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我体会到那种感觉了:别想——去做!
迈斯纳:能有这种感觉非常好。这是一个演员的思维。何为演员思维?演员不用多想,做就对了。
学生:对。
迈斯纳:这种感觉好极了。
“听好,下次敲门的那个人必须带着一个理由进来。这个理由要简单而具体,不要带着命悬一线的紧迫感。比如,进来只是为了取一罐汤,而不是因为你兄弟被卡车压在大街上还救不出来。再比如,你的邻居,也就是你的搭档,收藏了一套珍藏版的西纳特拉[24]作品,而你正好在开派对想去借用。不要比这样再戏剧化的理由了。它只是给了你一个敲门的理由,反正到后来你会忘了它的[25]。你在做意大利面酱,但发现没有花椒叶了,类似这样的理由,懂了吗?”
“所以,这个理由影响了如何敲门。”雷说,“敲门并不是随意的,对吧?”
“该怎么敲就怎么敲,就是敲一下门而已。如果你要进来借一撮花椒叶,还能是什么样的敲门声呢?”
约翰举起了手。
“我有个问题。在敲门之前,我给自己编了个小故事,因为你说敲门进来的人应该对门内的对手有某种需求。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本想把这个小故事带到练习中来,但我没那么做,因为我不确定你是要我们说出这个故事,还是只想借这个故事给我们一个敲门的理由作为开头。”
“只是给你们一个开始的由头,永远不要说出这个故事,因为剧本会把它带出来的。比如哈姆雷特就没有隐瞒为什么他感觉那样糟糕。你懂了吗?”
“今天想问问大家,在这样的学习过程中你们有收获吗?如果有,是什么?又是以何种方式?鉴于你们都不是初学者,而是有过表演经验的,这门课对于你们有什么意义?”
罗斯·玛丽举手:“我的重点是清空我以前在表演时所做的一切,只是单纯地去倾听正在发生的事情,并且不分心到其他任何事情上。虽然我还有点困惑,不过没关系。”
“你为什么感到困惑?”
“因为我不知道在我拿到剧本后,我该如何一刻接着一刻地真实地去倾听。”
“这就是你拿到一个剧本的时候开始的一步。耐心点,很快你就会明白的。还有谁有话要说?说来奇怪——等一下,莱拉——上一节课有过重要经历的莱拉问题倒不多。莱拉,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有问题。我想我应该试着回答一下,这门课程到目前为止对我意味着什么。”
“对于你来说,答案就是一个词。”
“真实?”
“真实感。你本能的真实是你的根基,对吗?”
“对。”
“你们看,你们都有过一定经验。这不仅是我要去解决的问题,更是你们自己要努力去解决的问题。雷?”
“我想回答你关于这门课意义的问题。在我看来,通常我表演得好的时候,都是出于偶然。我想,通过这门课找到一个能让我将这种好的表演常态化的方法,这正是这门课对我的意义所在。”
“那真是太好了。”
“而另外一个方法,就是李·斯特拉斯伯格和‘演员工作室’(The Actors Studio)的人用的方法,似乎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他们让你往内心走,而你却会被困在里面。”雷补充道。
“没错。当李在世的时候我就这样跟他说过。我告诉他,‘你是在让已经有内心的演员再往内心深处走’。我对他说,‘所有的演员,就像所有的艺术家一样,之所以会走心是因为他们跟随了自己的本能,而试图让本能中所发生的成为一种意识,反而会把演员搞糊涂’。不用说,他压根没把我说的当回事儿。但这也是为什么,我成了比他更好的老师。”
“菲利普,你感觉怎么样?”
“紧张。”这位金发青年脱口而出,然后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感觉怎么样?现在的感觉吗?”
“我就是这么问的。”
“我觉得很紧张。”菲利普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他的搭档萨拉坐在他旁边。
“难道你不知道你总是会紧张吗?你就是那种容易紧张的人。是什么让你感到紧张?”
“我怕别人会看出来我的紧张。”
“那你希望别人看到你是什么样的?”
“放松的。”
“那你就别告诉他们你的紧张,这样他们就会觉得你是放松的,因为你看起来并不紧张。虽然你在刚才重复练习中某个犹豫不决的时刻还是表现出来了一些。你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我要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对手身上。”
“而不是……”
“放在自己身上?”
“而不是放在你的紧张上。你怎么会这么紧张?”
“是你父母的关系!”
“父母?”菲利普问,“确实是,他们做到了。”全班大笑。
“我告诉过你该怎么对待你妈妈。”
“踢她吗?真踢吗?”
“我没说要踢她,我说的是报复。”[26]
“把她赶出去?”
“我来告诉你我的想法。别把她赶出去,只要把你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萨拉身上,并且不要再向全世界宣布你有多紧张。每个人都紧张!你们不紧张吗?”全班齐声回答“紧张”。
“你知道,你一直在进步。只是你还没拥有真正的自由,你很清楚这点,因为你总是担心自己会犯错。我想这就是来自你母亲的影响。”
“还有父亲。”
“他也这样?”
“是的。”
“离他们远点。”
“我尽量。”
“把你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萨拉身上吧。”迈斯纳望着菲利普补充道,“其实你已经好多了。你刚才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是单纯没有杂念的,没有在向世界宣布你感觉如何。没人在乎你的感受,你明白吗?没有人在乎。我们在乎的是当你开始关心你的感觉时,你的练习会受到影响。你要什么?让我们因为你的紧张而泪流满面?要命了!只要去把注意力放在萨拉身上,然后重复你所听到的,好吗?”当菲利普和萨拉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迈斯纳拿掉麦克风,对斯科特·罗伯茨窃窃私语:“知道吗,他一直在进步。”
“我不是特指某一个人,而是普遍的情形。优秀演员的表演从何而来?是什么成就了莫琳·斯特普尔顿(Maureen Stapleton)?她的表演源于何处?”
“她自己。”雷说。
“源于她相信剧本所给予的规定情境的能力。”约翰补充道。
“她有强大的演员的信念感。”迈斯纳说,“什么是演员的信念感?”
约瑟夫说:“她相信想象中的情境比真实的情境还要真实。”
“她相信它们都是真的。还有什么,拉尔夫?”
“即使可能对这个情境有怀疑,但仍愿意去相信它。”
“一个真正的演员会找到消除这种怀疑的方法。”
文斯举起手。“你就是纯粹为了它本身去做,而不必从理智上去理解它。”
“理智的思考与表演有什么关系?”迈斯纳问。
“毫无关系。”文斯说。迈斯纳点了点头,看上去有点失神。
“下周开始,我将带着剧本跟你们展开工作,我们会把这些剧本当作练习来对待。这些剧本中的角色比你们通常能得到的角色要好,尽管它们很老套。并且这些角色都面临着人性问题。斯科特,我什么时候能把这些剧本发下去取决于你。”
“我周一就能拿到这些剧本。”斯科特·罗伯茨说。
“我想在圣诞节前开始准备部分的工作。”迈斯纳狡猾地笑着说,“我希望它不会毁了你的假期。”
“约瑟夫,你刚才的表演大部分还可以。但偶尔有用逻辑和头脑的倾向。现在,当你要处理一段台词——你马上就会拿到一段——你不必担心逻辑性的问题,因为台词会帮你完成这一部分。如果剧本里写的是你的对手说他要去喝个大醉,那剧作家就会给你一个恰当的回应。但在这个练习中,如果你一直坚持重复,而这个重复合乎逻辑,并且确实发自你的内心,你就会克服有逻辑地使用头脑的这一倾向。你明白吗?”
“明白。”
“贝多芬以前的一个女房东曾记录过,每当贝多芬在工作一段时间后,就会拿一桶冷水浇在自己头上。他是个疯子,但如果他是用脑子在有逻辑地工作的话,他就不会出现这种需要水的情况。他之所以需要水,是因为他是通过他的内心工作,这就是他情绪如此亢奋的原因。”迈斯纳停下来,灭了一支香烟,“约瑟夫,刚才你那样离开是正确的,因为你离开的冲动是真实的,是她挑起了你的这个冲动,而且你得到了这个信息,对吧?表演就是关于这些影响到每个人的冲动的给予和接受。我说清楚了吗?”
“是的。”约瑟夫说。
“那你呢?”他问约瑟夫的搭档贝丝,她点了点头,一条黑发带向后拢着,“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在为一个重要项目的获批填写一些表格,但我没意识到有一个截止时间,我必须在午夜前把它们发送出去。”
“如果这个行动像你描述的那样重要,贝丝,这本会是一个不同的练习,因为你会完全投入其中,约瑟夫也将会处于剧变之中。明白吗?如果贝丝把这个行动看得比重复更重要的话,她本可以通过这个练习把约瑟夫逼得发疯。”
“可我刚才真的感觉到了这件事比其他事情更重要啊。”贝丝辩解道。
“只有通过你的行为表现出来了,我才能相信。如果贝多芬没有非常强烈的内心体验,他是不会往头上浇冷水让自己平静下来的。试着让重复更紧凑一些,尽量让它以其自身有机的节奏推进。不要在‘意识’和所谓的‘无意识’重复所带来的情感影响之间纠结。”
“你能再说一遍吗?”贝斯问道。
“我说什么了?”迈斯纳问约瑟夫。
“你刚才说不要在‘意识’和所谓的‘无意识’重复所带来的影响……所带来的情感影响之间纠结。”
“你为什么来到这个房间,还是说你已经忘了?”
“我是来邀请她和我一起去参加派对的。”
“如果她真实地生活在了由她的独立生活行动所建立的假定情境中,那这一切就会很轻易地以你把她赶走,然后你和其他女孩去派对而告终。我多想这样啊!那就太棒了!”
在罗斯·玛丽开始跟约翰做他们的练习之前,她帮他把长桌移到房间中央,把床推到靠住后墙,然后离开房间,关上了她身后的门。约翰坐在桌边,从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取出一沓打印好的纸,开始专心地读起来,偶尔还用一支红铅笔在上面做记号。突然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接着又是一阵,最后是第三轮。约翰不情愿地离开桌子,打开了门。
“挺执着的嘛。”他说。
“是啊,挺执着的。”出现在门口的罗斯·玛丽说。
“挺执着的。”约翰重复。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罗斯·玛丽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约翰说,然后犹豫了一下。
“你要请我进去吗?”罗斯·玛丽问道。
“我要请你进去吗?”
“是啊,你要请我进去吗?”
“我要请——”
“是啊。”罗斯·玛丽厉声说,“是有什么大问题吗?”
“嗯,没什么大问题。”约翰有点恼火地说,“进还是不进?”
“进还是不进!”
“进还是不进?”
“这是什么,审问吗?”罗斯·玛丽问。
“不,这不是审问。”约翰说。罗斯·玛丽挑衅地瞪着他。“进还是不进!”约翰大喊道。
“别把我当个小孩似的吼我。”她警告说。
“我没把你当小孩似的吼你。”
“你就是把我当小孩似的吼我。”
“这太傻了。”罗斯·玛丽看着坐在那里的约翰说,“所以你是当我不存在吗!”约翰恼怒地看了她一眼,没一会儿又继续工作,“你的脸色真难看!”她大声喊道。然而,还是继续看着他痴迷地工作。
停了一会儿,罗斯·玛丽说:“那一定挺难的。”
“是的,这很难。”约翰边说边开始咬他的上唇。
“啊哈!”罗斯·玛丽惊呼道,“你在咬你的嘴唇!”
“是的,我在咬我的嘴唇。”
“哦,对不起。你好认真。”
“我很认真。”
“没错。”罗斯·玛丽说,她停顿了几秒钟,然后朝桌子方向走了一步。
“你想干什么?”约翰厉声问道。
“我想干什么?”罗斯·玛丽重复。
“你想干什么?”
“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在生你的气吗?”
“是啊,你在生我的气吗?”
“是的。”约翰坚定地说,“我在生你的气。”
“好吧,那我走了。”
“你要走了。”
“是的,我要走了。”
“你要走了?”
“这是你想要的,对吗?”
“这就是我想要的,对!”
“你好凶啊。”
“我凶?”
“是啊,你不觉得你凶吗?”他瞪着她。“这眼神真不错!”过了一会儿,她又平静地补充道,“你就是个混蛋。”她专注地看着他,然后坚定地走到门口,随手关上了门。
“斯科特,”迈斯纳对他的助手说,“我们最好快点进入那些剧本片段,因为他们已经开始演了!刚才已经是一场戏了,你知道的,已经是一场戏了。”
“是吗?”罗斯·玛丽走回来问道。
“噢,当然。那已经不是一个重复练习了。但我要告诉你,如果你是一个角色的合适人选,如果你长得就像人们所说的‘那个女孩’,或者如果约翰符合剧作家对‘那个男人’的描述,并且你们是以这么自然、简单、不硬来的真实感来演戏,你们会演得很好!但刚才这样不是重复练习,除了一些偶尔的时刻以外。那真的已经是一场戏了。我想说的是什么观点?”
雷在座位上前倾着身子说道:“他们没有牢牢遵守练习的规则,即重复、重复、再重复,直到某件事改变了你正在重复的东西;他们这些都没有说,而是情绪化地从一件事到另一件事。然而这样也有其自身的逻辑,比如她会被允许在房间里待多久,他有多生气——”
“他们放松吗?”
“非常放松。”雷说。
“他们在情感上是真实的吗?”
“是的。”约瑟夫说。
“他们的对话是否可以被认为是简单、真实的对话?”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意。“你们刚才就是这样的,你们已经有了一个场景。虽然你们偶尔会回到重复练习,但这种放松,加上彼此围绕对方相互适应,就造就了一场戏。”迈斯纳看了看约翰和罗斯·玛丽,他们在他的对面,站在桌子后面,“在某种程度上,我是在赞美你们,同时我也并不为你们已经开始演戏这个事实而感到抓狂。”
“约翰,抓住她的左手,把她扔出去!就现在!”
约翰抓住温迪的胳膊,冷静地把她推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好吧,你应该在没有我提醒你这么干的情况下就这么做。为什么没有呢?”
“因为我正在做练习,这样做似乎不适合。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应该跟随冲动把她赶出去,因为她真的在烦我。”
“那你为什么没有呢?”
“因为我没有这么做。”
“那你为什么没有呢?”
“因为我当时有点昏头了。我在做我认为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如果你把她赶出去,难道这就不是练习了吗?”(www.xing528.com)
“没错。”
“重点在于你做练习是为了训练自己能够跟随真实的东西!”
“我知道。我只是错过了,就这样。”
“听着,我要严肃地告诉你一件事:在生活中……我想生活是糟糕的。但在舞台上,你就有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来说出事实,而这样做所得到的只会是赞美。这是真的,你明白吗?”约翰点了点头,“你的工作做得不错,但练习的质量比数量更重要。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
“即使练习的长度只是现在的四分之一,如果我听从自己的冲动把她赶了出去,那也会真实得多。”
“也是对于你作为演员来说最有利的优势,了解了吗?”
“是的。”
“我今天给你们所有人带来了一个惊喜——剧本!这些剧本都是老式的片段场景,是老古董了,但是它们非常适合我们当前的需要。之所以说这些片段老式,只是因为它们是在你们出生之前创作的。但它们都有一个人类所面临的非常强烈的问题,这就是我选择它们的原因。我希望你们先把剧本背出来,不要深究什么意义,不要对词做处理,也不要给出任何解释,什么都不要,只要机械地死记硬背。我希望你们把台词背得非常清楚。‘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当迈斯纳干巴巴地不加任何处理地背诵这句耳熟能详的台词时,他的手机械地敲打着每一个音节。“没有烦恼(tsuris)——这是法语中‘烦恼’的意思——没有抑扬格五音步(iambic pentameter)[27],只有冰冷的文字。然后,当你可以机械地熟记这些单词时,就去和你的搭档散个步,在任何一条街道都可以,边散步边复习这些台词,确认你能记住你的词,她也能记住她的。如果你想停下来喝杯咖啡,我也不介意,喝完再接着过词就行。不要管那个兼职当餐厅服务员的高中生,他可能会觉得你们很奇怪:‘他们在说什么啊!怎么说话像机器人!’去把他吓尿!”
约翰和拉尔夫刚刚冷静而机械般精确地背诵了一场取自《罗伯茨先生》(Mister Roberts)的片段。
“好,”迈斯纳开始说,“他们这样说台词的方式对你们来说一定是非常陌生的,对吧?没有意义,没有解读。这样的死记硬背不会让任何人把这看作人类所经历的事。现在,有没有人对于我现在这样的做法抱有一丝怀疑?贝特,你的怀疑是什么?”
贝特是一位著名喜剧演员的女儿,最近嫁给了一位电视广告制作人。她看上去很放松,但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涌动着一丝不安。“当我和布鲁斯做练习的时候,我忽然灵光一闪,感觉到当我们死记硬背的时候,这些台词是那么原始,那么未经雕琢,这样反而使得我们在情感上添加东西有了更大的空间。因为我们不需要立即确定要以怎样的方式来读它。”
“我喜欢你说的话,‘原始的’。大家能理解吗?原始的。我坚持使用这种机械方法,是为了避免一个已经经过设计的结果。约翰?”
“我觉得这很难。”约翰说。
“你觉得很难?”
“你知道吗,我们在来这儿的路上一直在对词,有几次拉尔夫对我说,‘你对台词有处理了,你在处理台词了’。我想我又陷入了一生都在走的老路。”
“没错。”迈斯纳回答,“我正在努力清除掉你们的一个习惯,就像你说的,这个习惯伴随了你们整个演艺生涯。为了建立起从你们自身长出来的真实表演,又因为这种表演来自你对文本的情感把握,所以我选择把你们简化成一个中性的、没有含义的、非人性的物体——机器人,或者随你们怎么叫都行。为了让这些台词充满你真实的情感生活,你首先要冷静地、不带表现色彩地,以一种完全中性的方式来记住这些台词。”
“我想给你演示一点东西,过来,约翰。”
约翰离开座位,站在桌子旁边。迈斯纳绕着桌子转了一圈,站到了他身旁。
“转过来。”他说,“尽量站稳别动,如果有必要,你可以扶着桌子,但一定要站稳。”
“好的。”
“我觉得你站得还不够稳,是不是?”
“是的。”
迈斯纳把双手放在约翰的肩膀上,试图推他。“我完全没推动,他没反应!”他说。
“我要再试一次。约翰,同样地再来一次。”
约翰又一次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他的手指关节都变白了。
“他好僵硬(stiff)!”迈斯纳说,然后把这个词拼了出来——“S-t-i-f-f!”全班都笑了,“好,约翰,放松。”
约翰松开桌子,转过身来,甩了甩胳膊和肩膀让自己放松。迈斯纳狠狠地推了他一下,约翰向前迈了两大步。
“他有反应了!看到了吗?放松。”迈斯纳又推了他一下,约翰又向前缓步走去,“他对我所做的事是有回应的。谢谢你,约翰。坐下吧。”
“现在,如果你是中性的……中性是什么意思?是对任何影响都保持开放的状态,对吧?如果你是中性的,你会获得一种情感上的灵活性,不是吗?如果你很紧张、不放松,就像约翰刚开始那样,你就无法对我推你的动作做出反应。因此,我来说一个合乎逻辑的观点:‘要尽可能地以一种毫无意义但又放松的方式来背台词,这样你就会对任何外在的影响都保持开放的状态。’你们明白其中的逻辑吗?如果不明白,就说出来。”
“要保持中性和放松,”菲利普说,“不要僵硬和紧张。”
“不要提前有设定和处理。我要对你们这些经常会和台词、文本打交道的演员说:‘要不添加任何含义和处理,放松地去背词,就像刚才我推约翰时他那样的状态。’对于这点还有什么疑问吗?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求你们以机器般的精准度来背这些台词,要机械化的精准度。然后我们从那里再继续向前推进。”
“那如果你发现自己读台词时,加入了一些东西,你该放慢速度还是停下来?或是怎样?”菲利普问。
“停下来。听好,我来给你一句词。‘哦,上帝,我的灵魂在淌血。(Oh, God, my soul is bleeding.)’你说一遍我听听。”
“‘哦,上帝,’”菲利普说,“‘我的灵魂在淌血。’”
“现在带有表达意味地再说一遍。”
“‘哦,上帝,我的灵魂在淌血。’”菲利普提高了音量。
“再强烈点!”迈斯纳说,“你不相信上帝吗?也不相信痛苦吗?”
“‘哦,上帝,’”菲利普吼道,“‘我的灵魂在淌血!’”
“这就是我不想你们这么去做的一个错误示范。明白吗?”迈斯纳轻声地、机械地背诵着台词,“‘Oh/God/my/soul/is/bleed/ing’。最终,这句话就会从你的心里以对的方式说出来。”
迈斯纳打断了戴夫。戴夫一直在以一种怪异、机械的方式读他的片段,他反对的理由是,戴夫的阅读做得太过了,他读得太过机械了。
“戴夫,给我解释一下我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你要我机械地、中性地重复它。”
“没错。”
“我做得太过头了。”
“你以什么方式做过头了呢?”
“过分强调它的机械性,一个音节接着一个音节的。”
“没错。”迈斯纳说,“关于你的重复练习部分我刚才是怎么说的?”
“我没有抓住行为,只是单纯地为了重复而重复。”
“是不是这样?你是不是太机械了?”
“我刚才以学术的方式来做这个练习了。你一直在说‘重复,重复,重复’,然后我就把专注力基本都放在这上面了。我在以一种学术的方式做这个练习,而不是让它一刻接着一刻顺其自然地发生。”
“‘学术’这个词用得很好。”
“我发现这很难做到。”戴夫的搭档约瑟夫说。
“你这么觉得吗?为什么?”
“我们背词是通过把台词和我们说出这些台词的方式联系起来背的,比如,‘哦,见到你真高兴。’如果你剔除了所有这些因素,你就失去了立足点。”
“没错。”迈斯纳说,“在你机械地、绝对熟练地掌握这些台词前,不要有任何的解读。”
“但是我们都是通过使用某种情绪来赋予这些文字意义,这样我们才能记住这些台词。”约瑟夫说,“所以,我们处理台词的方式通常都有抑扬顿挫。”
“这些都在你耳朵里,对吧?”迈斯纳问道,“这种工作方式消除了所有这些,这对你会有什么样的价值呢?”
“我想,”约瑟夫说,“它打破了那些所有你预先设想好的情感关联,所以一旦你以这种方式背台词,情感就会从你对手给予你的东西中来。”
迈斯纳补充道:“从一开始,你就不会有这样的习惯:‘去商店给我买个意大利香肠三明治,因为我爱意大利香肠!’”他通过麦克风发出的怪异的声音似乎在“爱”这个字上上扬了一个八度,然后又下滑了一个八度,全班同学都笑了起来。
“这样来说‘爱’这个字,就太俗套了。”迈斯纳说,“还有什么反馈吗?约翰!”
“要说我们从这个练习中得到了什么,就是要充分、诚实——”
迈斯纳打断他:“还有即兴。这会成为一个即兴表演。从根本上说,这是一件非常健康的事情。它会让你改掉过去的习惯。”
“我喜欢这样。”贝特说,“我很喜欢这样。”
“我一点也不怪你。”
安娜和文森特的搭档都不在,于是他们二人准备进行一次练习。文森特有一个独立生活行动(试图背熟为试镜准备的剧本),安娜是敲门进入房间的一方。在她离开教室之前,迈斯纳把她叫了过来,在她耳边轻声下达了一个简短的指示。
练习的变化使人震惊。安娜愤怒地进来。虽然她愤怒的确切原因我们无从知晓,但她的行为清楚地表明,她认为文森特诽谤了她。她怒气冲冲,文森特则无言以对。迈斯纳很满意。
“好。”当安娜摔门冲出房间时,他说,“很好。现在,听好。”他对全班同学说,“刚才那只是一个很基础的练习,但也加入了一些新东西,是什么?”
“她怒气冲冲地上来。”贝特说。
“一个情感上的情境。作为导演,我在练习中加入了一个情感的情境,使之成为一场戏。在练习中是没有事先背好台词的,你们现在都在背台词的过程中。而在背台词时所缺少的就是我们刚刚看到的——一个情感情境。”
“桑迪,你能再说一遍缺了什么吗?”约瑟夫问道。
“你们现在说的这些台词,缺少的是与某个情感情境有关的东西。”
“你是说我们机械地背台词?”
“是的。以后……这又引出了一个关于情绪准备的棘手话题,我还是把它留到圣诞节作为礼物给你们讲吧。安娜,刚才的练习很好。文斯教你说了些难听的话。”
“我知道。”
“没关系。”迈斯纳说,“你也教了他一些。”
“我们来聊聊这个吧。”
迈斯纳打断了罗斯·玛丽和约翰之间的一场戏。他们已经记住了台词,并且轻声念着,但用的是人们交谈时的语调。
“我们要追求的是抓住冲动,而非该你接词的‘那个点’。当一个人不刻意去抓‘那个点’时,就会抓住冲动。我来给你演示一下。罗斯·玛丽,跟我说句话。”
“你的皮肤很光滑。”
“对,接着往下说。”
“你的皮肤很光滑。看起来你经常晒太阳啊。”
“是的,我的皮肤很光滑。”迈斯纳说,“那么,我说这句话的冲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我说话的冲动来得很早!是在这句话一开始的时候。我用另一种方式再演示一下,非常简单,也非常即兴。约翰,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然后告诉我你有苏格兰威士忌、伏特加、波旁威士忌、杜松子酒和好多软饮料。”
“桑迪,你想喝点什么吗?我有苏格兰威士忌、伏特加、波旁威士忌、杜松子酒,还有……”
当迈斯纳一听到“苏格兰威士忌”这个词时,眼睛就亮了起来,右手在空中优雅地挥动着,然后打断了约翰的念叨,说:“来杯苏格兰威士忌。”
全班大笑。
“那么,这个冲动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呢?”
“听到苏格兰威士忌时。”罗斯·玛丽说。
“是在一开始!这是很不一样的,去抓住冲动而不是等待该接词的‘那个点’。”
“你是说,如果一开始就有冲动,你必须一直把这种冲动保持下去,直到他说完,你再说‘苏格兰威士忌’?”
“直到该说词的‘那个点’到了。不要去抓‘那个点’,而是要抓住冲动。”
“我想问题在于我对剧本的了解程度,越熟悉就越能捕捉到冲动。”约翰说。
“完全正确。”迈斯纳说,“第一次这样还不错。这就是最初解析剧本的方式。罗斯·玛丽,你为什么敲门?”
“我想着我是在做练习。”
“因为你住在这里!”
“我知道。我还是不太清楚我们到底在做什么。这是一个练习还是一场戏?”
“这是一场戏,一场以即兴方式来处理的戏——也就是从一个冲动到另一个冲动。”
“我应该去适应他的行为,而不是他的台词,对吗?”
“两个都要。听着,我来帮你。你对我说:‘你好软弱。你说过,如果你活到一百岁,就再也不喝酒了,可你食言了。’我的回答是:‘我不软弱。’那么,这种冲动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呢?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有了!不要去等接词的点,而要抓住冲动。再对我说一遍你的台词。”
“‘你好软弱。你说过只要你活着,就再也不会喝酒了,可你根本没有信守诺言。’”
“‘我不软弱。’我刚才一直在演戏!你们看到了吗?”
“你是说,我们不一定要在对方说完词之前就开始说我们的词,对吧?”贝特问道。
“不!我是说那个接词的点需要等,但冲动和情绪随时会出现。一旦你对剧本有了一定的了解,你就会习惯这点。我在告诉你们两件事:背熟台词,抓住冲动。”
“我很喜欢。”
约瑟夫和贝丝刚刚演完他们的片段。
“约瑟夫,你知道你妻子背叛了你,对吗?我不管你做什么,也不管你会怎么做,但约瑟夫,下次让我看到,当你发现你的女人背叛你时,你会陷入某种状态。”
“贝丝,你很快就可以摆脱那个变态丈夫了,这难道不会让你感觉很爽吗?让我们看到贝丝心情好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现在,我希望在你们放假去过圣诞节之前,能开始向你们展示那个使人极度痛苦的问题——准备,也就是你对于情绪的自我刺激。相信我,这是表演中最微妙的问题。我们会讲到它的,但不是现在。下次,完成这场戏时加上这两点:乔心情很糟——我不管你做什么。贝丝心情很好——我也不管你做什么。我很期待‘情绪准备’这个内容。”
“‘你妈妈在追她的宝贝大卫。’”迈斯纳说,他引用了萨拉刚才说过的悉尼·霍华德(Sidney Howard)所著《银绳》(The Silver Cord)中一场戏的台词,她和菲利普刚刚演完这一场,“这句话是在你透过窗户看到他妈妈走路的时候说的,对吧?但你永远不会看到他妈妈走路。如果你从舞台上的窗户往外看,你只会看到靠墙堆放着的布景,还有舞台监督正在撩拨那个扮演天真姑娘的女演员。你会看到所有你应该看到的东西。假设我们还在排练的围读阶段,我读道:‘如果雪一直下,我就再也回不了纽约了,我会失业!’”他这句话读得很平静,但恐慌的感觉很明显,“所以,当你还坐在那里读剧本时,你对你所看到的东西的感觉就已经在你心里了。不要试图去看雪,因为如果你看了,你只会看到舞台监督和女演员。”
全班大笑。
“最后,在路的尽头,布景放好了,景片的一面是带着窗户的墙。按照惯例,你要站起来走到窗前,让观众相信你在看窗外。这是为观众做的,不是为你自己!而对你来说有意义的是在情感上:‘我会失业!’你明白吗?如果你去‘演员工作室’学习,你得先花六个月的时间去相信自己真的看到了雪,然后你才能说出‘看,雪’这句词[28]。所以,这样能让那些本以为必须让自己真看到森林和雪的演员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把我的枪给我!我看见了一只兔子!快把枪给我!’”迈斯纳听起来对发现一个猎物感到很兴奋,“当你还坐在那里读剧本的时候,就已经会产生这种情况。然后当他们把布景放上去,你只要走到窗边去这么说就可以了。是不是很简单?当你知道这一切都在你的情感之中,解决‘看’这个问题是多么简单啊,而走到窗前只不过是一种惯例。”
“戴夫,如果突然有人给你十万美元,你要干点啥?随便插一句,我之前对一个所有人都未满二十二岁的班说过这话,坐在那儿的一个女孩说:‘可我自己就有十万美元啊!’”
全班大笑。
“戴夫,如果你有十万美元,你会干点啥?”
“给自己买个房子。”
“这太普通,太没新意了。再说,十万美元能买到什么样的房子呢?”
“纽约肯定没戏。”
“那是在乌干达吗?你去那儿干吗?”
戴夫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我要这么做,我要——”
“就这些吗?”迈斯纳问道,戴夫沉默地直视前方,“有意思的是,你不能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很可能是你不愿回答。”他看着贝特,“如果我给你十万美元,你要干点啥?”
“我会谢谢你,谢谢你,再谢谢你。”
“那不是行动,是礼貌。”
文斯举起了手。“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的会计打电话。”
“什么?”迈斯纳有些难以置信地说。
“我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我的会计。”文斯重复道,“确认这些钱足够付我所有的税以及合理避税的费用,然后我可能会买一些我想要的艺术品,一些米罗[29]的版画。”
“你在说什么啊?”
“我的意思是,我会确定保护好自己,这样我就不用交税了,然后买一些我真的很想买的米罗的作品。”
“你们知道吗,”迈斯纳说,“文斯、戴夫,你们俩答案的问题都在于,它们既平淡无奇,又俗不可耐,任何一个收垃圾的人都会这么想。我喜欢你们两个,所以我就不把你们推荐给卫生局了。”
“什么意思啊?”罗斯·玛丽非常严肃地逼问,“如果一个人的梦想很普通,他就没有天赋吗?他们说了那样的话,就没价值了吗?”
“我说的是渴望式想象是想象力的产物。一方面,如果有人说,‘我会用来付我未来五年的房租’,我会说,‘胡扯。这太现实、太缺乏想象力、太实际了’。另一方面,如果一个女孩说:‘我想穿一件镶满祖母绿宝石的裙子去白宫。那种华丽的、纯正的绿宝石!镶嵌在某种只有印度的修女才能制作出来的布料上!’这是非常奢侈的,但这恰恰是渴望式想象的真髓。”
迈斯纳停下来调整了一下眼镜上的麦克风。“我说的是想象力,渴望式想象就是基于想象力的,激发出想象力——明白了吗?如果我说:‘我给你十万美元。你会拿它做什么?’你会说:‘我要买房子,装修房子,然后用来交未来二十年的税!’这都是很实际的。它不是来自你富于想象的灵魂,而是出于你对安全的渴望。但镶满祖母绿宝石的裙子是纯粹的、原始的想象。这就是渴望式想象。我讲清楚这二者的区别了吗?一个是想象力的产物,另一个是基于平凡的现实。我想把这一点讲清楚,因为这是‘情绪准备’的序幕。我先说这么多。就像我所说的,我再重复一遍,这是一个序幕,‘情绪准备’的序幕。”
“桑迪,”贝特说,“我有个建议。”
“什么?”
“我想下次你应该问我们,如果有一百万,我们会做什么。十万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值钱了。”
“这倒是,”迈斯纳说,“我也发现了。”
全班大笑。
点的菜还是老样子:去子的金枪鱼卷和清咖。
“斯科特,”迈斯纳说,“今天下午上课时,记得提醒我要说我听过的一个女演员的事。她在得到一个角色后,会在她说的台词后面写下她还要接着说下去的话,所以她的对手每次接戏,对她来说都好像是一次没有预料到的、自然的打断。这样对他们都非常好。”
斯科特·罗伯茨点了点头,在他的黄色便笺本上记了一笔。
[24]弗兰克·西纳特拉(Frank Sinatra, 1915—1998),美国著名男歌手和奥斯卡获奖演员。
[25]随着练习的进行,你的注意力会转移到对手现在做的事情上。
[26]迈斯纳是告诉菲利普,打不打妈妈不重要,重要的是停止关注自己,而要关注对手。
[27]迈斯纳指不要让台词有任何韵律。抑扬格五音步是英文诗歌中最常见的格律形式。音步是韵律的最小单位,抑扬格则是最常见的一种音步,由一轻一重两个音节组成。
[28]演员工作室的理念,是让演员真的相信自己看到了雪。
[29]胡安·米罗(Joan Miró i Ferrà, 1893—1983),西班牙著名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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