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说起散文诗的起源,我们必定要提到波特莱尔,必定要提到他的《巴黎的忧郁》;说起散文诗在中国的出现和传播,便不能不提到泰戈尔,不能不提到《新月集》及其对中国早期散文诗的影响,同时,便不能不提到“童心”。
我们所说的“童心”,不是“儿童心理”的简称。“童心”与散文诗的关系,也不仅仅拘囿于儿童文学,拘囿于儿童文学中的儿童散文诗。我们想要阐述和探讨的,是“童心”与散文诗的天然联系,而且,我们想要强调的是,在20世纪离我们而去的今天,“童心”对于散文诗的创作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说起“童心”,我们其实并不陌生,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童心”之观念。在古代,“童心”指的是人类童年时期所具有的原始心性:“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这样一种原始心性,其实是一种纯洁纯真的心境,是一种天真无邪的自然心态。
但是,古人对于“童心”的理解,并没有拘囿于“人之初”和“心之初”。在中国古代的典籍中,“童心”常常与“赤子之心”联系在一起,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这里所说的“赤子之心”亦即“童心”,是作为一种至善至美的非常崇高的人格观念提出来的。到了明代,思想家李贽则将“童心”引入文学创作,他说:“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李贽之所以高唱“童心”之赞歌,是因为他还将“童心”作为一种与传统理学相对抗的哲学观念,他对“童心”的歌颂,实际上是对人性的讴歌,是对人类天性、人类性灵的讴歌。李贽的“童心说”,对于提倡“直抒性灵”的“公安三袁”以及袁枚等散文家,应该是有影响的,袁枚也曾大声呼吁,要以“赤子之心”“直抒性情”。从李贽到“公安”“竟陵”到袁枚,他们提倡的“童心说”“直抒性情”,给晚明及清中叶的中国文学,多多少少吹进了一些清新之风。“公安”“竟陵”的小品,其随心所欲、善于发现日常生活的情趣,和蒙田的小品文非常的相似;他们所主张的自由表达情感意蕴的基本精神,他们明确提出的不再“代圣人立言”、不以道德教训为目的,而“不拘格套”“任性而发”,已经基本上接近了散文诗的审美情感和心理内容。
到了“五四”时期,对于“童心”的呼唤,对于“童心”的追求,尤其是“救救孩子”的振聋发聩的呐喊,尤其是对于儿童的热情关注,几乎成为那一时期作家们的普遍共识。在中国漫长的两千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一个时期,像“五四”时期那样,人们对孩子,对“童心”,表现、倾注了这么巨大的、普遍的热情和关注。从来没有一个时期,像“五四”时期那样,有那么多的作家,创作了那么多的献给孩子的赞歌。
发出“救救孩子”的呐喊的鲁迅,不但呼吁“完全解放了我们的孩子”,而且满怀希望地预言:“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在他的心中,孩子是“将来的‘人’的萌芽”。冰心说:“除了宇宙,最可爱的只有孩子。”叶圣陶说:“文艺家有个未开拓的世界而又是最灵妙的世界,就是童心。”周作人则沉痛地说:“世上许多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却早失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虫’的变了蝴蝶,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这是很不幸的。”而王统照更是痛苦地写道:
童心都被恶之华的人间,来玷污了!
真诚都蒙上了虚伪的面幕。
有时我也曾将童心来隐在假面里,
的确,我天真的惭愧!
我狂妄般的咒恚人间,(www.xing528.com)
他们为什么将我的童心来剥夺了?
由此可见,在“五四”新文学运动先驱者的心目中,“童心”是那样的纯洁,那样的率真,那样的质朴,那样的自然,一句话,“童心”是那样的美:那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美,一种自然纯洁的美,一种非人工、非雕琢、非虚伪、非矫饰的美,一种散发着生命的人性的健康气息以及勃勃生机的美,一种与封建主义的桎梏、封建社会的陈腐、虚饰根本对立的美。因此,他们满怀激情地创作了大量的赞美童心、怀念童年、关注孩子的作品,而中国的散文诗,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潮流中,正是在这样的新的审美理想的照耀下,破土而出的。
在这里,我们首先要提到刘半农。他不仅是最早把散文诗介绍到中国来的作家,不仅是第一个运用“散文诗”这一体裁名称的作家,而且,他也是中国现代散文诗的第一个作家。1918年,刘半农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上,发表了由他翻译的印度歌者拉坦·德维(RATAN DIVI)的《我行雪中》,在他翻译的该文的导言中,便提到这是一篇“结构缜密的散文诗”。这是“散文诗”这一体裁名称第一次在中国出现。而中国现代的第一首散文诗,也是刘半农创作的《晓》(《新青年》1918年第五卷第二号)。就是在这样的“开山之作”中,“孩子”作为时代的希望和象征出现了,与火车车厢里东倒西歪、鼾鼾沉睡的乘车人相比,“孩子”有如东方破晓的曙光一样,给人以亮丽与希望:
只有我一个3岁的女孩,躺在我手臂上,笑弥弥的,两颊像苹果,映着朝阳。
有了一颗朝阳般的童心,刘半农的散文诗中便充满了纯净感人的童稚美。在他著名的散文诗《雨》中,那个朝阳般的女儿小蕙在雨夜十分惦记着窗外叮叮咚咚的雨,在小蕙的心中,夜雨仿佛是她心爱的小朋友,现在,她要睡觉了,可是,夜雨为什么还不回去睡觉呢?“它为什么不靠着它的妈,不早些睡呢?”临睡前,小蕙仍然反复嘱咐妈妈:“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读到这里,我们能不被这纯净美丽、明澈如水的童心所深深感动么?
冰心是中国散文诗的另一位开拓者。她的散文诗更是如同繁星一样灿烂的童心世界。从她的散文诗中,我们可以看到泰戈尔及其《新月集》对中国文学尤其是对散文诗的影响。文艺复兴以来,对儿童的热爱,对童心的赞美,始终是西方文学一个重要的特点。“五四”以后,随着外国文学的大量翻译介绍,中国的作家们开始看到了一个清新的美学境界,那就是返璞归真的“童心美”。而洋溢着母爱与童真之美的《新月集》,更是当时最受欢迎的外国散文诗集。郑振铎说:“《新月集》使读者从现实的苦闷的境地里飞翔到美静天真的儿童国里去。”冰心则呼唤道:“万千的天使,要起来歌颂小孩子。”泰戈尔的那一弯新月,带给中国文学的,是“童心的,美的,然而有真实的梦”(鲁迅),是中国文学尤其是散文诗的全新的美学境界。
从中国现代散文诗的萌芽和开拓史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这样一个文学现象:童心不仅是中国现代散文诗的催生剂,而且也是中国现代散文诗的开拓者们所向往、追求的一种全新的美学境界。鲁迅在介绍俄国盲诗人爱罗先柯的童话时就曾说:“我掩卷之后,深感谢人类中有这样的不失赤子之心的人与著作。”冰心在《寄小读者》中甚至这样说道:“我若不是在童心来复的一刹那顷拿起笔来,我决不敢以成人烦杂之心来写这通讯。”在中国现代散文诗的另一位开拓者徐玉诺的作品中,例如《紫罗兰与蜜蜂》等,我们可以看到童话对其作品的影响。因此,我们说“童心”是中国现代散文诗中一颗美丽的内核,是毫不过分的。
童心也好,儿童也好,童话也好,对于散文诗来说,绝不仅仅是一个题材的概念,或者艺术手法的概念。童心的美学本质,与散文诗的美学本质,在许多方面是一致的。一切文学艺术,其中包括散文诗,其实都是人类的生命的符号形式,如同苏珊·朗格所说,人的感情是一种集中、强化了的生命,是生命激流中最突出的浪峰;而艺术则是一种表现符号,是将人类的情感转化为可见的或者可听的形式的一种符号手段。我们每个人都有过童年,或者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过“童心”的生命阶段。对于人类来说,“童心”是一种人类可以普遍相通的生命阶段,一种人类普遍情感,是一种生命原型,是一种情感原型,是一种最接近人类生命本性的情感原型。而散文诗在本质上是属于抒情诗的,它的美学特质,便是应该“创造出更丰富、更美、更接近于人类本性的内在倾向”(乔治·桑塔雅纳)的更新更美的结构来,应该去掉抒情诗的某些夸饰与虚浮,而呈现一种质朴、自然的“裸体美”,如同郭沫若所说:“我相信有裸体的诗,便是不借重于音乐的韵语,而直抒情绪中观念之推移,这便是散文诗。”有趣的是,郭沫若在论述“童心”的时候,也借用了一个“裸体”的近义词:“赤条条”,在他的眼里,童心世界中“有种不可思议的光,窈窕清淡的梦影,一切自然现象于此都成为有生命、有人格的个体,不能以‘理智’的律令相绳,而其中自有赤条条的真理如象才生下地来的婴儿一样”。其实,郭氏所说的“裸体的诗”以及“赤条条的真理”,就是一种朴素、自然的美,一种纯真无邪的美,一种“更接近于人类本性”的美,一种摒弃了诗的外壳、但是却保留了诗的内核的美。“童心”是人类完美人格的基础,同时也是“艺术的态度的基础”(丰子恺);童心美与散文诗的“裸体美”在本质上是相融和沟通的。
中国的散文诗从破土萌芽至今,已经将近一个世纪了。散文诗在中国的出现,是在世纪之交,今天,我们又面临着一个新的世纪之交了。当我们相聚于美丽的香江研讨散文诗的时候,21世纪的曙光已经辉耀于我们的眼前。一百年就要过去了,今天的散文诗还需要童心吗?童心对于散文诗还有意义吗?我们的回答是肯定的。而且,相对于19世纪与20世纪的世纪之交,我们在今天更需要童心,我们的散文诗更需要一种返璞归真的朴素的自然的童心美。我们即将跨入的世纪,是个高度现代化、高度信息化、高度物质化的世纪,同时也是一个人类生存环境日益恶化、人类心灵世界和人性日益遭受物质挤压并扭曲异化的世纪,是一个诗之精神日益稀缺、日益萎缩的世纪。诞生于近现代的散文诗,实际上是与工业化有着密切联系的。工业化极大地改变、影响了人类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同时也深刻地影响了人类的思维方式和审美方式。当人类的情感生活和心灵世界日益散文化的时候,散文诗便应运而生,因为人类需要这样一种情感表达方式,来表达日益敏感的心灵对这个世界的感受。今天,当这个世界愈来愈“非诗化”的时候,既是对散文诗生存的挑战,又是散文诗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获得新的发展的机遇。面临着新的挑战和新的机遇,散文诗更加需要呼唤“童心”。散文诗对“童心”的呼唤,实际上是对人性的呼唤,是对人类天性与爱心的呼唤,是对人类完美人格的呼唤,是对热爱大自然、热爱人类精神家园的呼唤,是对散文诗摒弃虚饰的技巧化,回归质朴、自然的“裸体美”的呼唤。一个优秀的、有着大家气概的散文诗人,必定有着一颗纯净的童心,有着一颗火热的赤子之心。
今天,当21世纪如同新生的婴儿即将呱呱落地时,让我们热切地呼唤“童心”吧!为了散文诗的未来,也为了我们共同直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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