吹着他的笛子。
于是花底群众突然地来，没人知道是来从何处，却在草上狂喜地跳舞。
母亲，我真真在想花是在地下上学的呢。
他们闭着门上他们的课，而且是若是功课未完他们要出来耍时，他们的先生要罚他们立在一个角儿里。
雨一来了，他们就有了他们的休息日。
枝儿在林里一块儿的打着，叶儿在狂风里也沙沙地响，响雷的云拍着他们的大手，花孩子们便穿着淡红色、黄色、白色的衣裳跳了出来。
你愿知道，母亲，他们的家是在空中呢，是有星星的地方。
你没有看见他们是怎么样急着想到那里吗？你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那样地着忙吗？
不用说，我能猜着他们扬起他们的腕儿是向谁：他们有他们的母亲如同我有我自己的一样呢。
——（同前《花学校》）
这是借花以发抒亲爱的情绪的。
母亲，我们想像着我们是旅行，经过一个奇怪的危险的地方。
你乘在一顶轿子里，我便在一匹红马上靠你旁边跑着。
是晚间了，太阳落了下去了。约拉迪几野地在我们前面苍白而灰暗地横着。那土地是又寂寞又荒芜的。
你恐怖着还想着——“我不知道我们来到什么地方了。”
我对你说，“母亲，不要怕。”
草地参差的长着尖头儿的草，一条窄小不平的路儿通过。
广大的野地中不见牛羊；他们到他的村栏里去了。
地上天上都黑暗朦胧了，我们不能告诉我们是到什么地方去的。
忽然你悄悄儿地叫着我问我，“近着崖的那是什么光儿呀？”
恰在那个时候，那里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呐喊，影子们向我们跑来。
你踞在你的轿子里而且把神祇底名儿反复叫着祈祷。
轿夫们，吓得颤着，把他们自己藏在乱蓬蓬的丛莽中。
我对你喊道，“莫要怕，母亲，我在这里。”
长棍子拿在他们的手里而且头发乱披在他们的头上，他们愈来愈近了。(www.xing528.com)
我喊道，“听着！草贼们！多走一步你们就是些死人了。”
他们又是一声惊人的呐喊而且向前猛进。
你捉住我的手儿说，“好孩子，千万避开他们罢。”
我说，“母亲，你只看着我罢。”
于是我放开我的马来狂奔，我的剑同手牌便互相撞得夸拉夸拉地响。
战争来得非常地猛，母亲，你若从你的轿子里见时，就会给你一个冷噤。
他们许多都逃了，大多数被我寸断了。
我知道你独自一个人儿坐着在想，以为你的孩子必定在这时候死了。
但我染了一身血到你跟前，说道，“母亲，现在战争停了。”
你出来便吻我，把我紧抱在你的心儿上。而且你私自说，
“设使我没有我的男孩子护卫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呀。”
一千桩无谓的事儿天天发生着，却为什么这样的事就不能偶然间真正来呢？那要像书中的一个故事。
我的哥要说，“有那样的事吗？我常以为他是太软弱了！”
我们的村人全都要惊讶地说，“那男孩子同他母亲的事不算是幸运吗？”——（同前《英雄》）
这例前半是发抒一种恐怖的情绪，后半是抒写一种勇猛的气态的，而描写晚间，太阳落了，描写广大的野地不见有牛羊，描写地上天上都是黑暗，情景就愈觉真切了。
这个例子——《英雄》——里面，还未免含有几分叙事的性质。现在我们再举二三例纯粹的抒情诗的。
正当我床边的灯熄灭的时候，我和晨与的鸟儿都醒了。
我蓬着我的头发，傍着我的窗坐着。
那少年游客在那清晨的玫瑰色雾里正向着这条路走了。
一串珠链挂在他的颈上，太阳的光线射在他的花冠上，他走到我的门前便止了步，并且带着一个迫切的呼声问道：“她在哪儿？”因为我十分羞愧，我不能说，“她便是我，少年的游客啊，她便是我。”
天已昏暗了，灯还莫有燃着。
我随意掠起我的头发。
那少年游客在斜阳的红光里坐着兵车来了。
他的马在嘴里喷出许多白沫，他的衣上也有些灰尘。
他在我门前停了车，并且用他疲乏的呼声问道：“他在哪儿？”因为十分羞愧，我不能说，“她便是我，困倦的游客啊，她便是我。”
那是个四月的夜里，灯正在我房里照着。
清凉的南风轻轻的吹过来；多言的鹦鹉在他的笼里睡着了。
我的衬衣是孔雀喉的颜色；我的外衫是和青草一般绿。
我傍着窗坐在地板上，注目望着那荒凉的街道。
经过那黑夜，我只是低低的吟道：“她便是我，失望的游客啊，她便是我。”
——（黄仲苏译泰戈尔《园丁集》八）
我在路旁散步，我不知道为什么午昼一过，竹枝儿在风里摇曳作响。
斜欹的影儿，用他们伸张的臂膀，挽留那迫促的尾光。
“可儿斯”他歌唱得倦了。
我在路边散步，我不知道为什么。
水边的茅屋是被一株高悬的树荫儿遮没了。
有个人正在忙着他的工作，她的手钏儿在那屋角里作音乐的声响，我立在那茅舍前面，我不知道为什么。
狭小的曲路直穿过了许多菜田和许多檬果的树林。
这条路经过那村里的庙和河边的市场。
我立在那茅舍前，我不知道为什么。
数年之前，那天是个和风三月天，正当那泉水汩汩的声音流得厌倦的时候，檬果的花儿落满了一地。
波动的水跳跃，并且打着那立在阶旁的铜盘。
我想着那个和风三月天，我不知道为什么。
黑影儿深了，牛羊都慢慢的回到他们的圈栏里去。
光儿灰灰的照着那寂寞的草地，村人都立在河边等着摆渡。
我慢慢回转我的步，我不知道为什么。
——（同前十四）
告诉我，吾爱！说给我听，你唱些什么。
夜是黑了，星在云里失了。风在树叶里叹息。
我愿散开我的发。我的蓝衫如同夜一般围绕着我。我愿抱着你的头在我怀里，在那甜蜜的沉静里有你心上的忐忑声息，我愿闭着眼听；我将不看你的脸。
当你的话说了的时候，我们将坐在那儿静静的不动，只有些树在黑暗里低声密语。
夜将白了，天将晓了。我们互相注视。便去走我们不同的路。
告诉我，吾爱！说给我听，你唱些什么。
——（同前二十九）
虽然是黄昏慢步来到，递出记号，停止歌唱。
虽然是你的伴儿已去休息，你也倦了。
虽然是恐惧在黑暗里生育，天的脸儿也将面幕下了。
然而，鸟哦，我的鸟啊，听我讲，不要收叠你的翅膀。
那不是林间树叶的荫影，那是海水汹涌，好像是条深黑的蛇。
那不是茉莉花丛的颤抖，那是突起的浪沫。
啊，何处是那有日光的绿岸，何处是你的鸟巢？
鸟，哦，我的鸟，听我讲，不要收叠你的翅膀。
寂寞的黑夜，横卧在你的路上，晨光睡在那黑影的山冈后面。
那些星按着他们的呼吸默数时间，澹澹的月儿浮现了深夜。
鸟，哦，我的鸟，听我讲，不要收叠你的翅膀。
为你没有希望，也没有恐惧，
没有言语；没有叹息，也没有涕泣，
没有家室，也没有安息的床。
只有你自己的一副翅膀和无路的云天。
乌，哦，我的鸟，听我讲，不要收叠你的翅膀。
——（同前六十七）
这几例是纯粹的抒情诗（抒情的抒情诗），而里面也含着有多量的写景的分子，可见情和景这两样东西关系很密切，不能相离的。
总之，做这种文章——无论写景的抒情，或是抒情的写景——有两点应该注意：一是所发抒的情抒必须与景相吻合，一是要避除那陈腐滥调的弊病；我们应把自己底感情投入于自然之中，换言之，就是要把自然浸透入自己底感情里；固然我们不能把“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那种老套的写景照抄下来就算作写景，但同时我们也要避掉“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致足乐也”那一类空泛的抒情，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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