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丁丁地凉着五月的校园。我从报纸上得知,沈从文先生逝世了。
窗外是活泼泼的雨的世界。一方方晕黄的窗口在浓浓的夜色中浮着,仿佛雨丝织就的茧。听着窗上淅淅的雨声,我默默地坐了好久好久,恍恍然,如坐在泊于湘西的船舱里,木筏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都在夜的长河上浮动着。我听见吊脚楼上妇人唱小曲的声音,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一个火炬晃到河边的大石上停住了,临河的一扇窗口剪出一个人影,河上河下的对话声便传了过来:细粉带三斤,冰糖或红糖带三斤……一共四吊钱……莫错账……
这是沈从文的湘西,这是沈从文的长河,我没有去过,但熟悉它们如同熟悉汉口长堤街蛛网般的小巷。说熟悉,其实也是近十年的事吧?说来惭愧,我从小就知道鲁迅,知道郭沫若,知道巴金,知道茅盾……可是,我直到快30岁时,才知道中国还有个沈从文!而且是饮誉中外的著名文学家沈从文!一个美国的沈从文研究者曾这样说过:“先生的代表作品,是世界上好多文学者永远要看,而且要给自己的子女看的。”可是我,一个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也被称为“作家”的青年,竟然不知道中国还有个沈从文,竟然还不知道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还有过《边城》《长河》《湘西》《湘西散记》。这样一种荒诞,这样一种人为的荒诞,我想不仅仅是属于我个人的吧?因此,当我到处搜集并吞下沈从文的选集和文集时,我便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寂寞。细细品之,首先感到的是被封闭的寂寞。堂而皇之称为“史”的现代文学上不提他,他的全部作品曾被认为已经过时而在1953年销毁了纸型。除了沈从文以外,还有许多在现代文学史上相当有影响,有特色的作家、诗人。我们的“史’要么根本不提,要么几笔带过,要么作为批判对象而存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后的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许多当事人还活着,许多史料还活着,可是我们的“史”竟然不让我们知道曾经有过的而且还活着的历史了,这不能不使我感到骇然。那么更久远的历史呢?是不是也有许许多多的“沈从文”们寂寞于“史”之外然后永远地寂寞了呢?
历史原来可以像一团泥任人随意地揉捏!(www.xing528.com)
然而真正的历史与某些墨写的历史是有着真假李逵之分的。幸运的是,我们毕竟在活着的时候知道了沈从文。而沈从文毕竟也在活着的时候看到了他的作品不仅走出了寂寞,而且走向了世界。
我从未见过沈先生,我只是无数喜爱沈先生作品的读者中的一粒。记得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曾设想编一套“作家的童年”丛书,我曾自告奋勇地想去写沈先生,当然,也藏着想见沈先生一面的奢望。可现在,沈先生已去了,这不能不使我感到了一种永久的遗憾。然而湘西永在,长河永在,我想,沁进那青山绿水中大概是有机会的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首先想起的,会是沈先生的这段文字:“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
夜雨活泼泼地织着,一方方晕黄的窗口仿佛是雨丝织就的茧。于是,我于这五月的清凉中感到了春蚕吐丝的爱,那种十分温暖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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