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玉走得很早,但历史却给了她隆重的记忆。她25岁匆匆离世,非正常的死亡引起社会的惊愕与愤怒,影坛前辈黎民伟为她鸣抱不平,说阮玲玉是用她的尸身向社会要求正义,要求女子的平等。[3]文学家鲁迅先生撰文《论人言可畏》,痛斥不良媒体用流言杀人。孙瑜、蔡楚生、费穆、沈浮、金焰等为她抬棺扶灵,盛大的葬礼召集了各路精英轰动了整个上海。1998年一尊汉白玉雕纪念碑在上海落成:身着旗袍的阮玲玉静静地躺在胶片的造型之上,碑基下方刻画着“七嘴八舌”的象征式图样。含恨自尽使阮玲玉从一个表演悲欢离合的女明星成为反抗迫害的文化英雄,其“人言可畏”的遗言被不断解读、反复论证。
阮玲玉清秀妩媚,眉宇间哀愁幽怨,同时代人笔下的她“玉体消瘦,没有健美的体格”[4]。当年明星公司筹拍苦情片《挂名的夫妻》招考女主角,主持考试的导演卜万苍一见到阮玲玉就即刻决定录用,说“她像有永远抒发不尽的忧伤”[5],一定会是个好的悲剧演员。
20世纪20年代上海滩还没有正规的电影教育,演员的角色塑造很依赖个人天赋。阮玲玉从影仅仅十年,出演的29部影片却涵盖了村姑、仆人、学生、作家、交际花、妓女、尼姑、乞丐等各个阶层的女性,大都是旧中国备受欺凌的悲惨形象。有人统计说:“她在银幕上自杀四次,入狱两次,其余便是受伤、癫疯、被杀、病死。”[6]
与阮玲玉合作的大都是当时的新锐导演:与孙瑜拍摄了《故都春梦》《野草闲花》《小玩意》;与卜万苍拍摄了《恋爱与义务》《一剪梅》《桃花泣血记》;与费穆拍摄了《香雪海》《人生》;与蔡楚生拍摄了《新女性》;与吴永刚拍摄了《神女》。[7]在这些优质影片的创作中,阮玲玉的才能受到了瞩目与尊重。
同时代演员龚稼农认为,阮玲玉的成功不仅仅是因为表演才华卓著,更在于她不迟到、不早退的认真工作态度,自我苛求的程度远远超过导演的要求。在费穆执导的《城市之夜》的一个段落中,阮玲玉需跌进水塘再爬出来,带着满身泥泞蹒跚独行。拍摄时正值大雪纷飞,棚内寒气逼人。阮玲玉已入塘两次,穿着湿衣在火盆旁瑟瑟发抖。费穆对第二条已经满意,但她仍提出情绪转换不当,坚持重拍。费穆深受感动,摄影棚内的工作人员也由衷敬佩。[8]
阮玲玉在摄影机前入戏快、重拍少,是当年表演水平较高的演员,大家都喜欢和她一起工作。与阮玲玉合作过的黎莉莉在回忆录中特别讲述了她们一起拍摄《小玩意》的情景:片中黎莉莉重伤后有一个镜头是劝慰妈妈不要哭,但几次拍摄都通不过,着急万分。阮玲玉轻声启发说,想让妈妈宽心你就不要皱眉头。按照她的指点黎莉莉松开眉眼浮上微笑,果然立刻一条通过。[9]阮玲玉对人物内心的挖掘有见地、有方法。(www.xing528.com)
阮玲玉的代表作是《神女》(1934)。《神女》是中国默片电影的巅峰,导演吴永刚说,那些路灯下彷徨的妓女使他想起了圣母玛利亚,他要把妓女和圣母的形象融为一体,作为对黑暗社会的抗议。《神女》中的阮玲玉贡献了非凡的角色塑造能力,演活了一个为让儿子上学读书而出卖肉体的底层妇女形象:黑夜里是被欺凌的烟花女子,白天是辛劳尽责的慈爱母亲,饱受压榨但依然怀着希望苦苦挣扎。阮玲玉的妓女姿态泼辣,母亲形象凄楚,导演吴永刚称赞她是“感光敏锐的快片”,“有时候我对角色的想象和要求还不如她体验的细腻深刻”。[10]当年的搭档郑君里撰文分析说,阮玲玉没有受过舞台训练,不熟悉完整把握角色的方法,其松弛的表演依仗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情感的直觉”,她的成功在于以相近的生活阅历支援了银幕人物形象的创造。[11]确实,阮玲玉的神情埋藏着个人命运的印迹,她的细微动作和面部抽搐模糊了表演和现实的边界,无声的镜头传递出语言无法达到的深邃。
20世纪20年代片场出现的女演员来自不同的家庭背景,有豪门名媛殷明珠、青楼女子宣景琳,也有小脚闺秀王汉伦。阮玲玉虽然读过女子中学,但母亲做帮佣,霸占她的少爷没有任何技能,生活拮据窘迫。与殷明珠追求时尚、王汉伦实现自我的动机有所不同,她拍电影首先是要养家糊口——赡养已经做不动的母亲,负担几口人的衣食住行,内外兼顾的阮玲玉很是艰辛。
阮玲玉的灾难起于与两个男子的情感纠葛,她无法反抗无赖前夫张达民的刁蛮缠斗,也无力挣脱风流商人唐季珊的任意摆布,更忍受不了银幕上被追捧、银幕下被谩骂的冰火两极,她饰演的《新女性》韦明形象逼真,似乎就是她个人处境的银幕再现。据同片出演的郑君里记录:在拍摄韦明离世那场戏时,阮玲玉一反以往谈笑风生的片场习惯,声泪俱下,几近失控。[12]果然和影片的结局相同,遇到麻烦的阮玲玉也选择了吞药自尽。田汉先生当年曾感叹过,他同情阮玲玉的遭遇,只觉得她何以要嫁给这样西门庆似的人。他认为这些时髦的女孩子没有走进思想上的“时代尖端”。[13]
早期电影的女明星们似乎大都不幸,银幕上形象柔美,片场外红颜薄命:杨耐梅堕落,张织云被玩弄,艾霞轻生,就是多福长寿的胡蝶也要背上莫须有的污名。因为作品杰出影响巨大,阮玲玉的死亡产生了非一般的轰动效应,使左翼知识分子能够借机发挥,抨击社会对女性的不公。
美貌、演技、绯闻、媒体事件、痴狂影迷,阮玲玉的声名呈示了明星形象的多维性,而她的结局也沦为了明星消费的牺牲品。[14]但阮玲玉的“遗产”是无尽的,她的角色创作印证了早期默片的电影水准,她的婚姻遭遇书写了封建男权的冷酷无情,而后人以旗袍造型为她伫立的“神女陨落”雕像,已是一代民国女性的历史碑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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