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庆龄出生日期考：文献与口述研究成果

宋庆龄生前不喜欢别人询问她的年龄，年纪大了对此更是讳莫如深。她曾经说过：“我从不宣布我的生日和年龄，忘掉它，使一个人能更好地工作。年龄对人的工作、活动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据原国务院副总理黄华的夫人何理良回忆，1952年10月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召开期间，宋庆龄身体不适，给她看病的是一位外国医生。这位医生出于职业习惯，询问她的年龄，宋庆龄反问道：“年龄和看病有什么关系吗?”但她很快又补充说：“我出生在上世纪末。”因此，很多人包括宋庆龄身边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她的年龄，当然也无从知晓她确切的出生日期。1964年，全国人大常委会颁发的人大代表当选证上，她的年龄也错误地标为69岁，其实那一年她已经71岁了。20世纪70年代末，外界更是谣传宋庆龄已经90岁了，为此她写信给身边的工作人员周和康说：“但这不是真的!他们都想给我做生日!如果你听到这个消息，请代我辟谣为感!”

长期在宋庆龄上海寓所工作的周和康同志回忆：“每年的1月27日前后，宋庆龄总会巧妙地安排以吃蛋糕、包馄饨、吃红烧鸡蛋大肉面的形式，分别送给身边工作人员吃，实际上也是悄悄地替她自己过神秘的生日。”不喜欢别人给她过生日的宋庆龄，似乎自己又在过生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现在，我们都知道宋庆龄的出生日期是1893年1月27日。自从她去世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全国各地都会有相关的纪念活动，逢五逢十，规模更大。既然宋庆龄在世时，大家都不知道她的年龄和出生日期，1893年1月27日这个日子又是怎么来的呢?

1980年2月6日，全国妇联妇女运动历史研究室致函宋庆龄，请她审查送来的《宋庆龄同志简历》稿，信末附注提到：“关于您的出生年月和籍贯，我们现有的资料找不到，请您予以补充。”次日，宋庆龄复函该研究室，对简历进行了修改，并补充说明：“我原籍海南岛，在上海出生，和毛主席同一年生，出生日期是一月二十七日。”^[1]显然，宋庆龄是为了配合该研究室工作才公布了自己的出生日期，体现了她公私分明的个性和风格。毛泽东生于1893年12月26日，因此宋庆龄的生日应该是1893年1月27日(农历壬辰年十二月初十)。这一说法已被学界广泛认可，几乎所有的宋庆龄传记和研究著作都以此为准。1981年5月29日，宋庆龄同志逝世，新华社发表长篇通讯《宋庆龄同志伟大光荣的一生》称：“宋庆龄同志，原籍广东省海南岛文昌县，一八九三年一月二十七日出生于上海。”官方通讯社的文章进一步增强了1月27日一说的权威性。但清政府1907年颁发给宋庆龄的赴美留学护照上面，记载着宋庆龄另外一个出生日期。根据护照上所填写的文字，宋庆龄出生于清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即公元1893年2月14日。

宋庆龄留美护照正本，原藏于“中华民国驻美使馆”。20世纪50年代，台湾驻美外交人员清理旧档案之际，美籍华裔历史学家周谷先生偶然发现了一批清代上海道台发给出洋学生的护照，其中就有宋庆龄留美护照正本(REGIONAL)。^[2]1990年9月14日，周谷先生将这件珍贵的文物捐赠给上海孙中山故居、宋庆龄故居和陵园管理委员会(即今上海市孙中山宋庆龄文物管理委员会)，由上海宋庆龄故居纪念馆收藏。

清政府颁发给宋庆龄留美护照，作为第一手的档案资料，对于考察清末留美学生的出国情况以及宋氏姐妹早期经历，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比如，宋庆龄的留美护照记载了以下信息：宋庆龄出生日期为清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即公历的1893年2月14日，这是目前仅见的宋庆龄出生日期的最早原始档案。护照也可以明确长久以来模糊不清的一些问题，如宋庆龄人境港口为美国西海岸的华盛顿汤生港(Port Townsend)、批准人境美国的时间为1907年8月28日。护照是具有法律效力的身份证明，上面的文字信息应该是真实可靠的。1991年，上海市孙中山宋庆龄文物管理委员会研究室刘复昌、王志鲜，撰文介绍了宋庆龄留美护照，也提到了护照上的出生日期。^[3]但关于护照上承载的信息，包括宋庆龄的出生日期并未引起学界的重视。

相比较而言，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即2月14日之说只有护照这一孤证，难道是填写错误?还是另有隐情?1907年，宋庆龄14岁，宋美龄只有9岁，赴美留学护照极有可能是父亲宋耀如代为申办的，身为父亲的宋耀如应该知道自己女儿的生日，护照上的日期不会是随意填写的，亦无随意填写的理由。

2009年，美国华裔医学教授陈士翰撰文披露了华盛顿州西雅图国家档案馆收藏的宋氏姐妹俩留美护照的副本(DUPLICATE)。^[4]这两张护照副本藏在档案馆多年，20世纪80年代，陈士翰先生的公子陈维中就读大学期间，为撰写学期论文而查阅到了宋庆龄、宋美龄姐妹俩的护照副本。应上海市孙中山宋庆龄文物管理委员会之请，陈士翰先生又撰文详细介绍宋氏姐妹留美护照的情况，以及护照正本与副本之间的异同。^[5]

宋庆龄留美护照副本的大小、形制、内容，与上海宋庆龄故居纪念馆珍藏的护照正本一模一样，长47厘米，宽28厘米，单页，中、英文双面，英文面上的左下角贴有照片。正本上的照片周谷先生发现时已被人剪掉，而副本的英文面上仍有照片。同样的照片，上海宋庆龄故居纪念馆也有一张，表在卡纸上，应该是宋庆龄自己历经多年而保存下来的，但未能明确照片的拍摄时间。^[6]宋庆龄留美护照的副本解决了这个问题，至少可以肯定此照是宋庆龄为留美护照所用而摄，时间应在1907年春夏之间。照片上的宋庆龄自然站立，身旁有一棵盆景，右手背后，中式装扮，衣着考究，留着童花头，神情庄重。再看看宋美龄留美护照上的照片背景，可以推断姐妹俩是同时同地拍摄的。而宋美龄的这张照片则是目前发现她最早的照片了，自然非常珍贵。而且，护照副本上也写着宋庆龄出生于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另一本宋美龄护照副本，上面同样写明宋美龄的出生日期是光绪二十四年二月十二日，即公元1898年3月4日。据宋家后人讲，宋美龄一直过的是农历生日，农历二月十二日对宋美龄和她的家人来说都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尤其在她晚年，生日庆典非常隆重。由此看来，宋美龄护照副本上的出生日期光绪二十四年二月十二日是准确的，这也可以印证宋庆龄护照上的出生日期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应该就是宋庆龄的农历生日。(www.xing528.com)

新中国成立之前出生的老人，一般都习惯于记住自己的农历生日，过生日也是过农历生日。宋庆龄出生于清朝末年，尚未改用阳历，日后父母告知她的出生日期自然是农历生日。即便晚年的她不喜欢过生日，不喜欢别人询问她的年龄，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农历生日。那为什么她又会说自己的出生日期是阳历1月27日呢?其实问题就出在农历与阳历的换算上。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根据各省代表会议的决定，宣告实行民国纪元并改用阳历，基于农历之上的帝王纪年就此终止。阳历以地球围绕太阳公转一圈为一年，共计12个月365天或366天。而我国传统的农历以月亮圆缺变化周期为依据，12个月共354天或355天，每隔几年设置一个闰月。因此，阳历年与农历年并不是完全对应的，历史上帝王纪元某年只能说大致相当于公元某年。以光绪十八年为例，该年为农历壬辰年，大致相当于公元1892年，准确的地说应该是1892年1月30日(正月初一)到1893年2月16日(十二月三十)。若是不明就里，简单地把农历年等同于阳历年，简单地把光绪十八年换算为公元1892年，那么在1892年这一年里所能查找到的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只有1月27日这个日子。其实1892年1月27日，是光绪十七年即农历辛卯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根本不是宋庆龄的出生日期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由此可知，是农历与阳历的换算错误，再加上宋庆龄强调她与毛主席同年，于是就有了1893年1月27日这个错误的出生日期。

当然，这个错误应该不是宋庆龄自己造成的。早在1946年，国民政府颁布《户籍法》修正案，规定“已办户籍登记之地方，得制发国民身份证”。遵照相关细则，民国时期的身份证上必须按民国纪年法填写阳历出生日期。1912年是民国元年，1911年是民国前1年。宋庆龄出生于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换算成民国纪年应该是“民国前19年2月14日”。由于农历阳历换算十分复杂，据当年办过身份证的老人讲，阳历出生日期大多都是随意填写的，反正那时大家过的都是农历生日。作为社会知名人士，宋庆龄的身份证应由身边的工作人员代为申办。其出生日期的填写肯定不会像普通百姓那样草率，应该是询问过宋庆龄本人。或许工作人员比较年轻，对中国传统历法并不熟悉，从而将宋庆龄的出生日期错误地换算成了1月27日。新中国成立后，实行户籍登记制度，户口簿上必须填写公元纪年的出生日期。宋庆龄一直强调自己与毛主席同一年出生，因此很有可能在户籍登记时又写成了1893年1月27日。作为一位传统的中国老人，宋庆龄和宋美龄一样，更重视十二月二十八日农历生日，至于阳历是1月27日还是2月14日，她是不在意的，更不会刻意去搞明白，因为她根本不过阳历生日。

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在阳历中的日子并不固定，基本集中在1月下旬至2月上中旬。至于说到每年1月27日前后，宋庆龄总会巧妙地以各种形式，给身边的工作人员和警卫战士改善伙食，看似在悄悄给自己过生日，更多的是以关心他人为出发点。

1979年1月26日下午，宋庆龄在上海寓所会见并宴请沈粹缜、朱可常、陈维博、吴志恒等中国福利会领导，菜肴十分丰盛，由锦江饭店厨师亲自掌勺，还特意嘱咐工作人员订购了一只16寸的奶油蛋糕。饭后，宋庆龄又招待大家在客厅看了场电影。^[7]据周和康分析，此次宴会名义上是为了庆祝中国福利会成立40周年，实际上是宋庆龄有意的安排，让大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陪自己欢度86岁生日。其实，1979年1月26日正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八，这显然不是偶然的巧合。

当然，历史研究不是假设，也不能仅仅是推测，必须以史料为根据。宋庆龄1980年的那封信和1907年赴美留学护照正副本，都是极为珍贵的史料，但那封信毕竟是宋庆龄晚年对自己出生日期诠释，而护照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官方文件，且年代更接近于宋庆龄出生的时间。因此，宋庆龄留美护照应该是更为可靠的史料，清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即公元1893年2月14日，才是宋庆龄真正的出生日期。

(本文作者为上海孙中山宋庆龄文物管理委员会副研究员宋时娟，部分内容以《不喜欢过生日的宋庆龄》为题发表于《档案春秋》201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