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想起小时候生病。一生病就闹得全家不安宁。一般地说来,我不生小病,要病就病得波澜壮阔。这时外祖母就跪在蒲团上,求观音菩萨保佑;然后按照一种古老的风俗,乒里嘭啷地摔碗,为我祈祷平安。而我的母亲,在我整个生病期间,便不吃不喝,整夜整夜地不睡,坐在床边守护着我。即使是寒冷的冬天,她也不肯上床,拿一本书,披一件袄子,迷迷糊糊地边看书边打瞌睡。可只要我一翻身,她立刻就惊醒了,马上用唇吻着我的额头。母亲的唇,就是温度计呵。然后轻轻地唤着我:“猷儿,猷儿,喝不喝水呀?”
水,我自然是要喝的。但我更喜欢听母亲唱歌,或者念童谣。
母亲的歌大多是电影插曲。母亲爱看电影。当她年老以后,仍然独自一人步履蹒跚地去看电影,倘若是悲剧,常常是一路流泪回来。母亲最爱唱的,是《渔光曲》,那幽幽怨怨的旋律,成为我的摇篮曲,浸透了我的童年。“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撒渔网,迎面吹来了海风……”母亲不是金嗓子,但她唱得那么投入,那么富有情感。在寒冷的冬夜,刺骨的北风从小屋的板壁缝里一丝一丝地沁了进来。母亲的歌谣便像海浪一样,一起,一伏,将病中的我摇进梦乡。
《秋火伊人》是母亲常唱的另一首歌。这也是一首忧伤而凄婉的歌。现在品味起来,它的歌词流淌着李后主或者李清照的古典感伤,只不过少了那些凝眉愁雾,多了一份人间的凄凉和沧桑。“望断秋水,不是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温情,只留得眼前的凄清……”童年的我听不懂歌词里说的是什么,但我听懂了母亲沉甸甸的忧伤。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了一个属于母亲的故事。一个十九岁的爱看电影爱唱歌的姑娘,与一个美专毕业的小伙子相爱了。他们双双私奔,跑到了上海,用三十年代流行的方式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想那一定是母亲一生中最自由最幸福的时光,她一辈子只出过一次远门,而且是上海,而且是私奔。她一定与自己的心上人进电影院看过电影,也许电影的插曲恰恰就是《秋水伊人》。母亲的幸福之花绽开得太灿烂,但凋谢得太急促。当双方的父母终于妥协同意他们结合后,年轻的美术家却过早地离她而去。也许他的姓名就蕴藏了命运的悲剧么?他的名字就叫“悲秋”。
于是我理解了母亲的《秋水伊人》。于是每次到上海,我便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十九岁的辉煌与浪漫,以及离开上海后永恒的思念与忧伤。于是在豪华的歌舞厅里,在萨克斯与电吉他的伴奏下,我常常爱唱《渔光曲》和《秋火伊人》。我的眼前便浮现出汉口古老的长堤街,青石板铺就的幽深小巷,墙上长满青苔的天井,老宅堂屋改建的小屋,寒冷的冬夜,以及母亲温热的唇,滚烫滚烫的泪。我知道,那泪水很苦,很咸,和大海的海水一样。
有时我睡不着,母亲便不唱歌了。她会许多的童谣,一段一段地念给我听,逗着我笑。
乡里伢,穿红鞋,
摇摇摆摆上箩筐,(www.xing528.com)
先生先生莫打我,
我回去吃口妈妈来。
武汉的方言中,“吃奶”就是“吃妈妈”。母亲鼓着腮,噘着嘴,装着小伢吃奶的样子,我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然后母亲和我拍手做游戏:“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说,我不歇,拿你回去包茶叶……”念到最后,母亲突然搔我的痒痒,母子俩便抱着笑成一团。
如果说母亲的歌给了我最早的艺术熏陶,那么母亲的童谣便给了我最早的韵律教育。那些朗朗上口的童谣,有的有完整的叙事内容,如“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背笆篓”;有的则无内在的联系,只是一种韵律,如“铜角铜角牵素素,扁担划子接哥哥”,“甩,甩,铁笼子拐。铁,铁,包老爷。包,包,红大椒”。母亲的歌谣滋润了她的孩子们的艺术萌芽,她有两个儿子于清贫中成为诗人、作家。即使在艰辛与逆境中,她的儿子也从未停止过歌唱。
最后一次听母亲的歌谣,是母亲病危之中。那时母亲因脑溢血已昏迷不醒了,但她在昏迷中喃喃呼唤得最多的,是我的名字。母亲是如此放心不下她的爱子。也许是我遭受的许多打击与磨难使得她挣扎着不愿离我而去。那天深夜,轮到我值班守护,我突然听见母亲在喃喃地梦呓,仔细一听,原来母亲是在念童谣:“先生先生莫打我,我回去吃口妈妈来……”在月色与灯影中,我分明看见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梦见的,仍然是用母爱护卫着受伤的孩儿么?
那夜月色很好。母亲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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