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五点钟。我从睡梦中醒来。
我从土耳其醒来。从伊斯坦布尔醒来。从博斯普鲁斯海峡边醒来。从连接欧洲和亚洲的欧亚大桥下的王子酒店醒来。或者,确切地说,我从欧洲醒来。从欧洲边缘的一抹海边,一扇窗口醒来。从黎明前的一丝缝隙中醒来。
我的窗外,就是博斯普鲁斯海峡。此刻,温润着黎明前的黑夜的,是欧亚大桥下的海边清真寺的灯光,是高高的宣礼塔尖的金色的灯光,如同直插云端的灯塔,以及伊斯坦布尔高高举起的两只手臂,虔诚地,无声地,召唤着东方的黎明。
东方就在对岸。就在海峡的对岸。就在欧洲的对岸。就在对岸黑豹般起伏的山峦之后。那是亚洲,是生气勃勃的大陆、高山与海洋,是丝绸之路起点的中国,是我生长丝绸、瓷器、漆器以及火药、纸张、活版印刷、指南针的故乡。
五点半钟。我起来了。
这是我们埃及和土耳其之旅的第二个黎明。昨天深夜,我们从广州出发,飞行十几个小时,与黎明一起,降落在埃及开罗机场。就在候机再飞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我看见窗外金沙般的灯火,渐渐地溅落在苍穹之中了。航站楼的后面,渐渐地亮了起来,一丝丝青灰,一束束浅蓝,一段段白金,一片片绯红,织就了开罗的黎明,迎来一轮硕圆的朝阳,浮在非洲的笑靥中。而现在,我在伊斯坦布尔的欧洲区,在微雨与海风之中,守候着又一个黎明。
我没有想到,我们会下榻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边。推开窗,就是横跨海峡的欧亚大桥。夜色里,这座欧洲第一大吊桥,如同璀璨的蓝宝石连缀而成。海边纵横交错的古老的小巷,则由一家家风格独特的咖啡馆、小酒吧、美食店,连缀而成。清真寺旁的海边,有许多渔翁在夜钓。海水在夜风中动荡着,拍打着堤岸。渔翁的铁桶里,几乎看不见什么鱼。但是渔翁们仍然兴趣盎然,抽着烟,与围观的观众们谈笑着。着急的倒是那些守候在鱼桶前的猫。它们显然比渔翁更在意鱼竿的颤动,而且,它们不知道那些潜伏在海水之中的鱼儿,那些自由地来往于欧洲与亚洲之间的,不用任何护照与签证的,不用脱衣解皮带高举双手任由安检人员像检查货物一样反复检查的鱼儿,什么时候会在夜色中贪婪地咬钩。
六点十八分。亚洲的灯火渐渐稠密了。
东方的夜色渐渐地褪去,在淡墨与飞白之间,开始沁透出鸭蛋青。原来与夜色浑然一体的山丘,渐渐地在水墨背景的映衬下,展现出背脊一样的轮廓。
突然间,窗外传来一阵广播声。是的,真的是从大喇叭里传出的广播声。抑扬顿挫的广播声,在黎明时分的海峡上空回荡着,回音袅袅,覆盖全城。
我立即判断出,这样的祈祷声,是从海边的清真寺传来的。后来,我才得知窗前的清真寺名叫奥特奇(ORTAKOY),清真寺前高高的宣礼塔,就是安置喇叭用来传播祈祷声的,塔高而声远,难怪如同擎天柱一般直插云天。
这是晨祷。是黎明前的祈祷。是太阳出来之前的祈祷。
是对光明的祈祷。
后来,无论是在土耳其,还是在埃及,无论是在伊斯坦布尔,还是在开罗,亚历山大,每天,随着太阳的升起,一直到日落,伊斯兰国家的城市上空,都会响起五次祈祷声。东方黎明前,日出前,是晨礼;其次,中午过后,太阳偏西,是响礼;第三次,在太阳变黄前,直到太阳将落,是晡礼;从日落开始,至晚霞消失前,是昏礼;最后,从晚霞散尽,到夜幕降临,乃至黎明前,是宵礼。每次外出旅行,我都有晨起拍摄日出的习惯,都要设置手机叫醒。但是,在土耳其和埃及,每天清晨,我都会在祈祷声中醒来,推开窗,和朝霞一起,和飞鸟一起,去迎接壮丽的日出。
在这个蓝色的星球上,有许多崇拜太阳的民族。中国、印度、埃及、希腊和南美的玛雅文化,都是世界上太阳崇拜的发源地。19世纪西方自然神话学派的代表人物麦克斯·缪勒曾经提出,太阳“从仅仅是个发光的天体变成世界的创造者、保护者、统治者和奖赏者——实际上变成一个神,一个至高无上的神”。因此,人类所塑造出的最早的神是太阳神,最早的崇拜形式是太阳崇拜。太阳神话是一切神话的核心。但是,许许多多古老的朴素的太阳崇拜,最终成为神话,成为化石一样的神话,沉寂在厚厚的典籍里。而只有穆斯林的祈祷声,这起源于太阳崇拜的顶礼膜拜,每一天,都会随着太阳的升起与沉落,那么虔诚地,那么自然地,那么生机勃勃地,在地球上响起。这是人与神的对话,更是人类与太阳的对话,是一个星球与另一个星球的对话,如果说,祈祷的声谱是一种话语系统,那么,太阳的光谱,又何尝不是一种话语系统!人类与太阳的对话,地球与太阳的对话,也是生命与生命的对话啊。
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的人造的太阳。或者说,古往今来,无数的君王,包括曾经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边重建君士坦丁堡的千古一帝君士坦丁大帝,以及东临大海祈祷长生不老的秦始皇,都曾经期冀自己像太阳一样,每天都壮丽地生生不息地升起,或者,即使自己也有消失的一天,也希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统治,通过血缘而延续。但是,无论这样的威权多么强大,在太阳面前,在历史面前,终究只是一抔黄土。而真正的太阳,以及随太阳一起呼吸互动的祈祷,千千万万太阳的子民亦即普通民众的祈祷,才是富有生命力的,才如同空气与云彩一样,阴阳有序地萦绕在这个星球上。
六点三十分。东方的水墨越来越淡了。天空开始出现了彩色的云彩。前不久,土耳其一带曾降暴风雪。我们在飞越地中海的时候,还看见了地面上大面积的残雪。现在,东方那初现的一丝彩云,不但预示着今天会是个好晴天,同时,也预示着会出现一个灿烂的日出。
我开始兴奋起来。
伊斯坦布尔开始醒来。我听见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街灯下,一个清洁工正在清扫路边的积水。灯影下,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待我再次用长焦去拍摄他的时候,我发现,他走进了路边的店铺。噢,那就是说,他是在清扫自己店铺前的积水。那是一家烤羊肉的店铺,这么早,就要开门营业了吗?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沙沙的响声,好像是有人在轻轻地敲窗。
走进窗口,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只海鸟,正栖息在我的窗台上,好奇地朝屋内探望。
是我室内早早亮起的灯光吸引了它吗?我的鼻尖贴着玻璃,与一窗之隔的鸟儿相互打量着,微笑着。
鸟儿转动着脑袋,望着我,然后冲我笑了,张开翅膀,朝海边飞去。
对面屋顶的烟囱上,电视天线上,结满了果实般的鸟儿。此刻,鸟儿突然飞起,黑乎乎的一大片,朝着东方飞去。
噢。亲爱的,你是在召唤我,也到海边去吗?
准备好所有的行装,我准备出发了。
尽管导游一再善意地提醒,初来乍到,最好不要单独出门,但是,我已按捺不住到海边迎接黎明、迎接日出的冲动了。
我是中国人。我是张骞的后代。伊斯坦布尔是古代丝绸之路的终点,来自丝绸之路起点的我,怎么能不去拥抱东方的太阳。
六点五十分。街灯熄灭了。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暗示,一个默契,一个告别与召唤。如同剧场的灯光熄灭之后,所有的视线将集中在舞台之上。黑夜与黎明微笑着握握手,将天空、大地与海洋,全部交给黎明去表演了。
背上沉甸甸的摄影包,我也走上街头,走向我的舞台了。
在这样一个壮丽的舞台上,我不是第一个行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只是丝绸之路上的一声清脆的驼铃,或者,是丝绸之国一丝坚韧的蚕丝。
“丝绸之路”一词,最早来自于德国地理学家费迪南·冯·李希霍芬1877年出版的《中国》,有时也简称为《丝路》。当这些来自东方、来自中国的丝绸历经艰辛运到西方,立即就引起了罗马人狂热的迷恋。就像“瓷器”成为“中国”的象征一样,“丝绸”也成为“中国”的代名词。有趣的是,公元1世纪的罗马人,以为丝绸是从树上摘下来的:“赛利斯人(中国人)以从他们的树林中获取这种毛织品而闻名于世。他们将从树上摘下的丝绸浸泡在水中,再将白色的树叶一一梳落。(丝绸的)生产需要如此多的劳役,而它们又来自于地球的彼方,这令罗马的少女们可以身着半透明的丝衣在大街上炫耀。”(www.xing528.com)
时尚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以致古罗马的市场上,丝绸的价格曾涨到每磅12两黄金的天价,竟然迫使元老院专门制定法令,禁止穿着丝绸服装。其理由除了会造成古罗马的黄金大量外流以外,还以道德的理由禁止民众的穿着:“我所看到的丝绸衣服,如果它的材质不能遮掩人的躯体,也不能令人显得庄重,这也能叫作衣服?”
但是,人类追求美,追求生命的美,生活的美的本能与愿望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强烈,如同太阳每天升起,青草每年发绿,岂能是一纸法令就可禁止?东方的丝绸,中国的丝绸,如同阳光一样织就黎明的丝绸,无声地,顽强地,水滴石穿地,润物细无声地,从青铜般的汉唐一路沁来,出阳关,过于阗,越葱岭,沿咸海、里海、黑海之北,经碎叶、阿斯特拉罕,一直到君士坦丁堡。然后,沁进人们的生活之中,对美的追求与向往之中;甚至,沁进伊斯兰的经典《古兰经》之中,沁进《古兰经》对天堂的赞美与描绘之中。“中国的丝绸是天国的衣料”。那些行善者进入乐园与天堂后,将穿上用丝绸做成的美丽、舒适的衣服。那是多么美好的愿景啊。
噢。我故乡的丝绸。我的祖国的丝绸。就这样成为一种文明,一种追求,一种希望与向往,一种对生命的终极关怀。
现在,我来了。如同一丝线头,走在伊斯坦布尔青涩的黎明中了。
马路上,湿漉漉的,显然夜里下过了雨。现在,虽然雨停了,但是风仍然很大,很冷。天刚蒙蒙亮,街上没有什么人。偶尔有早行者,也是匆匆而过,丝毫不知道身边的这个大胡子,是来自丝绸之乡的中国人。
穿过马路,穿过小巷,我朝海边走去。
东方越来越亮了。在对岸亚洲山丘的脊背上,横卧起一道耀眼的金色的云带。在金色云带的上方,是深蓝与绛紫相交的云彩。金黄与绛紫深蓝的对比如此地强烈,好像觉得东方有一条金子打造的河流,正在融化成耀眼的金水,在熠熠生辉,夺人心魄。
小巷的尽头,便是奥特奇清真寺。一拐弯,就是海边。昨夜闪着霓虹灯,充满异国情调的小巷里,此刻空寂无人。无数的海鸟在空中翱翔,不知为什么,围绕着宣礼塔的塔尖飞翔的鸟儿,特别的多。它们也是被祈祷声惊醒,召唤而来的吗?现在,好奇的它们,是在高音喇叭周围寻找神秘声音的来源吗?
我举起了相机。我必须高高地扬起头,才能看到塔尖。导游苏珊曾经告诉我们,伊斯坦布尔有450多座清真寺。每一座清真寺,都会有2个或2个以上的尖塔。最著名的蓝色清真寺,就有6个尖塔。一千多座高高的尖塔全部集中在一个城市中,放眼望去,犹如一片尖塔的森林。
望着这些森林般的尖塔,我不禁想起了唐人杜牧的名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虽然“四百八十寺”只是一个概数,但是,在南朝,在当时的建康,也就是现在的南京,始于三国的寺塔建筑,到南朝时,达到极盛。所谓“钟山帝里,宝刹相临;都邑名寺,七百余所”,我想不会是一种夸张。南朝以后,到了杜牧的唐代,到了郑和的明代,南京的寺庙虽遭毁颓,但仍然晨钟暮鼓,塔林高耸。最著名的大报恩寺,代表着中国历史上极高的建筑艺术成就。其琉璃塔,高约78米,9层8面,外壁用白瓷砖砌成。塔内外置长明灯146盏,几十里外可见,开世界琉璃宝塔之先河。明人张岱称之为“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在十六七世纪,大报恩寺琉璃塔被称为中国瓷塔,与古罗马大斗兽场、古亚历山大地下陵墓、意大利比萨斜塔等,并称为中世纪世界七大奇观。但是,直到今天,意大利的比萨斜塔还在那里斜着,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包括我,也曾不远万里,去拍摄它在金色的夕阳中倾斜的剪影。而南朝的四百八十寺呢?当年的世界奇观琉璃宝塔呢?几乎全都毁灭于战火,消失在历史的烟雨中。杜牧描写江南春的美丽的诗句,也成为一种不幸的预言。
七点十五分。我终于来到海边了。
天已经亮了。但是,欧洲仍然云层低压。昨晚感觉到还算平静的海面,此刻如同滚水沸腾,风劲浪涌,一排排大浪哗啦啦互相推涌着,争先恐后扑向岸边,冲上街面。整个海峡如同聚集了千军万马,呐喊着,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街面上,满是大浪冲撞而上粉身碎骨留下的白色泡沫。
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浪。我在海边根本站立不稳。海风迎面横吹,我几乎张不开嘴呼吸,只能躲到海边的一所木房边,用手臂挽住铁栏杆,牢牢站住,然后再举起相机,去捕捉黎明中的画面。
噢。就在清真寺旁边,昨晚渔翁们聚集的海边,居然有一个男子在垂钓!海面怒涛汹涌,狂风挟带着海浪呼啸扑来。他带着风帽,缩着头,拢着袖子,但是毫不退缩,礁石一般站在钓竿旁,耐心地守候着鱼儿上钩。
但是,这么大的风浪,会有鱼儿早早地起来,去咬钩吗?
风还在呼啸。浪还在扑岸。偌大一个海湾,就只有我和渔翁两个男人,各自占据着一个支点,面对着波涛汹涌的海峡,迎接着东方越来越亮的黎明。大风中,我看不清渔翁的脸,但是,当我咬牙坚持用长焦去拍摄他的时候,我不禁哑然失笑了。我为我的浅薄与迂腐而感到好笑。醉翁之意不在酒,渔翁之意就一定在鱼吗?就像我这么早来到海边,仅仅就是为了拍摄一张黎明的照片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我和渔翁都在坚守,都在独钓。我们都知道,我们守候的,不仅仅是一尾海鱼,而是比海鱼更珍贵的东西。
伊斯坦布尔时间。七点三十分。
东方金色的河流开始泛滥了。
原来横卧在东方地平线上的那一丝金线,渐渐地变成了金溪;然后,变成了金河,现在,金河冲破云层的堤坝,开始汪洋恣肆地泛滥,将那些深蓝的堤坝、绛紫的堤坝、铁灰的堤坝冲了个稀巴烂,将东方照耀得一片金红。
沐浴着金黄的亚洲。
沐浴着金红的亚洲。
像睡狮一样醒来的亚洲。
生气勃勃的亚洲。
生气勃勃地醒来了。
无数的鸽子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一群接着一群,在连接欧亚大楼的大桥上翻飞,在清真寺的穹顶上翱翔,汇合着无数的海鸥,在海峡上空俯冲、横穿,然后,雨点般地降落在我的身旁。
密密麻麻的。这么多的鸽子,这么多的海鸥,将我包围着。毫不畏惧我手中的镜头,咕咕地冲着我笑着,叫着。也许,在它们的眼中,我也是一只大鸽子,或者大海鸥。只要我高兴,也会和它们一起,张开翅膀,在海峡上空自由地飞翔。
我突然感到,这么多的鸟儿,在亚洲与欧洲之间,在东方与西方之间,自由地翻飞,如同古代丝绸之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商人与使者,那些汉唐被称为赛里斯的中国人,那些活跃在古代丝绸之路上的大宛人、康居人、印度人、安息人、阿拉伯人、西突厥人,他们穿越沙漠,渡过大河,如同织机上的梭子,牵引着经线与纬线,织就了世界文明史与文化交流史上的丝绸之路,友谊之路。
此刻,它们在霞光里兴奋地翻飞,如同灵巧的金梭,正在织就东方的彩霞与黎明,织就一条新的壮丽的丝绸之路。
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丝绸会出自东方。
因为太阳就是巨大的金茧。
而那蚕丝的线头,就握在我们每个人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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