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的初步 做记叙文,先重探取材料;探取材料,先重观察;观察正确而且精细了,然后才能下笔描写。描写的初步就是写生。
写生这个名词,出于绘画。画家作画之前,必先从事于写生,就是一木一石之描写。置实物于前面,一面以眼观察,一面用手描写。写生如果不十分完美,还不能画画的。所以写生是学绘画的重要的方法。
记叙文里面的写景,在各种文章里,要算是最近于绘画的,(抒情文近于音乐,论说文近于建筑)所以绘画底练习法与写景底练习法有相同的处所。绘画必要的是写生底准备;描写风景的文章也是这样,彼底描写的初步必要的也是写生底准备。
写生有两个条件恰如观察的态度一样:一是正确,一是精细。古来文章有过于形容的,就是犯了不正确或不精细的毛病。如描写木则说什么“枞栝棕楠,梓棫楩枫;嘉卉灌丛,蔚若邓林”;描写草则说什么“葴莎菅蒯,薇蕨荔苀”;描写水产则说什么“鼋鼍巨鳖,鳣鲤鲖,鲔鲵鲿鲨,修额短项大口折鼻,诡异殊种”;描写鸟则说什么“鹔鹴鸹鸨,驾鹅鸿鹍”。(张平子《西京赋》)这种堆砌夸张的泛写,实在不是写景文里所应有的,更不能叫做写生。
我们所谓写生就是要把眼所观察的而正确地精细地描写出来。
他们所经过的地方实在还不能算有绝妙的景致。一片全是田地,起伏连绵,直到天际;随处看见几个小树林,旁边山洼蜿蜒,栽满着许多稀矮的灌树。小河里水缓缓地流着;过去便是小湖,傍边筑着低矮的堤儿,零零落落造着几间茅草房屋,又有一两所磨房,墙壁都由干树枝编成。又有几处教堂,有的是砖头和漆灰做成的,有的是木制的,还带着倾斜的十字架和破毁的坟墓。……道上看见几个乡人骑在跛劣的马上,缓缓地走着,又看见道旁栽着的灌木皮也剥损着,树枝也破折着,正好比衣服褴褛的乞丐一般;几头饿瘦的黄牛正在沟渠旁边吃草,那种委靡颓唐的样子,仿佛刚从他人底利爪下脱救出来,——在春日饴荡之中微现出严冬肃杀的风雪连绵的景象。——(耿济之译《父与子》一八页—一九页)
这实在是一个很适合的写生实例。
景物底配置 以上说的写生是写景底一部分的练习,一部分的写生练习好了,遂应练习纯净的全篇的写景文。全篇的写景文最要讲究的就是景物底配置。
关于全篇景物底配置有三个要着:
第一是中心点。前面说过,写景是近于绘画的,所以做写景文同作画同一用意。画家描写一幅风景,无论景物怎样庞杂,而画家底视线只是定于一点。这一点在写景文里就是所谓中心点。作文章的人要做一篇写景的文章,第一就是要寻得这许多景物中的中心点,然后竭力地去描写。
例如我们从窗中而观察庭院底景致。在庭院中所有一切景物如垣墙、花台、松、藤萝、花草、泉水中的游鱼、假山石、石上的苔等等,必全体如记账式的描写无遗,尽可以写几千字还怕写不完。所以在这里必要的是庭院中特有的景物,即特别有趣的处所,尽可尽量地描写。如果在这庭院底特有的景物当中还有更特别的,那我们就应用力描写这更特别的部分。我们所用力描写这更特别的部分就是中心点。
但怎样看得出一个景致中最特别的部分?那就是写印象最强的了。我们观察一个景致的时候,在这景致当中有一物最为我们观察者所留意,那物对于我们观察者最遮眼;那就可以说观察者对于那物所得的印象为最强,于是那物在这个景致当中要算是最特别的。描写印象最强的部分,即是描写一个景致中最特别的部分。
我们现在把田汉《白梅之园的内外》一文里描写雪夜之游底一节例举在后面。
记得有一晚,青松之杪,月华真清亮的爱人。微雪之后,薄寒中人,不甚好夜游的。漱瑜再三邀我出去,连邻居的H女士也勉强邀来了。三个人都着了外衣,我随拿着手杖,戴着帽儿从前门出去。左折通过墙阴,泥泞颇滑,过某家庭园侧边的时候,大家底口里,都不觉冲出一个好字。你看雪落之后,满园花木,就好像排在一铺白绒花毡上面似的。清亮的月儿,挂着那带些儿残雪的松枝,更显得和天女一般,没有可以品题她的话。寒风偶来,和松枝细雨,松枝飕飕的略颤,雪花和月影同时飞舞,一条横路的尽头,便是那家画室,也有三五枝松树,叶茂阴浓把月光遮了。可是漆黑的板壁上嵌着的纸窗格里,电灯的光,把窗纸映的通红;窗前灰暗色的雪地上也受些儿反射,使人家不解什么缘因,觉得春夜当窗读书的快乐!
我们的目的是到户山原去观月。所以随即离了那儿,通过了几条小巷,几道短垣,便上了练兵场侧边的大路;举目一望,雪花开满了原野,月光吻遍了雪花。那兵足蹂翻了的衰草,马蹄踏破了的黄泥,不知搁上那里去了。一两寸深的雪地上,趣谷趣谷的谐音,随着脚步儿迭奏,较之夜间火车通过时那种克拿克拿的噪音,真有仙凡之别,我们候火车过后,走过铁道,跑上白绒毡似的坡,穿平林而前,看地上时,只有我们三个人影,和疏疏的无数枝树影。一条野犬站在土堆上,曳尾,回头见我们来,也不发一语。四野寐然,不见其他人影。走出平林皓皓然满目皆白,仿佛夜行西北利亚积雪皑皑的广漠无垠之野。又如身在亚拉斯加所摄的电影戏中。又令人艳羡吉勃须式的飘浪生活。
这文里面给读者印象最强的,要算是雪和月罢。所以在这文里雪和月要算是本文底中心点。(本文全景是户山原)
第二是近景与远景。画家画一幅山水,有所谓近景和远景;在写景文里也是这样。全体景色中以印象最强的一点为中心,那是以一点而统一全景的用意。以外近于中心点的景色叫做近景,(或说前景)远于中心点的景色叫做远景。(或说后景)描写景色之时,描写中心点的色应最浓、力应最强;描写近景时比较可以淡弱一点,至于远景底描写只须稍带一笔便够,用不着著色[4]和费力。(或竟省略亦可)例如:
荒落落的赤塔车站尽头,停着一辆火车,顶上五色的中国国旗,趁着寒风招飐;熹微的晨光,映着旗上的霜影,放出不自然的奇彩,要显一显他是新产生的西伯利亚之小主人——远东共和国——之第一位来宾。四围山色如屏幕,拥着全赤塔都城,居高临下,合抱而来,直到车站。山顶苍翠的松杉隐在积雪之下,遥遥的含笑望着五色旗,时时放出清澈无比的“绿意”。车站上许多人忙忙碌碌的来往。身上穿的都是破敞不堪的重裘,满身油腻。待车室的门一开,便放出许多热汽。闲步走过待车室,必定闻着“俄国乡下人的臭味”。出车站空场上,远远就看见东零西落的房屋,战争时烧毁的建筑,残石剩础,凄然的哀诉资本主义的破产呢。脚下冰滑——经冬满天满地都是冰雪,不到春末不消的。由此东去就近市场远远听着嘈杂的人声了。——(瞿秋白《新俄国游记》十)
这文是描写“赤塔车站”的。中间如“四围山色如屏幕……”,以下是写近景“出车站空场上……”,以下是写远景的。
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宫僧寮,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是宋人赵千里的一幅瑶池园。正是数千里山水屏藩,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望去,谁知那明湖已澄清得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倒影分外光彩,觉得比上头个千佛山更加好看,更加清楚。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却有一丛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著花时候,一片白花,映着斜阳,好似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垫子,实在奇绝。——(《老残游记》大明湖)
这是描写大明湖底风景的。千佛山是近景,湖的南岸是远景。普通的描写顺序,总是先描近景,而后描远景。故多以近景为主而远景为副。如描写庭院景色:先尽量把庭院里所有一切景物描写出来,(是主)于后更添上一笔空中的描写如“流云”“飞鸟”之类(是副)是。但登山远眺,以描写远景为主的又当别论。
第三是点景。我们做一篇写景文,单是描写山呀,水呀,草木呀,云雾呀……一切自然界底物象,还是太单调,一点也没有调和的趣味。我们须知道写景有动静两方面。山、水、草木等自然界底描写是静的方面,人与鸟兽一切动物,却是属于动的方面的。我们描写一幅风景,固然少不了静的自然界底景物,但也不可缺了动的人物底点缀。因为自然与人间(包括动物)是有交错的关系的。自然界影响于人间,人间亦影响于自然界。全体人种及动物底栖止关系于自然界的很多,全自然界受人间生活底影响的也不少。所以我们描写自然,断不能单以自然为限,必须以人物鸟兽及以其他人间事实点缀于风景里面,使风景活动生色。
我们走进菜园里去。老苹果树和覆盆子树中间夹栽着些圆棵绿色的白菜;“赫美丽”草旋螺似的绕着高大的蕊儿;栗色的树枝上系着干枯的豌豆,在土畦上七零八乱地横着;又大又扁的南瓜横卧在地上;黄瓜也黄澄澄地挂在尖锐的树叶底下;篱笆附近生着一些蔬菜果实之类。一处小小的鱼池放满着又红又黏的水,附近又有一口枯井,四面围着许多水溜。鸭子在这些水溜里忙忙地叫着,泅着水;狗摇着尾巴跑来跑去;蠢牛在那里懒洋洋地嚼着草,有时把尾巴摔在瘦背上。——(耿济之译《猎人日记》五)
这文自“鸭子在这些水溜里忙忙地叫着……”以下一长句是动的景物,是点景。
二十日一早到长春车站。走出车站一看,已经萧然天地变色,确似严冬气象了。车站前一片大广场,四围寒林萧瑟,晓霜犹凝,飕飕的西北风吹着落叶扫地作响,告诉我们“已经到了北国寒乡了”。天色阴沉沉的竟有雪意。车站门外停着好几辆俄国式马车,马夫也有俄国人,头上已带着油腻不堪的皮帽;风吹他帽上丝丝的毛乱动,时时掩拂他的长眉毛,越显得那俄国式的面貌愁惨。——(瞿秋白《新俄国游记》六)
这文从“车站门外……”起,以下是点景。
总之,“中心点”“近景与远景”“点景”这三者是写景文里全篇景物底配置底要着。
感觉底描写 描写的初步是写生,其次便是全篇景物底配置。但这还都是外面的轮廓,还不能算是描写恰到好处。如描写蔷薇花,单是描写其花底组合,花蕊底形状以及颜色等,还不能算是美好的描写。美好的描写是要描写形状以外的感觉。所谓感觉,包含视觉、听觉、触觉、味觉以及全身的感觉等在内。所谓感觉底描写,就是要把我们观察自然界时,凡是自然界所给我们的视觉、听觉、触觉、味觉以及全身的感觉底影响描写出来。例如对灰暗的阴天便感觉到沉郁;若立在蔚蓝的晴空当中又觉得有一种愉快之感,发生于我们底胸际。这就是自然底感觉。感觉底描写就是描写这等地方。
不过自然界底物象是各各不同的,所以自然各种的物象底感觉亦因而大有分别。海底感觉与山底感觉不同;百合花底感觉与蔷薇花底感觉又不同。而且同是一海,晴天的海与阴天的海,夏日的海与冬日的海,乃至北方的海与南方的海都是不一样的。怎样的自然便有怎样的感觉。至于人与人相比又时有不同:有天性忧郁的,有乐天的;而且同是一人也有心情沉闷之时和心地光明爽快之时,那末如此的人,如此的物,亦因心地底不同而所感觉的大有分别。因此就有所谓色调与情调。色调是属于自然的,情调是属于人的。如前面所说,海与山百合花等底感觉不同的,即是彼等底色调不同的缘故;人与人相比或是同是一人而所感觉大有分别的,即是情调底不同。
人影响于自然底色调与影响于自己底情调是一样的。比如同时对着自然,甲有甲底心地,所感受于自然界的,即有甲那一样的情调;乙有乙底情性,其所感受于自然的,即是乙那一样的情调。当心地愉快的时候,见绿叶飘飘,不禁手舞足蹈,喜欢得了不得;若心地沉闷,则虽见同一的风景,也不觉悲从中来了。
总之,自然底感觉(即色调)与人底性情(即情调)二者是互有影响,互相交错的。
但是要怎样才能把自然底感觉描写出来呢?单是注意于自然界底外面的轮廓(形状、颜色等)是不够的,更要以敏锐的官能去接触自然,以自身与自然相抱,不仅是体会自然底形体,而且体会自然底心、抓住自然底生命:这是感觉底描写所必要的态度。
阿伯尔约了我,在晚饭后同绿蒂在园中坐坐。我立在草坪上,在几株栗树之下的,并且看着太阳,对于我是最后一次的超过了优美的山谷,平坦的河流而没去。我是每常肯同她立在这儿的,并且同样地眺望着这庄严的剧景,而今!——我在树列中走来走去,这是十分嗜好的树列;在我未识绿蒂以前,一种暗地的,同情的引力常常扣留我在这儿,到我们初相识时发现得对于此地彼此都有同情,我是何等地愉快哟!真是一处极浪漫的所在,是我从艺术的世界中得见过的。
最初你从栗树之间可以看出一派远景——啊,我回想起,我怕已经为你写过好多次数了,那高的榉树列成树墙,围着这个草坪,旁边密接着的森林使这树列更又幽邃,一切景象最后都圈入这小小的所在来,孤冷的阴森之气在此中浮动。我第一次在正午时到此地来的时候,所感受着的神秘,于今还感受着:我曾极幽约地想道,此地当成何等的一种幸福和苦痛的舞台。
我沉没在别离和再会底焦灼的甘美的思索里约莫有半点钟,我听见他们走上草坪来了。
我跑去迎接他们,我战栗着握着她的手,接吻。我们是正待上去,月轮从葱茏的浅山升上;我们谈了许多话,不觉之间便走近了这处暗所。绿蒂走进去,坐下,阿伯尔傍着她,我也是;但是我的不安使我不能久坐;我立起来,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我又坐下:是一种心焦的状态。她使我们注意及月光底美的作用,月光从榉树墙颠照遍我们前面的草坪:一种庄严的眺望,使人愈起幽异之思,因为一种深的幽暗围绕着我们。我们无言,她隔了一会开首说道:我在月光中散步,没一次不念到已经过了世的人们,没一次死和未来的感觉不来袭我。我们是会死的!她的声音表现出一种极严肃的感情,接着说道:但是,维特哟,我们可能再会见么?再相认识么?你作怎么想?你的意见怎么样?——(郭沫若译《少年维特之烦恼》)
这文里如“我是何等地愉快哟”“孤冷的阴森之气在此中浮动”“所感受着的神秘,于今还感受着”“一种庄严的眺望,使人愈起幽异之思”等句都是描写感觉的处所,色调与情调调和一致,令人读了发生美感。再举一例:
我的心中对于活鲜鲜的自然所生出的,丰富温暖的感情以如彼多的喜悦灌注我,把我周围的世界变成乐园,而今竟成了个不可忍耐的苛虐我的,成了苦人的鬼魅,随处都追求我。我从前从岩上望过河,到望那边山丘那些丰沃的山谷,看见一切草木在我周围拆甲迸芽;我看见那些山,从麓至巅有高茂的树木衣覆,那些山谷蜿蜒迤逦,为极优美的林子所荫笼,那悠然的河流在飒飒作声的芦岸中流泻,美丽的云彩倒映水中,在空中为骀荡的晚风所摇弄;我那时听见许多鸟雀在周围的林子上歌啼,无数的蚊蚋之群在最后的夕阳底红光中欢舞,夕阳将沉的回瞥把营营而鸣的甲虫从草上放出;周围的淆乱和振动使我又注意到地面上来,苔藓从这坚岩上吮取他的养料,小小的丛林在瘠硗的砂丘上生起,把自然底内部的,燃烧着的,神圣的生命启示给我:我在温暖的心中如何地把一切把捉着,觉得我自己好像神化了的一般在横溢的丰满之中,无穷世界底种种庄严相在我灵台中十分地生动着哟!伟大的山脉环绕我,险壑在我前,山溪奔腾而下,河流在下面流泻,林木山陵都生声响;我看见他们在大地底深部相互作用,相互造作,那种种一切不可殚研的生力;又看见在地面上,天宇下,种种千差万别的生物浮游,一切的,一切的都以千差万别的形态增殖;而人则聚息于小物之中,自营巢窟,而心中偏以为在支配着这广漠的世界!可怜的蠢物哟!因为你是这么小眇,所以你把一切看得这么微细!——从那人不可到的连山,横过未经人迹的漠野的,以迄于人所不识的重洋底尽头,永恒创造着的精神弥漫,一切微尘受他而生的,都欣欣然自乐,——啊,那时候,我是如何地常常愿得从我头上飞过的大鹤底健翮,焦渴着赶飞到那不可测度的海洋的岸上,从那无穷底涌泡浮沫的杯中饮取那泛涨着的生命之甘醇,只消一刹那在我胸里受了制限的生力之中感觉得本体底一滴的幸福,是在他自身,由他自身把一切万汇发生出的本体。——(同前)
这种感觉底描写,不仅是以眼观察,以耳听闻,以皮肤触觉,以鼻嗅,以舌味,简直是把作者自身全体浸渗在自然之中,把作者自己底胸怀,熔化在自然界里,与自然底生命相抱合,共呼吸,何等地敏锐、灵活而且伟大呵!
由此看来,可以说自然底生命即作者自身底生命;自然底感觉,即作者自身底感觉;作者一面描写自然,一面把自身底心地、情绪、人格,也都表现出来了。
色彩底描写 感觉底描写在写景文里最重要,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了。但所谓感觉究竟是由什么生出来的呢?那要算是自然底色彩哩!所以现在跟着还要说一说色彩底描写。
普通所谓色彩分冷色暖色二种:蓝色堇色有冷的感觉的叫做冷色;黄色赤色有暖的感觉的,叫做暖色。又有分为明色暗色二种的。凡是作者所有的性质、情调以及思想等,皆可于色彩里面感觉出来。我们见绿色则充满了快乐与希望;对灰色则感觉疲劳的心情;对赤色则感觉权势之赫耀;紫色为深奥的忧愁,便感觉一种沉静的气态;他如黑为绝望的色,白为纯洁的色,灰白色为倦怠的色,有什么色彩,便感觉什么心情:这就是所谓色彩(色调)与感觉(情调)调和一致。
自然底色彩,是千差万别各各不同的。因为色彩与光线有很大的关系。光线是因天候时刻底变化而刻刻变化不止的。光线时有明、暗、强、弱等底变化,故自然界底所表现的色彩亦时有不同。如前节所说海底色彩,阴天与晴天的海不同,早晨与晚上的海又不同,甚至于一刻不同一刻,一瞬间千变万化,无从捉摸得住。不仅海底色彩是这样,就是空中底色彩,花底色彩,草与木底色彩,山与水一切的色彩,都是这样,都是时时刻刻变化的。
色彩底描写,就是在捉摸住这些时时刻刻变化的现象而精细地描写出来。
我们把《黄昏》(周作人译)一文里面描写黄昏时候的色彩的处所例举在后面。
太阳溜到光辉的铜色的薄雾中去了;这雾便染成了奇异的斑纹,仿佛透明的尘土一般,笼罩着远方的地面。太阳落下,到那开拓地边界被留下的几株浓密的赤松,与放在山边腐烂着的黑色树株的后面去了。他的光线仍旧照着草舍的角,将他镀金,又染作红色了;这光线又穿过灰色云的层叠;闪闪的射在水上。
前日的一阵风雨,将池塘般的平野与新开垦的山地都浸在水里了。在已经收获的稻田的泥沟与秋耕的新田里,积水变成赤色;虹光的水面,看去仿佛是熔化的玻璃;迷魂眩目的紫色的影,落在灰色的坍倒的土块上;沙山都转为黄色;生在两岸的野草与田塍边的灌木,也都借到一种异常的暂时的色彩。
在一个深谷里,被疏朗朗不多树木的小山围住,一条小溪,东西南三面的流着,又泛滥过去,造成许多湾与沙滩,池塘与河。溪边生着缠络的水草,细长的芦苇、香蒲、柳树的丛林。静止的赤色的水,在大的荷叶与粗的水草底下,映出许多浅绿的不整齐的小块。(www.xing528.com)
一群野鸭,伸长着颈子,在上面飞过;他的肃肃的翼声,打破了当时的沉寂。此外一切都是寂静。便是那玻璃般绿的蜻蜒,从前不住的在芦苇周围,撑开薄纱的翅子飞翔的,此刻也不见了。只有不倦的水蝇,还留在池塘水面上,伸着高跷一般的脚。……那是却有两个人,正在工作。
……
现在却是昏夜真从远方渐渐近来了。远的浅蓝色的树林。渐变暗黑,融化到灰色的阴暗里去了。水上的光也消灭了。朝北立着的红松巨影,沿着新开拓地,落在山顶上。只有树干与石块,处处还现出红色;小的散逸的光线反射在上面,又落在半黑暗的荒凉景物的中间,这光屈折了,略略颤动,便接续的消失了。树同灌木,都失了他们的凸面与光泽,他们自然的色与灰色的空间相混,看去只像是平面的黄金黑色的东西,带着奇异的轮廓。
浓雾已在低地聚集,使作工的人全身冷透了。黑暗也如不可见的波浪一般,匍匐而来,沿着山脚,将割过的稻田、水流、山洞与岩石的一切荒凉的颜色都收到他底里面去了。
当雾的波浪会合的时候,别有一路雾气——白而且透明几乎不能看见——从泥塘里一缕缕起来;环绕着灌木,滚成圆球,抖抖的在水面上旋转。湿冷的风赶这雾往山谷底下去。一直等到完全摊平了,像画布上的一个面貌。
“雾露来了”,跋尔珂跋喃喃的说。这正是黄昏时候,一切物象都显然的渐渐化为尘土与虚无,灰色的空虚布满了地面,注视着人,迫压人心,引起无端的悲戚。跋尔珂跋突然感到恐怖。伊底毛发直竖起来,全身打一个寒噤。这雾像一个活物,向伊偷偷走来;他从后面来到,又退去了,仗着等候,又更加凶猛的追上前来。伊的两手因为湿冷,已经粘而且滑,冷气渗透皮肤,澈了骨里,伊的咽喉与胸口都作痒了。
这文里面所描写的太阳底光线所映照的雾气、树林、草舍、稻田、沙山、溪水、池塘与河等表现出来的颜色与影子,都是色彩底描写。还有那中间所描写的空间底色,与湿冷的风,这都是在色彩底描写中所应最注重的。其他如香气、音响也是。
我们再看下例:这里金银花树所吐出的清甜的暗香,蛙所发出的破碎的声调,莺所唱的曲子,均是自然界最自然的色彩。
……他开了门就想出去;忽然在门槛上立住,心里诧异着,好一天月色,却真个难得看见。他天赋一片聪明雪亮的心,像诗家一样,被这幽静庄严的境界竟深深的感动了。
在他这小园里,一切都在软光中沐浴,果子树一排价的把影子倒泻下来,嫩枝头上些微带着青绿色;很长大的金银花树,直爬到屋顶上,吐出清甜的暗香,在这温暖光明的良夜里,尽着浮沉上下。
他深深呼吸了几次,好似喝葡萄浓酒一样;他慢慢地踱过去,心荡口唶,——几乎把他侄女的事也忘了。
他一到旷野地地面,立定下来,默默对着那浸在清光里的一片平原。一时田里的蛙发出他们短促破碎的声调,远远的莺儿散出他们的音乐曲子和着,使人听了悠悠地像在梦里一般,不再能够仔细思想——他们的音乐颤动浮荡,是为了人家接吻而唱的,是来引诱这月光的。——(恽震译《月光》)
色彩与感觉,是很有关系的。前面说过,有什么样的色彩,便感觉什么样的心情。我们描写色彩而不描写其色彩所唤起的特别的感觉,及由这种特别的感觉所流露的情绪,那还不能算是色彩底描写。所以色彩底描写与感觉底描写实在是很有关系的。前面《黄昏》一例里跋尔珂跋所感觉的恐怖的心情,就是因黄昏底色彩底压迫而起的。《月光》一例,(这是法国莫泊桑描写月光有名的作品)彼底后半截,是描写月光所引起的情绪的,现在并举在后面。
那长老(编者按:这长老就是前文所说的他,是一个主教,名马利南)再往前走,有些心怯,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软了一段,勇气都消磨尽了,心里想要坐下来,留连一回,仔细思寻,赞美上帝的工作。
在那里依着小河高低下去,有一排的白杨树,长蛇也似的湾连着。一阵细细的薄雾,银闪闪地放光,挂在这一排树上,四面包围,通明雪亮。
那马利南大主教又停了下来,被一种更深刻不可抵御的情感直打入心坎里。他一阵心乱,又把从前的疑问提起。
为什么上帝要造成这个世界?既然这夜是为了睡觉,为了昏昧,为了安息,为了忘去一切而设的,为什么上帝又把他打扮得比白日里还要美丽庄严?比天明和黄昏还要甜蜜可爱?这漫天闪烁的星儿,比太阳还要来得有诗意,摆着郑重其事的模样,遍照一切日光所不能及的精微神秘的东西——为什么也来助着月夜张声势?
为什么别的东西睡的时候,那最会唱歌的鸟儿偏偏不睡?为什么他定要坐在黑魆魆的影子里唱?
为什么把半面遮的秘密掷在地球上?心弼弼地跳为了什么?灵魂的感触为了什么?肉体的愉快为了什么?这样伟大的景象给谁看?这无限的诗料从天上倒下来,又给谁享用?
这大主教不能理会得。
看呵!那草地旁边,月光笼照着那树的半圆下面,现出两个影子,并肩着走路。那男子身材稍为高些,把女子抱着,搂住伊的颈和肩,不断的亲伊前额。他们平空替这不动的风景,添了许多春色;那风景也好似个神圣的房屋一般,把他们包围在中间,像也专为他们俩设的。他们两个其实是一个,就完全占有了这个静夜。他们向主教这边走过来,竟是个活的回答,回答他方才一切的疑问。
他立着不动,心跳得怪利害,完全被情感管辖住;他很相信他规模制作中的一种,圣书讲得很明白。在他头上,他听见唱着“歌中之歌”的调子,情欲的喊声,肉体的控诉声,还有那热辣辣火蓬蓬的情爱诗声。
他对自己说道:“也许上帝之所以造成这样的夜,是给人的恋爱做衬托的!”——(原文见《少年中国》二卷七期)
个性底描写 描写自然,还要注意自然底个性。所谓个性就是从其物以外没有的性质。是个别的,这物有而他物没有的性质。佛罗贝尔说得好。世界中没有两个同样的石,二枚同样的木叶,物各有其异点,不找得其物与他物底异点,则不能描写其物。所以个性在描写上实在是很重要的。蔷薇花是红的,石榴花也是红的,桃花也是红的,然而同是一红,总有少许差别,我们描写的时候,断不能无论蔷薇也好,石榴也好,桃花也好,都以一个红字写来便了。花底色是这样,其他各种景物底色以及形状等也都是这样。(参前两节感觉底描写与色彩的描写)这是描写上极应注意的。
我们把《红楼梦》第十七回里描写大观园中各处的风景拿来做一个例子。如——
……往前一望,见白石峻嶒,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这是描写石)
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跨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这是描写溪洞)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大株梨花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脉,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这是描写庭院)
一面说,一面走着,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山限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白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这是描写田舍)
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渡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旁墙而过。贾政道:“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走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街,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这是描写池桥花草)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母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半日未尝歇息,腿酸脚软,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入。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盆芭蕉,那一边是株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这前半是泛写,后半是专描海棠)
这里面所描写的石、溪洞、庭院、田舍、池、桥、花、草等风景各有各底景致,形色、趣味,即是各有各底个性。我们再看下例:
天色已经晚了,周围都很朦胧了。那一望无际的平原森林地方,都被苍色的晚烟笼罩着,还有那些荒凉的山岭,映着日没时奇形怪状的云以及暮色中点缀着的灯火,处处都使他生出一种寂寞的感想。——(辒玉译《途中》)
这是描写平原的晚景的;
时间飞过去了,晚上渐渐地走近来。……经过水溪的时候,众人都站住了,作那查黑柴诺诸池末次的留恋。各处现出晚间鲜明的红色;天色也很红的,树叶被风吹得浪动,发出变幻无定的光华来;远远的池水,也射出闪闪的金光;间或在那苍绿色森林里,露出红色的塔和亭子来,因为那些塔和亭子,都散布在园中。——(沈颖译《前夜》)
这是描写池边的晚景的;
六月的某日,在傍晚时候,有一只几乎不大能称为轮船的小船,出了室兰往函馆去。
他立在这船的甲板上。吹下来的西风的对面,是太阳沉灭的地方。驹岳隐在云里,当然看不见了。便是礼文华岭也很朦胧,几乎疑是魔女头发一般的撩乱的初夏之云的一部。太阳用了光明之鞭,将聚集了将要咬住的云打开,渐渐沉没下去。受鞭的云,浴着眩目的血潮。余下的血潮,将吓得引退的无数的鳞云染成黄红紫的颜色。
太阳也随即疲倦了,自己身不也受着丛云的血烟,变成烧烂了的洋铜模样。在坚实的堆积着的云之死骸的中间,因了临终的苦闷,独乐一般的轱辘轱辘的旋转着沉没下去。正如垂死的人之趋死,太阳亦趋于夜。他屏息凝视着。
太阳在瞬息间少许不见了。在瞬息间一半不见了。在瞬息间全个不见了。海水苍茫的一望只是青碧。保持着微黄的缓和的呼吸,天空也传递海的叹息。
这一瞬间万象绝声了。黄昏乃是无声。在那里没有叫唤的昼,也没有微语的夜。临终的可怕的沉默,管领了天与海。天与海成了沉默这事物了。——(周作人译《潮雾》)
这又是描写海上的晚景的;
明月的疏影下,罩住一所临着小小之溪流的茅屋。这所茅屋,在平坡之上,是孤独的四无邻舍的。茅屋内四围,用荆棘编成不整齐而纷插的篱笆。有些开败了的野花和枯落的黄叶,堆在篱笆下面,也从没有人去打扫他。那时月光已从远处的山峰射下,小小的天然的院落中,只听见些在墙角边的促织儿的鸣声。半明的油灯之光,映住石头筑成的墙壁,从黯淡的影中,教人看去,格外有些阴森的感觉。——(王统照《警钟寺》)
这又是描写山庄的晚景的;
我忧郁地回到了村里。在我和那教会底尖塔中间,时立着一个小丘,顶上生着一群树木和别的树木完全离开,带着西方照来的夕阳的光辉,落他底孤零的影儿在东边,日将暮了,日光好像带着暗愁,他底影儿呈一种快美的趣味;明和暗相交在这平稳的光里,仿佛那“日光”和“夜”底精灵在林下亲睦地会晤,互相认为同类了。我正在羡慕这绝景,忽然那少女底影儿又在檞树林中现出来了。我心中晓得这是幻影;但是她离我这样远而且这样像灵气,这样超脱人世,这样融混在周围的黯淡的光辉中,却使我底心打沉了,比前更悲愁了,我怎样能接近她呢?——(丰仁译《泉上的幻影》)
这又是描写树林中的晚景的。
同是一晚景,有平原的,有池边的,有海上的,有山庄的,更有树林中的,种种不同,这就是所谓自然底个性;作者描写自然时,捉得这等种种不同的处所而描写出来,这就是真正的个性底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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