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景文与季节 凡描写一个风景,有两方面应该注意:一是横的方面,一是纵的方面;前者是景物,后者便是季节。所谓季节就是春、夏、秋、冬四时底节候底变化。凡是描写,固然,离了景物不能描写季节;然而离了季节也是不能描写景物的。我们看上面所举山岳、海洋、湖河、树木、田园、村落等描写实例,哪一个例子不是同季节有很密切的关系?因为描写风景要描写景物底色彩,还更要描写由景物底色彩所感受的感觉。景物底色彩实受季节底支配的;季节底研究不十分精确,则景物底感觉简直不能描写出来。所以季节在写景文里成了极重要的质素了。
不过,春夏秋冬四时节候底变化,年年都是一样。我们平时对于这节候底转移,因为看得惯了,只是跟着一年一年地过去,一点也不去留意;所以对于因节候底变化而变化的自然界所知道的处所,未免有太少的弊病;就是纵能知道些许,恐怕也是不十分确实的。老实地说,我们除了对于四时节候底变化很留意的,对于自然界底现象很有兴味去观察去研究的而外,恐怕对于自然界底智识就很是有限的了。我们试想一想,对于自然界究竟知道什么?感觉什么?能知道春天所开的花有哪几种?能知道夏天底云有什么样的一种变化?能知道秋天底天色是怎样,木叶呈露一种什么样色彩,还有哪几种花是在秋天开的?能知道冬天底夜景何如?冬天底自然界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现象?这些问题,如果我们不能详详细细地回答出来,那我们对于自然还不能算是有了研究;没有研究过自然的,哪能够如实地描写得自然出呢?然此要是写生还没有什么要紧,还不大为我们描写上的阻碍。因为在春季则描写春底风景;在冬季则描写冬底风景,有什么就描写什么,到还没有多大的困难。至于作小说的时候,种种风景想象的居多,如果对于自然界没有多大的研究,对于自然界底知识不充足,那不是完全不能表现出来么?
所以,要描写自然,必先对于自然有很丰富的知识;要想对于自然有很丰富的知识,就要常亲爱自然,就要常研究自然,并且要常研究支配自然底色彩的季节。
季节底研究与日记 我们既知道要描写自然必先对于自然有很丰富的知识,要常亲爱自然,常研究自然,并且要常研究支配自然底色彩的季节;但怎样去研究呢?怎样才能使我们对于自然界底知识丰富呢?那就不能不说到日记底利益了。
日记在作文里的利益本来很多;尤其是对于季节底研究,有很大的帮助。第一,记忆上帮助我们使我们观察自然界所得的知识,记载在书本上,不会忘记,可供临时采用。第二,我们每日观察所得都有简短的记载,不但能养成亲爱自然的习惯,并且能养成一种精锐确切的眼光,对于自然界底一切现象,以及一切现象伴季节底变迁所生的感觉,都能观察得出,都能感觉到极精细的处所,都能描写到极正确的地步。
中华民国十年十月十日
秋雨连日不止,今日晨起又依然满院萧骚,廊下如才经涤拭后的船板。鸡婆在床下可可的闲吟,案头瓶内养的蟋蟀,早一声也不响。从半掩的雨板间,望诹访之森的时候,淡烟斜雨,把青的天,绿的树,染得模模糊糊。想起那一带森林里藏过我多少欢愉,多少郁闷,藏过我和漱瑜多少默祷,多少笑语,又想起那森林那边的钓鱼池畔,也留过我们多少风致悠然的记忆。
又想森林这一边的秋叶庵里,更留过我和漱瑜及他友人多少妙绪横生的清谭,和我多少自然的歌咏,自由的书稿。这个心也不觉随着雨声在那里潇潇洒洒历历落落。
午后四时半,至神田上法文课去。久雨新收,夕照如火,映家家玻璃窗作黄金之灿烂。坐电车过坂田桥时,从车窗望天上见红云疏处,长蛇悬彩。课后归途,青天无翳,明月当头。过早稻田运动场,月华可拈,夜气袭人。旅舍灯窗之内,但闻弦歌之袅袅。登坂上回首早稻田终点,帝国馆电灯之结彩,如美人穿夜光珠为额饰一般。——(《蔷薇之路》)
中华民国十年十月十一日
我看画报的眼光被庭前的景物夺去了。你看什么书中,有这样一幅生气盎然色彩鲜明的插画。红的枫叶上,褐的无花果叶上,青苍翠的松柏叶上,绿黄的芭蕉叶上,嫩绿的蔷薇叶上,受着朝日的光都像点着无数的金蜻蜓银蝴蝶似的。微风一吹,这些金蜻蜓银蝴蝶在那些青绿红黄的色彩中间飞舞起来。同时庭前好像黄缎子起紫花的地面上,那些紫花也跟着在黄缎子上飞舞起来。看了真令人起“地上乐园”之感。只可惜秋风连夜,那枝大榆上的枯叶,萧萧的落了满庭,黄缎紫花都减色了。——(同前)
这两则日记,对于秋天底色彩,以及秋天底色彩所生的感觉,描写得极其精细正确,很可以看出作者底观察有一种极确切精锐的眼光。
日记对于季节底研究有很大的帮助有如此。此外还有一种短的诗歌也同季节底研究有关系。如现在流行的小诗,以极单纯的句调,吟咏最清新的景色,应用实地的观察,实地的感觉,描写自然,描写自然在季节变化之中特有的色彩感觉,实在也是一种对于季节底研究有很大的帮助的。
我们看下面各例便知道。
和人家去结交,只要淡淡的,却结交到底,请看红叶罢。淡的先落么?浓的先落!可不是么?——(周作人译《日本俗歌》三)
在桐壶里见了落下的一叶,这便令我担心了。可不是“秋天来了”的响卜么?——(同前十三)
春天的嫩草被摘去了,弃舍了,在土里却种下了相思的根。——(同前十六)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秋天的黄叶,他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同前八二)
远远去了的夏之音乐,翱翔于秋间,寻求他的旧垒。
——(同前一〇四)
我是秋云,空空的不载着雨,但在成熟的稻田中,可以看见我的充实。
——(同前一八五)
秋天来了,拾在手里的石子,也觉得有远的生命一般。
——(周作人译《日本的诗歌》(5)与谢野晶子作)
晚间秋风吹着,正如老父敲我的肩一样。
——(同前(7)田村黄昏作)
秋风——,芙蓉花底下寻出了鸡雏。
——(同前(17)太岛蓼太作)
秋风——,从前撕剩的红花,(拿来作供)
——(同前(23),小林一茶作)
描写季节实例 季节在写景文里的重要,已如上所说。现在要说到季节底描写了。季节底描写,在描写其季节特有的感觉。比如春季是万物萌芽生长的时候,山林平野之间,色彩灿烂,香气流溢,人间情绪,跟着发扬起来;所以彼底感觉是温柔的,是恋爱的。夏季光线强,绿叶蓬勃,色彩虽单纯然而很强烈的;所以夏是欢快的季节,是生物底生命尽量发展的季节,也可以说是宇宙间活动力十分地涨溢的时候,是一个最男性的季节。秋季万物成熟,果类充实,空气之新鲜,天空之高爽,山水之澄清,是一种充实的光辉的季节。冬季则万物收藏,自然界恍若脱去一切的装饰与假面,而呈现一种真实的感觉。季节底描写,就是在于捉得这等特有的感觉而一一表现出来。
那车子从总统府街经过,那街正浸在春天浪纹的日影中。树叶都绿了,都是才被最后两天的冰雪同严寒捉去,现在被初春的暖气一烘,好像都出了狱了,更经这晨光照着,都很快的放出一鲜绿的香气和汽水似的树汁,来救那将死的枝干。
仿佛这真是一个解放的清晨,在那沿街的公园中间,许多圆盖似的栗子树,就在巴黎的这一天都要开花了,好像已挂了许多灿烂的灯球似的。那地土的生命也复苏了,由于一种暖气,就在那街道中,沥青造的地面,也都被草根暗暗的滋生起来。——(《人心》)
那森林都已复苏了。走到许多大树底下,望见顶上皆已微微的盖了许多叶影,那些叶芽却都长得繁密了。更有那些银色枝干的早成的枫树,仿佛得春独早,至于那些大橡树,枝头也微微现了一钟绿斑。那些桐树的尖叶,打开得更快,上年已死的叶子也让他纷纷坠了下来。
沿路一些草,还没有被那树头的阴影遮着,所以都很繁茂、光荣,被那新汁染得同涂了漆似的;这种新芽的香气,就是马立耳约在总统府街中所感觉的,在这里更是四面都是,当这初阳之下,竟把他浸在这新生植物的生命浴池中了。他大大的呼吸了一阵,如同刚刚出狱的自由人,并且还带着一种关系断绝后的男子的感情,于是他就把他两臂摊在车箱两畔,让他的手搭在车轮上。
对于这清洁自由的大气,本是一宗绝好的呼吸,如同喝酒一样,他深深的,深深的喝了一会,使得他的痛苦浸润着稍好一点,于是他就觉得一股鲜风穿入肺里,直透进他心里面那利害的伤痕中间,也才得了一些安静。——(同前)
正当春天时候,日落前一刻钟左右,我们揣枪往树林里去,不带着狗。先在林端寻找一块适宜的地方,四围看望了一下,同着伙伴走了走。过去一刻钟。太阳落了,树林却还亮着;空气新清;鸟声嘈杂;青草闪耀得和绿玉石的宝光一般。……我们依旧等待着。树林的深处渐渐黑暗起来;红色晚霞慢慢穿在树根和树干上,升将起来,从低矮的树枝上移到不动并且静睡的树梢上面。……慢慢儿树梢也黑暗起来;胭脂色的天也发起蓝来。树林的气味渐加强烈,里面充满着温暖的湿气;微风吹在我们身上,好像要死过去的样子。鸟儿挨着种类一个个熟睡起来:先初是金黄雀先睡,过了几分钟,“玛丽”鸟睡着了,跟着就是蒿雀。树林慢慢又黑暗起来。树儿深藏在沉黑的中间;蔚蓝的天上羞怯怯的显出一群星光来。群鸟都睡熟了。小虫还梦沉沉的在那里细声鸣着。……一会却也归寂静了。等了一会,树林上又发出一种洪亮的声音;黄鸟凄凄切切的叫着;莺儿免不得啼啭起来。——(《猎人日记》二)
这三个例子是描写春季的。前两例是写初春,后一例是写春天底黄昏。
我们坐在阴凉里;可是在阴凉里呼吸还异常艰苦。暑热的空气仿佛死去一般,一丝也不动;热脸伴着秋容去寻找风儿,可是风儿竟没有。太阳光从蔚蓝的天上射将下来,对岸黄澄澄的麦田竟没有一根穗儿在那里摇荡。有一匹农马站立在河水中,懒洋洋摇着那条湿淋淋的尾巴;一条大鱼在岸边树棵下面游泳着,放出白沫轻轻的沉下底去,水面上便起了个微圈,渐渐扩大,慢慢儿便消灭了。蚂蚱虫在栗色的草上跳跃着;鹌鹑懒声懒气的鸣叫着;鹰鸟很大方的在田地上飞过,时常落下地来,很迅速的摇着羽翼,用翅儿打那尾巴。我们为热气所压迫,个个都坐着不动。——(《猎人日记》三)
暑热横亘在将熟的麦田上跳跃颤抖,成了波浪向太阳卷去。树木张着干枯颓丧的叶子,像病人一股渴望着饮一点水。田野中间的牲畜都叫着苦到老苹果树下求一点荫庇。也不见有一个鸟飞过;干枯满罩了自然界,就连她(自然界)自己也像发了昏了。——(沈泽民译《强盗》)
夏天的暖风从窗里吹进来使我神经爽快,我身下的新刈的干草透出一阵阵的清香。一个蟋蟀唧唧的叫着——此外是一片静寂。可是我竟睡不着。——(同前)
菩提树下非常的清爽,寂静;苍蝇、蜜蜂儿,嘤嘤的鸣着,围绕着树荫飞翔;绿色可爱的小草,没有黄金色夹杂在里面,一些也不摇动;高茎动也不动的立在那儿,好像迷人似的;仿佛死了一般的黄金色的小花,悬在菩提树的矮枝上面,每一呼吸,愉甜的气味,就射进心房的深处,但是他们很愿意心房呼吸。远远的河岸那边,一直到地平线的尽处,都是明光灿烂;间或吹着翦翦的微风,吹皱了,增大了,灿烂的光明;地上明亮的蒸气,不住的飘袅。听不见一些鸟声:因为他们在这炎热的时候,是不鸣唱的;然而到处听见蚂蚱的鸣声,静静的坐在这清凉的树荫里。听着这种生活,兴奋的鸣声,愉快的非常:渐渐的使人入睡,引起幻想来。——(《前夜》)
那时候正是六月炎热的天气,也没有风。树叶都长得青绿丛茂;只有桦树叶是黄澄澄的。
野蔷薇树正放出无数香花,那怒发的黑麦长得高高的在田里摇摆着。许多禽鸟不住的在树林里鸣叫。那时候天气酷热得很。道上干燥的尘土像手指一样大,微风过处,扑人满面,使人呼吸都难。
农人正忙着建造房屋,运送肥料。牲口在空间的田地里耐着饿,等吃草料。老小黄牛拖着那钩形的尾巴,从圈房牧人那里跑出。儿童在道旁看守着马。妇人们入林去运草;小姑娘们都互相争先跑进树林里去拾野果,拿来卖给那避暑的人。
那些避暑的客人住在布置幽雅,修饰合时的夏屋里。有时穿着又轻又清洁的贵重衣服,撑着日伞在铺着黄沙的小道上闲游。有时息在树荫里凉亭中间,喝茶或凉酒,解去酷热。——(《野果》)
外面园子里和湖上暮色渐渐增加;夜来的蝴蝶栩栩地在园门口乱飞,一阵阵花香木香从园门送入渐渐浓厚;有蛙声从水上来,窗下啼着一只夜鸣莺,又有一只在花园深处;月儿从树杪看出。
森林默默地站着,把他的黑影远远地投在水面上,湖心漾着一片昏黄的月色。森林中,断断续续地透出一种萧瑟的声音;并不是风,不过是夏夜底呼吸。——(《茵梦湖》)
天气是很好的,尤其比原先还好;可是暑热终是禁压不住。在明亮的天上聚着很高,很稀少的云彩,带着黄白色,仿佛春天晚雪一般,并且是长方形的,和船上所张的帆布一般,还是平整得很。那些云彩的形式不同的边,又轻又柔和棉纸一样,连一刹那间都在渐渐的变动着:云彩溶解了,并不留下一点黑影。我同喀西央两人在伐木的地方散步了许久时候。年轻的嫩树还没有长成一尺高,却用那细弱的树杆围绕住又黑又矮的割残的老根;圆形、齿状、灰色缘边的火石粉,——就是那种可以烧成火绒的淀粉,——黏在这些老根上面;草莓还在那上面垂着自己玫瑰色的胡须;香菌也在那里密密的聚族而居。两脚屡次踏在吞满着炎阳的长草上面,就被绕住了;树上淡红色的嫩叶金光般尖锐的闪耀,到处蒙蔽人的眼睛;豌豆所结青蓝色的架子,一半莲花色,一半黄色的鸡眼草的金杯,也到处都是;小道上面车辙上都长着青绿的小草,傍边高高堆着一丈多高的木柴,为风雨所蚀,都变成黑了;软弱的影儿垂在地上,成为斜四方形,——别种影儿却一点也没有。微风一会儿扬起来,一会儿静默了:忽然又吹在人脸上,仿佛在那里游戏,——一切都很高兴的喧哗着,点着头,团团的旋转起来,凤尾草轻柔的梢儿轻浮的摇曳着,——仿佛很喜欢这些境象。……不料忽然间又停止了,于是又都静默了。蚱蜢大家齐声的叫着,仿佛诉什么冤屈,——这种不断的酸苦的,严涩的声音使人听着沉沉欲睡。这种声音特别在正午酷热的时候盛行着;他仿佛就为此而生的,仿佛就被他从烧红的大地里引出来的。——(《猎人日记》九)(www.xing528.com)
暑热不得不使我们走进橡树林去。我奔到胡桃树的高棵底下,上面年轻的,齐整的枫树很美丽的张着自己轻细的树枝。喀西央坐在一棵已伐去的橡树根上。我望着他。树叶在高处轻轻的摇动着,于是那绿茸茸的树影也轻轻来回袭击他虚弱的身体和他瘦小的脸儿。他并不抬头。他那种不言语的样子我有点厌烦了,便仰身卧着,留心赏玩在远处天上树叶交错的和平的游戏。仰卧在树林里,往上观看,那真是十分有趣的事情呀!你可以觉得你在那里看无底的海洋,而海洋又仿佛开展在你底脚下,树儿并不从地上升起,却仿佛巨大植物的根儿一般,垂将下来,斜倒在玻璃般明亮的波浪里;树上的叶儿一会儿绿宝石般透澈,一会儿凝成金黄的绿色。远远里在嫩枝的尽头处,单独的一棵树叶在蔚蓝的天上站着不动,旁边还摇曳着别片树叶;他的行动活现是鱼儿泼水的游戏,这种行动还极自然,仿佛不是风儿摇动他的。白色的圆云幻成水底的岛屿,轻轻的泅着,轻轻的走着,——忽然所有这个海洋,这种明亮的空气,这些太阳照耀着的树枝和树叶——都被白光所注,抖索起来,升起新鲜的,嘈杂的,好像海浪陡然升起的响声。你不要动——你尽看着:你心里面快乐、甜蜜和静穆,真是不能用言语形容的啊。你看着:——那种深的,清洁的苍色引出你嘴边清白的微笑;正和天上的云彩一般,幸福的回忆仿佛在心灵里慢慢儿成群的走着,你总觉得你的眼光渐渐的走远,把你自己牵引到那种平安的,光明的,无底的地方去,不能够脱离这种高处,这种深处。——(同前)
这八例都是描写夏季的。第一、第二、第四、第五,都是描写夏季酷热的感觉;第三描写夏夜底清寂;第六描写夏夜底月色和风声;第七例前半是描写夏天底云彩底变幻,后半是描写树林中的色彩与声响,这恰同第八例相反,第八却是前半描写树林底色相,后半描写云彩底流动。这些都是描写夏季底特有的色彩和感觉的很好的例子。
秋风暗中到了,最是在卢森布公园,满园的叶子都先后的飞下,作成水面的枯萍,地上的黄毡。树子都露出了黑枝,彼此失望的对着,他们再不能隐瞒那寒风里立着的雪白的玉体,如像在那春天嫩绿的叶子里。自此以后,早晨的霞,晚上的烟,非常忙碌,彼此更替。花草也很失意的陆续低头下去。他们都是要作成一个秋字教人警觉的明白。
虽然在畅满的日光下面,但微尘徐起,秋风一过,行人的身上便瑟瑟生寒。商店外的大玻璃橱里,毛织品渐渐的露面。太太和小姐们虽然为妖矫风流仍多是单衣薄纱,但颈上狐鼠貂獭的披肩都茸茸的围着,漂白的衣和鞋,也被秋风渐渐的吹尽。
热光四流的雪灯,管娇弦嫩的音乐,玳瑁璇色透光的酒,袅袅芳馥的烟,更加着绿呢台上徐徐旋转的红白球,臂弯里语语钻心的小姑娘,都是那步履轻盈,举止润绰,斜帽傅粉的多财年少的消遣品。他们幸福呵!秋风虽然到耳边,何尝使他们眼珠略转。况还有那笔写不尽,意揣难到的秘密生涯,侵食他们这青春的嫩叶,望着秋已先便摇落了,谁还赶得上去怜惜他们。看!他们这早晚还挽着手笑着过去。——(《初秋的巴黎》)
在这个时候,夜已深了,旷野地里是寂寞无声。大道的两旁有许多的极高的草堆,黑夜里看着,仿佛大人在道的两旁站着般样。忽然现出一种闪闪的光亮,这光亮却是从村中一个小房的窗射出来的,可是全村都是寂然无声。因为在村子里所住的人都以农为业的,白天作了许多劳苦的工作,晚间全是很困乏的,所以都睡了,并且睡的很实在。我又向前走了几步;仰看天空的星光,都渐渐的稀少了。走到坟地旁边,听见秋虫唧唧的叫唤声音。又往前看了一看,看见极浓的烟气从闪闪的光亮里冒出来。河里的水,呯呯的响,像要溢出来的样子。许多的大鸟也都飞去来了,往远远的大山飞去。再往山上一看,隐隐的被青草盖着。天上的月光,不像原先皎皎的光亮,现出一种凄凉的光景。从林子引出来的小道,使人愈发看得清楚了。河水被很淡的月光照着,顺河往下看,如一条银线般样。这个光景,天大概已然快亮了的样子。——(《旷野的秋夜》)
这两例是描写秋季的。前例为城市中的秋,后例为野外的秋。描写城市中的秋,同人事底关系很密切,所以能发生极深挚的感想。因为秋在人事方面本来是冥想的季节,也可以说是宗教的哲学的季节。我们再看下面的例子。
秋气更深了。古老的公园里熠耀金光,足下落叶,沙沙作响。池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早晨的阳光里闪亮着。我爱这忧郁的秋天。我喜欢坐在露天的椅上,静听树林的啸呼。我现在被一种严肃的和平所包围。我似乎觉得没有死,没有血——只有万物视之为神圣的大地和临于头上的神圣的天空。——(郑振铎译《灰色马》)
我望着花园中疲倦衰老的秋气。翠菊耀着红色,枯叶飞堕地上,秋草压缩在晨霜下面。在这几天无聊之时,旧的熟悉的思想在我心里更加明显起来。——(同前)
我向窗外望去。我能够看见熠熠的群星,光明的大熊星,银色的天河,光耀摇熠的七女星。他们后面还有什么?……佛尼埃是有信仰的。他知道。但是我现在枯寂的立在这里,夜间是神秘的沉默着,地球呼吸着神秘之气,星光朦胧的照着。我已走到一条难走的路上去。什么地方是终点呢?什么地方是我应该休息之处呢?血所得的还是血,忿妒所生的还是忿妒……我所杀的不仅是他一个人……我要到哪里去呢?我要跑到什么地方呢?——(同前)
这三个例子里面,冥想的分子非常地强。
淅沥的秋雨,自早晨落起,到现在落不止。我望着蛛网似的雨帘,烦闷之思惰惰的扰着我,正如落下之雨点。
佛尼埃生了,又死了。费杜尔生了,又被杀了。总督也是生了,又死去了……人类生了,又死了,然后新的人又生出来。他们生了,又死了……天色阴郁的,雨水如流流似的倒注下来。
雨点迅急的落下,在铁的屋脊上花花作响。佛尼埃说:人没有爱怎么能生存呢?这是佛尼埃说的话,不是我。……呵,不——我已做了流血的事业。……我还要再做我的事业。我要一天天,一个个烦闷的钟点都过在看察,探望之中。我要以死为生活,有一天要大大的快活:我达到了目的——记下一次胜利账了。这种就是我的生活,一直到了我上了绞架,一直到我进了我的坟墓才止。
一阵雨白色的雾又包裹了这座城。烟突幽郁的耸入天空,工厂里发出一声曼长的汽笛声,寒冷的黑暗,已走来了。雨仍然在落着。——(同前)
这例也是一面描写秋雨,一面冥想的。
今天天气清朗而含深思。河水在日光下面闪耀着,我看水面的庄严的平滑,爱那在深而平静的水下的河床。忧郁的夕阳已沉入海中,红色的天空如烧着似的。水声的激拍也带着愁意。松林的树顶低弯下来。有一股松香的气息。当群星出来,秋夜深降时,我要说我最后的话:我的手枪已在我身旁了。——(同前)
这例也是写秋的。“天气清朗而含深思”“忧郁的夕阳已沉入海中”“水声的激拍也带着愁意”这些句子描写冥想,描写感觉,要算是极明显的了。
我睡得这样熟,我不知道我在那里。我四周一看。何等奇怪呵!我在一种厅的里头,统体白而且亮,且有光亮的廊柱,而我往上看时,看见透过雅致的白色的窗格,有一个天花板,乌鸦一般的黑,又用有光有色的东西点染过的。后来我看了好一晌,我记起我是在树林里,而且我看作一个厅和柱子的,是用雪和霜包过的树,那有色的光亮,是星在树枝间闪烁。
我们出去到了路上,沿路过去,拖着我们的雪鞋在后面。现在是很容易走了。我们的雪鞋,从难行的路的这边到那边在我们后面滑着的时候,橐橐的作声。雪在我们的靴底下刹刹的响,而寒霜凝在我们的脸上,像汗毛一般。从树枝间看过去,星似乎对我们跑过来,忽而闪烁,忽而消灭,好像全天都在运动。——(《熊猎》)
那时候正是冬天,黯淡无云,风雪载道,树梢上的银霜,白玉似的天色,烟囱上袅袅而出和一顶帽子似的浓烟,门儿开时随着出来的热气,喜孜孜的人脸和迅跑着的冷得抖索索的马,处处都表现出隆冬的景象。正月已经到尽头了;晚寒还很使劲的压着不动的空气,血色的霞急急的消灭了。——(《父与子》)
这时分,月亮已经高高的出在天上,大熊星的尾巴向着地平下垂。寒冷更紧起来了。北光的火一般的第一阵,突然从北方的半圆形的暗云中冲出,在空中缓缓的移动。
这时候,马已将橇拉到小山的顶上,从这上面可以望见周围的事物,甚是分明,带雪的平原受了月光,明晃晃的平铺着;但是偶然月光淡了,这白色的田野也渐渐暗了;忽而像电光一闪,北光直射出来,在田野上面流过。那时,带雪的小山与四面的树林,仿佛非常接近似的,再过一刻才又回到辽远的阴影里去。——(《玛加尔的梦》)
风雪越发来得利害,又干又细的雪直从天上落下来;大概开始在那里结冻了;因为鼻子和两颊竟冷得发红,冷气拼命的钻进皮裘里去。雪车有时候撞在光滑结冰的雪岩上面。我提心吊胆的走了许多路,自己觉得疲困异常,便不由得阖上眼睛,打盹起来。等了一会,我张开眼睛一看,当下使我惊讶异常,原来我觉得有一道明亮的光线照耀着那雪白的平原;地平也扩大了许多,又黑又低的天已经消灭了,四处都是积雪的白斜线和前面几辆明显的黑影,后来我往上一望,觉得黑云已散,刚落的雪布满着天空。原来在我打盹的时候,月亮就升将出来,穿破那不坚固的黑云和正降的雪,发出一道又冷又明亮的光线。……当我们停车的时候,听着风吼越发利害,在空中的雪团下得越发密集。——(《风雪》)
后来我们又在那白茫茫的沙漠里走了许久。张开眼睛一看——横在我面前的依旧是那被雪遮满着的帽子和背,几匹马依旧低着头一步一步逆着风走着。往下一看——积雪依旧和滑床相击着;风儿吹来,地上的雪就飘扬起来。前面几辆车依旧急急的奔跑着;前面左右依旧是一片白茫茫的旷野。眼睛要想找一个新物件出来:可是柱子、草堆、围墙——什么都没有。四周围都是白的;地平线一会儿看着无限的远,一会儿又好比近在两步以外;忽然又高又白的墙在右边长出来,沿车辆跑着,忽然又没有了,停了一会,又好像在前面长出来,跑着跑着,又没有了。再往上一看——起初显得十分光亮,在浓雾里还看得出星儿来;可是一会儿星儿慢慢离开眼界往下逃去了,只见那经过我眼睛堕在脸上、皮领上的雪;天各处都是光明的、白的、无色的、同样的和永久不动的。风仿佛时常变动:一会儿迎面吹来,雪便打在眼睛上,一会儿从旁边打在皮领上,挝我的脸颊。只听见车轮在雪上轧出来微弱的、不静默的声音和悲哀的死沉沉的铃声。——(同前)
这几个例子都是描写冬季的。除第二例外,而且都是描写冬雪的夜景的。
冬是墟旷岑寂的世界。夜色底美是在星月底光辉和冰雪所装成的银白色的大地。
……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将玻璃的护窗打开。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外面的雪已经止了,天空一片雪也没有。街对面是一个白色的花园,全被冰柱笼着,在月光底下,显得来异常光彩夺目。天边有几点星可以看见,内中有一颗比旁的觉得还要亮些,发出一种带红色的光来。——(韫玉译《一夜》)
这也是描写冬夜的一例。
一晚上,是下霜的月夜,伊来到一条新街,是秋末才造好的。这街在铁路后面,已经是市的尽头,一直通到遍地窟窿的荒凉的所在,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家。这地方绝无声响。街灯的列混着平等静肃的落在死一般的建筑物上的月光,只一微微的发亮。——(鲁迅译《幸福》)
在这时候,西方天空上照耀着的金的和红色的条幅渐渐的变成了金色的带和金色的结,而且随后也就消灭了。黑暗来了,星在天上闪烁着,很锐利冷淡的看着地上,正如冬天平常的情形。寒气更加严厉,渐渐咬着将来的波尼克拉的琴师的耳朵了……——(周作人译《波尼克拉的琴师》)
这两例也是描写冬季底夜景的。夏夜沉默,如夏季白昼,生物萎疹,都是压迫在自然底威力底下,其感觉都是很寂静的,而尤以冬夜为冷酷。
哑!哑!哑!
队队的归鸦,相和相答,
淡茫茫的冷月,
衬着那翠叠叠的浓林,
越显得枝柯老态如画。
两行柏树,夹着蜿蜒石路,
竟不见半个人影,
抬头看月色,
似烟似雾朦胧罩着,
远近几星灯火,
忽黄忽白不定的闪烁——
格外觉得清泠。
鸦都睡了;满园悄悄无声。
惟有一个突地里惊醒,
这枝飞到那枝,
不知为甚的叫得这般凄紧?
听他仿佛说道,
“归呀!归呀!”
——(俞平伯《冬夜之公园》)
这首诗描写冬夜冷凄凄气味,异常动人;而听到深夜底寒鸦“归呀!归呀!”的声音,尤为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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