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陕北来,陕南没有一道一道的黄土高坡,似乎也没有高亢苍远的信天游。汉江漾漾滋润之处,山清水秀,宛如江南女子。时值六月,夏收已近尾声,《汉江行》摄制组便在沿途麦秸的清香中,沁入陕南山区,寻访汉江源头。
三千里汉江,其源头就在陕南宁强县境内。车抵宁强县城,已是夏夜九时。中午在武侯祠吃的一点面皮,早已云一般飘散。摄制组人疲马困,均成饿鬼。于是甩下行装,顾不得洗涤满身臭汗,便扑上街寻吃。
县招待所斜对面,亮一灯箱,上书“蜀汉餐馆”,店主为正宗四川人。宁强县紧邻四川,自然是“近蜀楼台先得辣”。十余条汉子,闯进“蜀汉”,也不顾油锅里辣气呛人,开口“啥子”,闭口“啷格”,一个个憋着四川话,大呼上菜上酒。
天热,热得人喘不过气来。小店亦仄如尖椒,挤不下十几条大汉。遂将两张折叠桌拼于室外宽敞处,开怀畅饮。这些年来,每逢朋友集会聚餐,我是必唱的。今日终于抵达汉江源头,将遂平生之心愿,岂有不唱之理?于是酒至半酣,盘空碟残,便以筷击盘,唱将起来。摄制组的哥儿们,哪个不是歌篓子呢?此时乘着酒兴,争相唱了起来。首先自然是刮“西北风”,十几条嗓子,一齐吼起《赶牲灵》,然后是《涛声依旧》,然后是《外面的世界》……粗犷的男声合唱,便似汉江波涛,拍打山城。偶有间歇,便是上菜了,满头大汗的老板抢火般端上的菜,眨眼间便被十几条大虫风卷残云,一扫而空。于是叮叮咚咚,瓶儿盘儿乱响,歌声好似江涛,又拍岸响起。
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的酒桌摆在了一扇铁门外。当一男子从铁门里走过来时,餐馆里的四川老板的腰顿时弯成了基围虾。
“莫唱罗!莫唱罗!”老板连忙向我们作揖恳求了。
那男人悠悠晃晃地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们认不认得字哦?”
众歌手愕然。
那男人显然是早已习惯于这种效果了。他似乎更加循循善诱起来,用手指着铁门边悬挂的木牌,教导我们说:“看清楚了?那是几个么字哦?”
歌手们睁大醉眼,才看清那牌牌上写的是:“宁强县公安局”。
十余条大汉大约都是认得汉字的,大约都知道“公安局”是干什么的。于是哑然。那男子慢悠悠地转身进了铁门,慢悠悠地说:“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把桌子摆在公安局的大门口吼歌子!喉咙痒的,还想唱的,进来唱……”
汉子们望着那几个大字,面面相觑,突然大笑起来。没想到喝昏了头,硬是在人家公安局的大门口,吼了几个时辰的歌子。这样的经历,在我的“歌唱史”上,还是头一回呢!
一次已经足够了。幸亏我还认得字。
陕南没有黄土高坡。但是陕南难道就没有山歌么?宁强又名宁羌,是古代羌族聚居之地。“羌笛悠悠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既然有悠悠的羌笛,怎么会没有歌声相伴呢?
果然,在宁强的大山里,在汉江的源头,我听到了悠远的山歌。
那是从源头返回的暮色里。爬了一天陡峭的大山,中午只啃了一个干馒头,人已有虚脱之感。早晨上山时还吼了一曲“穿林海,跨雪原”,此时从壁立的石岩上战战兢兢地下山,再也无气力“直冲霄汉”了。就在浑身瘫软之时,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高亢的歌声,没有歌词,只有一声声悠长悠长的“哟嗬嗬”的呐喊,从大山的胸膛里迸出,化为行云,化为流水,在暮色茫茫的山谷里回荡。我们不禁为之一振,顾不得山高坡陡,跌跌撞撞地循声而去。
是在一面陡斜的坡地里。远远望去,坡地如一小小的手帕挂在大山的胸前。麦子刚刚收割。一中年男子正吆喝着一头黄牛,在山坡上犁田。暮霭已在山谷里弥漫了。扶犁劳作的汉子一声一声高亢的山歌,伴着叱牛的吼声,在幽深幽深的山谷里回荡,愈发衬出大山里的空旷寂辽,以及夕阳西下后的苍凉。(www.xing528.com)
没有伴奏,也没有节奏。有的只是原始的自由的发自生命的呐喊。
我们也激动起来。所有的语言或歌词此时都是多余的了,我们也站了起来,将生命化为一声声“哟嗬嗬”的呐喊。
犁田的汉子显然是听见了我们的歌声了,也感受到我们的心声了。他用山区歌手高亢嘹亮的嗓音,幽默地吼了起来:
有一个女子,
吆了一头牛,
走到那黄泥巴梁梁上,
尿了一把尿,
端端地尿在黄泥巴眼睛里
…………
摄像机早已悄悄地对准了陡斜的坡地,对准了一个自由奔放的灵魂。要唱你就尽情地唱吧,没有什么可以禁锢野山里的歌声,“信天游”那样淳厚如酒的山歌。
那天下山时夜色如潮。可是仍有高亢的山歌从汉江源头流淌出来:
我跟小妹干天活,
话就没有多余说,
看看太阳落了坡,
挨挨擦擦踩一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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