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斯纳方法：行动的真实

迈斯纳：他们建造世界贸易中心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你们知道那座楼吧。

男学生：先挖一个洞。

迈斯纳：嗯，当然会挖一个洞，不会用胶水把它粘在人行道上！（笑声）建造帝国大厦时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女学生：必须先打个地基。

迈斯纳：必须先打个地基，在这个地基上——

女学生：他们建起这座大楼。

迈斯纳：他们建起这座大楼。

“表演的基础是行动的真实。”

整个学期第一节课一开始，桑福德·迈斯纳便毫不迟疑地反复重申了这个看似简单的主题。“等等，我们再说一遍。表演的基础是行动的真实。行动的真实。现在，你们该如何理解这句话？我将会阐明。”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问道，“你们在听我说话吗？真的在听我说话吗？”

学生们齐声回答：“是的，是的。”

“不是假装在听。你们是在听，是真的在听。你们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

“这就是行动的真实。我在这里所说的无须怀疑。当你做些什么，你就真的去做！你们今天早上是走楼梯到教室来的吗？没有用跳的方式？你们没有跳，对吧？你们也没有踮着脚跳着芭蕾舞步上来，对吗？是真的走上了那些台阶。”

他停下来调整了一下固定在眼镜旁边左太阳穴上的小麦克风。“你们现在有多少人在听我说话？”十六只手顺势举起。“现在，听好，听听外面汽车的数量，为你们自己而听。来吧。”

这些学生共有八男八女，二十多岁到三十岁的年纪。他们身体前倾，竭力听着从空调机的呼呼声中穿进来的纽约城中的车流声。过了一会儿，有些人闭上了眼睛。一分钟过去了。

“好。”迈斯纳对一个留着整洁的棕色胡子的年轻人说，“你听到了多少辆车的声音？”

“一辆都没有。”学生回答，“我听到了一架飞机的声音。”

“飞机不是汽车，所以你一辆车都没听到。我问你：你是以自己的身份在听，还是在扮演某个角色？”

“作为自己。”

“你呢？”他问一个瘦瘦黑黑，看起来像个模特的女孩。

“起初，我是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在听。”

“这是一个角色——”

“然后我有些困惑，因为我听不到汽车的声音，声音很混乱。然后我听到了些什么，我确定是一辆车。随后我开始感到无聊，接着我听到了另一辆车。所以我听到了两辆车的声音。”

“我们不讨论无聊这个问题。”全班同学都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像刚才说的那样，你是作为……你叫什么名字？”

“安娜。”

“你是作为安娜在听吗？”

“到最后的时候是的。”

“所以你的表演有部分是真实的，三分之二是假装的。”

“是的。”

“你听到多少辆车？”问题抛向了一个年近三十，有着一头浓密黑发的女人。

“我不确定哪些声音是汽车。”

“是你确实感到困惑，还是你作为角色感到困惑？”

“我不知道，感觉好像我一直没做什么事情。”

“所以你刚才是半个演员。”接着，他对一个穿着格子羊毛衫和牛仔裤的年轻人说：“你听到了多少辆车？”

“一辆都没听到。”

“没听到。你听的时候是作为——”

“我是作为我自己在听，就是作为约翰在听。”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这种感觉不错。好，现在大家选择一段你喜欢的旋律，然后唱给自己听，只对自己唱，不要大声唱出来。清楚了吗？来吧。”

又有学生闭上眼睛，几秒钟后，他们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头开始随着各自想象中听到的旋律摆动。

“有多少人在做这件事？”迈斯纳问道，“是在为自己唱，还是像演戏似的在唱？谁能回答？”

“一半一半。”那个叫安娜的年轻女孩回答。

“你有问题。你的问题出在哪儿？”

“我能很清楚地意识到我在一个房间里，里面的人都有意识地听着不同的旋律。可大概唱到一半的时候，我开始对自己感到混乱不安，以至于我都忘记这些了。”

“然后就唱起来了？”

“是的。”

“那正是你表现好的时候。”

“那是我享受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做得好不好。”

“做得好的时候总是很享受的。”他停顿了一下，把目光转向前排一位敦实、金发、孩子气的男青年，“你呢？”

“我在给自己唱歌。”

“像哈姆雷特那样吗？”

“我试着享受这段旋律。”

“是吗？是为你自己，而不是作为哈姆雷特？”

“为自己。”

接下来，迈斯纳让全班同学数一数房间里灯泡的数量。答案在十二到十六之间不等，取决于是否算上消防通道出口标志上的红色灯泡，还有从天花板中间的横梁上倾斜下来的三盏不亮的泛光灯。答案并不重要，重点在于去做这个数灯泡的任务，而不是结果。迈斯纳问道：“你是作为角色戏剧化地在数，还是作为你在数？”

“931乘以18，试着在脑海中默算。”他接着说，“931乘以18。”正确的答案是16758，甚至没有人算得接近这个数字。不过再说一遍，这不是重点。“你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迈斯纳说，“这就像生活一样，人们会得出不同的结论。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是民主党人，有些人是共和党人。但是有多少人尝试过呢？要知道，犯错是可以的，但不去尝试是不可以的。”

迈斯纳说：“来，观察一下坐在你旁边的搭档。当我一会儿问到你时，给我一份你观察到的清单。”十六个脑袋转过去扫视现在第一次被称为“搭档”的人。

坐在第二排的金发女孩被问到，她说起坐在她右边的男青年：“我观察到了红头发。我观察到了一件柔软的绿色衬衫，上面有粉色、灰色和米色的条纹，是中码的。我观察到他脖子上有一颗痘。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和又短又细的浅色睫毛。小小的手，有些粗壮。经常俯身。身材敦实。绿色的裤子。棕色的鞋子，皮鞋，应该是橡胶底的。干净的耳朵和指甲，小嘴唇，一直闭着，经常在抿嘴……”

“好。这是你观察到的，还是某个剧中角色观察到的？”

“我不知道。老实说，我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是你在和我说话，还是麦克白夫人在说话？”

“是我在和你说话。”

“那就是你，是你本人。你的观察很直接，很纯粹。你所观察到的，是你观察到的，不是某个剧中角色观察到的。”他问约翰，那个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你现在在看着我吗？”

“是的。”

“作为奥赛罗？”

“不是。”

“是作为谁？”

“我想是作为我自己。”

“对，你能一直牢记这一点吗？”

“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为了你们自己也为了我，请说实话。这个班有多少人听力很好？”在片刻的疑惑后，十六个人举起了手。“现在听好了，我要你们记住一件事。每个人都说他或她能听到。你听得见吗？你听得见我吗？”

他们回答：“听得见。”

“我想再问一个稍微难一点的问题。你说你能听见，这很好。你能绝对准确地重复你所听见的吗？我指的是很简单的语句，不是像《独立宣言》那种，比如：‘你喝咖啡吗？’你们能重复一下吗？”

“你喝咖啡吗？”一位留着棕色短发的年轻女子问道。

“你做到了，所以你能做到。现在，你知道你告诉了我什么吗？首先，你说你能听到。你还说了你能重复你听到的。如果你想，你现在还可以收回这句话！我也能接受。”

“我们可以重复听到的话。”一位黝黑、宽肩的年轻女子说。

“这就是我要的全部——不要其中的含义，只是单纯的词句。”

“不，”那位女士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完全重复我们听到的。我们只能重复我们自己对这些词句的表述。”

“你可以做到完全重复你所听见的东西，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你叫什么名字？”

“罗斯·玛丽。”

“罗斯·玛丽，你为什么能够相信我？‘你的头发很长。’重复一遍。”

“你的头发很长。”

“所以你能做到！你看，我没有背诵《万尼亚舅舅》的第一幕，也许你从来没听过那一幕。来，你的搭档是谁？”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约翰举起了手。“现在，看看她。你观察到她的什么？不是指她的精神层面，而是她某些让你感兴趣的地方。”

“她很……我想说的是，她感觉很清新，很开朗。”(www.xing528.com)

“这是一种带着情感的观察。我还没你那么聪明，我就看到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毛衣。”

“好吧。”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你是一个大思想家。”

“我知道，”约翰说，“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那就立刻停止这样！”全班同学都笑了起来。“你看到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毛衣吗？你看到她的头发需要梳理了吗？你看到她裤子的颜色了吗？”

“现在，你告诉我你能听到，你告诉我你能重复，也就是说，你应该从她身上存在的东西开始，找到你感兴趣的东西，然后做出一个描述。然后，罗斯·玛丽，你完全重复他说的话。而你，约翰，再重复她说的话。这样做，直到我叫停。”

“你的头发很有光泽。”约翰说。

“你的头发很有光泽。”罗斯·玛丽重复道。

“你的头发很有光泽。”

“你的头发很有光泽。”

“你的头发很有光泽。”

“你的头发很有光泽。”

“你的头发很有光泽。”

“停。”迈斯纳打断他们说，“你们在刻意为了说得不一样而改变说这句话的方式。不要这样。再来一遍，换另一个事物观察。”

过了一会儿，约翰说：“你的耳环很小。”罗斯说：“你的耳环很小。”他们重复了五六次，直到迈斯纳打断他们。

“好了，现在我相信你们都能听到，我也相信你们可以重复你们听到的。这不是故事的全部，但它是一些事情的开始。你观察到了她的耳环，你描述了它们，重复了你们所听到的东西，这就是我要你们做的。”

学生们两两结成对子，一遍遍地做这个被迈斯纳称为“单词重复游戏”（Word Repetition Game）的练习。那个男孩子气的金发年轻人名叫菲利普，他和那位发型有层次感的黑发女子成了搭档，她叫萨拉。他们重复着他的描述“你的眼睛是蓝色的”，一遍又一遍，直到迈斯纳打断他们。

“好吧。”他说，“这看起来可能很傻，不是吗？但这是一些事情的开始。你们在听对方说话吗？你们在重复自己所听到的吗？是的，你们是在这么做。”

在另一对搭档重复“你的耳环很耀眼”后，他说：“这样很机械，缺乏人性，但它是一些事情的基础。虽说单调，但它是一些事情的基础。”

在安娜和她的搭档重复了十几遍“你的衬衫上有亮粉色字母”之后，他说：“没错，就是这样。它很空洞，缺乏人性，对吧？但它里面有东西。它存在着某种联系。他们不是在互相倾听吗？这就是联系。这是一种来自互相倾听的联系，但它不具备人性的质感——暂时还不具备。如果你想做笔记，就写下‘这是一场乒乓球比赛’，它是最终形成情感对话的基础。”

迈斯纳停顿了一下。“现在我要让你们看看麻烦会出在哪里。”他转向一位棕色头发扎着粗辫子的年轻女子：“你穿着一件绣花衬衫，这是事实吗？”

“不是。”

“那你应该怎么回答？”

“不，我没有穿绣花衬衫。”

“没错！”他说，“这就是从她的观点出发的重复，马上就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连接。”他对萨拉说，“你带着一支笔。”

“是的，我带着一支笔。”

“是的你带了。”

“是的我带了。”

“就是这样！这已经成为人类的语言了，不是吗？首先是机械地重复，然后是从你的观点进行的重复。”他看着那个黑发飘逸的年轻女子，“你卷了头发。”

“是的，我卷了头发。”

“是的，你确实卷了头发。”

“是的，我卷了头发。”

“我说‘是的，你确实卷了头发’。”

“是的，我确实卷了头发。”

“是的，我看得出来你卷了头发。”

“是的，你看得出来我卷了头发。”

“就像这样进行下去，这就是从你的观点进行的单词重复游戏。这已经是人类的对话了，不是吗？”然后，迈斯纳对那个衬衫上有亮粉色字母的年轻人说，“你在盯着我看。”

“我在盯着你看。”

“你在盯着我看。”

“我在盯着你看。”

“你承认了？”

“我承认了。”

“你承认了？”

“我承认了。”

“我不喜欢这样。”

“你不喜欢这样。”

“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

迈斯纳对这个年轻人伸出舌头，然后他和全班同学都笑了。

“这就是单词重复游戏。我们不能做得太长，我也不会让它变得太长。现在，当你们做课后练习的时候，先以机械的方式开始这个练习，然后再练习从你的观点进行的重复。”

“这堂课开始的时候我就说过，表演的基础就是行动的真实。这个定义与我们一直在做的事情相比如何？”

约翰说：“如果我们只是简单地去做，我们就不会关注自己。”

“你被自身之外的东西吸引了。”迈斯纳补充道，“还有什么？”

“如果你真的在做，那你就没有时间反观你自己在做的。你的时间和精力只够去做这件事。”留着整齐胡子的雷说。

“这对你的表演很有好处。还有别的吗？”

萨拉说：“它们似乎都是非常具体的、‘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问你们的每件事都是具体和‘可以做到’的吗？‘具体’这个词怎么理解？”

“嗯，就是实实在在有形的。你可以看着某人数他们的睫毛，或者你可以数灯泡。”

迈斯纳说：“就是那些确确实实真实存在的东西。那什么是‘行动的真实’？”

一个看起来神情严肃的年轻人之前一直没说话，他说：“当你做一件事的时候，你是真的在做，而不是假装在做。”

“并且你不是像在演一个角色似的去做。当你弹钢琴的时候，你是先把琴盖打开呢，还是就合着琴盖弹？”迈斯纳问道，“从音乐上讲，打开琴盖就相当于行动的真实。关于这方面还有什么问题吗？”

雷说：“你给了我们一些能真的去做的事情，比如观察别人或听汽车的声音。如果你真的只专注于听汽车声或看着一个人，你就不用担心在演一个角色。你有一件事在做并且专注于此。”

“这就是角色。”

“这就是角色吗？”雷问。

“是的。”

“所以你不需要去扮演这个角色，角色就存在于你去做的过程中。”

“对，你能明白这点吗？每部戏，不管是不是那个喜剧作家写的——他叫什么名字？”

“尼尔·西蒙（Neil Simon）^[17]？”

“对。每一出戏都是基于行动的真实，即使是像李尔王举拳问苍天那样激烈的场景，也得是基于演员真的大声嘶吼与命运抗争的基础上。你们明白吗？”他停顿了一下，“当下也许你们有所怀疑，随着更深入的了解，你们会更理解的。没关系，它将揭开自己的面纱，会慢慢显露出来的。这是基础，是表演的基础。”

* * *

“又开始一个新班，你大概以为我会不教了吧！”在等电梯时，迈斯纳对他的助手斯科特·罗伯茨（Scott Roberts）说，他们要到迈斯纳位于教室下面一层的办公室去，“那得有人拿枪崩了我，就像他们对待那些上了年纪的老马一样。”

斯科特点头微笑。

“但是你知道，这个班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群体，而且很有前途。问题是，他们中有多少人是真的会好好学表演的？”

斯科特再次点头，又按了一次电梯按钮。地下室传来了一阵嗡嗡作响的电动马达声。

“我教了五十多年的书，在这近乎永恒的时间里，我尝试教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如何表演。我做得还不错。比如，我把你教得就挺好。”

“谢谢。”斯科特说。

“但如果我纠结于我的整体成功率，我可能就会放弃了。所以我不会。”

电梯到了，他们走进电梯。

“表演是一门艺术。教授表演也是一门艺术，或者说可以成为一门艺术。归根结底，这是一个天赋问题——他们的天赋与我的天赋相吻合。所以时间会证明一切。但我必须说，又开始新的一轮，真好！”

[17]尼尔·西蒙（Neil Simon，1927--2018），美国最杰出也最多产的剧作家之一。曾凭借《迷失在扬克斯》（Lost in Yonkers）获得普利策奖，多次荣获托尼奖，2006年荣获马克·吐温美国幽默奖。