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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卓先生:一代知识分子的象征

时间:2023-08-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们喜欢和曾卓先生一起唱歌。也就是说,对于曾卓先生来说,他生命中的暴风雨似乎一直没有停息。对这样游荡在现代化历史进程中的幽灵,曾卓先生始终是保持着清醒的警惕的。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反思、审视与批评,针对的不是他的个人,而是和他一样的,怀着诗一般的激情投身到民族解放的暴风雨中的整整一代人。他的诗歌《悬崖边的树》一下子就传遍全国,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一代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象征。

曾卓先生:一代知识分子的象征

龙年正月初一。早晨。大街小巷,宁静人稀。地面上,到处是鞭炮放过的红红纸屑。整座城市,突然变得格外的空旷。

我照例来到曾卓先生的家,给曾卓先生拜年,给薛阿姨拜年。

几十年了。从20世纪的80年代,然后跨越两千年,一直到今天,每年大年初一的早晨,我都会准时来到这里,给曾卓先生拜年。生死无碍,风雨无阻。

先生居住的,是20世纪80年代的“高知楼”。如今已经破旧了。但是,比破旧更令人感慨的,也许是寂寞。记得先生在世的时候,每逢大年初一,前来拜年的各级领导以及朋友学生,络绎不绝。先生家的小客厅里,花团锦簇,春意盎然。曾卓先生身穿他喜欢的大红的毛衣白发如霜,谈笑风生,不时发出爽朗的大笑。我常常是和宏量一起来,常常会在这里遇到许多文学界的老师和朋友们,先生家就无形中成为朋友们新年聚会的场所。我们喜欢和曾卓先生一起唱歌。常常是薛阿姨弹起钢琴,我们一起放声高唱。曾卓先生最爱唱的,是《青春舞曲》,我和发云最爱唱的,是《伏尔加船夫曲》,伐林有时从外地回汉,他喜欢唱的,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琴声叮咚,歌声飞扬,农历的大年初一,就在这样的歌声中,显得喜庆而吉祥。

先生远行,一晃十年。每年的大年初一,我照例手捧鲜花,来到这里。清冷的客厅里,只有薛阿姨一人接待我。前几年,客厅里似乎还有狗在活动,后来,是几只猫,薛阿姨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和猫对话。今年来时,客厅里狗和猫都不见了。唯一不变的,是曾卓先生手持烟斗的油画,以及爽朗大笑的摄影

曾老,我来了。

宏猷给你拜年来了。

曾老果然就来了。我分明听见了他爽朗的笑声。

第一次被曾卓先生爽朗的笑声所感染,是20世纪80年代。有一次,电视台为先生做一个专访节目,先生便请了几位青年作家,一起去家里聊天。我记得有周翼南、胡发云、方方,还有一位华工的青年诗人。面对着摄像机的镜头,先生轻松自如地和我们交谈,不时发出爽朗的大笑。先生的仰头大笑,童真,率性,痛快淋漓,常常使我想起乔冠华先生在联合国通过恢复中国席位的提案时,那样兴高采烈的经典的大笑。在这样的笑声中,一切的障碍,例如年龄、身份、地位、代沟,等等,全都消融得无影无踪,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我们和曾卓先生全都成了忘年交,坐在一起,就像同龄人那样,就像少年时代的老同学那样,无拘无束地自由地交谈。先生常常说他爱哭,爱流泪,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是一个含着泪水前进的战士。而他最欣赏的诗句,也和泪水有关,那是艾青的名句:“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只因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先生坦率的自白,我是相信的。在他的诗中,也多次出现过“泪”的意象。他在《凝望》中写过“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也曾在《是谁呢》中满含深情地设问过:“当我被钉在十字架上,受尽众人的嘲笑凌辱,而仍不舍弃我,用含着泪、充满爱的眼凝望着我,并为我祝福的,是谁呢?”在他的人生的词典里,“泪”不是软弱,不是脆弱,更不是懦弱,而是感动,是激情,是诗情与真情的迸发,是真善美的象征。作为一个诗人,曾卓先生是喜欢用“泪水”这样的意象的。在生活中,他也是容易被许多细小的事情所感动的。遗憾的是,我很少见过先生流泪,相反地,我却经常见到的,是先生爽朗的大笑,那样的率真的开心的阳光的仰头大笑。

在这样开朗纯真的大笑中,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曾遭受二十多年不白之冤的“受难者”,而是一个历经炼狱、饱经风霜、仍然向往着大海、向往着暴风雨的洗礼的“老水手”,或者,是一只高飞的鹰,“翅膀有时牵引着狂风暴雨,有时托负着白云阳光”;或者,是一只老海鸥,“呼啸着穿越暴风雨”“一生都在浩瀚中飞翔”。我最感钦佩的,是先生很少谈及自己受难的经历,很少谈及当年由胡风案所引发的深刻影响中国当代历史的“暴风雨”。但是,我们都知道,1955年,曾卓先生含冤被捕的时候,才33岁。然后,是剥夺自由,单独监禁;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文革”冲击,打入牛棚……一直到1976年,平反昭雪,他已经54岁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年,作家的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二十年,就这么消逝在一直不停的暴风雨中。在湖北武汉老一辈的作家中,曾卓先生是受难时间最长的。甚至可以这样说,打倒“四人帮”以后,虽然曾卓先生以及整个胡风案都已经公开平反,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尤其是受极“左”思潮影响极深的人,会在心灵深处消除对这些无辜受难者的偏见。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曾卓仍然是一个“另类”。也就是说,对于曾卓先生来说,他生命中的暴风雨似乎一直没有停息。他似乎永远处于暴风雨的中央。虽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暴风雨是以无形的游荡的幽灵的形式出现的。对这样游荡在现代化历史进程中的幽灵,曾卓先生始终是保持着清醒的警惕的。他的超然,并不是遗忘,也不是毫无原则地淡化血痕。他只是不想让过去的经历成为一种负担,更不愿将此作为一枚勋章,挂在胸前。相反地,他常常站在历史的高度,审视、反思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常常追问,这样的历史悲剧为什么会发生?还会不会发生?应该怎么去规避?他常常毫不留情地解剖自己,他的解剖刀常常剖进生命的深处、灵魂的深处、历史的深处;他甚至允许年轻的一代学者、作家将自己当作一个活的标本,去解剖,去考察,去分析,这样的解剖和分析是那样的严肃,那样的尖锐,常常就触及灵魂的痛点。先生也会激动起来,也会解释,也会参入讨论,但是,先生始终是以开放的、虚怀若谷的心态,认真听取年轻一代的批评。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反思、审视与批评,针对的不是他的个人,而是和他一样的,怀着诗一般的激情投身到民族解放的暴风雨中的整整一代人。同时,这样的反思、审视与批评,着眼的不是沉痛的过去,而是风云激荡的当下,以及充满希望的将来。

因此,曾卓先生的可敬与可爱之处,就在于他虽然遭受那样的苦难与冤屈,但是,从不沉溺纠结于过去,从不将自己拘囿于受难者的范畴里,而是以青春般的激情,甚至是孩子般的童心,去拥抱世界,拥抱未来,去创作,去创造,去建设,呼啸着前进。一旦摆脱历史的羁绊,他便像矫健的海燕一样,飞向大海。他的诗歌《悬崖边的树》一下子就传遍全国,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一代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象征。他的散文集《听笛人手记》在《文汇》月刊上连载后,以其诗意的品读,独特的审美,深厚的人文情怀,打动了千千万万读者的心,与那个文学时代、那个思想解放的时代涌现出来的许多名作一道,汇成了呼唤思想解放、呼唤文学复兴的历史大潮。他以坚实的创作实绩证明着自己,诠释着“诗人”的内涵与价值。这个大写的人,这个勇敢的老水手,在他的生前,从不伸手要求过什么,也从不刻意装饰过自己,完全以他的作品,他的人品人格魅力,感召着影响着许许多多的文学青年,尤其是武汉的青年朋友,成为一面文学的大纛,成为这个城市一口清澈的纯净的永不干涸的泉眼。他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个城市文学界的领导之一,新时期以来,他重新回到武汉市文联以及武汉作家协会的领导岗位上,做了许多实实在在的工作,为武汉地区文学艺术的繁荣发展,付出了真情、远见、心血与贡献。他深深地爱着文学与文学事业,深深地爱着他的战斗岗位,爱着这座城市,爱着他的战友与朋友们,爱着春天的每一株新芽,爱着大江上的每一朵浪花。他的战友们和朋友们也深深地爱着他,爱着这位平凡而伟大的老水手。在他的生前,我和朋友们曾经为他举办过七十岁与八十岁的贺寿活动。这些活动都是自发的,是敬重与喜爱他的朋友们的友情雅集。我这一辈子组织过无数的活动,但是,像为曾卓先生贺寿的活动,能够来那么多的朋友,而且,大部分是闻风而来,而且,那么的真诚、自然、热烈、亲切,真的是少见。大家是发自内心地由衷地敬爱这位老水手。这样的敬爱,超越了级别、职位、年龄以及一切外在的东西,它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有力量,这样真实而有力量的,就是人心。

曾卓先生去世的时候,我正在福建开会。虽然此前已经带许多朋友到医院探望,也在先生的病床前为他唱歌,给他祝贺了最后一个生日,听先生平静地冷静地谈起生死,谈起身后的事情;但是,听闻到先生仙逝的噩耗,我仍然忍不住号啕大哭。我知道,那个给我许多温暖、许多支持、许多力量的老水手,这次是真的远航了。我立即设法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武汉。先生是一个异常爱惜自己羽毛的老海鸥,他曾告诉我,当他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忍受的时候,为了不让身边的亲人担心,自己就端个小板凳,走到大街边的棋摊,弯着腰,用手顶着剧痛的腹部,装着看那些退休的老人下棋。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常常因剧痛而咬牙,当我们去探望他时,疼痛来袭,他还不忘幽默地说:“我又要做鬼脸了。”因此,他平静地交代后事的时候,就提出不设灵堂、不搞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他希望留给大家的,永远是健康达观而有尊严的形象。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行诗,是颤抖着写下的:“我终于没有被打败。”因此,为他送别的那天,除了亲人以外,只有我和市文联的蓝厚祥先生陪伴着曾卓先生,一直到最后。当先生走向永恒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感到先生微笑了。我似乎感到了他的体温,他的脉跳。他微笑着纵身一跃,化着海鸥,张开翅膀,飞向他一辈子向往的图腾:无边无际的大海。

曾卓先生去世后,我们在长江日报社的大会议室,为他举办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追思会。曾卓先生的去世,成为那几天武汉地区报纸密集关注的新闻,成为一个文化事件。据我所知,从来没有哪一位作家或者艺术家,像曾卓先生去世那样,被一个城市的报纸的头版,甚至是整版予以报道。《楚天金报》用头版整版的篇幅刊登了我和先生一起唱歌的照片,以及我怀念的文章。那天的追思会,没有哀乐,只有鲜花与诗歌,那么大的会场,坐满了从各地赶来的朋友们。曾卓先生的大幅照片一直在微笑着。他是重情重义的男子汉,看到这么多的朋友汇聚在一起,他是多么高兴呢。我们用诗与他对话,用歌声表达共同的心声。“哎嗨哟嚯!哎嗨哟嚯!迎着太阳唱起歌!”当我们再次唱起《伏尔加船夫曲》的时候,肩并肩地上来了十位作家。不,准确地说,是十一位。那位白发红衣爽朗地笑着高声地唱着的,不正是曾卓先生吗?(www.xing528.com)

曾卓先生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首诗,是在病床上写的《没有我不坐的火车》:“在病中多次梦想着/坐着火车去作长途旅行/一如少年时喜爱的那句诗:/‘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里开’。”先生对生命的热爱和达观,跃然纸上。一晃眼,先生坐着火车去远行,已经十年了。但是我的感觉,好像他明天就会回来一样。十年了。车轮滚滚。许多和曾卓先生同时代的老前辈作家,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我们。二十年前,我到作家协会工作的时候,每逢清明春节,我都会给去世的作家朋友们烧纸钱,以表怀念之情。武汉的风俗,是用粉笔在地上为每一位故人画一个圆圈,给他的纸钱就在这个圈里烧。刚开始的时候,圆圈还不算太多,但是岁月的车轮滚滚,我在地上画的圆圈也越来越多。有一次,我画的圆圈一直延伸到很远,而远处的院墙之外,正是京广线。当给曾卓先生烧纸钱的时候,恰逢一列火车开过,轰隆隆的车轮声震动大地,我眼前的那些圆圈,忽然间就变成了滚滚前进的车轮。我突然就想起了曾卓先生最后的诗句:“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里开。”我的感觉,是先生坐着火车回来了,回来过年了。

今年的除夕夜,武汉上空的烟花格外地灿烂。当一朵烟花在夜空绽放的时候,我忽然感到特别像先生的笑脸。噢。曾老,你好!我知道你回来了!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武汉三镇这片热土的。噢,曾老,我要告诉你,已经有一百多位朋友写了怀念你的文章了。文联和作家协会正和薛阿姨一道,在组织编撰这部大书了。我们没有忘记你。亲人与朋友们都没有忘记你。长江汉水没有忘记你。海内外的作家与诗友们没有忘记你。诗坛与文学史更没有忘记你。现在,这部大书已经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呈现在这个世界的地平线上。你听,那是谁呢,在朗诵你的诗,迎接新的春天:

老水手在歌声中

怀念他真正的故乡

夜来了

海上星星闪烁

涛声应和着歌声

白发的老水手坐在岩石上,面向大海,

敞开衣襟

像敞开他的心

2012年3月5日于汉口

今天是曾卓先生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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