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解放公园,应该是此生有缘了。从20世纪的80年代起,我就调到武汉市文联工作,单位的地址,就在解放公园路。那时,我还住在汉口的长堤街,每天上班下班,都要骑车经过解放公园。但路过的多,进去的少。岁月匆匆,我感觉深刻的,倒不是解放公园,而是它大门前的解放公园路。那是武汉市最美的一条马路。尤其是炎炎夏日,马路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高空相互携手,连接成拱形的林荫大道,遮蔽了酷暑火球的焦烤。一进解放公园路,便觉阴凉清爽,暑汗渐消,顿有心旷神怡之快。而进深秋,黄叶纷飞,风渐肥而雨渐瘦,空旷树廊,路湿人稀,漫步街头,便如同漫步在印象派的油画和《秋日的私语》的钢琴曲之中,那样一种宁静、疏朗、空寂的感觉,诗意而惆怅。那时我在文学月刊芳草当编辑,主编是作家杨书案,他的家就住在文联宿舍。他说,每天晚上,都要和妻子围着解放公园散步一圈。我想,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也许是因为偏僻的缘故,解放公园给我的印象便是清静。中山公园地处闹市,多少年来,一直是武汉的窗口,是武汉公园的形象代表。因此,一到节假日,中山公园便像个大集市,热闹非凡。而凑热闹和跟风扎堆,恰恰是武汉市民的文化性格。相比之下,解放公园的名气和人气,都在中山公园之后,而且,它温和而宽容,自甘寂寞和宁静,全无“既生亮何生瑜”的焦虑和郁闷,于是,便赚得个清爽和宁静,给喜欢清爽宁静的游客一个怡情养心的空间,一个欣赏公园本色的样本。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呢。
我对解放公园的喜爱,也恰恰是这样一个原因。我固执地认为,“公园”和“广场”“集市”,是有本质的区别的。公园之于城市,尤其是都市,不仅仅是绿化,不仅仅是休闲,而是一个城市生命的呼吸,生命的通道,是一个喧嚣的钢筋水泥的城市安妥灵魂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自然是应该清静的,是属于清风明月,小桥流水的,是让人在清静的大自然中呼吸水气与花香,放松生命紧绷绷的弓弦的。热闹与喧嚣不是公园的本色,让公园变成集市和广场,不是城市和公园的骄傲,恰恰相反,是城市和公园的耻辱。
我去解放公园,便是选择它的自然与清静去的。公园里有多少景点,有哪些布局,都和我无关,或者说,不是我所关心的。我要的就是一整园的自然和朴素,一整园的清爽和宁静。我喜欢它弯弯的小河,河上的石桥,偶尔有一两只游船,缓缓从河岸的柳丝中滑过,而不是像下饺子似的,将一湖碧水煮成了糊汤。我喜欢它高高的笔直的俊朗的水杉林,包括成群结队的鸟儿晨跃晚归的灵动与兴奋。我喜欢它很少有人践踏和打滚的草地,很自由地快乐着,舒展着。我还喜欢在夏日的清晨或者傍晚,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蛙鸣,呱,呱,呱的,很节制,很寻觅的,晨雾和暮色被它的声音撞得一抖一抖的。此外,我还要说,我喜欢它最宁静的地方,苏联空军烈士墓。我常常无言地坐在那里,什么都不想,就只静静地坐着。我不知道这些烈士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家乡何处。解放公园名称的内涵,应该和他们的牺牲有关吧?很多年前,《武汉青年报》的摄影记者黎德利拍摄过一幅动人心魄的作品:苏军烈士墓前,一男一女相对的腿。德利没有展示青年男女的上半身,而是让女孩子的脚尖高高的踮起,给人无限想象的空间。他们是在拥抱吗?是在接吻吗?照片中都没有交代,而是命名为《战争与和平》。
是不是我的生命中注定要和解放公园有缘呢?1989年,我因心脏病第一次住院。困扰我的是心律不齐,室性早搏。此后的八年中,我先后三次住院,我最美好最重要的生命时段,就消耗在因病而产生的困扰、折磨和痛苦之中。第三次出院后,我下决心在写作上“休耕”一年,摆脱一切杂务和干扰,潜心调理自己的身心。我的家虽然离解放公园尚有几站路,但仍然是我安妥灵魂的首选了。每天的黎明时分,天还没有亮透,我就骑车到了解放公园。现在的公园,早晨是属于老年人的,晚上是属于年轻人的,这真是个有趣的现象。我就这样融入了晨练的人群中,到公园来吸取生命的能量。我的目的地,是一棵大松树。在我的冥想中,我和树是彼此的前世今生。我不跑,不走,也不舞枪弄棒。我就在树下练功,静静的,进入纤尘不染的纯净世界,让灵魂从重负、压迫、束缚、创伤中解放出来,如野花一样在清风中自由地开放,如青草一样在原野上顽强地生长,与天地万物同呼吸共命运,让生命找回自己,找回本我,并且沿着它自己的轨道不受干扰地运行。(www.xing528.com)
半年过去了。我和公园渐渐地有了感情。一天不去,就像少了什么似的,浑身上下就觉得不舒服。那些树,那些草,那些花和流水,那些阳光和月色,也熟悉了我,喜欢了我,将我视为了同类、朋友和亲人。我觉得自己渐渐的有力量了,渐渐的轻松了,渐渐地有了飞翔的欲望了。我将一个旧我,一个沉重的壳,留在解放公园了。一个新我黑土地上春笋般地长了出来。我有一种新生的愉悦与畅快,一种解放的安宁与温馨。
我在解放公园获得了一次解放。这是一个人的解放,一个生命的解放,一个灵魂的解放。
现在,我又很少去解放公园了。我又开始满世界的忙碌和奔波。如果说解放公园是一个窝,一个巢,一个摇篮,一个生命的起始点,那么,一只渴望飞翔的鹰是不可能成天待在鹰巢里的。而且,一个人对一个地方的喜爱和珍惜,是不能用简单的数量作为衡量标准的。就像故乡,故土,老屋傍晚的炊烟,远行时母亲送别儿女含泪的目光,以及在晨风中飘动的白发,是不可能日日复制的。它会成为生命的底色,永远地沉淀在我们的忆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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