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唐代“蒸馏酿酒”的工艺,唐说论者列举甚多,兹一一辨析之。
(一)关于“百蒸百曝”考。孟诜所著的最早的食疗专著《食疗本草》,中有“青粱米”条,曰:“以纯苦酒一斗,渍之(指青粱米)三日,出,百蒸为曝,好裹藏之,远行一餐,十日不饥。重餐,四百九十日不饥”[75]。吴德铎认为,这说明“至迟在宋以前,中国人民便己掌握了蒸制烧酒所必需的蒸馏器。”[76]
按:这则材料表面上说的是两种制酒方法:或高温发酵,或“曝于日中”,但都不是蒸馏工艺。如果完整地看这段话,不难发现它讲的是充饥之用的粮食(青粱米)加工产品。况且“百蒸百曝”与“九蒸九曝”,作为治疗方法,古医书常见。《图经本草》:“八月采根(干地黄),蒸三二日令烂、曝干,谓之熟地黄,阴干者是生地黄。”[77]《本草精汇精要》释曰:“以生地黄去皮,瓷锅上柳木甑蒸之,摊晒令干,拌酒再蒸,如此九度,谓之九蒸九曝”[78]。很明显,“百蒸百曝”与“九蒸九曝”,这种“蒸”法只是用热气或水汽来加热、软化药物或萃取药物中某种成分,“曝”法只是用阳光来蒸发药物中的水分以利于长期保存,“蒸”与“曝”皆与蒸馏制酒无关。一些专家探讨白酒起源时,往往囿于“蒸”“烧”字面,或者断章取义,而不深究其实,不顾段落完整,遽作定论,很难得出全面而令人信服的结论。
晚唐代刘恂《岭表录异》记载广南酿酒的资料:
南中酝酒,即先用诸药,别淘漉秔米晒干,旋入药和米捣熟,即绿粉矣。热水溲而团之,形如餢飳,以指中心刺作一窍,布放簟席上,以枸杞叶攒罨之。其体候好弱,一如造曲法。既而以藤篾贯之,悬于烟火之上。每酝一年,用几个饼子,固有恒准矣。南中地暖,春冬七日熟,秋夏五日熟。既熟,贮以瓦瓮,用粪扫火烧之[79](别本有注云:也有不烧者,为清酒也)。
江玉祥认为,“粪扫火”与北魏时北方使用的“日暴酿酒法”相同,即加热催熟酒,蒸发水分,提高酒精浓度。这种用火烧酿酒法酿造的酒叫“烧酒”,又叫“烧春”。[80]吴德铎认为:夹注“亦有不烧者,为清酒也”不仅证实了我国唐朝时已有“烧酒”这个名称,而且说明“烧酒”是“清酒”烧炼成的[81]。按:以酿好的酒置于瓦坛之中,用(牛、马)粪来烧,此“烧”字不可作“蒸馏制酒”解,而是借缓火的温热给酒灭菌,防止酒液继续发酵,腐败变质。
(二)关于“滴淋”考。房千里《投荒杂录·南方酒》记载:
新州多美酒。南方酒不用曲蘖,杵米为粉,以众草叶、胡蔓草汁溲(南人呼“野葛”为“胡蔓草”),大如卵,置蓬蒿中荫蔽,经月而成。用此合糯为酒。故剧饮之后,既醒,犹头热涔涔,有毒草故也。南方饮既烧,即实酒满瓮,泥其上,以火烧方熟。不然,不中饮。既烧即揭瓶趋虚,泥固犹存,沽者无能知美恶,就泥上钻小穴可容箸,以细筒插穴中,沽者就吮筒上,以尝酒味,俗谓之“滴淋”。
吴德铎认为这种火烧方熟的酒即是烧酒(蒸馏酒)[82],祝亚平认为这说明“晚唐时中国南方已确实出现了蒸馏酒”[83]。理由是:通过吸管品尝“滴淋”,就会发现其味美而性烈,于是会想到大量制取蒸馏酒,导致了蒸馏酒的出现。(www.xing528.com)
按:“火烧方熟”并不是蒸馏工艺,而是一种用火来加热灭菌的工艺,以使成品酒能较久贮存。李斌撰文认为,“火迫”“既烧”是另外一种加热处理酒的方法,是与“巴斯德消毒法”相类似的一种低温灭菌法[84]。他说:唐宋文献中“烧春”“烧酒”,有时是指一种温酒方法,有时也可能是酿酒过程中的一个工艺程序[85]。此说是也。而“滴淋”只是当时酒家实行的一种“试吃”的营销模式,古籍并没有记载当时人从中发现了蒸馏酒的工艺,这只是今天专家们的一种臆想,不足为唐说证据。与这种“试吃”相类的是另一段记载:
饮以咂酒,盖亲而近之之意,此犹蛮俗也。咂酒者,以蜀秫和麦酿之,临饮则分受于尺许高之小坛内,注令满,设于庐舍之中。预截细竹一枝,约三尺许,通其节,插竖坛上,旁列一盎,用盛新汲之水。客毕至,主人以器提水注坛,乃让齿德尊者,先就坛饮,于竹上咂之。水尽则益,以酒尽为度。
这种以长幼为序、轮流咂吸的饮酒方式,流行于四川、云南、贵州、广西等地的彝、白、苗、傈僳、普米、佤、哈尼、纳西、傣、壮、侗等民族之中,又叫鑪酒、筩酒、杂麻、咂酒、钓藤酒、竿儿酒、钓竿、竿儿、琐力麻,而炉、芦为最古。《齐民要术》卷第七“作粟米炉酒”法曰:
五月、六月、七月中作之倍美。受二石以下瓮子,以石子二三升蔽瓮底。夜炊粟米饭,即摊之令冷,夜得露气,鸡鸣乃和之。大率米一石,杀,曲末一斗,春酒糟末一斗,粟米饭五斗。曲杀若少,计须减饭。和法:痛挼令相杂,填满瓮为限。以纸盖口,砖押上,勿泥之,泥则伤热。五六日后,以手内瓮中,看冷无热气,便熟矣。酒停亦得二十许日。以冷水浇。筒饮之。䣺出者,歇而不美。
䣺,《玉篇》:“以孔下酒也。”筒饮、䣺饮,就是咂饮之意。杜甫《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黄羊饫不膻,芦酒多还醉”,白居易《春至》:“闲拈蕉叶题诗咏,闷取藤枝饮酒尝”,借助竹管、藤管、芦苇杆等管状物把酒从容器中吸入杯、碗中饮用或直接吸入口中饮用。因选用吸管的不同,咂酒又称竹管酒、藤管酒、钓藤酒、芦酒等。李宗昉《黔记》卷一:“咂酒,一名重阳酒,以九日贮米于瓮而成,他日味劣,以草塞瓶颈。临饮,注水平口,以通节小竹,插草内吸之,视水容若干征饮量。苗人富者,以多酿此为胜。”从酿酒工艺来看,清代的钓藤酒比起唐宋时期并无多大改观,土法酝酿,千年如旧;而吸饮之法更是维持不变。这种饮酒方式至今犹存。
除了上举外,文献记载的疑似唐代蒸馏酒工艺还有三处:(1)关于《本草纲目》记载的唐代葡萄烧酒的工艺,详见本书第三章对“中国蒸馏酒起源于唐代的高昌说”的辨析。(2)关于《西南彝志》记载的所谓唐代贵州彝族的蒸馏工艺,详见本书第三章对“中国蒸馏酒起源于大西南说”的辨析。(3)关于李贺诗句“小槽酒滴真珠红”的蒸馏工艺问题。李贺《将进酒》诗云:“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刘慎训认为:“贵州省……查缉私酿时,发现众多农家都拥有小型酒瓶、酒槽等酿酒工具(按:‘酒槽’又叫‘笕槽”,为木制的一种两边高中间凹的蒸馏接酒器)。唐李贺《将进酒》诗云:小槽酒滴真珠红……即指此蒸馏酒法也”。[86]
按:李贺“小槽酒滴真珠红”,说的根本不是蒸馏制酒法。明末方以智《物理小识》卷六,说红曲“近世乃出”,唐朝李贺的诗句“小糟酒滴真珠红”即指用红曲所制的红酒。方氏既说红曲“近世乃出”(约出现在五代末北宋初),又说唐代以红曲酿酒,自相矛盾如此。又杨万里名酒之和者曰“金盘露”,劲者曰“椒花雨”,观其《赋金盘露、椒花雨》诗云:“金盘夜贮云表露,椒花晓滴山间雨。一涓不用鸭绿波,双清酿出鹅黄乳。老妻知我憎官壶,还家小槽压真珠。”可见二酒是典型的发酵米酒,因此我们认定酢床(又叫榨床、糟床、槽床)是压榨酒醋、去糟取酒的用具,而不是蒸馏制酒的蒸馏具;“珍珠红”指红色的果酒,二者皆与蒸馏酒、蒸馏工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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