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义：自然界底描写法

山岳底描写　写景就是描写自然。自然即山岳、海洋、湖河、树林、田园、村落、天象等，具着特有的感觉的景物。所以我们现在便要说到这些景物实际上的描写的方法了。先说山岳底描写。

山岳有种种：有高大的，有低小的，有树木葱茏的，有童山濯濯的，所以山岳底感觉在人胸中也有种种不同。如平地高山有崇高的感觉，表示矗然不动，带有严静的气象；又如摩天插一高峰，可以想见自然底威力雄伟。所以有人说山岳在人胸中所唤起的感觉，除了轮廓柔媚的也能发生优美的女性的感觉而外，通常总是男性的。

山岳底描写，要注意描写山底轮廓，山底色彩，以及与山有关的树木、岩石、溪谷、泉水等。

……打过尖，吃过饭，向山里进发。才出村庄，见前面一条沙河，有一里多宽，却都是沙；惟有一线水道，土人架了一块板，搭了桥，不过丈数长的光景；桥下虽结满了冰，还有水声在冰下潺潺的流，听着像似环佩响的声音，知道是流水带着小冰与大冰相撞，所以致此。过了沙河，即是东峪。原来这山从南面迤逦至北，中间龙脉起伏，一时虽看不到，只是这左右两条大路，就是两堤长岭，山岗重沓，到此相交，除着中间山峰不计外，左边一条大溪河，名叫东峪；右边一条大溪河，名叫西峪；两峪里的水，在前面相会，并成一溪，左环右转，三曲出了溪口，出口后，就汇到刚才走过的那条沙河了。

子平进了山口，抬头看时，只见前面不远，就是一座高山，像屏风的样子，迎面竖起，土石相间，树木丛杂。却当大雪之后，石是青的，雪是白的，树枝是黄的，又有许多翠柏是绿的，一层一层如画的一样。骑着驴，玩着山水，虽有飒风，实在快乐得极。思想吟两句诗，以助清兴，正在凝思，只听壳铎一声，觉得腿上一软，身子一摇，竟跌下山涧去了。——（《老残游记·桃花山》）

这例前半虽是描写一条沙河底冬景，但与后半描写山底色彩处所很有关系，我们看了前半，便觉着桃花山全景底印象更加地强了。

离开了桌子之后，遂一齐走去游玩这个古迹。大家都从胸壁上取路上去。那城，由一段有雉堞的高墙，把沙碛隔着，一大堆中古时候的房子，高高矮矮建筑在那隐修院下面的红岩石上。这座山垣遂拿起他许多曲径，许多岩角，许多平台，许多炮垒，将这古城拱卫着，再举眼向四面一望，一片广阔的天际，都一样可惊叹的。大家皆默默无言，因在一种长时间的早餐后，不免都稍有一点喘息，只注意去看这个极大的广厦。在他们头上，半空中，一种复杂到不可思议的钟楼，一种花岗石的石花，一种从这个塔到那个塔的穹窿，直像一道又宽又美的人工制的花边，绣在海蓝色天光中，并且就从这里迸现了许多，又像是突出来的，又像是飞跃起的，极可怕极古怪，雕兽面的水溜。在海水和隐修院的中间，对着山的北部，即是一片几乎达到山尖去的荒凉峻坂，人名之为“森林”，因为长了许多老树，到尽头处才有一些房子，在那沙碛的黄光上仿佛染了一块暗绿色的斑点。——（李劼人译《人心》）

寺院、塔、森林，都是山上点缀风景的，所以描写山岳的，多半要描写山上所有的点缀的景色。这里所写的山城，修道院，石塔等就是一例。

他在顶上坐下，留心看这地方是怎样位置的。向着南边，仓房之后，是一个山谷，一群马在那里吃草，山谷底下可以看出别个亚墺。后面是峻峭的山，再后面又是别的山。山的中间，一块青色的地方，那是森林，再远去仍是山峦一层一层高上去。最高峰包住了雪，糖一般白，一个雪峰矗立在群山之上。向着东边或西边，都是这样的山，这里那里，烟雾都从山壑中的亚墺起来。“唉，”他想，“这尽是鞑靼村庄。”他回过来向着俄国这一边。在他脚下，他看见一条河，同他住着的亚墺，四周都是小园。他可以看见妇女，像个小泥人儿，坐在河边洗衣服。亚墺之后是一座山，比南边的要低，他的后面，两座别的山，全是树林；中间一块浅蓝色的平原，横过平原再远去，有点东西，看去颇似烟云。——（孙伏园译《高加索之囚人》）

这是站在山上眺望远处的山，山外的山，以及山下平原底景物底描写法。

还有，山底色彩，因气候、远近而时有变化的。作者描写这等处所，必得有极敏锐的眼光，极灵活的感觉和极丰富的情绪去接触彼等，去体会彼等，然后才能描写逼真。再看下例：

云一味的阴，

树一味的阴。

从苔滑滑的石子上面，

路慢慢的高了，

云滋滋的下了。

雨点儿蒙松着衣襟。

有瘦的松，

有肥的杉，

半边俏的老樟树，

攀着和他缠绵的蔓藤。

那些玛瑙红的经霜点子，

有意？似无意间的，

翩翩——三瓣，五瓣，

和游客们来厮近。

好一片明秀深密的织锦，

依稀三四月间的晚春风物，

只添了说不出的一番萧瑟；

一半枯黄，一半儿苍翠的长林，

穿过了，悉悉飒飒，

悠悠的暗然送出。

——（俞平伯《游皋亭山》杂诗六）

这是一节诗。里面描写山的色彩及色彩所唤起的感觉，情绪，可算曲尽其妙了。

附记：以上各例，似略偏于山底色彩，关于描写山底轮廓形势方面的例，似太缺略了。

这也是因为这一种的描写文例，在现代的文章里实在找不着适合的；只好“宁缺无滥”。但如古来作者形容山岳专是用一些什么巃嵸、崔巍、崭岩、嵾嵯、崔嵯、嶻薛、峩峩、崛崎、谽呀等字去形容，反到^[5]觉得太费了。

海洋底描写　以海洋与山比较，山是静的，而海是常动的；对山之时，常感觉雄奇伟大的气态，对海之时，则常觉有广漠无涯之感涌现于胸中；对不动的山而感觉悠久，对无涯的海则感觉永远；山威压人，海亦威压人，然而沉默不动的山底气态，是严肃的，岑寂的，萧索的；海则愉快，放逸的情绪较多。总之，山与海都是自然界伟大的景物底表象，都具有很复杂的变化，尤其是海，能常变其表情，为有敏感的活动。如通常形容海底表情，用笑、泣、叹、怒、悲哀等词。所以海这个景物实在好似是感情的，而兼带神经的活物一样。

描写海洋，第一就是在色彩。海洋底色彩，春、夏、秋、冬，四季固然是不同的，就是一日之中，朝、昼、暮、夜以及一刻一瞬，都是千变万化，莫有同的。

我今是第一次眼里只见水与天。各方面滚流着光辉闪烁的海的圈子，没有旁的东西能够打乱这个最强烈的印象。我对着这些景物正看得出神，一个奇特的情绪从胸中起来。海的广度提高了我的精神，然而同时又压我。看了这无边无际的地平，我的胸中充满了自由的快乐感觉。

一向总是作恶的黑海，今天也和顺了。海浪自由自自在地，而且有规则地，滚成他们山峰状的弯形，随后扩散为白色而光芒的泡沫。海水的颜色，有时是绿的，有时是青的，但在远处却总是黑的。有时硕大的白海鸥掠下来扑那弯形的波浪，翅膀扇动，像是和海水合拍，有时箭一般的快，海豚跳出了水面。——（冬芬译《旅程》）

这是白昼的海；

二月里那阴雾的一天，黄昏的微光映在海洋水面上。新雪已经蒸化，暖空气中觉出极潮湿闷塞。西北风自海洋远处静悄悄吹到岸地，带一阵盐味奇香，那种渺茫海洋的水气时常夹杂在里面。——（耿式之译《海洋》）

这是阴天的海；

窗外只听见浪水狂吼声和击石声——前天海中起大风潮，现在已经第二天了。那古塔被怒浪冲击着，战战欲倒。那海浪声，那墙上灰粉坠落声，那圆石被水撞动作沙沙声，那狂风的呜呜声，几种声音和在一块，好比老婆子好说说似的，作郁郁不平的呻吟声。——（同前）

呼呼的风声，如一个盗魁大声号招众盗，深夜里闹得捣鬼作祟似的一刻不安。好似海水里无数沉舟，几千万难民呼救失望，死命与海浪争活一般。人拥声可以听见。仿佛临近某岛上居民呼喊，彼此诅骂声，如疯人的笑声歌声，如急声谈论——又如异人的惊吓声，狂笑声，手指折断痛哭声。但此时海水味极重，很寒冷。——（同前）

他们静听着海里的野音。风吹得更狂了。他能包括着一切人间所造出的乐器——什么弦琴，卢苇管，无价的提琴，极重的鼓，和钢制的喇叭——风只要推一阵浪，碰着尖石，就能打破了一切乐器。他只要一撞，就藏着笑声，——这就是风能知音——风一来，琴就坏了，风一来，弦就断了，风一来，铜号也就破了。疯乐师是这样理会得音乐。——（同前）

这三例都是描写海浪的声音的，

那海水在黑暗里滚滚地推动。浪水自极深处涌踊在岸边，听他底声音，就知道他力量的大。就是鼻嗅微声也可以听出——真仿佛一群海牛怪正在游戏，溅水，鼻吸水，仰卧在水里，喘气似的。

那海深处的恶味烂海草味和青草味。海面上今天很平静，也照常的寂寞。——（同前）

夜里越发得黑，破浪声也觉得凄惨——海水随着潮流滚动。天荒辟处更寂寞了，深夜更黑了，破浪声更凄惨了。——（同前）

八分满的月轮，跑出松林上面来了。他照在沿海岸线一带沙汀上，和雪一样的白。她照在海面上，潋潋滟滟的反射出万道银光。晚潮好像欢迎她，一阵一阵的赶上沙汀上来。——（张资平《她怅望着祖国的天野》）

几片浮云被月色冲开了，月色更加明亮。不安定的海面，给月色拥抱着，渐渐的睡下去了。他们只听见晚潮一呼一吸的声息，和松林里唧唧的虫声。——（同前）

好灿烂的月光呵，海面和向月的岸上，都被幽辉染得如同罩上一层银雾一般。山影和林影之下，却是深黑的。微风吹着树梢，疏叶受光，也闪烁的摇动。月下人影清切，轻绡的衣裳，竟淡至欲无。——（冰心女士《遗书》）

这五例是描写海底夜景的，前二例是黑夜的海景，后三例是月夜的海景，而兼描沙汀与海岸上的色彩。

日落时，水极平，真是和油似的，碧绿的无边无际，腻滑滑的发亮，映着一片一片的紫云，那紫的透明色彩，仿佛能看见他的背影，而又忽浓忽淡衬托出好些层来，只有放花爆时半空中烧化出来的颜色，可以形容他万分之一。这种海色云光，在船上海员们或者见惯了不算什么一回事，我们真是感谢大自然，给我一张这么伟大，这么神化的水彩画，慰藉我们客中的寂寞。——（宰平《欧行道中记》）

这又是描写夕阳时的海景的，

他们都下了车，以便挨近来看这又迅速又奇怪的哑海起程时的光景，并且一步一步跟着走去。从那些轻轻冒起的草地上，已经露出许多绿色的斑纹；并且渐渐的长大，成了圆形，变作了小岛。不久这些小岛，又变作了大陆的样子，不过还被许多细小海洋把他分开着；在到末了海湾现了出来，这些海潮都很快的逃向海洋去了。好像一幅极长的银色布，被人拖在地上，拉了许多窟窿，许多裂纹，让人看见那带生有细草的大草坪，却还看不见随着他走的那些棕色沙子。——（李劼人译《人心》）

这又是描写海潮退时的一种景致。

波与潮，是描写海景最重要的风物。波与潮简直是海底性格，海底情感，海底生命底表见^[6]。所以描写波与潮，多半用拟人法。因为波与潮底动作好似是人底感情发动一般，有歌、哭、笑、怒、怨、叹等表象；好似是人底性格表现一般，有柔媚、温和、勇猛、热烈、沉静、放荡等脾气；真正是一个活生生的极自由的人，真是大自然界底奇迹。再举俞平伯《潮歌》作一个例子。

左顾汪洋，右顾迷茫。

平铺着的烂黄，

是海？是江？

云——他真闲啊！

上下这堤塘，

浮着人哄哄的响。

水——他真悄啊！

视野分际，疏朗朗的帆樯。

天粘水，江接海底缝儿——

除掉些寥旷，

横撑着大小的尖（注：青山一桁），

那边——什么？

迷迷地人人心头想。

我们底我，

直向那泱泱苍苍的处去望。

来了！都静下了。

似粉的丝绺，

在太阳眩耀底下——

横划这涂遍靛的山坳。

是一线银呀？

一抹雪呀？

还是一匹练呀？

我对着——眼睁睁地，

什么是像他？

（注：海宁有大尖山，小尖山。）

谁都想着哩，

汹涌在这一霎间；

当了面的你，

几十分钟的俄延。

虽俄延——不住的动和变。

山腰的，如今水边。

一条灰银带儿，分分明明，

拖在精铜漾也漾似的镜面。

鱼在涛前；

人在岸边。

近了，更高了，

轰轰的响更暴了。

百沸的潮头，

带那些叠翻翻的浪，

斗然——昼如一线，

倒卷着这堤下。

人只是狂喊着；

水只是怒吼着。

喊声静了，

怒声也远了；

向着钱塘，

向着富春，

从那东方的老家。

前面是平着的水？

是露着的沙？

平的将被陂了；

露的将被淹了。

你还二十四时来这两遭。

在比斯开湾，

在萨丁尼岛；

漫天的湿云，

千堆雪的浪头，

怕担当不得人们底惊赏。

只变啊，动啊，比照啊，

更深契合在默契者人底心上。

能涤荡是可羡的；

肯奔波是可佩的；

会变动，岂不是可爱的。

对这常来往的客人，

留十二分的好意。

助他勇怒，

我们跳着唱潮底歌。

喜他长久，

我们笑着唱潮底歌。

在这例里可以看出海潮的动作所谓“能涤荡”“肯奔波”“会变动”“勇怒”“长久”，写来真成了“人格化”了。

湖与河底描写　湖与河底风景以幽雅秀丽为主，不似海洋底伟大。描写湖与河，除却描写湖与河底本身而外，多着重沿边或两岸所点缀的景物。有西湖底明澈，而点缀以三潭印月，雷峰夕照，断桥残雪等景致，便觉更加地幽雅了；有湘江底澄清，而点缀以麓山橘洲诸名胜，便觉得更加秀丽了；所以我们描写湖与河，必得描写沿边或两岸所点缀的景物。

现在先说湖底描写。

湖底特色是静的。尤其是山中的湖，静寂无比，好似有一种神秘的深奥的感觉藏在里面一样。假若我们远游深山，大谷，攀岩壁，走崎径，不觉心意枯苦；若突然于丛山中发现一湍明澈的湖水，那时不但心意间觉得润泽畅适，而且好似是发见^[7]了天地间底大秘密一般，喜悦的情绪，不觉油然而生了。我们描写湖，第一是要注意这等神秘的感觉，其次便是周围的树影与山影所映于水面的景致。如前面第六节里所举大明湖一例：“忽听一声渔唱，低头望去，谁知那明湖已澄清得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倒影分外光彩，觉得比上头个千佛山更加好看，更加清楚。”这等描写法，要算是写得极精采的。

农夫过去了；那行人在树阴中急急地走着。可十五分钟，左手树荫忽然尽了；路迳转上一个山坡，百年的古松树杪都超不过这山坡了。望过树梢便开展出一带开旷清明的境地。深下处为湖，凝静、浓碧，四围几乎全为青翠而着日光的森林所环拱，只有一处开豁，可望出一带旷渺的远景，迢迢更为一带青山所障。横视，在青翠的丛林中有物白如晴雪超出，乃是着花果树，其中耸出庄子来，立在高岸上，垩白砖红。一只鹳鸟从烟窗上飞起，徐徐地在水面上画圆。——那行人叫出道，“茵梦湖！”他仿佛已到了目的地，停立不动，从他脚下的树杪望到对岸，庄屋底影子微微地在水中荡漾。他又突然向前进去。

路又陡转下山，先前在足下的树杪现在又成起荫来，同时把那湖水底眺望也掩映了，湖影只时时从枝隙中间透出。——（郭钱合译《茵梦湖》）

这是茵梦湖底风景，何等地和平、美丽、幽静。

“赤色”的火车头来带着我们的车进苏维埃的新俄了。七日一清早，朦胧睡梦初醒，猛看见窗外一色苍白，天地冻绝，已到贝加尔湖边。蜿蜒转折的长车沿着湖边经四十多个山洞，拂掠雪枝，映漾冰影，如飞似掠的震颤西伯利亚原人生活中之静止宇宙，显一显“文明”的威权。远望对岸依稀凄迷，不辨是山是云，只见寒浸浸的一片凄清颜色，低徊起伏，又似屹然不动，冷然无尽。近湖边的冰浪，好似巉岩奇石突兀相向，——不知几时的怒风，引着“自由”的波涛勃然兴起，倏然一阵严肃冷酷的寒意，使他就此冻住，与风作浪的恶技已穷，——却还保持他残狠刚愎倔强的丑态。离湖边稍远，剩着一片一片水晶的地毡，澈映天地，这已是平铺推展的浪纹，随着自然的波动，正要遂他的“远志”，求最后的安顿，不意不仁的天然束缚他的展开，强结成这静止的美意，偶然为他人放灿烂突现的光彩。凄清的寒水，映漾着墨云细雪，时时起无聊畏缩的波动，还混着僵硬琐碎的冰花，他阵阵的绉痕，现于冷酷凄凉的颜面，对着四围僵死冻绝的乡亲，努力表示那伟大广博的“大”湖，所仅存的一点生意：“呵！不仁的‘塞’神震怒，荡漾狂澜几乎全成僵绝的死鬼，所剩我这‘中心’一毫活泼的动机，在此静候春风；和煦的暖意不知甚时才肯惠临？……”——（《新俄国游记》十二）

这是贝加尔湖的风景。所谓“自由的波涛”，“残狠刚愎倔强的丑态”“正要送他的远志”……是一种象征的描写，很带有几分神秘深奥的寓意在里面。

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儒林外史》第一回）

这是描写湖上的色彩的。湖上色彩，依季节天气的不同而时有变化，也和山、海是一样。这里所写黄梅时节，大雨过去以后的湖上色彩，非常地清新，非常地艳丽，令人看了如入画图似的。

那时候天气极佳：又白又圆的云彩很高，轻轻的在我们头上走着，清清楚楚印在水波上面；芦草周围瑟瑟的响着；池湖处处仿佛钢一般，太阳光闪耀在上面。——（《猎人日记》七）

这也是描写湖上的色彩的。而且与前例同是描写湖上的云彩与日光，但是我们看了，所受的感觉自然不同，这又不能不说到个性底描写了。

绿绮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园。缅甸人叫他做干多支；“绿绮”的名字是英国人替他起的。湖边满是热带植物。那些树木的颜色、形态都是很美丽很奇异。湖西远远望见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衬着湖边的椰树、蒲葵，直像王后站在水边，后面有几个宫女持着羽葆随着她一样。此外好的景致，随处皆是。不论什么人，一到那里，心中的忧郁立刻消灭。——（许地山《命命鸟》）

这种描写，可以说是色调与情调合而为一的描写法。“湖边满是热带植物”这又是描写湖底感觉以外的产物，这也是应该注意的。

里郭甫是一个极大的荒村，村里盖着一所古代石制的单圆屋脊的寺院；在洛沙达小河上还有两所磨房。这条小河在离开里郭甫五里路的地方，便变成了宽绰的池湖，岸边或中央生出许多浓密的芦草，在倭洛甫的岸边，却生出一种（马意）草来。这个池湖里，在芦草内湾曲和僻静的地方，生养着无数不同种类的鸭子：有鸣鸭，半鸣鸭，针尾鸭，勺鸭，锯嘴鸭等类。三三两两，一群一群在水面上飞来飞去，泅来泅去。——（《猎人日记》七）

这也是描写湖岸及湖中产物的一例。以上是湖底描写。

河，有流于山间的，有流于平原的，有流于城镇或村落中间的；因为所经过的流域不同，故两岸所点缀的风景也各色各样，各有各底特色。描写河，最要紧的就是描写两岸所点缀的景色，河底景色就在这等景色里衬托出来。总之，河底风景是一半自然，一半人间人生活的风景；描写河，离不了以船、桥、树木、两岸的家以及人物鸟兽等做为^[8]点景。我们细读下面各例，便知道的。

浓密的云慢慢的浮过那睡气沉沉的河上，一刻一刻的降下来，更低并且更厚。远处，他们的破布似的灰色的边缘，似乎同那湍急多泥而为春潮所泛溢的水面相接触，当他们接触之处，有一道不可破的墙直耸于天，阻碍河水的流下与木筏的通过。

水流旋转的冲着这道墙——带着愿望的哭声的转动，无效的冲扫着他——似乎又摔回到自己的身上，于是忽促的散到两旁去，这些地方正弥漫着一个黑暗的春夜的湿雾。

木筏浮泛而前，在他的前面，浓密的云中，开了一道间隔——一块的空间。河岸不能看见，黑暗正笼罩着他们，春潮的发舐聋的波浪，也似乎要把他们冲扫而去，变之为空间。

河的下流，正流注于一个海里；而上面的摇荡于云块中的天空则沉重，湿润，而且笨钝的悬挂着。

没有天气，也没有颜色，在这个灰色，污染的画书里。

木筏迅速的沉静的滑流而下，黑暗中忽然现出由河上流航下的一只轮船，烟筒里喷出一群欢跃的火星来，他的大的转动的轮叶，并且把水激动起来。

两盏红色的船头的灯，一刻一刻的更大，更亮起来，桅顶的灯慢慢的左右的摇摆，好像在夜中忽然神异的把眼闭上一样。远处充满着被扰之水的喧声，及机器的沉重的嘡嘡的声音。——（郑振铎译《木筏之上》）

轮船很快的由木筏旁边经过，他的轮叶激荡起许多泡沫来。木板在波浪上，上下的颠簸，约束他们的柳条呻吟而且摩擦，发出一种润湿而悲苦的声响。

轮船上的点着灯的汽门似乎有一个时候以如火的眼睛直射在木筏与水面上，反映在沸腾的水里，好像许多光耀的，颤动的斑点一样。然后一切都不见了。

轮船激荡起来的波浪，向前向后的冲打着这只木筏；木板上下的跳舞。米谛亚随着水动而摇摆不定，颤震的握着当舵用的竿子，以防坠下水去。——（同前）

河的全部，就如一个深浅难测的秘密的旋涡一样，四周围着上耸于天，戴着遮蔽的雾的大山。

小的红光又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夜更深了，灰色的云也更低的向着泛溢的河面降下。——（同前）

天渐渐的亮了。

云失了他们的密度，慢慢向两边潜藏进去，好像是不愿意让位子给日光一样。河面渐渐的光亮起来，显出黑漆的钢铁似的冷光。

春天的太阳的光线经过云端射下来，以虹霓的黄金的色泽与水面相接触。风吹起来万物都震颤、活泼，而且微笑。云中间的青色的天在为阳光所暖的水面上微笑着。木筏流动而前，离开云在筏后。

云集合而成厚而且浓密的一团，悬挂着不动，在光明的河的上面，似乎要寻找一个方法，逃避那炽热的春天的太阳，他丰富色彩与快乐，似乎是这些冬天的暴风雨的表象的仇敌。

前面，天空渐渐的更清明，更光亮起来，早晨的太阳，没有炎热的力量，却放射他的闪耀于早春时节的光明，静定的美丽的从河的紫金色的波浪上升上来，更高更高的登上于青色的澄明的天空。在右边，显出河的棕色的高岸，围绕着绿树；在左边，深绿色的田野，露华闪耀着。空气中浮泛着土的气息，新鲜的春草的气息；还夹着松树的芬芳的香味。——（同前）

这四个例子，都是描写河底风景的。前三例是夜景，后一例是朝景。在黑夜里就描写浓密的云，发舐声的波浪，轮船底烟筒里所喷出来的火星，船头底两盏红灯，以及水底喧声，机器底嘡嘡的声响等；在清晨则写河面底光亮，青色的天在水面上的表象，紫金色的波浪以及左右两岸的风景。

俄国许多河流，一边岸上是山，一边岸上是草场；意司塔河也是这样。这条小河是长蛇形，十分弯曲，直流没有过半里路的，从高丘的高处看来，十里路以内可以看见池湖、堤防、磨坊、菜园、灌木、花园等产业。意司塔河里鱼最多，农人可以随便用手去捞。野鸭成群，在池中游荡；鹭鸟在树荫里憩息着。……我们从林中走出，降下山丘，河中与着深蓝色的浪；空气为夜寒所引，十分浓密。——（《猎人日记》二）

三月将尽，天气清和，春来了的记号到处显露着。小鸟们开始在枝头啁啾相语了。此时乘着雪橇行路虽没有大危险，到底是很不方便的；路上都是又粗恶，又泥泞，有几处，赤裸裸的地面已全然显露出来。溪流和河道里都充满着飘浮的冰、雪和垃圾，只有那夜间的骤冻能使他们不泛滥到岸上。在情形较好的所在，许多小溪流已经打破障碍而得到自由了，他们是在高高兴兴地向低洼处跳跃而去，闹哄哄地奔向它母亲的怀抱——那古老的海。——（泽民译《我的旅伴》）

……这股泉水名叫“红水”，四乡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的。这股泉水从岸旁山上罅隙里流将出来，渐渐流到深涧里去，离开二十步左右就从那里折向河里去。橡树根生在涧石上面；泉旁绿草丛生；日光几乎永不去侵犯那银色的潮湿气。我走到泉水那里；草上放着一个木勺，是过道的乡人留下作公共用的。我喝了口泉水，躺在阴凉里，向四围眺望了一会，看见在泉水入河所成的湾那里，背着我坐着两个老人。一个是很坚固的身体，身量极高，穿着件墨绿的齐整的大衣，在那里钓鱼；一个是瘦小的人，穿着件补缀的衣裳，还不戴帽子，膝上放着一只装小虫的瓶子，有时把一只手按在那秃白的头

上，仿佛要用来抵抗太阳！——（《猎人日记》三）

这三个例子，也是描写河底景致的。第一例是描写河底形势和附近的产物；第二例是描写流动的水底自由；第三例也是写水底流动的，并以岸上坐着的两个钓鱼的人为点景。

转过了一重三两重的田埂，

穿出了五亩十念亩的枯桑；

流水当前，石桥横跨着。

不着边际的乌柏树，

撒开一柄紫玻璃的半圆伞。

叶儿呢，洒在桥上，

也飘在水上，

也留下些在枝头上翻翻招展。

岸旁的丛草没消尽他底绿意，

明知道是一年最晚的容光了，

垂垂的快蘸着小河底腼。

树迎着风，草迎着风，

他俩实在都老了，

尽是皮赖着。

不然——

晚秋也太憔悴啊！

一船船青菜，从桥洞里摇过去；

我们也一步一步，从桥面上走过去。

大家也安然的经过；

似乎全忘记了，

使我们能经过的那一个。

这是俞平伯《游皋亭山》杂诗底第一首《桥边》。这是描写桥边底风景的，用诗心吟咏出来，更觉着翩然如读古画。

这正是盛夏中间，月色鲜明的一夜。我跟在德二郎的后面，来到田间，沿着稻香馥郁的田塍走去，走上河边的堤上。堤比别处原要更高一级，所以上了这堤，便可以望见广漠的田野的一面，这虽然还是黄昏时候，高寒明净的月光，漫盖山野；田野尽头冒着薄雾，如在梦里；树林含烟，仿佛浮着一般；低的河柳叶尖的积露，珠子一样的发光。小河的末尾便是湾港了，正满涨着晚潮。用船板拼合了架着的桥，这时候看去忽然觉得很低，便因为水面高了的缘故；河柳也一半浸在水里了。

堤上虽有微风，河里却毫没有波纹，水面像镜子一般，映出澄清的天空的影。德二郎下了堤，解开系在桥下的小船的绳索，一脚跳下去；本来静着的水面，这时候忽然起了波纹了。

“哥儿，快点快点！”德二郎催着我，便驾起橹来。我急忙也跳下船去，不一刻这小船已向着湾港的方面溜下去了。

渐渐的同湾港相近，河身也渐渐的广阔起来：月将他的清光浸在河面，两边的堤愈走愈远，回顾上流，已经被薄霭遮掩，我们的船早已进了湾港了。

在这时候，横渡这湖一般广阔的湾港的，只有我们这一只小船。德二郎在今夜，不像平常的高声，只用了小声唱着歌，静静的摇橹。退潮的时候，差不多像沼泽一样的湾港。现在因为高潮与月光，完全变了模样，在我看去也觉得不是平常见惯的那泥臭的湾港了。南方山影，阴暗的倒映在水里；东北两面的平野上，月光苍茫，更辨不出哪里是水陆的界线；我们的小船正向着西方前进。

西方是湾港的入口，水狭而深，岸促而高；在这里下锚的船数目虽然不多，形状大抵是西洋式帆船，所装的货物是此地出产的食盐；此外本地的做朝鲜贸易的人所有的船舶也颇不少，也还有往来内海的客船。两岸的人家，高高低低，据山临水，约有好几百户。

从湾港内部望出去，舷灯高高的点着，几乎疑是星光，灯影低低的映着，又像是金蛇；寂寞的山色，浮在月影里，看去真同绘画一般。

小船渐渐前进，这小港里的各种声音也愈加听得清楚了。我现在虽然不能将这港的光景详细说明，但是那夜的情形还是历历的在我眼前，可以说个大略：这是夏夜的月明的一晚，船里的人都走到甲板上，家里的人走出门外来，临海的窗户也都开了灯火在风中微漾，水面平滑如油，有吹笛的，有唱歌的，又有夹着三弦的音的喧笑的声音从临水的妓楼起来，很是快乐热闹的样子；但包住这一幅繁华的画图的寂寥的月色，山影与水光，我却也不能忘记。——（周作人译《少年的悲哀》）

这里所描写的河底风景，一半是河，一半是湾港，除月夜底自然点景而外，更点缀以桥、船、舷灯、两岸的家等人间底生活。河底描写法，这个例子，可算是精细详尽的了。以上是河底描写。

树林底描写　树林有种种的区别。依多少分，有单一的（或很稀少的）树，有一群的树；依地位分，有深山的树，有田园的树，有旷野或湖河等岸堤上的树；依种类分，有松、有柏、有桃、有李、有杉、有栗；依季节分，有春天夏天的树，有秋天冬天的树。各种的区别，各有各的色彩，便各有各的感觉。树林底描写，首先应注意于这里。

谢自然好意，

几夜浓霜，

教叶将花替！

算秋光不及春光腻，

但秋光也许比春光丽；

你看那满树儿红艳艳的！

——大白《红树》

这是描写秋天的树林的例子。

其时云影翻开，露出冷冰冰亮晶晶的一轮明月，四围还拥着寒雾，好像美人出浴披着轻纱软帔似的，马路旁寒林矗立，一排一排的武装着银铠银甲，万树枝头都放出寒浸浸的珠光剑气。——（《新俄国游记》）

这是描写冬天的树林的例子。

那花园中的树木、花草，倒比以前茂盛得多了：槐树、连翘树、忍冬（记得吗，还是我同你种植的），已然变成浓荫覆地的巨树了；至于那桦树咧、枫树咧，也长得很茂盛的，就是我那株最爱的小橡，现时也长成亭亭合抱的巨橡了。椴树林中的小路，仍旧和从前一般，我看见喜欢得异常。灰绿色娇艳的鲜花，一阵阵透出芬芳的香气，送进我的鼻腔。你知道我那园子里，没有砂石，但那黑暗的地上，时时发出斑色灿烂的金星。昨天上午，我在碧绿的浓荫里，摆了张椅子。坐了一点多钟，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快乐。周围绿茸茸的青草，欣欣的开着好些美丽的小花，被阳光耀映着，射出闪闪的金光。从那绿沉沉的浓荫里，吹出钩辀格碟的鸟声，一会斑鸠咕咕的作响，忽地又听见啄木鸟急率的鸣声，黄鹂和金丝雀，也间或发出他那呖呖的清音。飒飒微风，并将远处杜宇的啼声，一声两声的荡到耳边。——（沈颖译《九封书》）

这是描写春夏间树林的例子。

在这三例当中，第一例写秋树底色彩最浓厚，第二例写冬林底寒气底感觉最冷酷，第三例写春夏间树木底色、声、香气等感觉，算是极柔和的了。(www.xing528.com)

有一天，在这种散步之后，他重来到那桐林所在。现在已经是一个阴暗的森林；差不多变黑了，被那些穿不透的树叶遮着。他走到那广大的，潮湿的，深奥的穹窿之下，望见那些小叶都已完全的展开了，放出一种又轻微又光辉又绿的雾来；于是就跟着这条小径走去，他忽然很惊愕的在两株合抱大树跟前站定了。

从没有像那样又粗犷又动人的爱情现象，更能打入他眼睛和灵魂的：就是一株极坚强的桐树抱着一株倾斜的榆树的现象。

那桐树如像一个身材矫健的情人，扭着他两条可怕的树枝膀子，把那榆树的身体紧紧搂来对着他。那榆树却因这等拥抱，便昂然伸到半空，超过了那拥抱者的头上，他那又端正，又光滑，又轻盈的身子好像很是不屑的样儿，但他虽这样躲到半空中，究竟避不开那种凌辱，在肋旁边已被画了两条裂痕，并且那桐树枝子深深的陷入他树皮之中。完全焊接在那已闭的伤痕上面，他们的树脂都一齐迸发出来，流入树里的血管中，把那战胜者那枝树的血一直升到树杪上去了。——（李劼人译《人心》）

这是描写桐林的一个例子。

马立约耳钻入了那丛薄，走到大树底下，那树都是一根高似一根；他就在下面穿过了无穷数放光的，油润的小叶子，向前一点钟两点钟的很走了一会。那树杪成了片广大的幔子，把天都遮满了，仿佛被一些也有直的也有斜的长柱子支起，在那黑苔生满的树下，有时光明，有时又黑暗了。树上的苔藓生得极多，一层一层的，一直生到嫩叶的脚下，那叶子密得同云堆一样，可是那瀑布似的太阳光线，仍把他穿过了。那火雨射将下来，照着那些初放的嫩叶竟不是木质的东西，简直是一种绿光和黄色的明雾。

马立约耳便站住了，被一种说不出的惊奇感动起来。这是什么地方？是在森林中吗，或是落在了一个海底下，一个纯是树叶纯是光明的海底，或落在一个绿光镀过的大洋里去了呢？

他觉得这里很好，离他的不幸也远了，并且很隐密，很幽静的，于是他就睡在那些死红叶子的地毡上，因为树顶上新绿重生，那些没用的死叶便都让他落了下来。

他接触着这地方的新凉同那空气的鲜洁，非常快活。但一起头便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妄想，侵入他的脑中，渐渐更为明白，就在这可爱的所在，若非他独自一人时便更好了，他遂自言自语道：“唉！设若有她在这里伴着我啊！”——（同前）

这也是描写桐林的一个例子。前例是从许多桐树中提出一株大桐树来用拟人法去描写彼底姿态，及同那榆树底关系，这是单一的树底一种描写法；（榆树同）后例所写“树杪的幔子”“树上的苔藓”“瀑布似的阳光”以及“火雨”“明雾”都是特有的景致，是着重在丛林底描写的，所以便能发生一种特别的感觉：惊奇的感动，快活的接触，“设若有她伴着”的话语。有人说，森林底感觉与山中的湖相似，也是静的，神秘的，这真是极有经验的话。我们要是步行入森林之中，不觉时露出一种垂首冥想的气态，这就很可以证明了。秋天的树与冬天的树风景不同，柏树林与桐树林底风景不同，这都是个性底表现。我们再看下面各例。

当我到了的第二天早晨，——九月里的早晨，但温和晴朗像七月里。我散步到一个檞树林中去，几株胡桃树底丛枝，在我头上交成密荫。路上都是岩石，高低不平，蔓生着荆棘和小植物，所留剩的只有牛马底脚迹。我偶然依了路径走去，到了一个明净如玉的泉上，周围生着绿的草，新鲜得和春草一样，上面罩着一簇大的檞树底密荫。一条孤零的日光照下来，像金鱼一般在水中舞动。——（丰仁译《泉上的幻影》）

这是描写泉上的树林的例。

长林回密，随着高低转折的峰峦，蜿蜒漫衍，努力显现伟大雄厚的气概，闪烁晶光的雪影映射着寒厉勇猛的初日，黯云掩抑依徊时，却又不时微微的露出凄黯的神态；松杉的苍翠披着银铠晶甲的圣衣，固然明明轩昂有骄色，表示他克己能耐忍受强暴的涵量，倏然忽起狂吼的怒风，号召四山的响应，万树枝头都起暴动，簌簌的雪花不由的纷纷堕落，虽则越显得寒厉的“冬之残酷”，然而散见零星的翠色，好一似美人的眉飞目舞，已确然见温情密意的“春之和畅”之先声。一干一枝拥着寒雪，觉得冷凄凄的外围掩抑他的个性，渴望和润的幻想虽充满了他的内力，究不敌漫天盖地宇宙的伟力。等到万树长林，震荡巨波泛滥的风暴，才能群起蜂涌，招展飞动。其时虽得不着内力充分的发展，——本是盲然蠢动，何尝立刻得饮春风中的甘露，却也如巨潮澎湃，嚣然不可复当，暗示天意的回转。何况他们占东半球大陆的领袖地位，居高临下，安镇乌拉岭崇峻的峰头，为大地之脊，上接飞舞的长云，下临寒澌的小流，暗示全世纪以宇宙伟大的动力呢。——（《新俄国游记》十四）

这是描写乌拉岭上的树林的。全体用拟人法描写出来，令人读了，真地能显现一种伟大雄厚的气概。

朝阳穿过那差不多还是秃头的榆树杪，落下来照在青草地上，更远一点便是那铺落叶的地毡，更远一点便是那严寒弄红了的灌木；还有许多黄蝴蝶沿路乱飞，仿佛一些小火星在跳舞似的。——（《人心》）

这是描写树林子底色彩的。

这座森林，常常的微语，漫长而且单调，如远钟之低鸣，如无字句之微弱的歌声，如往事之模糊的记忆。这座森林常常的微语，因为他是一座稠密的古松林，还没有被木材商人的斧锯所接触。高大的百年老树，他们强有力的红棕色的树干紧密地一行行的站着，很骄傲地把他们的绿色的交叉树顶伸在上面。在他们底下的空气，宁静而充满着松香的香气；光亮的羊齿植物穿过覆被在地上的松毡而灿然开展他们的不动的松头叶。长而绿的草叶在潮湿地方长上来，白色的金花菜头也沉重地垂下来，好像是给微倦所制服。在头上呢，却常常无休无息的响着森林的微音，古松的低叹声。

“……一个黄昏时候，松树开始在林中呻吟。起初他们唱着，后来他们叹气了：呜，呜，呜的。过了一会停止了。过了一会他们又开始更高声更悲惨的叫哮了。呵，呵；他们悲呶，因为他们知道神在那个晚上要打到他们许多棵！然后橡树也开始说话了。近黄昏的时候，事情渐渐的更坏了，他在晚上盘旋的出来了。他跑过森林，笑着，嚷着，跳舞着，疾转着，常常突然飞在橡树上，想把他连根拔起。……”——（郑振铎译《林语》）

这是描写树林底色彩和声音的。也是用的拟人法，后半截是写森林中的风。于此更可见森林底感觉，细密而复杂。枝、干底形态，叶底色彩，藤草底萦绕，从叶枝空处所漏在地上的光影，形形色色，目不暇接。尤其是音响底复杂，如叶折之音，木实落下之音，小鸟底歌声，小虫底乱鸣，竟充满以种种微妙的音响，竟是一个音响的世界。所以我们描写森林，不但用眼去观察，而且要用耳去听，而且听觉要极其敏锐。

夜间霜已凝结了；所有树枝满结了霜，达米扬也被霜盖着，我的皮袄上也是霜，而且还有霜从树上掉下。我叫醒了达米扬；我们穿上我们的雪鞋，便动身了。树林中非常寂静。一点没有声音可以听到，除了我们的雪鞋踏过未凝结的雪的声音；更除了间或一株树为霜寒所裂，使全树林发出回响。——（孙伏园译《熊猎》）

这是描写树林底寂静的。寂静底描写，虽说是没有声音可以听到，好似用不着听觉；其实听觉不敏锐，也描写不出寂静的意味来。

经过丛林去的小径，泛露而且新鲜，带着早晨潮润的芬芳，柔美的气息，草木的飒飒声，和给微风飔动着的树叶中间的一种骚鸣。水气、潮雾、山和谷，升腾在灰白的日光里。雾烟生物的喊声、锣声、呼声、号叫声。唉，很高的，在树林里那鸟们歌唱着。很高的，那鸢们旋绕着旋绕着飞翔。很宏大的，那天空，他的蔚蓝，因为日光强烈，似乎无色了。——（仲持译《巴托华拉末次行猎记》）

屋里又完全寂静了。烛光朦胧的亮着，蟋蟀唧唧的唱他的单调的歌。在森林中千百有力而含糊的声音在那里聚语，在夜间厉声的互相呼唤。各种恐怖的威权正在外面黑暗中开一个喧噍的密会。时时的，猛烈的雷声，隆隆而起，爆裂了，茅屋的门震动着，好像有人在外边摇撼他，怒声的叱责似的，同时，夜间的暴风雨吹悲惨，摧人心肠的音调入于烟突里。有时风雨的怒气减少了，一个预兆的静默要掉下来，压迫人心，但不久雷声又隆隆而起了，似乎古松想着要突然的从根里把他们自己拔起，在狂风的臂里，飞到一个未知之国去似的。

几分钟过去了。青色的电光一秒两秒钟就射进窗中一次，松树的长而空幻的形状由黑暗中现出，又泯灭于暴风雨的愤怒的心中。突然明亮的光把烛光的灰白焰变成暗淡了，一阵尖削的，就在近旁的霹雳声爆裂在森林上面。

大雨又倾盆而下，同着它的汪汪的流下的水流，松树的呻吟声也汪汪的流下来。——（《林语》）

这两例都是描写林中的声音的。前例除描写自然的音响，“草木的飒飒声”“树叶的骚鸣”“鸟的歌唱”，而外，还有行猎时底喊声、锣声、呼声、号呼声等人为的声音。后例则充满了猛烈的雷声，吼怒的风声雨声，森林底呻吟声，……读竟，心中不觉起了一种恐怖的情绪。这种描写在森林中也算最重要的。

在我的前面，两道满生树木的成对抗方向的山岬的中间，闪烁着湖的水面。两岬渐渐的伸出去，岬岸变成愈纡回愈低下愈朦胧的，一直到溪的出口看不见了。因为距离的关系，高而疏的落叶松，细的柳、灌木和草，似乎都很低小，但是夕阳的光从后面落在他们之上，现出一幅奇异的暗的枝叶的花边，映着淡玫瑰色的天。褐色的云在他们上头悬着，用金色和紫色浓密的绣着。波浪互相嬉戏和追逐，在浪花飞溅的被天染了颜料的湖的岸上。——（李开先译《秋天》）

这也是树林底描写的例子。这例有三个特色：一是在湖岸上，一是在日落的时候，一是远望的风景。

凡写景有由身临其景而描写出来的，有由远处眺望而得的。前者可用全体的感觉去观赏，故表现是多方的；后者只限于视觉，故描写仅以外部的色彩为限；而内部的一切景物，大半都在模糊想象之中。

我沿着溪谷走，沿着小路到了现在转成黄色了的一座牧场。

鬼林很黑暗可怖的显露在面前。平伏的小山被昏绿的柔苔，红莓的叶杂乱的铺着，迎着斜阳微微的向西倾动。长在山上的树木又疏又短，格外的不美观，因为简单的树木周围生着，恰如秃子的头上留下的头发。寂静和夜色已经充满了森林的内部，仅仅几处被遗留下的斜阳的光还在落叶松的明显的盘曲的树杪上燃着。——（同前）

我们看这例中所写落叶松树上的夕阳底色彩非常地浓厚，森林底内部只用“寂静和夜色”概括地描写一笔，便可知道描写远处眺望的风景须着重外部的色彩了。

田园与村落底描写　写景是描写自然界底山、水、草、木、岩、石等景物，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但是自然界总是与人间底生活有关系的，除了人迹未曾到过的荒岛，未曾开辟的森林；断没有自然了自然人间底生活了人间底生活，各自独立毫不相涉的。所以自然底描写应该掺拌几分人间生活底描写在内；换句话说，就是自然与人间是交错的，自然底描写与人间底描写应该浑然融和，成为一片。

田园与村落，就是自然与人间交错的风景底所在。

我们功课完了之后，出外散步，举目一望，便能看见那蓊蔚的树林，萋茂的小草，活泼的流水，以及天空鲜艳的云彩，溶溶的太阳光影等自然界伟大而奇异的景物，但同时也就看见了稻田中正在做工的农人，草场中正吃草的牲畜，稻田尽处有几户人家，家家屋顶正冒着炊烟，并同时听见鸡鸣的声和狗吠的声等人间底生活的景物：这样的风景，随处都是，写来并不要费几许的气力，无非是自然与人间生活交错而成的。

写景文底题材，实以自然与人间生活所交错而成的田园与村落底风景为最多，因为作写景文的人，多半是描写日常所见的风景，而日常所见的风景，又多半是田园村落底缘故。所以田园与村落底描写，在写景文里成了重要的题材了。

田园与村落底风景，大半是复杂的总合的景物。所以田园与村落底描写也以湖与河、森林等总合的描写为最多。又因其为自然与人间生活交错而成的风景，故又着重点景。点景不外家畜与人物，为其风景底主要部分，人物多以农民为主。房屋周围的光景底描写，多是写生的，须尽量地使自然全景表现出来。

这列车穿过一带跨在小谷上面起波纹状的长地方时，只见这里的一些农村、牧场、栽有苹果的草地，一处处都环绕着许多大树，丛密的树顶，在太阳下好像发光似的。已经七月末了，正是收成时节，这时候的田地，极其丰腴，使得他出产同生气，都繁茂极了。在一切围场里，这围场是由一些绿叶高垣把他分开或把他联络起的，许多棕色公牛，许多肋上生有又模糊又奇怪斑纹的母牛，许多额顶很宽，嗉上有刺毛，而样子又凶猛又高傲的老红色水牛，或站近围场边，或睡在草地上，他们肚子都吃得饱饱的；这车便不断的打从这种新气盎然的地方跑过，此间土地好像把些苹果酒和肉食都水一般流了出来。

到处都有些细流，从白杨脚下同垂柳的疏幕里流过；有些小溪，从深草里射出水光，有时看不见，有时又远远的露了出来，一派肥沃的鲜气把些田野似都浸遍了。——（《人心》）的，然而没有人赞他好，只有树上有小鸟从这枝飞到那枝，侧着头，望一回野景，便清清脆脆地叫几声，唱他们赞美春景的歌。——（叶绍钧《春游》）

这是一个描写田场的例子。点景纯是家畜，公牛、母牛、水牛。

一日早晨，他同平常一样的出去。山林物色还埋在夜雾的中间，但一缕紫色的曙光，已经展开在地平线上。多须的大麦，在他膝前扫过，撒下大点的露水；但小路还没有润湿，因为被垂下的饱满的穗子遮住了。那些稻在晨光中微微的照着，宛如一片波浪，沿着山坡上去；在这地方，弥漫的稻田的分界线，映着树林，显然可见。土的气息和成熟的稻的气息，充满微风中间，令人引起健康、力气与少年的感觉。大树的顶，几乎撑破了蓝色的天空；从这阴暗的枝叶丛中，发出浓郁的潮湿的树林的气息。——（周作人译《诱惑》）

这也是一个描写田场的例子。麦田底风景是从山林、曙光、微风、气息以及蓝色的天空等广大的自然当中衬托出来的。

这一天是很好的天气，缓和的东南风一阵阵送过来，野花都微微点头。河面承着天空的青翠和太阳的光亮，差不多一片白银的广场，镶嵌着许多碧玉——因为绉着又细又软的波纹。湖旁的田里，麦已长得有二三寸了。几个农夫农妇靠着河边，把船里载来的肥料运到储蓄肥料的潭里。他们只顾工作，都默不作声，仿佛只有一个人在那里似的，又仿佛是几件机械在那里动。湖的那一岸，一带的山又清秀，又静穆。这一幅画图是天然

这是描写春日的田野的一个例子。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鲁迅《风波》）

这是描写农家的一个例子。凡有田亩的处所，就必定有农家居住；所以田园与村落多半是相关的风景。

我向前又走了一天，两天。路前现出一座很大很好的村庄和一个教堂来了。这座村庄，展拓得很广大，而那些介在房舍与房舍之间的田亩，也是很广大的。这不是一个新的村庄，这是先驱者的遗爱。那些田亩都是多年而且发展得很完满的。许多求生的辗转苦斗，曾在这地面上演过，许多生命曾因是而牺牲。在这些不妥协的田野上，即在邃古时代，同样的苦斗也已经在进行了，一代传一代，乃使今日的人们能享受他们的结果。他们住在这里的，如今却来坐收奋斗而死者的泪、血、困乏和压迫的代价。——（泽民译《我的旅伴》）

这也是描写田亩与村落相关的一个例子。

慕琏这时初次见这个在乡间用土石筑成的堡垒。高厚的墙，墙上都满生了绿苔。一条绕堡墙的流水，仿佛是用人工掘成来保护垣墙的一般。堡上也有小小的楼子，似乎是预备看守的人们的宿歇之处。堡门的西偏，都是丛生了芦苇的池塘。高低摇动的芦苇叶中，映着几枝水芙蓉的鲜明的花朵。再往南去，便是波陀的斜坡，满生了大可合抱的柏树，与美丽而不知名的野花。堡的东面，便是一带菜圃，在桔槔声乱乱中，有些赤背的工人，在菜畦中工作。——（王统照《黄昏》三）

这例所写堡垒、流水、池塘、菜园等，也是田园与村落混和的写法。点景是赤背的工人。

海水用短的单调的波浪冲打岸滩。小的白云被强风吹赶着，像鸟一般，快快的飞过那广阔的青的天空；而这村庄呢，在太阳光里晒着，坐落在一个山谷的环抱里，那谷倾斜出去，直没在海里。

在村的进口，马当、柳范士克的房子，孤零零的立在路边。这是一所渔人的茅居，四面泥墙茅草的屋顶，点缀着一球一球的瓦花。少许的青葱、白菜、芫荽和韭芽，挺生在一个菜园子里；那园子才有手帕子大小，算是门前的一个方场；有一带篱笆把他和大路隔开。——（沈泽民译《归来》）

这例是描写海岸上的村庄而带写园圃的。

有时在月夜下，提着灯笼，到田园里去散步。这种山野村落的夜景，令人起一种粗恶忧郁的感想，月光从那山边的断云中间射出来，映到那些森林，森林里头的人家、稻田、河流的上面，显得处处都被青烟笼罩着的一般。还有那猛烈的山风，在那里面吹着，发出一阵阵的幽寂的声音出来。——（《途中》）

这是山村月夜底风景；合田园、山野、森林、人家、稻田、河流而成一个很复杂的描写。

周围用竹篾编成方纹的篱笆，而外面又栽上红的白的与金黄色的槿花与向日葵。篱笆里边，除了罩丝的藤萝与飘丝的杨柳以外，还有几座石垒的小山，由堡外引过来的河水，曲折萦绕成了一个半圆形，将园内的各地方，几乎都有清明而绿的水波映带着，又有个古式的六角用木与茅盖成的小亭子，却隐在几块最大的假山石后面，亭外全是郁郁苍苍的二十多棵合抱的松柏。虽在无云的白日下，也不将毒热的阳漏入。——（王统照《黄昏》五）

这是单描写一个公园底风景的。纯是用的写生的描写法。

从我店里，出门向西步行三分钟便到了园门。门是用很高的细铁棍编成栅栏，细铁棍的上面，是个描金的矛头，栅栏的下面是两尺多高的白石围墙。因为是栅栏，虽在园外也可望见园中丰密的林子，所以容易匀引人进去。园子的北面，是庐森布故宫，现在的上议院。园的西北是有名的庐森布雕刻图画博物馆，园子的东面是专业高等专门学校；西南面是药科大学。在园子的西北可望见实验哲学和社会学的首创者，奥古斯特孔德的故居，出园子的西南角门便是进化论的首创者蒋巴的司特拉马尔克的旧住所。园子里面东西都是树林、草地、花圃、球场，中央稍低，有一个八角形的大池，池中一个古雕刻的终年不断的喷水，池塘里面是小孩们放船的地方，每到下午便看见很多小的船踏着淼淼的波往来不息，池北池南是两个大花圃，花圃的中间是草地和雕刻，四面是五色的花堆挤着斗艳。围绕花圃和池塘的是些大路，路旁用大木箱陈列些热带的植物。路的外面又是花和草地斜着上去，一直到白石栏杆。栏杆的外面是树林；在园东的林里多半是学生看书男女情话的福地，香风在林子里流转，爱情在林子里凝结，不断的透出笑声报告他们幸福。园西的林里，偏北是老头子们的木球场，年青人的网球场，小孩子的傀儡戏场，转轮的木马，机械的秋千；偏南是这花圃和草地，便算是婴孩们和太太们的息养地，路旁和林里布满了摇篮和针黹的家具，布满了慈爱的空气，那样多的小孩子不容易听见他们哭泣和不自在的声音。是何等的幸福呵！园子的南面，越过一条街，又是树林、雕刻、草地和最复杂的喷水，但都是庄严的排立着，和北面的林子不同风趣。有很多的鸽子、斑鸠、鸟雀、麻雀，散布在园里，游人常常喂他们，他们也从没有想到人类是食肉杀生的能手，所以他们每每为了些面包屑便殷勤的飞到人的手上。这个花园以雕刻为尤著名，在林立着的都是些名人的作品。在园子的东面几株苍老高古的杨树覆荫着的那便是贺丹（Rodin）雕刻的司当达尔（Standhal）的像，战后才进园的他是最令人神往。就全体看，他是巴黎人精神的浴堂，是巴黎学者学生思想者的匀引者。他常常储藏和产生无穷的美无涯的爱，暗暗的交与游人都带了回去。他更爱小孩子，无形中不断的贯注他们些精神、快乐、勇敢和美丽；使他们有最适宜玩耍最甜和的梦寐，年纪大些的也感受他些阔大、质实、宽厚、美丽的幸福媒介品去编制他的生涯。——（周太玄《初秋的巴黎》）

这是描写巴黎庐森布公园里的风景的。公园底景致和田园底景致不同；田园就是田场和园圃，这等园圃的景致除了人工所种植的蔬菜或是小灌丛而外，多半是自然的，公园是依靠城市的，而园内风景又专赖人工点缀而成，我们看了这庐森布公园里的建筑雕刻，以及所陈列的植物，培植的花草，开辟的球场戏场等，就可知道了。

我……便从舱板的缝里窥岸上的景物。田里的稻都刈去了；田岸还是没在汪汪的水里。偶然有几株小树，缀着鲜艳的红叶，闪在几丛落叶将半的树后，颇使我起茫漠的美感。远处村树仿佛一道短篱，篱外便是无际的天；都似笼着一层轻雾，模糊而微微地颤动。一株很高的银杏树，叶已落尽了，枝干不自然地盘曲，立在平野中间。——（叶绍钧《旅路的伴侣》）

这也是描写田园村落底风景的。中间有近景有远景。

放开眼界向前一望，只见前面一片凄凉零落的景象。河中缓流潺潺，两岸灌木丛生，中流有无的萍藻之类，漂泊在他的上面。那地没有一条狭径可以通行，连通桥梁的大道也被茅草壅塞住了。那条桥虽然没谁修理，到还是好好的横搭在河上。然村子里的屋宇究竟在何处呢？旧时的村庄，绵亘在河的两边，到如今只有零星的残迹而已。在荆棘榛莽的荒墟当中，隐隐的露着几所木房子和几个幽邃的沟壑。这十余间的小房子就是原帕拉什卡村盛时留到如今的。还有一百多间的房子，不明白他是什么缘故，没有门窗，没有顶隔，四周也没有围墙。远远的望着，就仿佛猎户所设的陷阱一般。有几处的破灶上面长了极丛茂的艾草。好像原先在这里有过一场极大的火灾，把房屋烧光，村人逃空似的。有三五个小丘垒垒在前，这是大风卷火后的余烬混合各处的尘垢堆积而成的。——（鹤征译《帕拉什卡人》）

这是描写荒废的村落底风景的。

长蛇婉蜒的火车在乌拉岭上缓缓的游行，山色清新时时投入车窗，成飞掠转折翠白相间的画影，顺山麓西下的时候经一小站。在山凹密林的中间，当窗突然显现可爱的俄国乡村。琐居复凑的木屋，盖着一片白雪，中间矗立希腊教堂的塔影，铜顶的光彩闪烁不定和四围万树的雪枝相语，只有午钟初动，传响山壑时，突然打断他们密密相诉的情话。车窗外有一老人，掘着铁轨中的死雪，模糊的须影里露着忠诚朴实的面貌，披着破旧油腻皮氅，把着铁铲，勤勤恳恳的一铲一铲抛那雪块。——（《新俄国游记》十四）

这是描写山岭上的村落，而单是村落底风景没有田圃的。

草木已渐渐的茂盛，看着是快到割收谷麦的时候了。就是铃铛麦也不久要熟了。过几天也就快到一个圣节的日期，这个圣节的重要，并不在神母升天的那个圣节以下。所有的乡民都忙着布置过这个圣节，所以路上的行人十分稀少，几乎没有人底足迹。到了圣节，这天的天气，比较往日格外的和暖，就是冷天看不见的那类小鸟，到了这天，也满满的飞在旷野天空上面。要是往远处去看，仅止愈远愈觉着黑暗，仿佛渐渐的到了夜晚的状况，并现出一种困乏的样子。田地、道路和树枝都现出一种沉思寂寞的景况。极高的天和极远的旷野，也都发出一种微微的声音，和细风似的。我们细细的去想，要是到了这个时节，来在这样的地方，一定从心里发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愉快状态。我们也可以知道；这种状态和这种的景况，是天然发生的，并且这种状态除去这时候晚间可以看见，别的时候就是想看他也是不能的。在道路的左边，发出一种潺潺的水声，这个水就是端河的流域。我就顺着这河的河岸走去，看着晚霞映着河的水面，发出红绿色的光辉，非常的美观。再往远处去看，一望都是已然被割的绿草，齐齐的盖着，并没有旁的颜色杂在里面。有时候听见从远方吹来极微细的声音；几乎辨不清楚，再细细的听，才听出来马项下的小铃的声音和牵马幼童唱歌的声音，这种寂寞可怕的晚景的感触，甚至引出我忧愁的思想，并且我很盼望在这个时候，遇见一个过路的人，然而不但在近处是这样，就是举目往四外远处去看，也是非但不能看见一个人，就想看见一个木房子的上顶，都是很难啊。

天已然黑了，地上的绿草和野花被露水盖着，发出一种青香的气味。在天上并没有半点浮云，星光闪烁。顺着端河向东往远处去看，仅只有一点白色的云，被月光映着，并且从这云里面屡次发出闪闪的光亮；这个光亮就是人常说那露水闪。

我走着的时候，突然有些个沉睡的灰鹤，被我这足步的声音惊醒了，飞起来在树枝上来回的乱跳。——（《旷野的秋夜》）

这是描写田野底寂寞的景致，而且单是田野，一个仅有的旷野，没有村落的。

总之，田园与村落底描写，除铺写景色而外，最要的还是在捉得景色底感觉；爽快或是寂寞，清新或是荒颓，欢乐或是悲哀，必定要与风景一致才可。

天象底描写　天象底描写，即空中日、月、星辰等底描写。尤其是月和星多为写景的材料。月有月的感觉，星有星的感觉，就是同是月或同是星而因季节天气底变化，亦常不同其感觉。春夜底月光与秋夜底月光不同，良夜底星光与黑夜底星光也是不同的。春夜底月光常是朦胧的，秋夜底月光常是澄清的；良夜底星光是多而灿烂的，黑夜底星光是稀少而明灭不定的；因此便各有各底色彩，各有各底感觉，也正如旁的自然界一样。以月与星来比较：月底感觉是柔媚的、纯洁的、飘逸的，星底感觉是神秘的、深奥的、辽远的，所以月底光使人亲爱，星底光使人思虑。

凡描写月与星多半是倾于咏叹的，抒情的。下面两例，用诗的体裁，托月或星底感觉，以发抒自己底情绪的，都是这样。

疏疏的星，

疏疏的树林，

疏林外，疏疏的灯。

在冰一样冷的夜，

在冰一样清的夜，

谁写了这几笔淡淡的老树影？

月背了我；

北风迎我，

在面上，悄无声的打我。

灯火渐渐的稀少，

送来月色底皎皎；

但眼光微微的倦了！

岁已将晚，

月已将圆，

人已将此去。

——俞平伯《夜月》

远处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我想那隔河的牛郎织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那怕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郭沫若《天上的街市》

这两诗前一首是描写月光，后一首是描写星光的。我们读了前一首不禁发生一种凄凉寂寞的感觉；读了后一首不禁发生了一种悠然遐想的怀思。

这就是星与月底感觉不同处所。感觉不同，是因为色彩时有变化的缘故；色彩时有变化，是因为季节底变迁以及作者底心情不同的缘故。季节底变迁是人人所能看得出感得着的，至于作者心情底不同，那中间的变化，那就很神秘了。大白在他底《看月》诗里第七首说：

用欢笑的眼看，

月是欢笑的；

用悲哀的眼看，

月是悲哀的；

用狂醉的眼看，

月是狂醉的；

用寂静的眼看，

月是寂静的；

用小儿的眼看，

月是个小儿；

用女儿的眼看，

月是个女儿，

用恋人的眼看，

月是个恋人；

用诗人的眼看，

月是个诗人。

人们眼底变幻吧，

月何曾变幻哪？

不月是照澈人心的明镜，

人心变幻了，

镜影那得不变幻呢？

这首诗真可以说明作者底心情底变化与月底关系了。——不仅月，而且对于一切的自然都可以作如是观。

描写月，有用诗的，但也有用散文的。我们看下面各例：

这晚上真是好像那仙史里头讲过的，那满月亮在半空中挂着，那高山顶上盖着一片云好像带着银圈似的，那湖中的水呢，一闪一闪的荡着小波，空气也温好，说不出的那种热度，使得吾人要像晕去又回过气来，正真是令我爱，我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我的心呀，那时候颠动着，跳得也比平常快，情不自禁的心中异常的有一般滋味。

我坐在那青草上，眼望着那无涯的、悲愁的、神化的湖，那时候我觉得很奇怪，我渴死似的想爱这不啻我一辈子惨淡暗闷都革了命了。啊哟，我那有这好幸福和一个亲爱的人，臂夹着臂，在这个月明的湖边散散步？

难道说我未领略那亲亲密密情人的吻吗？唉，真是，原来造物施人叫他们在晚上和情人交换亲嘴显出那种的软密。

难道我总没有机会领略那热沸的爱情在那夏晚的月夜吗？唉！——（袁弼译《月光》）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片片的轻云，仍然在空中流动。东南山角上，已笼出一个半圆的新月来，月光很淡薄的，然而照到远处山凹里的平林，突出的峰顶，农夫的小屋，山腰中的几株马尾松，苍苍茫茫，现出一幅淡远模糊的月夜图。

小小的河流，从半坡形的曲涧中流过，由石齿内透出的清冷轻散的声音，渐远渐细，和坡上的野蔷薇的芬芳的香，一同散布在这个春夜里，来和寂寞的月色作伴。——（王统照《月影》）

这两例都是用散文来描写月色的。月是要在夜里才出现的，所以描写月色，多半是衬托夜色；反之，描写夜色时也多半用月来表现。甚至于无论描写什么景致，要是兼写月色的，就觉得那个景致更加地甜美，更加地亲蔼动人。“月是自然底母亲”“月是自然底宝宝”，真是不错的。

墙头——黄黄的下弦月，

阶前——沙沙几堆败叶；

小小的我背着月儿，踏着叶儿，跟着影儿，

恋着，守着，傍着；

还有打更的哥哥，

三声五声的隔街伴着。

月斜了，风定了，人睡了，

只那染不就的浅蓝天清冷冷罩着。

——俞平伯《墙头》

写墙头夜静的风景离不了月；“月斜了”，夜景便更觉得幽寂了。

绿醉了湖水，

柔透了波光；

擎着——擎着，

从新月里流来，

一瓣小小的小瓜皮艇儿；

白衣的平和女神们，

随意地厮并着——

柔绿的水波只兢兢兢兢地将伊们载了。

——朱自清《湖上》

写湖上的风景也离不了月；小艇从新月里流来，波光湖水，便更觉得柔绿了。

天象底描写，除月与星两种最主要的描写而外，其他如云、霞、雾、露、风、雨、雪，以及黎明黄昏等天气底变幻的现象，皆有详细观察，详细研究，详细描写的必要。现在略举二三例于后。

描写朝霞、云彩、细雨、薄暮的例——

那天恰是七月中最好的一天，从早晨起天色就很明显；朝霞并不发出火烧似的颜色，却四散成浅红的虹彩。太阳不似火焰般热，不似火烧般红，像盛暑时候一样；也不是浓紫色，像刮大风前的光景；却显出光明灿烂的颜色，静悄悄浮在又窄又长的乌云底下，发着新鲜的光明，四围还烘托着薄紫色的浅雾。上面一层正在舒展着的云彩幻成几条长蛇的模样；这几个长蛇的光辉好比已煅炼过的银子底光辉一般。……可是一会儿又涌出游戏般活动的光线，又快乐，又尊严，飞也似的升起一种强烈的发光体来。快到中午的时候，时常显出许多又圆又高，金灰色的云彩，还镶着白色柔和的边儿。这些云彩差不多都静悄悄一点也不动，正仿佛许多小岛，零零落落散在无穷尽的河边，围绕着平均的蓝色的透明的支流；下边在地平线上的云彩渐渐在那里移动着，黑暗起来，中间的蓝色已经看不大见；但是那些云彩自身却苍白得和天色一般，显出光明和暖气。地平线上的颜色，白丁香的树色，整天没有变动，四围都是一样的；没有一处黑暗，也没有一处打雷；仅只在某处地方从上往下落着觉不大出来的雨丝，远远望来，好比淡碧色的细带。近薄暮的时候，这些云彩竟消灭了；其中最后的几块带着黑色，还不定得似烟一般的云彩朝着落日幻成玫瑰色的柱子；太阳静悄悄下落时，正和他升天时一般安静，在那个地方鲜红的光线射在黑沉沉的地上不久的时候，晚星早已扣在上面，轻轻的闪耀着。在这种日子光彩总很轻灭，很光亮，却不鲜明；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温和的气象。——（《猎人日记》八）

这例子差不多是一个整天天象底描写。从日出以前，至日入以后，这整天中所有的朝霞、虹彩、乌云、浅雾、太阳光、雨丝、夕阳、晚星，以及云彩底变幻等的描写都包括在内了。

再举几个描写早晨和夜晚的例子——

那时候天色渐明。银河已变成苍色，慢慢地融化像白雪一般，他的界线也自不见了；天空中变得幽暗阴沉，你简直辨不出天色是晴朗，或是覆着厚云，不过从东方的笨重的亮光和从四下里寥寥的晨星看来，我们便可以推测天气如何了。——（耿勉之译《幸福》）

新鲜的微风从我的脸上吹过。我张开眼睛来：朝晨已经开始了。霞儿还不在什么地方红着，但是东方已经发白了。四围什么都能看见，自然是糊糊涂涂的看见。灰白色的天空光亮着，并且发起冷来；星儿有的流转着衰弱的光明，有的已经隐灭了；田地灰色了，树叶出汗了，别的地方已经传来一种活泼的声音，早晨的微风已经起来在地上游戏、飞舞。

我……沿着河傍，自己走去。我还走不到两里路，在我四围宽大潮湿的草地上，在前面发绿的丘岗上，并且在尘埃的大道上，在染红的树叶上，在蒙着蓝雾的河上，都射着绯红的、金色的、青年的、热烈的光明。……万有都动起来，醒转来，唱起歌来，喧哗起来，说起话来。粗大的露珠发起红来，变成光亮的宝石；清醒的，明显的钟声迎面传来，忽然一群被熟识的小孩追赶着的休息过的马很快的从我面前走过。——（《猎人日记》八）

这两例是写早晨的风景的。前例描写黎明，东方还正在发亮的时候，故写银河，写寥寥的晨星；后例前半也是描写黎明的，故也写星光，后半写日出时光辉底散布，万有的发动，已经是清晨时节朝暾晖耀的光景了。“树叶出汗了”“粗大的露珠发起红来……”都是描写露的。

当时我向四围望了一下：夜色还庄严并且威重的站在那里；半夜里干燥的温暖气已经代替了薄暮时潮湿的新鲜气象了，离朝霞的出现还剩许多时候。天上没有月亮；在这样的时候月亮生出得很晚，无数金色的星儿静悄悄朝着银河的道上游着；你如果一看着这些繁星，你仿佛能模模糊糊的自己觉出大地无停歇的流转来。——（《猎人日记》八）

那时已是薄暮：太阳落在离花园半都路远小小白杨树林后面；树林的阴子蜿蜒在不动的田地上，无边无际。小乡人骑着劣马在林旁又窄又黑的小道上走着：他全身明明的显着，全身直到肩上的补缀，仿佛不是在树荫下走似的，马的脚走着也发起亮光，十分可爱。太阳光正攻击着树林，从繁茂的顶叶上穿过，直用那温和的光亮射在白杨的树干上，竟使这些树干变成松树的干子一般，树叶也都变成蓝色，上面笼罩着蓝白的天晚霞照着，带了点胭脂的颜色。燕儿高高的飞着；风儿几乎死去了；懒惰的蜜蜂懒洋洋睡沉沉在丁香花上飞着；白蚋虫成群的在单独的远延的树枝上打着。——（耿济之译《父与子》）

这两例，前例是写深夜的景致，无月亮，只有金色的繁星和银河；后例是写夕阳照疏林的风景，乡人身上的补缀，马脚底亮光，胭脂色的晚霞，都是夕阳底光彩底表现。霞，早晚都有出现，彼底色彩最难描写；然如“朝霞并不发出火烧似的颜色，却四散成浅红的虹彩”（见前）“晚霞照着，带了点胭脂的颜色”。这种描写，已是不可多得的了。再举大白《霞底讴歌》一例：

霞是最值得讴歌的：

当朝暾将出以前，

伊接受了光明底最先，

把最美丽的赠给我了；

当夕照既沉以后，

伊保留了光阴底最后，

把最美丽的赠给我了。

霞是最值得讴歌的！

霞是最值得讴歌的：

舒卷着的，

伊能对我低飞慢舞，

仿佛灵娥底倩影；

烘晕着的，

伊能对我薄羞浅笑，

仿佛稚女底憨态。

霞是最值得讴歌的！

霞是最值得讴歌的：

伊是美和真兼爱的艺术家，

能创造种种的画幅，

给我以灵肉一致的慰安；

伊是华和实并崇的科学家，

能分折种种的光波，

给我以色相都空的智慧。

霞是最值得讴歌的！

霞是最值得讴歌的：

灿灿烂烂的，

伊底朝朝暮暮，

作我朝朝暮暮的伴侣；

变变幻幻的，

伊底东东西西，

作我东东西西的枢机。

霞是最值得讴歌的！

这例咏霞底色相，用拟人法发抒出来，实在灵活极了。

晚上我一人猎毕驱着轻便马车就归道。离家还有八俄里多远；我那匹善良的，能跑的牝马，很敏捷的在尘土满地的大道上驰骋着，有时打着鼾吼，有时摇着耳朵；疲倦的狗仿佛黏住似的，一步也不离开后面的车轮。雷电发动了。前面一块极大的，莲花式的乌云慢慢的从树林里升起来：几块长形的灰色云在我头上，还迎着我开展出来；“落矶”树很惊慌的摇曳着，还絮絮的唠叨起来。压闷的暑热陡然间换成潮湿的阴，寒影儿很快的浓厚起来。我用鞭儿往马身上打去，降到山涧里，渡过一条干涸的，满长着杂草的小溪，又升到山里，跑进树林里去。前面的道路绕蜒在胡桃树中间，这些树根上面已经流满了黑暗了；我很辛苦的往前赶路程。马车在百年来橡树和菩提树的坚老的根上跳跃着，这些树根总不住的遮断着深的纵的小沟，——车轮的轨迹；我的马便踬顿起来。强烈的风陡然在高处发吼起来，树儿都骚动了，粗雨点猛击起来，打在树叶上面，电光闪了，雷雨突发起来。雨儿像小溪似的倾倒下来。

我的车一步步的走着，到此也迫不得已要停住了：我的马在泥塘里行走四围还黑暗得咫尺不辨。好容易才停车在一棵大树底下。——（《猎人日记》十二）

这是描写下雨的天象的。

风停止了，云盖扯开了，一块一块的蓝灰色的天从各处显露出来。太阳忽然从裂缝里闯出来，将刚才是荒凉寂寞的地方装点成黄金世界去了。一层半喜半愁的淡影，横落在褪了色的秋叶上，在这半笑里恰像一个被弃的女人，再从她的冷的变了心的爱人，得了暂时的缠绵和温存一样。雨点闪出金钢石的光在暗的树枝和草上；天染成各种洋红的颜色，过去的雨在柳树上颤抖，像是真珠的泪，仍然不住的滴。——（《秋天》）

我们一块儿出去了。雨已停住。远远里还聚着一大块乌云，有时还闪着长蛇形的电；但是在我们的头顶上面，已经可以看出蔚蓝的天来，小星从稀薄的，迅速的云彩里闪耀出来。树木受雨的灌濡和风的惊扰，形状开始在黑暗里显出来了。我们静听了一会。……除去树叶淅淅的声响以外，一点也听不见什么。——（《猎人日记》十一）

这两例是描写雨后的天象的。前例是写雨后的太阳，后例是写雨后的夜色。

黯黯的天色，满地积雪，映着黄昏时候的淡云，一层一层春蚕剥茧似的退去，慢慢透出明亮严肃的寒光来；嘁嘁喳喳私语的短树，林里穿过尖利残酷的寒风；一片空旷的冬原，衰草都掩没在白雪里，处处偶然露出些头角，随着风摇动，刷着雪丝作响；上下相照，淡云和积雪，像是密密诉说衷肠，怨叹生活的枯寂。——（《新俄国游记》八）

这例又是描写雪天底天象的。这样看来，天象底变化，在自然界中，可算是微妙奇诡的了；天象底描写，在写景文里，也就要算占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为描写家所极当注意的。

以上6、7两节，都是讲的自然界底描写法。6节里所讲的是描写自然应注意的条件，如写生、配置、感觉、色彩、个性等可以说是描写底原理，无论描写什么都用得着的。7节里所讲的是描写实例，如山岳、海洋、湖河、树林、田园、村落、天象等可以说是实际的描写法。然而都不过是一端的示例；我们要想搜集全自然界底景物而一一描写出来，给人人以极完满的观赏，那还是要希望读者诸君实际上以忠实的态度去观察自然，玩味自然，研究自然，并且用自己底生命去体会自然底生命，并且把自己底生命投入自然底怀抱里。这是归总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