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我正在屋顶上乘凉,姐姐的一位同学来找我。他姓朱,是武汉市的围棋好手。他坐在屋脊上对我说,有一个朋友的父亲去世了,留下了大批的藏书,这个朋友对书不怎么感兴趣,且急需要用钱,打算将藏书全部卖掉,但有一个条件:不零卖,一次性处理。朱带来了部分书的目录,一问价,大约需要几百元钱。这个数目,对于今天的我来说,肯定是不成问题的,然而那时的我,尚在农村插队,白汗流成黑汗地干一年,不超支便属万幸,哪来的钱去买书呢?所以一百元之于我,不啻是个天文数字。
但这个消息的确激动了我。那时正值“文革”之中,满街满巷焚书的情景还记忆犹新。我不知道那位朋友的父亲是怎样将自己的藏书保存下来的,我想那一定是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朱告诉我,朋友给他的期限是三天,三天之后,他便将书卖给别人了。
朱重重地叹息着走了。他还想约其他的人,一起抢救这批藏书。那天晚上,异常闷热,我的心中,却莫名的悲凉起来。朦胧中,我走进一间古香古色的书斋,呆呆地望着一架一架的图书,不敢相信这些书都已属我所有了。慢慢地浏览到书斋深处,忽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的去路,大叫着:“这是我的书!这是我的书哇!”声音凄切悲愤。我突然惊醒了,浑身吓出了冷汗;夜色正浓,四周一片鼾声。我呆呆地坐在屋脊上,再也没有了睡意。
第二天,我便偷偷地四处借钱。那时大家都困难,谁有钱借给我呢,有的朋友一听说我借钱去买书,便异样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个神经病。冒着酷热跑了一天,几乎是一无所获。没办法,我只好向母亲开口了。母亲是知道我从小爱书的,给我的早点钱、理发的钱,统统孝敬给书了;后来卖苦力拉板车,一天挣个二三毛钱,一点一点地攒起来,又孝敬给书店了。“孝敬书店”,是母亲训我的口头禅。但母亲又觉得欠了我一笔债。因为母亲将我辛辛苦苦买的书,全给卖了。那是1969年的冬天,我在农村挑堤。天冷,没有袜子穿,写信给家中。母亲没有钱,便将我留在家中的藏书称斤论两地当废纸卖了,将我的惠特曼、托尔斯泰、莫泊桑全给卖了,换了两双厚厚的布袜子。母亲似乎很得意,说人家废品站肯收这批书,都是天大的面子呢。但这个消息却使我悲痛欲绝,后来回家狠狠地哭吼了一顿。我还记得母亲当时手足无措的样子,母亲默默地流着泪,给我打水洗脸。母亲只说了一句:不卖书,你叫我卖什么呢?
听说我又买书,母亲沉默了。母亲是疼爱我的,她知道书就是我的命。那天晚上,母亲翻来覆去地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她偷偷地往我手中塞了一叠钱。母亲说,这是她攒的一点钱,全在这里了。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我偷偷地跑到屋顶上仔细地一数,这一叠毛票子,一共才二十来块钱!
三天的期限到了,我们终于没有筹到那笔钱。朱沮丧地对我说,那位朋友最后还是将书极快地当然是极随便地处理了。
我们坐在屋脊上,默默无语。(www.xing528.com)
正是炎热的夏夜。还是武汉炎热的夏夜。一片片波浪起伏般的屋脊上,挤满了鱼一般喘气的人们。恍惚中,那一片片屋脊变成了一片片书脊。在这炎热的夏夜里,和我们一样,像涸辙之鱼般艰难地喘息。
我不禁想起了“相濡以沫”的故事。可是,倘若连“沫”也不存,还能“相濡”么?
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在这几十年中,我常常梦见我买到了那批书;常常梦见有人突然地给我一个惊喜:某人要卖先人传下的藏书。醒来后,痴然一笑,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自私,过于残酷。藏书者,倾毕生之心血,藏书于室,难道就是为了给后人贱卖了换几个油盐钱的么?要知道卖书对于藏书者,实在是剜心割肉的痛事。明末清初的钱谦益,家藏赵孟頫曾经藏过的前后汉书,为宋椠本之冠。千金购之,藏二十余年,然终因手头拮据,不得不付卖。钱谦益曾记之曰:“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失书好似亡国。可见其沉痛之极。至于现代,著名的藏书家,当推郑振铎了,他写了那么多的求书记、访书记,然而仅仅一篇《售书记》,便使人不忍卒读:“售去的不仅是‘书’,同时也是我的‘感情’,我的‘研究工作’,我的‘心的温暖’!当时所以硬了心肠要割舍它,实在是因为‘别无长物’可去。不去它,便非饿死不可。”于是我想起了我母亲的手足无措,想起了母亲流泪说的话:“不卖书,你要我卖什么呢?”
然而我仍然断不了藏书之梦。仍然节衣缩食,像蜜蜂采蜜一样,将书一本一本地采进我的蜂房。有的书,我早已购之,然而偶尔又在书店或者书摊上发现了,总忍不住又倾囊相购,然后送给朋友们,以求同乐。如苏联小说《白比姆黑耳朵》,在旧书架上以1毛钱一本之贱价出售,我于心不忍,便将十多本全部买回,然后送给急需此书的朋友。在武胜路的书摊上,看见杨树达先生的《词诠》,与乱七八糟的杂志混在一起,虽然家中早有,仍然不忍心杨先生被那些袒胸叉腿的封面女郎压在地摊上廉价待沽。我们这辈人,没有机会如郑振铎先生那样,收藏孤本善本等珍贵秘籍了,然而我想,藏书之价值,不全在书本身之珍贵与否,而在于倾心而收艰毅而藏之精神。已出版的《中国历代藏书家辞典》,便收录了2747位藏书家;而像我这样爱书之书虫,历朝历代,又何止千千万万。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其丰富珍贵之典籍,倘若不是这些藏书家不避艰险,倾心搜聚,恐怕早就被焚书者烧光了,被禁书者毁光了。千百年来,藏书家与禁书者仿佛在较着劲儿,这场文明与野蛮的角斗,最恰当的比拟,只有白居易的名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窗外正下着冷雨,还叮叮咚咚地杂着冰雹子。说来好笑,提笔之因,又是几十年来反复上演过的那个藏书梦。醒来时,天尚未明,却无睡意,喃喃说梦于妻,妻却笑着摇头:“就算你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你买了那一批书,可是,这么一间窄房子,哪来的地方安置你的宝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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