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唐文献中“白酒”的光、色考。唐诗中关于酒光、酒色的描述,也被用作白酒起源于唐说的证据,主要有:(1)形容酒如水如露的诗歌,如王翰《赠唐祖二子》:“瑶觞滋白露”,李白《前有一尊酒行》:“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薛曜《正月望夜上阳宫侍宴应制》:“酒杯浮湛露,歌曲唱流风”,白居易《尝新酒忆晦叔》:“樽里看无色,杯中动有光”,鲍溶《行路难》:“尘生金尊酒如水”,姚合《乞酒》:“闻君有美酒,与我正相宜。溢瓮清如水,黏杯半似脂”,《寄卫拾遗乞酒》:“自饮君家酒,一杯三日眠,味轻花上露,色如洞中泉”、李贺《江南曲》:“酒杯若叶露,玉轸蜀桐虚”等。李白《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而司徒鼎《从山西汾酒看蒸馏酒史》说:“这里的‘清’字,与‘汾清’一样,应该是经过蒸馏而所得”。(2)比喻白酒如玉的诗歌,如李世民《帝京篇》:“玉酒泛云罍”,顾况《乐府》:“玉醴随觞至”等。谢文逸认为,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叶子奇的《草本子》都称蒸馏酒为“酒露”,所以如水如露如玉的酒诗,都是“指蒸馏酒的作品”,并自称“近年来收集的这些唐诗中有关如水、如叶露、‘看无色’、‘清若空’和‘动有光’的美酒的记述,都说明了唐代确是出现了清澈透明的蒸馏酒”。[59](3)李白《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刘慎训认为:若非酒度较高清彻透明之烧酒,就不可能有“对影成三人”的联想了。[60]
按:古诗以玉喻酒、名酒,如玉腴、玉沥、玉液、玉酝、玉髓、玉醑、玉薤、玉浆、玉友、玉醅、玉泉、玉露春、碎玉、琼浆、琼酥、琼腴、琼波、琼液、琬醑等,不过指酿造的白色的米酒罢了;至于露名酒,根据“道书谓露为天酒”(《酒谱·外篇下·神异八》)和《诗经》饮酒诗《湛露》而来,皆非指蒸馏酒。又,丁仙芝《和荐福寺英公新构禅堂》中有:“咒中洒甘露,指处流香泉。”用佛教故事,亦非指蒸馏酒。东方朔《神异经·西北荒经》:“西北海外有人长二千里……但日饮天酒五斗”,注:“张华云:天酒,甘露也”。也有人理解为古代的酒露为蒸馏酒,是因为在蒸馏中,酒蒸汽冷凝为露而蒸馏出蒸馏酒。其实“天酒”非酒,不过是露的别称而已,《太平御览》卷十二引孙柔之《瑞应图》:“甘露者,美露也,神灵之精,仁瑞之泽,其凝如脂,其甘如饴,一名膏露,一名天酒。”亦可见“天酒”就是露水,如脂如饴,并非如露的蒸馏酒。至于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指的是明月、我和身影恰好合成三人,这个影子与上述“杯弓蛇影”之“影”不同,能让李白产生这种联想的酒更与蒸馏酒无涉。用“杯弓蛇影”与“对影成三人”来证明汉唐已有蒸馏酒,也足见白酒起源于汉唐说者证据的贫乏。
(二)关于唐白酒浓香考。关于唐酒之香味,被学者举以为唐代有蒸馏酒证据者,主要有两处:(1)有人说:杜诗常以“浓(重)”“香”二字形容蜀酒,如《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序》云:“时王在梓州”,梓州即今之三台,杜夸三台酒“浓无敌”,“可能就是‘剑南春’的开始”;[61][杜甫《拨闷》云:“闻道云安曲米春,才倾一盏便醺人”,李肖说:“此酒若不是高浓度酒,为什么刚饮一盏便让人略带醉意呢?”[62]隐含是蒸馏酒之意。(2)韩愈《醉赠张秘书》:“所以欲得酒,为文俟其醺,酒味既冷洌,酒气又氛氲”,吴德铎认为,“酒味既冷洌”应是经过蒸馏的酒,未经蒸馏、度数不高的酒,说它“冷洌”便不切合实际了。[63]
按:杜甫以“浓(重)”“香”二字形容蜀酒,并不说明这酒一定是蒸馏酒,浓、香形容酒者,古诗常见,岂必蜀酒如此?而且杜甫品味出来的“浓香”与今天川酒的“浓香型”也不是一回事。况且杜甫《谢严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诗:“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此酒虽然“浓香”,但它混浊似乳,只是一种白颜色的酒,决非蒸馏酒。至于杜甫“才倾一盏便醺人”,韩愈以“冷洌”“氛氲”状酒,只是文学表现手法,都未必实指,不可当作科学来引证。
(三)关于唐酒消毒考。《广利方》,唐德宗年间颁行,已佚。宋人唐慎微《证类本草》卷二五引此书记载:“治蛇咬疮,暖酒淋洗疮上,日三易”。李华瑞《中国烧酒起始探微》认为解蛇毒须用高乙醇度酒,故“暖酒”当为蒸馏酒。[64](www.xing528.com)
按:“暖酒”其实就是温酒,把酒加热,是古人饮酒常见的一种习惯。如白居易《送王十八归山》:“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和微之诗二十三首》:“门无宿客共谁言?暖酒挑灯对妻子”,《初冬早起寄梦得》:“炉温先暖酒,手冷未梳头”,这些哪里看得出是蒸馏酒呢?又明人陆容在《寂园杂记》卷十一:“酒不宜冷饮……盖不冷不热,适其中和,斯无患害。古人有‘温酒’‘暖酒’之名,有以也。”《红楼梦》第八回写宝玉爱喝冷酒,宝钗马上劝阻他:“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宝玉听了这话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烫来方饮。很明显,这是古人饮酒的方式以及对冷酒、暖酒的认知,而不是指用蒸馏工艺去蒸馏酒。
又按:《黄帝内经》十三方“寒痹熨法”,用棉布浸药酒熨贴以治寒痹,是最早记载的一种外治方法。张仲景《伤寒论》30处酒疗方中,就有酒洗7方。东晋《肘后方》酒服方剂119例中,就提到酒洗和酒淬各1例;晋末《刘涓子鬼遗方》 [65]专攻痈疽和外伤,最早提到以酒消毒,在很大程度上发展了治疗外伤上的酒疗,东晋葛洪《神仙传》卷三记李八伯转作恶疮,周身匝体,浓血臭恶,乃起入酒中洗浴,疮则尽愈,体如凝脂,亦无余痕。这些故事曲折反映了酒浴的消毒功能,远比唐书为早,《广利方》又瞠乎其后矣。类似记载,还有中唐时期的李升《续仙传》,记老道士遍身疱疡,坐酒瓮中三日,须发皆黑白如童子;南宋曾慥《集仙传》记道士疥癣被体,裸浴酒瓮之中,疥癣尽除。这些记载虽然极富传奇色彩,但都曲折反映了酒被广泛运用于消毒,以治疗恶疮、疱疡、疥癣等外科疾病。虽然烧酒的作用比一般酒的消毒作用大,但都没有充分证据证明:这些书记载的是蒸馏酒。至于唐代《仙授理伤续断秘方》谈到酒用于骨伤科治疗,也不是蒸馏酒。而《本草纲目》提到烧酒酒敷2例、黄酒敷12处,就明确烧酒与黄酒皆可消毒,因为这时蒸馏酒已经产生并发达。所以我们看古书时,不要一看见宋以前药籍中提到“酒敷”的,就不假思索地断定是用烧酒。
(四)关于唐代酒价、酒器考。酒价、酒器与酒关系密切,因此也被用作证明唐代有蒸馏酒的证据。如孟乃昌认为:李白“金樽美酒斗十千”,杜甫“速来相就饮一斗,恰有青铜三百钱”,为什么酒价相差太大呢?因为这是“蒸馏酒与酿造酒的区别。十千钱一斗的是蒸馏酒,三百钱一斗的是酿造酒,是水分比较多的淡薄酒,所以差价在三十倍以上,作为商品的蒸馏酒在当时还是个新品种,所以价高。”[66]也就是说李白喝贵重的白酒,杜甫喝便宜的黄酒。但李白说过“会须一饮三百杯”,又作何解?于是便有人说:“大概李白爱喝的是黄酒,杜甫喜欢喝的是白酒,对于酒精度数高的白酒,一饮三百杯的李白就吃不消了。”[67]虽然两种观点截然相反,但认证的方法同样迂阔荒唐,预设的前提都是唐代有蒸馏酒。孟乃昌还注意到唐诗中的“斗”和“杯”之别:杜甫《饮中八仙歌》:“李白一斗诗百篇”“汝阳三斗始朝天”“焦遂五斗方卓然”“张旭三杯草圣传”;李白《月下独酌》:“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他认为用斗饮用低醇度的酿造酒,用杯饮用高醇度的蒸馏酒;孟又从杜甫诗“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及“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的诗句中,得出结论说:“同一个杜甫,谈到同一个李白,酒量从一斗变成了一杯……只能从酒精浓度不同来说明:一斗指酿造酒,一杯指蒸馏酒”。[68]
按:这些推论致命的错误就是:(1)他们不了解古代文学用典的手法,唐代“斗酒十千”的诗歌太多了,如王维《少年行》(其一):“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李白《将进酒》:“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崔敏童《宴城东庄》:“能向花前几回醉,十千沽酒莫辞贫”,崔辅国《杂诗》:“与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钱”,许浑《酬河中杜侍御重寄》:“十千沽酒留君醉,莫道归心似转蓬”,权德舆《放歌行》:“十千斗酒不知贵,半醉留宾邀尽欢”,白居易《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陆龟蒙《奉和袭美酒中十咏·酒垆》:“若得奉君欢,十千求一斗”。就是唐以后也屡见不鲜,如宋代贺铸《小梅花·行路难》:“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金代元好问《木兰花慢》“十千沽酒”,用的都是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的典故,形成套语,皆极言酒价之贵,暗喻酒质之好,并非唐酒的实价,更非蒸馏酒的价格。用这个套语证明唐代有蒸馏酒,实在太过拘迂了。(2)“斗”和“杯”在诗人的笔下,仅是抽象地表示饮酒量,而不具确切的定量、定质的内涵;三杯可能故意作态,原非实指,而且“斗”不一定是容量单位,也可以是酒器,因此不能以“斗”和“杯”来区别发酵酒与蒸馏酒。至于孟乃昌在《中国蒸馏酒年代考》中还列举了白居易《问刘十九》诗:“晚来天欲雪,能饮—杯无?”说:“一杯之‘杯’不仅是求平仄声,只因杯里盛的是蒸馏酒。”更是深文周纳,穿凿附会,因为此诗前二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已经点明“新醅酒”是带糟的,带糟酒就不可能是蒸馏酒。只引后两句,不引前两句,而遽作定论,极不严谨。此外李白喜饮的“玉浮粱酒”[69],只是新醅酒,决非蒸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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